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松取下嘴里的烟节,使劲向虚空一掷。烟节直线飞上去;它碰在壁上,烟屑纷纷散落,然后翻身落地。
他好奇地望着烟节在空中的游戏,一边伸直四肢,让周身的血液自由无阻地畅流。他悠然地闭上眼睛。他听得见生命在动脉中和谐而规律地搏动着、歌唱着。
没有工作的感觉--由纷繁冗杂的工作中得到解放的感觉是无比地醉人而舒适。他记不清多少年来就没有体味过这种境界了。
屋外,太阳正璀灿地照耀着,但屋子祇有一面小窗,所以里面便显得阴凉而幽暗,院里一直不间断的有喧骚的声浪。这些声浪有时候是欢笑、是辩论、是吆喊、是喁喁私语;很少的时候它变成了被抑止的争吵。有时夹杂着女人那像锯锉洗锯似的尖锐刺耳的笑声,使得听的人心里一阵一阵发毛。偶而从前院送来汽车的声音,于是才略显平静的屋子又重新翻腾起来。显然,那住在遥远的县份,或因临时发生某种阻碍而迟于出发的“在留邦人”(日侨)又已到来了一批。
小松翻头去看部里的同事,经济班的小个子横山。后者毫无动静一直弓着背向里侧身躺着;已有好大工夫他即以同样的姿势和同样顽固的缄默躺着的。小松心里明白他并没有睡着,祇是在想心事罢了。几乎有大半个下午,他们两个人就一直谁也不理谁的各挺直了身子,让时间自他们严闭的嘴角边悄悄地滑过。好像他们的话已经说尽了,再也没有可值得一谈的了。
事实几日来除站岗之外,他们尽有着多余的时间,多余的脑袋和多余的嘴巴。他们燃着纸烟谈起了一切。他们由毛虫般爬动着的青色烟云的背后透视着世界。无论大小,凡每一件在地球表面上发生或可能发生的事情,都经过了他们热烈而详尽的分析:波茨坦宣言、原子弹、集中、难民、食粮和节育,民主和秩序,……。
他们以更多的关心和情热谈起战败日本的出路问题。横山立刻就陷入马萨思的悲哀里。很明显的,那又窄又小的扶桑四岛行将面临庞大人口的压力,对此他们想不出有何有效的解决办法。日本也许该走英国的路子。但日本却没有英国轻工业所立足和发展的地盘。它有英国的困难,却没有英国的机会。多难的日本,它将往哪里去呢!
能够解决的问题差不多都在他们的嘴巴上适当地解决,剩下不能解决的问题便像鱼骨似的梗在他们的喉咙里。现在,他们那好辩的,歇思迭里的热情已成过去,每个人都愿意不受干扰的让自己沉湎在思想里。他们必须好好地想想。他们应该想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使他们茫茫然不知所措。他们恰似由强光下突然被领进暗室里,他们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然后始能给自己认出方向来。
久别的,搁置在故国的家园,父母和妻子,很久就没有去理会了。这一切,似乎也该趁这闲来无事的时候,仔细想想。从前,一切都简单、都一致,都有人替他们去管理,无须我多费心思。国家、家庭、和生活都连成一气,用同一条绳子串着。如今可不同了。那条绳子已断,以前连成一气的,都变成个别的独立事件,必须个别处理。
床上的横山仍旧不声不响地躺着。小松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便起身向窗子走去,用他那肩膀阔大的身子像窗幔似的塞住窗口。
--还是让他去给日本想办法吧,可怜的家伙!
