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死

  春天到了。城里泥泞的道路旁有一条小河,河水夹在冰块中间正急急地流着;路人的衣色全都十分清朗。花园里的树都发青了,树枝被微风吹着,摇荡个不休。各处都滴着水点……小雀振翼而翔,十分高兴。阳光照着,那些花园房屋,树木个个都欣欣向荣。无论在天空,在地上,在人心里,都充满着活泼之气。

  一条大街上有一所高耸的房屋,门前铺着一片青茵。屋里就躺着那位想赶到外国的垂死病妇。房门外站着病人的丈夫和一个老妇。牧师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睛,手里不知道在那里弄些什么。屋里椅子上,一位老太太(病人的母亲)伤心地哭着。一个女仆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条手巾伺候着,另一个女仆正替老太太擦那两鬓。

  那丈夫朝着同他站在一起的妇人说:“好朋友,求求你。她很相信你,你也同她很投机,就请你劝劝她吧。”说完,他就想替她开门,那表姐连忙拦住他,先用手巾擦了好几次眼睛,理了理头发轻轻说:“现在应该看不出我的哭容了吧。”说着就自己开门走进去了。

  丈夫心里着急得很,很悲伤。他也想到老太太那里去,却没走几步,便回过身来,走到牧师那里,牧师看了他一下,举首向天长叹了一声。那斑白的胡须也随着抬上去,又落下。

  丈夫说:“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牧师叹道:“这有什么法子呢?”说罢,眉毛和胡子又抬起来,落下。丈夫顿足道:“母亲又是这样!肯定忍受不住。并且这样疼她,爱她,我也没办法。可否请你去安慰她一下,劝她离开这里。”

  牧师就起身走到老太太面前说:“果然慈母之心谁都比不上,但是上帝也很慈悲的。”老太太的脸色越发阴沉下来,显出凄凉悲怆的样子。牧师等了一会儿,继续道:“上帝是很慈悲的。我跟你说,我来的时候,也有一个病人,比玛丽的病还利害。你猜怎样,一个寻常人用点什么草,一下子就把那人治好了。现在这个人还在莫斯科。我同滑西里说过,不妨给玛丽试一下。至少可以给病人一些安慰。”老太太凄然说:“不对,她已经活不了了。上帝叫她去,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叫了我去。”病人的丈夫听到这里,不由得两手掩着脸,从屋里跑了出来。刚走到回廊那里,便遇见一个六岁的孩子,正在那高高兴兴地和一个小女孩追逐游戏。保姆问:“怎么不让孩子们到母亲那里去呢?”丈夫道:“不,她不愿意见他们。一见到他们,她心里就难受。”

  那孩子站住了一会儿,很仔细地看着他父亲的脸色,忽然动起来,又高高兴兴地往下跑去了。一边跑着一边指着他姐姐说:“爸爸,你看她头发真光亮啊!”

  同时另一屋里,表姐坐在病人身旁,在那里娓娓地谈论,给她传授死的念头,医生却站在窗旁和药水。

  病人穿着白衣,身后用枕头垫着,坐在床上不住地看着表姐。她突然插句话:“唉,好朋友,你也不要替我预备。也别当我是个小孩子。我是基督徒。我全知道。我知道我是活不长了。我知道只要我的丈夫早早听我的话,到了意大利,我也早就健康了。就对他这样说。但是这有什么法子呢?上帝已经这样定下来了。我知道我们全有许多罪,而我却希望得到上帝的恩赐,并能饶恕我们所有人。我自己也很明白。我也有不少罪孽。因此我虽受了许多苦,还是极力地忍受下去。”

  表姐道:“不要请牧师吗?让他替你忏悔一下,你心灵里一定轻松些。”

  病人点头答应,又细语道:“上帝!饶恕我这个罪人。”表姐走出来,向牧师招手。病人含泪对她丈夫说:“这是安琪儿!”丈夫禁不得哭了。牧师走进门去,老太太悲伤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前屋里静悄悄的,没有声响。过了五分钟,牧师走出来,拿掉颈巾,理那头发,说:“她现在安静多了,想见你们。”

  表姐和丈夫走进去,看见病人朝神像望着,在那里嘤嘤哭泣。丈夫说:“好朋友,祝贺你!”病人微微一笑说:“谢谢你!现在我觉得心里很舒服,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甜蜜。上帝很慈悲啊!不对吗?慈悲全能的上帝!”病人说完,张开泪眼,重新又望着神像,露出哀求的神情。忽地,她又好像记起一件什么事情来,便招呼她丈夫过来,轻轻说:“我请求你的事情,你始终不愿意去做。”她丈夫伸着头颈说:“亲爱的,什么?”

  “我好几次对你说这些医生毫无所知,又是极平常的女医生,她们就能治好病吗?……刚才牧师说……那个平常人……你去……”

  “亲爱的,去找谁?”

  病人皱着眉,闭着眼,说着:“我的上帝,还一点不明白……”

  医生走上前去,拉着她的手。脉已经十分微弱了,她向病人的丈夫使了一眼色。病人看出这个神情,由不得很害怕地望着她。表姐回过身来哭了。

  病人说:“不要哭,不要让自己和我难受。你一哭就破坏了我最后安息了。”

  表姐亲她的手说:“你是安琪儿!”

  “不,请亲这里,死人才亲手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当天晚上那病人已经成了躯壳,棺材停在大厅上。大厅里,门紧闭着,教士一个人坐在那里哼哼地念“大街歌。”半明不灭的烛光射在死人白纸似的额上,白蜡似的手上,教士死沉沉地在那里念着,自己亦不明白念的是什么意思。屋子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只在隔壁房间里远远听见小孩们嬉笑的声音。

  “掩上你的脸——平息你的神——死了,变成死灰。送来你的神——重造世上的脸。上帝永远祝福你。”

  死人的脸十分凝肃。冷洁的额头和厚厚的嘴唇一点也不动。她还是很得意。可不知道她明白不明白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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