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太太跑上前,一把拉住奚敬平的衣服,瞪了眼道:“你放明白一点。你若是和我翻了脸,我告你一状,让你在重庆站不住脚。我老实告诉你,我今天去见了方家二小姐,把家庭的纠纷都告诉她了,她当然站在女人的立场上,是同情我的。她一个电话,就可以叫你吃不消。”奚先生道:“方小姐,圆小姐又怎么样?谁管得了我的家事?”奚太太道:“管不了你的家事?你有本领,马上就和我一路去见二小姐。”说着,扯了他的衣服就向外拖。奚敬平瞪了眼道:“你也太不顾体统了。滚开!”说着,两手用力将她一推,她站不住脚,就倒在地下。这一下,她急了,连连地在地面打了两个滚,口里连叫“救命”,那声音叫得是非常地凄惨。随了这声音,左右邻居,一窝蜂跑了来。奚敬平叉了两手,站在门外走廊上。奚太太原来是在地下打滚的,李南泉看了这副情形,伸手扯她起来,有些不便,不扯她,眼看她坐在地上,又像是不同情。只好虚伸两只手,连连向她招着道:“有话站起来说吧。”奚太太哭着道:“不行呀不行呀,姓奚的把我打得站不起来了。我不想活了,我死了,请你们和我申冤吧。”说着,两手在椅子上面敲敲,又在地面打打。那眼泪、清鼻涕、口水,三合一地向下流着。李南泉没法子叫她起来,就回转身问奚敬平道:“老兄本是刚才回来的吗?”他“唉”了一声道:“其可恶就在这一点了。我一落座就和我吵,而且随着也动起手来了。”
李南泉笑道:“事情的发生,绝不是突然,总有些原因在内。老兄还是应当平心静气地想上一想。或者,你到我那里去坐坐。”说着,牵了他向自己家里走。奚敬平看了太太这种撒泼的情形,料着就是这样走去,也不能解决问题,托李先生转圜一下也好。于是就到他家里去。他见李家外面这间屋子,拦窗一张三屉桌,配上一把竹制围椅,而手边就是一个大书架子,堆满了西装和线装书。正面靠墙一张方桌,配上两把椅子,还擦抹得干干净净。空着什么东西也没放。书架对面,放了一张竹子条桌,上面两只瓦盆,栽了很茂盛的两盆蒲草。又是个陶器瓶子,里面插了一束野菊花,配着山上的红叶子。地面上固然是三合土的,却扫得像水泥地面一样平整。奚先生点了头笑道:“老兄这屋子,可说窗明几净,雅洁宜人。”李南泉笑道:“什么雅洁宜人。你指的这三样盆景吧?这蒲草在对面石板路的缝里就长得有,只要你肯留心去找,不难找到像样的;这瓶子里的东西,屋后山上更多,俯拾即是。”奚敬平道:“话不是这样说。东西不在贵贱之分,只要看你怎样利用它,住草屋子,也有布置草屋之办法。珍珠玛瑙,自然搬不进这屋子。野草闲花,可随地就有。但是你家里可以布置得这样干干净净,还很有生气,何以我家里就弄得猪窝一样?有道是人穷水不穷,干净是不分贫富都可以做到的。而我家……”李南泉笑道:“不要发牢骚,我们慢慢谈谈吧。我愿意和你们做鲁仲连。”
奚敬平笑道:“提起鲁仲连,我自己真好笑。我现在免不了请李兄做鲁仲连,而事实上,我就是做鲁仲连下乡的。”李南泉道:“你和谁做鲁仲连?”奚敬平道:“中秋节前,石太太进了城,找着正山,在大街上扭起来,实在不像个样子。最后,这位太太就跟着石先生,他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不吵也不闹,就是这样老跟着石先生。上街买东西,看熟朋友,不怕她跟。若是接洽一点什么事情,或者看生疏的朋友,太太跟着,就怪不便当。一连三天,他熬不过太太,只好和她一路回家来谈判,共谋解决之道,而且约了我来作证。