二
部舍是合两所互相毗连的民房构成的。他们把后院的大门堵住,只留下前院一道大门出入;另外把两院之间那高出人头的土墙打开一道门,以沟通两院的交通。原来收藏在两所院屋里的东西,在那一天里该拾掇的拾掇,该消灭的统统消灭,然后通共打扫出十几间屋子,地下铺上苇席,临时作“在留邦人”的收容所。四日来,那同星星一样散在广大黄土平原上的“在留邦人”,从四面八方一齐向这里集中。他们搭乘的军用卡车,每隔一段时间便仓惶地出现在门首,它带着滚滚黄尘一直奔进敞开的大门,然后在有一株高大的榆树的庭心停下来。他们惊惶失措;原是呆呆地看着远方出神的,却忽而张大了眼睛诧异地看着四周和地下的人们。他们费了很大的困难才由杂乱无章的行李堆间慢条斯理地爬了下来,女人们则让男人们抱包袱似的一个一个的抱下车子。那是些用淫乱和污秽养肥了的肉袋,天才晓得她们来这里干些什么。她们把全副重量委给男人们,两足在空中乱踢,在男人们的怀抱中满足地欢笑着,做作地尖叫起来。他们的脸孔没有例外地都因了担惊受苦而细落,又因沾满尘土而只剩下三个圆洞:上边两个,下边一个。两道彷徨无定的光芒,便由上边两个圆洞里发射出来。他们那种失魂落魄像在做梦的可怜相,愈益加深了战败的印象。
院里的屋子,现在便由这些“在留邦人”和他们的行李什物,皮箱呀、背囊呀、铺盖包呀、塞得海水似的一直泛滥到门槛边来。这些人起始也有说有笑,或哼哼歌曲,但这躺儿,却歌儿也不哼了,也不说日本这样那样了,祇是东倒西歪的睡倒着。
斜对角那间屋里,有一个女人用一只浅绿色的包袱当枕头和衣仰卧着,似乎是睡着了。她那西式印花白纱长衫,开了上边两颗钮子,雪白的胸脯和左上边半个乳峰,便毫无羞耻地抛露在外面。她的睡脸像患了颜面神经痛的人一样痛苦地歪曲着。这脸俯贴在胸上,仿佛在欣赏自己这部份的美似的。
另一间屋里,一个蓬头发的瘦子坐在门边,时不时自衬衣间伸手到腰部以下的地方摸搔一阵子,旋即用二支指头捏住什么东西,把它放在手掌上,捧到光线下仔细检视,然后送到门外倒掉。在他那差不多已在忘我之境的每一个动作里,深伏着原始的本能。这令人想起猴子来。
小松背转身,伸手到窗边的桌上拿起一支纸烟。这些看来好像祇靠触觉生活的人们令他感到不适。
床上的横山不知几时已向这边掉转脑袋,此刻正瞪开了那一对小孩般滚圆而清纯的眼睛,向小松迷惘地凝视。似乎已有好大工夫,他即在注意小松的行动来着。
“来一支,”横山懒洋洋地坐了起来;“你看今天准能到齐吗?”
“管它呢!”小松简截了当地说:“反正明天就把他们送走。”
因为窗口受塞,星里异常晦暗,这晦暗在横山的脸孔,身上和四周撒下灰濛濛的阴影,在里面盘膝而坐的横山,俨然一幅肖像。他那对滚圆的眼睛,穿过灰色的圈子注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是一堆累赘,”横山说,他慢慢地吐出一口烟。“平时他们懂得怎样理管自己,到了这会儿,可就得有人来把他们运走,奸像他们是一堆砖块。”
他说着,打开右手掌,神经质地在眉际挥掠一下,仿佛他正要把那堆累赘赶走。
“他们为什么要跑到这地方来呢?”横山继续说下去。“男人嘛,那是为了想发发财,这也罢了,可是女人,这就难于理解了。这里是前线哪!”
前院又掀起一片人声和汽车引擎的转动声。显然“在留邦人”又到来一批了。
两人默默地抽烟。
蓦然,一条彪形大汉手提国防色帆布背囊,旋风似的奔了进来。
“吓,他妈的,简直累死人。”壮汉嚷着说道:“光那黄尘就叫你吃不消。”
壮汉摘下军帽,把它和背囊一块往床上一扔,随手扯下腰间的手帕,和女人拍粉一样不住拍着脸孔和额头。
“咦,铃木,你也来了,”横山看着客人微笑地说。“多难为情,像娘儿们似的逃命!”
“难为情?我还跑在最后的呢!”
