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方向西边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云,和空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粉红的采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娇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珠,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来的新微积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的动就可以知道了。
“当啷!当啷!”一阵钟声,已经是早点的时候了,他还不动,照旧很快的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他肚子忽一阵阵的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地;他很失意的放下笔,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甚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的吞下去,随后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也是很快的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写下去,他没有甚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静的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珠,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疑迟的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色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只听她轻轻的念道:“荣庆里……荣庆里……”随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霎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娇艳活泼的面庞,很快的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像珍珠似的流了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又走;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面前,她仰着头,看了看扁额,很郑重的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认真的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甚么,嘴里念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地响;她不敢惊动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她急忙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茶房道:“你找人阿,找那一位呢?”她很迟疑的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位邵浮尘先生吗?”“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呵?”茶房说完这句话,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年别说没一个人来看过他,就连一封信都没人寄给他,谁想道还有一位体面的女子来找他!……”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脸上起了一朵红云和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呵,你怎么不说话?”“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呵?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报。”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他好啦!”“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茶房忙忙的上楼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现着忧愁悲伤的神色,眼睛渐渐红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道:“请跟我上来罢!”她很慢的挪动她巍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的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像有几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把窗户开得很大,对着窗口用力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利害!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摩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的走;很急很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发响,楼下都听见了!“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了这话不说甚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呀!一声门开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身体不住的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沁芬!你为甚么来?”他的声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的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的哭!他这时候的心,几乎碎了!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有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她在河北公园一块石头上坐着看书,我和她那天就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鸟,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我的足迹;长方的铁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的谈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我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和我很活泼地跳舞!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我的生机和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对着她很绝决的道:“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的说道:“浮尘!我想你总应该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见我吗?”她的气色益发青白得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着他望,久久的望着;他也不说甚么,照样的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很沉痛的说道:“沁芬!我想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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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去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的睡在床上,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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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
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的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折……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的说道:“折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的睡了;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的生出一种疑问,她为甚么要写信给邵浮尘?“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反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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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几天在法租界的一个医院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地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像山峰似的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髑髅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的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甚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吗?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子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这腥红的是甚么?血……血……她为甚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裤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的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