其实这无谈判可言,也用不着朋友作证。石太太只希望丈夫抛开了那位小青姑娘,一切没有问题,不但过去的事,她可以忘个干净,而且往后愿改变态度,绝对好好地伺候先生。”李南泉道:“这问题似乎是很简单了,石先生的意思怎么样呢?”奚敬平将两道眉毛皱了起来,摇摇头道:“越简单越不好解决。正山的意思,认为小青这个女孩子,孤苦伶仃,若将她抛弃了,人海茫茫,叫她依靠谁去?而且站在一个男子的立场,始乱而终弃之,在良心上说不过去。他固然不希望石太太在家里容留她,可是把她另安置在别的地方,并不干犯石太太什么事,却要石太太不过问。依我看来,这本来是无所谓的,然而石太太有个更简单的原则,要石先生守一夫一妻制度。但石先生不守这个制度,她也不离婚。她也不去告石先生重婚,她认为小青不配做她的对手。”
李南泉笑道:“这论题,颇有点别扭。一个是把小青离开了,什么都好办。一个是只要不离开小青,什么都好办。”奚敬平道:“所以这问题越简单越不好办。其实正山对石太太的爱情,只要不变更的话,就是把小青安顿在别的地方,这和家庭并无妨碍,大可接受。”李南泉还没有接嘴呢,只听到走廊外面有人接了嘴道:“这像人话吗?简直是放狗屁。姓奚的,你要想存这么一个心思,打算另盖一个狗窝,安顿那个臭女人,我就把这条性命拼了你!”这正是奚太太在门外走廊上窃听之后,忍不住地发泄。奚先生站起来向窗子外骂道:“你不知道这是朋友家里?”奚太太道:“你知道是朋友家里,你就不该来。”这时,那涸溪对岸,有人叫道:“老奚呀,你不要为我的事加入战团呀!”说着话走来的,正是石太太。她两张脸腮,像戏台上的关羽,胭脂漫成了一片。身上穿件绿底子带白花的绸长衫。手里拿了一把花折扇,展开了举在头上,遮着两三寸宽的阳光。当然谁也不怕这两三寸的阳光,她的目的,是要展开那把花扇子,或者是表现举扇子的姿势。她走到走廊上,早是一阵很浓的香味,送到了屋子里来。李南泉道:“呵!石太太,请到屋子里坐吧。”石太太走在走廊柱子边,身子一扭,将折扇收起,将扇头比了嘴唇道:“叫石太太,为什么加上一个惊叹词?我来不得吗?”李太太在屋子里迎出来笑道:“岂敢岂敢?他是惊讶着你今天太美了。我们村子里的美化,是和抗战成正比例的,抗战越久,大家越美。”
石太太听到人家说她美,也是掀开了两片红嘴唇,露着白牙齿笑了起来。她一扭头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化妆,不过人家若误会我们不能化妆,我不能承认这种谬误的观察,也化起妆来,给人家看看。老实一句话,我们美的时候,那些黄毛丫头,她做梦还没梦见呢。”奚太太在屋子外拍了手道:“还是石太太的话,说得非常中肯。要不信,黄毛丫头们就和我们比着试试。”李太太笑道:“奚太太说这话和石太太说的,有些不同。石太太说的黄毛丫头,那话是双关的,你说这话,可就滋味不同了。”石太太听了这话,抢着走进屋子,抬起手来伸到李太太面前,将大拇指和中指夹了一弹,“啪”一声响,笑道:“偏是你看得这样周到。”这三位太太一阵说笑,就把刚才奚敬平生气的那段故事,扔到一边去了。他也是感到无聊,就在口袋里掏出烟盒子来。李太太没有考虑到奚先生的环境,就笑道:“嗯!奚先生现在也正式吸纸烟了。”奚太太还是在门外走廊上站着的,她遥远地指了他骂道:“你看吧,这是个十足的伪君子,现在是图穷匕见了。他原来根本就吃烟,只是瞒着我而已。他有时在家里有二十四小时以上的,你看他就忍住了烟瘾不吸。可是一离开了我,身上就带纸烟盒子了。”李南泉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家能在太太面前,忍住二十四小时的烟瘾,这对于太太,是怎样的恭敬!这正是标准丈夫的美德。你为什么还要说他伪君子?”奚太太道:“美德?你问他干了什么好事?”李南泉道:“那还怪你管制得不彻底呀。”于是大家都笑了,连奚氏夫妇也笑了。