铃木说罢大笑。他的脑袋因长年戴着军帽,额头以上的部分白得像只馒头,这和下边那被晒赤了的多尘的面庞,成了极显明的对照。
“你该想好了吧,铃木?”横山又说。
“什么?”
铃木把手帕按在额门,怔怔地瞧着对方。
“还有什么;集中呀!不知几时完结的集中呀!联合国要你诚心悔过的日子呀!”
横山故意恫吓地说,但那声调和那意义却不很调和。那里面有着一只在深夜间向天长嗥的,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声音。小松不自主的瞥了横山一眼。
“嗨,你别提啦!你还不知道,战败者多……”
“我知道!”横山的嘴角微微痉挛着。“有些猎户用套儿套住山猪的后肢,让它在相当的时候自个儿慢慢地断气。这是最惨的死法,日本正是这样败了的!”
“好吧!你的牢骚回头再来领教,我得先擦把脸来。”
铃木打开背囊,由里面取出肥皂盒子和保险刀盒子走了出去。他那像钟摆一样向两边摆动的走法,从后面看起来活像一个醉鬼。
三
铃木刚刚出去,总务班的广津便在门口出现了。在一班同事中,他是年事较长的一个,好像他自己常常说的若不是他的女儿不理睬那些跟在屁股后面的一群小伙子,则保险外公已做过几重了,然而在一群人中也就是他最明朗快活,无忧无虑,夜里一放倒头,便可睡得像条大猪。他的个子高高,但不像铃木似的是一个瘦子,而是生得一身好肉头,有着红润的脸色。他那常常剃得光滑的饱满发青的头皮,以及一身的肉头和双颊的血色,几乎使每一个人都相信他比谁都年轻。
“横山,来,咱们下一盘。”广津一进门来便用他那宏亮愉快的声音赶走屋里沉闷的空气。
“什么,你还在想日本吗?”然后转脸向小松说:“部长叫你呢。”
他说罢,走到床边,自床头拿出一块木头枝和两只小布口袋,棋盘和棋子。他解开布口袋,哗啦啦地倒出一大堆黑棋子。
“方才有一对邦人,他们夫妇俩的行李,你们猜有多少件?”广津把手圈成漏斗,一手抓起棋子来,自这只手漏进那只手。“大小八件!锅炉铁桶碗筷,全副家伙一项不缺。他们当是搬家呢。像他们这种人,日本给他们还没有一只花瓶值钱!来呀!别像女人似的想不开啦。”
小松走出屋子。他走到斜对角的屋门边时,不自觉的往里面看了看。刚才女人睡觉的地方空着,女人已不知上哪里去了。屋里另外有几个男女;他们若不是翻弄行李堆,便是索然枯坐,或懒散地歪睡。两个在墙角处坐近了低声说话的女人,此时都停了嘴不客气的向小松看着。
前院停着一辆大卡车,正在卸下最后一批货物;地下有一对男女在搬行李。
小松心想:这两个男女莫非就是广津说的那一对不懂事的夫妻么?
部长的寝室和办公室在前院正屋的楼上。小松踏入屋里偶而向左边副官的卧室瞥视一眼。副官、指导官,阿久泽支配人三个坐在榻榻米上,面前摆着酒盅、碟子、杯箸之类。三个人像被人揭穿了秘密一般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小松,”副官暧昧地笑了笑,“部长找你呢。”
指导官则向小松招招手:“来吗!”
小松辞谢上楼。
这三个是他们同事间背地里称之为“三巨头”的人物,他们时常偷偷地聚在一起暍酒和玩女人。对此,部长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这三个人中,除开指导官之外,其余二个都不为他们所喜。副官大脑袋,大鼻子,蓄着八字胡,挺着大肚子;满脸商人的阴险和诡谲。他以平日的骄傲和媚上欺下的卑鄙行径,部里同事们恨之入骨。
阿久泽是三井系统所属某某会社的现地支配人,他在地方上的交易,就是一连串没有尽止和不知羞耻的欺诈、恫吓和榨取。他称中国人为“猪猡”。在他叫所有中国人“你呀!”那句话里面,有着世间最最轻鄙最最恶毒的感情。他的恶行,颇使部里的政治宣传工作蒙受到意料不到的障碍。有一年宪兵同时在各地大规模检举各大会社,拘捕了许多社长及支配人之类,一时弄得风声鹤唳;但民心土气却因而大振,当时有多数人主张把这班奸商处以极刑,部长即是其中之一。有一次小松曾隔着一重壁听见部长在里面咆哮着,说:“砍掉他们的脑袋!砍掉他们的脑袋!砍掉他们的脑袋!”
