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不觉已三个月光景,在这里面,她们也如一般的新婚夫妇一样,过着幸福的日子。

  丈夫是个带有女性的寡言的人物,每日从会社回来,晚饭后的几小时,总是和信子一块儿过的。信子动着编物的针子,有时也谈近来世间所喧传的小说或戏曲的话,在这谈话中,偶然也有把基督教气的女子大学趣味的人生观羼入的事。丈夫酡着晚酌后的脸,把晚报放在膝间,有趣味地听她,却是可以称作他自己意见的话,一句也不曾有参加过。

  他们差不多每逢星期,就到大阪或其附近的游览地去过闲散的一日。信子每于乘火车或电车的时候,对于那随处饮食不以为意的关西人,很是鄙薄,觉得柔和的丈夫的态度,在这点上也已上品可爱。丈夫漂亮的状貌,一杂在那些人们中,真觉得自帽子,上衣,以及赤色的靴子,都会放出一种化妆肥皂似的清新的空气来。至于夏季休假中去看舞妓的时候,和在同一场内的丈夫的同事们比较了看,尤不觉要起矜夸的心情。可是,丈夫对于这些卑俗的同事们,却似乎意外地很亲密着。

  在这期间,信子记起久已高搁了的创作来,于是拣丈夫不在家时,每日伏案一二小时。丈夫闻知这事,说“真个要成女流作家哩!”在柔和的唇间露出微笑给她看。可是,虽伏着案,笔却意外地不进,她常茫然地手托了头,倾听那炎天松林间的蝉声。

  残暑快将转为初秋的时候,有一日,丈夫正预备到会社里去,要想把汗污的领头更换,可是,不凑巧,所有的领头如数在洗衣作坊里,家里一条也没有存着。丈夫近来正喜修饰,分外不快似的沉下脸来。一边吊着背带,一边不觉说出“只做小说是不行的”的厌语。信子只是默然地俯了眼,把上衣的尘埃拂着。

  过了二三日,有一晚,丈夫从晚报上所登着的食粮问题,说到每月的费用不能再减省些吗,“你也不是永久做女学生的”——这样的话也出之于口了。信子一边不得要领地回答,一边正在纱上替丈夫绣着领带。丈夫却意外地执着追究,“就说这领带罢,不还是买现成的便宜吗?”仍是执拗了说。她更不会开口了。丈夫于是苍白了脸,没趣似的只管读商业上的杂志等类。等到寝室的电灯熄了以后,信子把背向丈夫时,用了轻微的声音说“以后永不再做小说了”。可是丈夫仍默着。过了一会,她用了比前还低的声音反复再说同样的话,随后即露出泣声。丈夫叱了她几句,她的啜泣声,在好久以后,还断续不已。可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信子又全然缒着丈夫了。

  第二日,他们依旧变作了要好的夫妻。

  却是在这以后,过了十二时丈夫还未从会社回来的晚上也有,而且,等到回来的时候,酒臭扑鼻,至于连雨衣都不能自己脱除。信子皱着眉头,殷勤地替丈夫更换衣服,丈夫却毫不为意,硬了舌头说讥诮话。“今夜我不回来,小说想做了不少了罢。”——这样的话,屡次从他女人样的唇间流出。这晚她上了床,不觉落泪。如果照子见了这光景,不知要怎样地给我一同哭啊!照子,照子,我所心赖的,就只你一人啊!——信子时时在心里呼着妹子,一边为丈夫的酒臭的睡息所苦,差不多全夜没有合眼,只是辗转反复。

  可是,一到了第二日,彼此又自然地和好了。

  这类事情反复了好几次,秋渐渐地深了。信子伏案执笔的时候不觉也少起来。丈夫在这时,对于她的文学谈,也不像以前地有兴味。她们每晚在长火钵旁对坐了,只是把时间消磨在琐屑的家庭经济谈里。并且,在晚酌后的丈夫,也似以这种话题为最有兴味。信子有时鄙夷似的偷看丈夫的颜色,可是他却毫不关心,啮咀着新留的髭须,用了平常所没有的快活的态度,把什么“照这样子,如果有了小孩……”等类的话,来周遍地想了说。

  这里面,每月的杂志上,渐渐有表兄的名氏了。信子自结婚后就像忘了似的和俊吉未曾通过信。他的动静——像什么已由大学文科毕业,新近在组织同人杂志之类,都只是由照子的信里知道的。并且,在这以外,也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可是,一见杂志上载有他的小说,依旧觉得难忘,她翻着纸页,好几次地独自微笑。俊吉在小说里,也仍把冷笑与谐谑两种武器,像宫本武藏 的用着。也许是心理作用罢,在她,觉得这轻快的讽刺的背后,潜藏着表兄从前所没有的寂寞的自弃调子。同时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是在替他瞎操心。

  信子从这以后,对于丈夫更加温柔。丈夫在夜寒中隔了长火钵,常可见到她的快活微笑的面庞。脸上也比以前化妆得后生。她一边做着针线,一边谈到她们在东京结婚当时的记忆。丈夫对于她记忆的细密,既觉得意外,又觉得欢喜。“你竟连这种事都还记得。”丈夫这样嘲戏她时,她只默然地用眼送过带媚的回答去。至于为什么如此不忘,她自己内心也常觉得奇怪。

  不久,母亲信来,报告信子她妹子已订婚的事。信中并附说,俊吉为娶照子,已在山手的某郊外设备新屋了。她即对母亲和妹子写长长的贺信。“此间无人照料,吉期恨不能亲到……”——在写这种文句时,她自己也不知是何缘故,屡次笔滞写不下去。在那时候,她必举眼去凝望屋外的松林,松在初冬的天空下,簇簇地作了苍黑色繁茂着。

  当夜,信子夫妇就以照子的结婚作了话题。丈夫露了照例的微笑,把她所学的妹子的口调,有趣地听着。可是在她,觉得竟像自己在和自己说着关于照子的事。“哦,睡罢。”二三小时以后,丈夫擦着柔弱的胡须,倦怠似的从长火钵前离开了。信子还未曾把送妹子的礼物决定,用了火箸只管在炉灰上划着文字。这时,急抬起头来,说“但是,奇怪呢,一想到我也竟会有一个弟弟——”“这不是当然的吗?因为你有妹子。”她被丈夫这样说了,仍作着沉思的眼光,一语也不回答。

  照子与俊吉,在十二月中旬行结婚式。那日将要到中午,纷纷地下起雪来。信子独自吃了午餐以后,食时的鱼腥粘在口里只管不去。“东京不知也下雪不下?”——信子一边这样想,紧紧地靠下那薄暗的吃饭间里的长火钵边去。雪愈下得厉害了,可是,口中的鱼腥,还是执拗地不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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