这一阵笑声,应该是解开这里的愁云惨雾。可是相反地,有一个凄惨的对照。在那边人行路上,沿着山麓,走来一串男女,最前面是个小伙子,挽着一篮子纸钱,沿路撒着。他后面是个道士,头戴瓦块帽,身穿红八卦衣。手里拿了一面小鼓,和一只小鼓锤。半晌,咚咚两下。而这位道士上面是古装,下面却是赤脚草鞋。道士后面是三个赤脚短衣农人,一个打小锣,一个扯小钹,一个吹喇叭。这几项乐器全不合作,鼓响锣不响,锣响钹不响,于是“咣”一下,“咚”两下,且又三四下,喇叭等这些声音过去了,“呜哩啦,呜哩啦”,断断续续,像是人在哭。这后面就是八个人抬口白木棺材了。四川的杠夫,有个极不大好听的呼喊,就是大家喊着“呵呵嘿”。这“呵呵嘿”的声音,代替了《蒿里》和《薤露歌》。老远听到这“呵呵嘿”的声音,就可以知道是棺材来了。在屋子里的人,听到这声音,就知道这大路上在出丧,齐奔出门来看着。棺材后面,跟着一群送葬的男女,其间有位青年女子,穿件粗灰布长衫,手臂上绕了个黑布圈。而她的头发上,又绕了一圈白带子,在鬓角上斜插了一朵白的纸花。大家认得,这就是杨艳华。石太太拉着李太太的衣襟低声道:“你看,这位女伶人,到了这送丧上山的时候,还打扮得这样俏皮,这不是要人的命吗?”李太太道:“反正要不了你的命。”石太太道:“前面那口棺材里的人,已经被她把命要了去了。不知道她现在又打算要谁的命?”说着,她向李南泉身上瞟了一眼。那路上的女伶人,正低了头走。目不斜视,走得非常慢。李南泉看远不看近,叹了口气道:“红颜薄命。”
他这声叹气,正和石太太的眼风相应和。李太太也觉着他这一声叹息,太合了人家的点子了,也就忍不住“扑哧”一笑。李太太一笑,大家都随了这笑声笑起来了。李南泉道:“哭者人情,笑者不可测也。”李太太道:“什么笑者不可测?人家说杨艳华还这样的俏皮,会要了谁的命。石太太说:前面那口棺材里的人,已经让她要了命,不知该轮着谁?人家正向你看着呢。你就说起她红颜薄命来了。这不是答复了人家的推测吗?”李南泉道:“那只有太太能替我解释了。”李太太摇摇头道:“我没有法子和你解释。我们这里不正有几件公案摆着吗?”奚太太在走廊上鼓了掌道:“欢迎欢迎,李太太也加入我们的阵线呢。”奚敬平道:“李兄,你不要听她胡说八道。你们好好的家庭,为什么要加入她们的阵线呢。”奚太太道:“姓奚的,你出来,我们回家去说,我若不要你的小八字,我算你是好的。”李太太向大家摇着手,笑道:“今天没有警报,大家高高兴兴地谈一谈风花雪月吧。”奚敬平看到主人有点烦恼,也就起身向石太太一点头道:“正山在家吗?我到你府上去谈谈。问题总是要解决的。”说着,他起身就走。当然,石太太跟着去了,奚太太也回去了,各家的邻居,原都站在各家的门口探望,以为这是一出热闹戏。不想大路上抬口棺材过去,把这问题就冲淡了,大家也一笑而散。在两小时以后,有了个奇迹,石正山夫妇,反送奚敬平回家,石太太又换了一件衣服,乃是翠蓝色的漏纱长衫,里面托了白衬裙。学着杨艳华的样子,旁边也斜插了一朵茉莉花排。