部长独自一个人趿了双便鞋,坐在靠背比他的脑袋高出许多的一只宽大藤椅里静抽香烟。他交给他一件公函,要他送到驻军那里。部长言语简短,脑袋半俯。当小松接过公函时抬头看了部长一眼。部长的眼睛充血;在他的脸上,他看见了一个人心中越悲哀外面便越装作镇定的极复杂的表情。他还觉得部长在说话时嘴唇有些颤抖。
在路上,小松想起了横山的话,山猪和日本的比喻。不管是战争的日本或战败的日本,对此他和横山的想法两样。他觉得除开叹息之外,横山的话和比喻都缺乏真实性。日本并不是后足,而是心脏--正是这心脏被打中了。因此,他马上联想到这个斋藤部长。当真诚心地用自己的身子去承受和悲悼祖国败仗的人,在这里大概也就只有部长一个人吧。小松看到部长那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的可怕的神色,心中感到莫名的悲哀。
在部长和横山之间,又还有另一种人。那些“在留邦人”也许即可归入于此部类里,这些人一碰头,也日本如此这般的讨论起来。可是在他们那混沌和纠缠的言语的河流间,日本常常肥皂泡似的消逝了,而祇剩下他们个人间的事情空洞地悬挂在那里。
至若支配人之流,那是“非国民”,是战争的破坏者,应为全国人所共弃。
部队住扎在城里;在那里小松有许多熟人,还有几个同乡。不过这里所谓同乡,其实祇是同一地方人罢了。
办完公务后,小松见了一位乡亲聊了一会儿天。这位乡亲告诉他,他们有一个部队昨天由前线撤回来,途中有一个弟兄在睡梦中从火车上掉下来,火车从他的脑袋轧过去,脑袋爆炸了,就像手榴弹一般。
“你看,”乡亲说:“数年来他南征北伐,都不曾战死,如今刚刚高兴可以回去了,可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去,是不是有点不像话?假使让他的父母妻子知道他是这样死的,会有什么感想呢!”
又说:从前祖国要他们去杀敌,他们便去杀敌,他们每个人都忠诚为国,他们希望祖国打一个胜仗。但是现在,既然他们贡献了一切,而祖国仍是打输了,那么就应该让他们想想自己的事情了。
然后小松又见了几个朋友,他们的话,说来说去都离不开一个小小的愿望:家园、事业、生活、老婆、和孩子。总之是:回去!回去!
这些私人的剖白,其坦白直率与热烈的程度,使小松吃惊,使他发生很大的感触。
过去,不,即在数日之前,就没有一个人敢于说这样的话,抱这样的思想,也许有吧,但祖国不允许他们说出来,如果有人敢于说出来,那他马上就会被人指为“非国民”,而这又是使人毕生抬不起头来的最最可怕的一句话。他们冲锋陷阵,出死入生;有的便这样沥血沙场,马革裹尸。他们每个人都认为这是对的,他们应该这样做,祖国就要求他们这样做。然而现在,他们把这种思想这种态度弃之如蔽屣,无复丝毫留恋。转变竟如此急速,坦率和洁白,好像大梦初醒。这种思想似乎已普及于全国民心中,不论前方与后方。
二个多月前,小松曾接到母亲一封信,信中述及一个名叫丰田的邻人的事情时,字里行间便流露出一种近似羡慕的口气,这位邻人和小松的兄弟俱服役于太平洋舰队;他的兄弟在关岛争夺战中葬身海洋,而这位邻人却祇丧失了一条腿,后来便被遣返家乡了。现在据说已经营一间小零食店。母亲在信中说,零食店的生意很好;他们夫妇俩早出晚归,常常在半夜三更听见他们回家来时带着欢笑的说话声,生活过得十分惬意。
很明显的,长期的战争已冲淡了国民在初期所表现的那种紧张热烈的情绪,而投下阴郁的暗影;人们已对战争失去兴趣和关心了,而一种普遍的愿望在潜滋暗长;希望战争早日结束!这一切,都可以概括在那位乡亲的一句话里:应该让他们想想自己的事情了。
四
回程,小松舍去商店街,绕出城郊。走了一段路,有一道既是堑濠又是灌溉用的水沟土堤。部址即在接近土堤的街边。
土堤二边:一边是田垄,果树园;另一边,这是连着城廓的,是果树园和菜圃。菜圃里处处有矮小的草房。柳树便用它那低垂地面的枝条和深邃的黑影块,把草房和屋前窄窄的土庭一块遮起。
爬上土堤,小松看见在接近部址那端的堤上有一条人影,它孤寂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家伙呢!”
小松突然带着怜悯和轻蔑的感情向那条人影瞥了一眼。
那是横山。
“你听!那是野炮吧?”
待小松走近身边时横山这样说。
小松静听。果然有炮声自什么地方传来,它沉宏而有力,时断时续,听来似乎并不很近。
“消息不稳呢!”
小松说,他方才在部队里接获一个情报,说是今夜中国某部队要开进城。
太阳已斜了。天空上有两朵云长长地由二边接合,好像二只合拢的手在等待太阳落下来时好把它西瓜似的捧住。云背的天。呈现着晚夏的浑融的苍白。由地平线起,西天已渐渐的牵起暮前的苍黄和淡红的霞彩。前面那些疏疏朗朗的村庄,即以此为背景,谦卑地在地面贴伏着,看上去荒凉而萧寂,仿佛是些已死的村子。此时只赖间断的炮声时不时打破周遭有压倒之势的寥漠,使人想起在这索漠的大平原上还是有生人在活动着。
“好怕人的平野!”横山惊叹地说。“小松,你看日本是不是打错了主意?”
“你这样想呀?”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
太阳平安地分开二朵接合的云落到下面来了。云向西边散开,变作深灰色的幕,把半个天空遮蔽掉。金黄色的晚霞用它那红艳艳地像火的边儿,在地平上燃起闪耀的光的海洋。
暮霭开始在平原四处流动并且泛滥。
平原又深、又阔、漫无边际。它仿佛由不知处的远而又远的地方伸展过来,一直伸展到他们的脚趾边儿,然后越过他们伸展到更远更远的地方去。在它面前,一切都显得渺小、平凡、无力。
也许正如有些人说的,它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大泥沼,而不幸日本竟让自己二条腿,插进这里面来了,这是不是一个悲剧呢!
五
部里自民间买了一条肥猪,由四五个中国厨子烧了十几桌不算很丰盛的筵席。给“在留邦人”饯行。他们即将于明早出发经某地去集中了,这是最后一次的聚会,部里要让大家快乐快乐,也不枉在战地上大家共处一番。
上首那席由部长、副官,部里的高级干部,及当地第一流人物占着。临时从“在留邦人”间选了几个年轻美丽的妇女充任侍者,以劝酒助兴。此刻,这小宴已饮过几巡酒了。黄色液体正在一点一点的把人们的规矩和地位观念消解了,好让大家更开怀更痛快的饮几杯。
虽然有些妇人早已散席了,而男人们却正在酒酣耳热,扼腕悲歌。他们的心情是相当沉重。他们喝起酒来可能是愉快的,却也是苦的。他们一刻都没有忘记,他们的祖国是败了仗的,只有天上的明月能够窥见他们那红的心儿吧!
铿!又碰杯了。然而他们饮的,你能说一定不是泪吗!
来吧!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呀!
美丽的侍女又给他们满满地斟了一杯。
饮呀!
舞呀!
铿!