李氏夫妇在这一番谈笑之后,也就把事情忘过去了。又是两小时的工夫,石正山夫妻,先由对面大路上过去。随后是奚敬平过去。最后一个,却是奚太太了。她又把那套最得意的学生装束,穿了起来。上身穿着对襟的白绸衬衫,敞着上层两三个纽扣,露出一块胸脯。下面将紫色皮带束着一条蓝绸裙子。头发为了自己这套衣服的配合,也就梳了两个老鼠尾巴的小辫子。在辫子根上各扎了一朵白粉色的绸辫花。自然裙子下是光了两条腿子,踏着皮鞋的。手上还是提了那柄曾经裂了大口的花纸伞。这时她并没有将伞张开,那裂口自然也不会透露出来。她这时一步三摇摆,皮鞋拍着石板路在下面摇,两只老鼠尾巴,在上面摇,手里提了那把花纸伞在中间摇。这样的三处摇着,远看去可说婀娜多姿了。而她还嫌不够,另一只手,拖了一条花绸手绢,不时提了起来,捂着自己的嘴。她走到李家山窗外那段路,要表示她已经胜利,故意站住了脚,举起伞来,横平了眉额,挡着前面的阳光,半回转了头,向这边看了来。其实,这时天气已经阴了,灰色的云,遮遍了天空。李先生因为受了太太一点制裁,心里究不能无事,只是坐了闷着看书。这时,李太太觉得是说和的机会,闪在窗户旁边,笑道:“你看看我们村子里这个人妖,现在又出现了。”李南泉在窗下头看着,先是一笑,然后点点头道:“若用另一副眼光来看她,我倒是对她同情的。为了挽回丈夫的心,三十多岁的人,竟是以这少女的姿态出现了。”
石正山教授紧紧跟随在太太后面,神色十分平常,似乎他家并没有争吵过似的。奚敬平放着步子,又在他两人后面走。大家都默默地没有说什么。李太太由窗子里向外张望着。她也很引为稀奇。见李南泉正低着头在书桌上写文稿,就走向前,轻轻地摇撼了他的肩膀,低声道:“你看看对面大路上,这是怎么一回事。”李先生向外看过,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的?男子都是这样,他无论如何意志坚强,一碰到了女人的化妆品,就得软化。你想为什么化妆品这样值钱?又为什么抗战期间,太太小姐们可以跟着先生吃平价米,而不能不用化妆品?”李太太笑道:“女人用化妆品,也不是为着降伏男子。我们黄种人,脸上有些带有病容的,擦点胭脂粉,可以盖遮病容。”李南泉道:“这话也不尽然。白种人不会有面带病容的情形,为什么白种女子,也化妆呢?而且我们黄种人现在用的化妆品,百分之八十,就是由白种人那里买来的。”李太太正了颜色道:“这很简单,假如你反对女子化妆,我就不化妆。可是人家要说我是个黄脸婆子,就不负责任了。”李南泉站了起来,一抱拳笑道:“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别真加入了奚太太的阵线。我绝对拥护太太化妆。何以言之?太太化妆以后,享受最多的,还不是太太的丈夫吗?言归本传,唯其如此,大路上行走的石正山,就跟随在太太后面不作声了。反过来说,太太不化妆,是最危险的事。石太太老早不谈妇女运动,早这样爱美,小青的那段公案,就不会产生了。所以太太们为正当防卫起见,也不能不化妆。”