部长只是一杯又一杯的喝酒,很少说话。也许可以说正因他话说得少了,所以酒就喝得更多了。他闭着嘴,深深地埋身藤椅里,两手交揽胸前。他的眼珠射出两道火热的光芒,鹰视着座中那些激昂悲壮的人们的脸孔。没有一个人理会到他的面孔绷紧得像一张铁板,也冷峻得像一张铁板。
日间的大炮声,自入夜以后显得更加繁密,也像更近了。它那一阵紧似一阵的沉宏的巨响,不时捉住了人们的耳朵。在掌灯时分,他们接到了更不稳的消息。临时驻军往城外派出步哨,部里也加强了各处的冈位。
指导官侧起耳朵。澄明的月色在他的脸庞上撒下悲凉的苍白。他倾听了一会,然后徐静地说:
“好像更近了;当真他们进来吗?”
“不至于吧!”
四方脸的顾问冷静地说。
“--我们这里还有强大的兵力,他们大概不会来冒这个险的。”
“假使他们来了,我们就干他,让他明白皇军是不好欺负的。”
在部长左手边的阿久泽支配人愤激地说。他已有几分酒意。他的两只拳头握得紧紧。
“他们当是日本打败仗了?笑话!日本没曾打败!日本曾把太平洋和支那大陆放到自己的脚边。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那是因为日本没有原子弹,日本的原子弹发明得迟了时候。日本是在科学上输了的!”
“一点不错!”
指导官击桌应和着。
支配人为自己所说的话深受感动,面部痉挛地抽搐着,头稍向一边倾侧。他待感情稍落,才又接下去。
“我们必须把我们的科学发展起来,充实起来!只须十年,日本就可以再起了。你们得把日本富强起来!十年,十年呀!来!”
在被激发起来的慷慨激昂的气氛中,支配人结束了他的雄辩。他神气地伸出一只手。他那扭曲了的面部和炯炯四射的目光,看来是那样严肃和壮烈,令人想起古代那在月下击长剑鸣的侠客。
“是的,十年;来!”
指导官也伸出一只多毛的手。于是就在桌面上完成了热烈真诚的握手,十年的神圣誓约!
铿!干杯呀!
小松坐在旁边那桌,因而这一切他都看得非常清楚,但这只能使他皱眉和恶心。他在这场极富戏剧性的动作下面,祇感到一层极为脆弱的间歇性的忠诚。
他放下酒杯,离开桌子。
在下首那些“在留邦人”的桌子间,酒已充分发挥了它的作用;男人们已经是丑态毕露。有的在和女人调情;有的硬要和女人亲嘴;有的把女人抱在怀中,嘴里一叠声说:“你是我的心肝,我的肉!”女人挣扎着,一边母猴似的尖叫。有一个女人已拿出三味线来弹着。弦声蓬蓬地、单调地响着,像老太婆咳嗽,那声音给人奇异之感。
小松走过上首那张桌子,忽然顾问伸手拉他:
“小松,喝一杯!”
小松告诉他下一趟就轮着他站冈了。
“时间还多着呢!”顾问说,然后转脸向侍女:“富子小姐,斟酒。”
小松举杯在手。部长仍旧那姿态,默默地俯望着那些激动的面孔,好像他们隔着一段距离。支配人用手掌盖住酒杯,头微斜,有雕像的壮美,眼光里湛着亮晶的东西。噢!那是眼泪呵!
小松又皱了下眉,然后一饮而尽,把杯子递还顾问。
富子小姐又斟满酒杯。顾问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她年青、美丽、笑口常开。
“富子小姐,你好美!我敬你一杯酒。”顾问说。
富子灿然一笑。“我不会喝酒。”
“那不行!你今晚招待得很好,我很高兴,我要敬你一杯。”
“我不嘛!我不会喝酒。”
“不行!不行!”
顾问伸手去揪她;她急忙向后退着。此时恰好厨子捧了大碗热腾腾的肉汤走到桌旁,乍见富子退来,连忙向一边闪避。顾问也看到了急着叫:“富子!富子……”但富子已碰在厨子身上。汤泼出了。它泼得厨子一手,烫得他直皱眉;有些则拨在指导官和支配人身上。
厨子吓得目瞪口呆,捧着剩余的半碗汤立在那里。不知所措。不提防支配人跳了起来,挥起一只手向他右颊直击下去。
“混蛋!你瞎了眼睛是不是?”
支配人怒目圆睁,恶狠狠地骂道。
厨子立不住脚,踉跄了几步,摔倒在桌旁,几乎把桌子压倒。捧在手里的碗则飞得更远,汤和肉拨得满处都是。近边桌的人一齐惊叫着都跳了起来。
顾问起身扶起厨子,一边用生硬的中国话劝慰他:“他醉啦!他醉啦!”
厨子爬起来,拂拂衣服,默默地走了。
回到原位,顾问不满地埋怨着支配人。
“你这是干什么呢!”他说。“他又不是存心,你何苦打他。”
“他不是存心!”支配人怒气未息:“他没有眼睛吗?这些猪猡,就是宽纵不得,最好砍掉他们的脑袋!”
他的话犹未落音,此时一直坐着不声不响的部长开口了。他用严厉的口气迫问支配人,那声音是冷峻的。威严的。
“你为什么动手打人?你什么理由打人?”
部长霍地起身,走向支配人。
全场一时鸦雀无声: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动一下身。大伙摒息静气,不住咽下唾沫。
天上明月照着;风吹得树叶儿瑟瑟作响。周遭静得似乎掉枚针都听得见。气势肃杀,冷森。
小松豫感到大事将到。要来的终于是来了,他想。
部长一把抓住支配人的领襟,把他拖出桌子。
“你什么理由打人?嗯?你说!”
他说着向支配人的脸孔抡起拳头,啪!支配人的身子晃了晃,但没有倒下。接着又是一拳。支配人又晃了晃。部长一跃上前,双手揽着支配人的颈脖,一脚串倒后者腰下想把他摔倒。
支配人不挣扎,不抵抗,也不讨饶。但他个子虽小,却生得结实,部长要摔倒他也不易。
部长猛力一摔。两人一起颠出好远,撞在桌上,于是人连同桌椅发出巨响一起倒下。桌上的杯盘碗盏哗啦啦地响着,狼藉满地,砸成碎片。
女人们吓得面如土色,一齐惊叫着:“哎呀!”更胆小的,已没有勇气看下去,连忙用手遮脸跑进屋里去了。
支配人很快爬了起来;但部长又扑了上去了。这回他们撞在另一张桌子上,哗啦啦地碗盏之类又复滚落。
支配人依旧不招架,依旧默不作声。
他们第三次摔倒了。部长马上抽起身子,提起右足往地下的人身上,猛力踹下去。部长发疯了。那是一头食肉兽,饥于血腥的。
“你为什么打人?”他咆哮着说:“什么理由打人?嗯,你说!”
情报班的北村挂着军刀,左手插腰,将军似的昂首立在小松左手边。这是日常以他那莫明其妙的神奇行动,使部里人感到头痛的谜似的男子。现在,这男子一脸严肃,面向圆圈的中心不明不白地叱喝着。无人能了解他向谁发话,而且什么意思。
“那样就行了吗?混账!那样就行了吗?”
部长第一脚踹下去,拔起来,接着又是第二脚,第三脚。至第三脚时支配人已经熬不住了。经这一踹,一个人的自尊、矜持、骄傲等等已不复存在,而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基本感觉。
“哎哟!哎哟!部长!哎哟!”
支配人凄绝地哀号起来。但部长不管,继续踢下去……四,五,六,七……。
“哎哟!部长!哎哟!是我一时怒气,是--哎哟!哎哟!”
“你一时怒气?不是吧!那是因为你太看得起自己,你是优秀的太和民族!你瞧不起人家,当人家是劣等民族。可是多么羞人,优秀的战败了,劣等的反战胜了。这,你又怎么看?你神什气?”
部长杀气腾腾,咻咻地喘着粗气。
“哼!你当日本十年就能够再起了?你想发展日本的科学?吹牛皮!日本战败,并不是因为没有原子弹,是因为有了你们这批狗奸商;士兵在火线拼命,你们就在后边发现成财。如果有人应该砍脑袋,那么这个人就是你们,不是别人。明白了吗?你十年就想扶起日本?哼,不要做梦吧!日本就再一百年,也爬不起来啦!知道了吗?混账!”