奚太太站在那面大路上,看到李南泉向外面笑着,她就索性扭过身来,向窗户里面点了个头,笑道:“你们笑我什么?以为我做得太美了吗?”李南泉站起来,向她连连欠了两下身子,笑道:“到我们舍下来坐坐吗?”奚太太将伞尖子向前一指道:“他们在街上吃小馆子,约我作陪呢。你二位也加入,好不好?”李太太道:“你们的问题,都算解决了吗?”奚太太道:“谈不到什么解决,反正总要依着我的路线走。而且老奚现在他也知道,我和方二小姐已经认识,二小姐有个电话,怕他老奚的差使不根本解决。加之我这么一修饰,他把我和人家比试比试,到底是哪个长得美呢?他也该有点觉悟吧?”她说到了这句“美”,将身子连连地扭上了几扭。李南泉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奇痒,哈哈大笑起来。奚太太左手提了伞,右手向他一指道:“缺德!”她就颠动着高跟鞋,踏得石板路“扑扑”作响,就这样地走了。李太太在窗子缝里张望着,笑得弯了腰,摇着头道:“我的老天爷!她自己缺德,还说人家缺德呢!”李南泉道:“你现在可以相信我的话不错吧?女人的化妆品,就是做征服男子的用途用的。”李太太叹了口气道:“女人实在也是不争气。像袁太太为了要美,打胎把小八字也丢了。结果,为男子凑了机会,他又可以另娶一位新太太了。我想起一件事,刚才我看到有几个道士向袁家挑了香火担子去。袁四维还和他的太太做佛事吗?”李南泉道:“祭死的给活的看,这倒是少不了的。”
李太太道:“这是做给新来的人看吗?新来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李南泉笑道:“你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而你也太忠厚了,以为男子们都是像我姓李的这样守法。你向外看看吧。”说着,他将嘴巴向外一努。李太太在窗户里伸着头一看时,只见那边人行路上,有一个青年妇人,穿了一身白底红花点子的长衫,在袁家屋角上站着。她也带了个皮包,却将皮包带子挂在肩上,左手拿了一面小粉镜举着,右手捏了个粉扑子在鼻子两边擦粉,头发自然是烫的,而且很长,波浪式,在肩上披着。李太太道:“这是个什么女人?在大路上擦粉。”李南泉道:“你说的新人,就是她。在躲夜袭的时候,我会见过她的。她还是真不在乎。”李太太道:“当然是不在乎。若是在乎,会在大路上擦粉吗?这真要命!”正说着,袁家屋子里锣鼓声大作,而且还是“噼噼啪啪”,一大串爆竹响着。李太太道:“这是什么意思?”李南泉道:“和死去的袁太太超度呀!”李太太道:“我说的是大路上那个女人。人家家里,正在超度屈死鬼的亡魂,她为什么来看着?”李南泉道:“据我所闻,这里面有新闻。原来袁太太在世,袁先生不过是和这个女人交交朋友而已。现在袁太太死了,他要正式娶一位太太。这样,站在大路上擦粉的女人,就不十分需要了。可是这个女人,她在袁四维的反面,正要去填补袁太太那个空额。她不能放松一天的任何机会,就在这屋子外面等着袁先生了。可能袁先生为了超度亡魂,没有去看她。”
李太太道:“那么,这又是一幕戏,我们坐包厢看戏吧?”这样,两个人说着闲话,不断地向窗子对面路上望着。那个女人带着粉镜擦完了粉,又在皮包里取出一支口红,在嘴唇上细细涂抹着。胭脂涂抹完了,又将手慢慢抚理着头发。她对了那面举起来的小粉镜,左顾右盼,实在是很出神。她似乎有心在大路上消磨时间,经过了很多时候,她才化妆完毕,接着又是牵扯衣襟,手扶了路边上的树枝,昂起头来,望着天上的白云。这样的动作,她总继续有半小时以上。而袁家的道士,锣钹敲打正酣。那妇人几次挺着胸,伸着颈脖子,正在叫人的样子。可是这锣鼓声始终是喧闹着,她又叫不出来。她睁了两眼,向袁家的房屋望着。最后,她于是忍不住了,在地上抓了一把石子,向那屋顶上抛掷了过去。这人行路是在半山腰上,而袁家屋子,却是在山腰下面。这里把石沙子抛了过去,就洒到那屋瓦上沙沙作响。这个动作,算是有了反响,那屋子里有个孩子跑了出来,大声问着:“哪个?”那妇人第二把石子,再向袁家屋顶上砸去,同时将手指着小孩子道:“你回去告诉你爸爸,赶快给我滚出来,我有要紧的话和他说。他不出来说话,我就要拆你袁家的屋顶了。袁四维是个体面人,玩玩女人就算了吗?他若是不要脸的话,我一个乡下女人!顾什么面子,看你这些小王八蛋,就不是好娘老子生的。”那孩子听到她恶言恶色地骂着,“哇”的一声,哭着回家去了。