“哎哟!部长,饶了我这次吧;哎哟!部长,部长!哎哟!”
支配人一直哀号着,挺直了身子不复动弹。
这时顾问走前去,在部长耳边低低地说了些什么,好像恳求什么事。部长停踹。
“好!”部长昂首应诺。“要我饶他不难,可是只一项:你问他要不要到厨子面前讨个饶?要是他饶了他,我也可以饶他。”
马上有二个男人自地上扶起支配人。支配人浑身泥滚滚;面上几处流着血。他已十分软弱,脚站不稳,挂着两手。二个男人架着他的胁下,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便把他拖向厨房去。
“混账!那样就行了吗?”
谜似的男子又在叱喝起来。他那向前凝注的目光,映着月光的反影,越发加深了他的神秘性。
六
小松进屋装载齐整,便拿起架在壁间的三八式步枪走了出去。
他的冈位是院子的后墙。在那里墙崩了一段,造成一个大缺口,平时不愿多走几步脚的人,便总由那里进出。他的伙伴铃木已比他先到,坐在一条长凳上,架好了一挺轻机枪,枪口对着墙外桃园那溶沉一片的深沉的黑暗。
小松把步枪架在凳头上,由口袋掏出纸烟。
铃木默默地接过一支烟来点火抽着,又过了一会,然后开口说道:
“你看见了吧!刚才那场面?多么丑恶呀!”
随后他即以记忆的口吻,给小松叙述他昨天混在队伍里由前线回来时一路上所见到的事情。那是能使他的心会无端发起冷战来的。中国的老百姓以幽灵般的执拗和飘忽在他们屁股后边不缓不急的一路跟踪追赶,嘴里喊着:
把武器放下,把枪支留下--
喊声仿佛发自地下,又仿佛由前后左右一齐发出;它听起来,凄厉、冷森、凶犷、固执。部队素称无敌的皇军,终于不能不拔腿跑起来。
“总之,”铃木不胜幽怨地结束了他的话,“一切都惨,一切都叫人伤心!”
小松不响。
天空上没有秩序地堆叠着一块块的白云,好似一大堆没砌好的白磁砖,砖与砖间留下的缝眼像大小方圆不一的井。
那井的天,又深、又远,像缺了边儿的月,在那上面轻轻地滑过。此刻,它正在那第几个井的边儿上露出了半脸。
铃木望着天空,若有所感似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随后忽而感喟地说:“秋了!”
小松依旧一声不响。
“小松。”
停了半晌,铃木又说。
小松抬起眼睛。“什么?”
“小松,回国后,你打算做什么?”
“噢,我还不曾想到这上头呢。”小松说。“你呢,铃木?是不是仍回班子里去?”
在战前,铃木是在东京某舞厅拉小提琴的。
“不!”铃木摇头。“出国时,我已把小提琴送给一个同班的了。”
“你可以再买一只。”
“当然我可以再买一只;不过我的意思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不打算再干这一行了。”
“为什么?”
“你看吧,小松。”铃木在凳子上挺了挺身子。“我这模样也配弄那东西吗?”
小松机械地转过脸来,用奇异和考察的眼光把对方自头至脚端祥了一遍,仿佛他们这是初次见面。铃木的肩膀阔而大,两人并肩坐着,几乎要比小松高出一个脑袋来。让这样的壮汉来弄那样纤巧玲珑的乐器,小松觉得那无异让庄稼汉来握笔,确乎不很合适。
“我打算进工厂,”铃木说,那剃得光滑的嘴角边泛起凄凉神秘的微笑。“对我来说,捏铁锤要合适得多。”
又是很长的沉默。
很静,很静。在城外什么地方突然响起数声步枪声。桃树受了惊吓似地轻轻颤抖着,沙沙地发出一阵无人能解的幽幽的呓语。
小松的视线越过桃树梢看到那边更远的空间。在那里,云是很少的,现出大块的澄清的蓝天来。那是高远而且清爽的。
的确是秋了!
小松想。于是又想到不知几时始能实现的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