这当然激怒了那屋子里的主人。袁四维就跑了出来。看到那妇人在山路上站着,左手叉了腰,右手攀了路上的树枝,正对了这里望着,这就笑着点了两点头。还不曾开口说话呢,那妇人就两手一拍道:“袁四维,你是什么东西?你玩玩女人,随便就这样完了?现在这前前后后几个村子,谁不知道我张小姐和你袁四维有关系?除了你糟蹋了我的身体,你又破坏我的名誉。你不知道我是有夫之妇吗?幸而我的丈夫不知道;若是我的丈夫知道了,我的性命就有危险。你现在得保障我生命的安全,赔偿我名誉的损失。”说着,她拍了手大叫,偏是那做佛事的锣鼓停止了,改为道士念经,这位张小姐的辱骂声,就突然像空谷足音似的,猛可地出现。而且她的言词,又是那样不堪入耳,引得左右前后的邻居,全跑到外面来观望。袁四维为了面子的关系,不能完全忍受,就顿了脚指着她骂道:“你这家伙,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这样的不要脸?”张小姐听了这话,由坡子上向下一跑,直冲到袁四维面前来。她将手抓着他的衣服,瞪了眼道:“姓袁的,你是要命,还是要脸?”袁四维见她动手,当了许多邻人的面,更是不能忍受,他伸着两手,将那女人一推,把她推得向地面倒坐下去。那妇人大叫“救命,杀了人了”。声音非常尖锐,像天亮时被宰的猪那样叫号,袁家的道士穿着大红八卦衣,左手里拿了铜铃,右手拿了铁剑,奔将出来。看到那妇人由地上爬起,披了头发,一头向袁四维撞了过去。道士叫句“要不得”,横伸两手向中间拦着。
这道士伸着两手,自是铜铃在左,铁剑在右。那个蓬头女人,只是在铜铃铁剑之下乱钻。李南泉在自己山窗下遥远地看到,笑道:“这有些像张天师捉妖。的确是一出好戏。”李太太也忍不住笑,叹口气道:“女人总是可怜的。不能自谋生活,就只有听候男子的玩弄。这个像妖怪的女人,还不是为生活所驱?她要是生活有办法,又何必弄到这种地步呢?”他们这里批评着,那边的打骂,是更加厉害。男主角家里男女小孩,一齐拥上。那女人拍着手,跳着叫道:“你们都来,我要怕死,我就不来了。”邻居们有好事的,看到这样子实在不忍袖手旁观,也就奔了向前去排解。在远处遥观的人,只见一群人乱动,已看不出演变的情形了。正好起了一阵强烈的风,吹得满山的草木,呼呼作响,向一边倒去。站在山麓上的人,也有些站立不住。那妇人被几个人簇拥着走开,男主角也跟随了道士回去做佛事。中止了的锣鼓声音,又继续敲打起来。这大风把一场戏吹散了,却不肯停顿。满天的乌云,更让风吹着,挤到了一处,满山谷都被乌云照映,呈了一种幽暗的景象。树叶和人家屋顶上的乱草,半空里成群乱舞。四川的气候,很难发生大风。有了突起的风势,必有暴雨跟在后面。李南泉走到屋檐下,向四处看望一番天色,回来向太太道:“我们不必仅看别人的热闹戏,应考虑自己的事了。这一阵大风,把屋顶上的草吹去不少,随后的雨来了,我们又该对付屋漏了。”李太太道:“我们要不是过着这种生活,那一样唱戏给别人看。”
李南泉笑道:“你总还是不放心于我。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的行为与思想。抗战知道哪年结束哟?长夜漫漫,真不知以后的年月,我们怎样混了过去,哪里还有邻居们这些闲情逸致?”正说着呢,突然一阵“哗哗”的声音,由远而近,直到耳朵边来。李先生说句“雨来了”,就向屋子外奔了去。他站在檐下向外一看,这西北角山谷口子外,乌云结成了一团,和山头相接。那高些的山头,更是被雨雾笼罩着。那雨网斜斜地由天空里向下接牵着,正是像谁在天上撒下了黑色的大帘子。这帘子还是活动的,缓缓地向面前移了来。在雨帘撒到的地方,山树人家,随着迷糊下去,在雨帘子前面,却是大风为着先驱。山上的树木和长草,推起了一层层深绿色的巨浪。半空的树叶,随着风势顺飞,有两三只大鸟,却逆着风势倒飞。还有门口那些麻雀儿,被这风雨的猛勇来势吓到了,由歪倒的竹林子里飞奔出来,全钻进草屋檐下。李南泉看了这暴风雨的前奏曲,觉得也是很有趣的。站在屋檐下只管望了出神。李太太走了出来,拉着他向屋子里走,皱了眉道:“怪怕人的,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李南泉道:“这雨景不很好吗?只有这不花钱的东西,可以让我们自由向下看。”正说着,头上乌云缝里,闪出了一道银色的光,像根很长的银带子,在半空里舞着圈圈。便是这人站的走廊上,也觉得火光一闪。李太太说句“雷来了”,赶快就向屋里奔去。果然,震天震地的一声大响,先是“噼哩哩”,后是“哗啦啦”,再是轰然一声,把人的心房都震荡着。
四川是盆地,非常潮湿,夏季的雷,既多而且猛烈。尤其大风暴的时候,那雷,一个跟着一个,山谷里的土地,都会给雷电震撼着。李太太怕雷电,比怕空袭还要厉害。她下意识地将李先生拉进屋子去,把房门关上,把窗户闭了,端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间坐着。三个小孩儿,当然也怕雷,就环绕了母亲。在闪电中,小孩子就向母亲怀里挤着,大家全将两只手伸着指头,塞住了耳朵眼。那闪电之后,自然是雷声的爆炸。“噼里啪啦”一声长响,竟可以拖长到一分钟。李太太呆了脸子,将手搂住了两个小孩。李南泉衔了一支纸烟,背了两只手,在屋子里散步,喷出一口烟来微笑道:“天怒了。也许恼怒着日本人的侵略与屠杀。也许恼怒着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人。往小地方说,也许恼怒着我们这村子里先生太太们的嚣张之气。要不然,这雷怎么老是在这附近响着呢?爆炸吧,把……”李太太向他瞪了眼道:“你怎么了?这时候,你还开玩笑?你……”她不曾把话说完,又是一阵极烈的雷声,好像几十幢大楼,由平地裂了开来,一直透上了屋顶。李太太把话猛可地停止,闭上了眼睛,两手环抱了小山儿和玲玲,紧紧地搂着。就是较大的小白儿,也紧贴了母亲不敢动。随了这声猛雷,就是如潮涌的雨阵,已在屋外发生。李南泉道:“不要紧,雨下来了,雷声就该停止,让我到屋子外面看看去吧。”李太太猛可地站起来,挡了门抵着,正了颜色道:“开什么玩笑?”
李南泉笑道:“你们女太太,就是这么一点能耐,怕雷。”李太太道:“为什么不怕雷,电不触死人吗?”李南泉笑道:“我也不敢和你辩论。正打着雷呢。”李太太那苍白的脸上,听了这话,也泛出笑容来。李南泉呆呆站着,只听到门外的大雨,像潮水一般下注。李太太还是抵了门,站着不让出去。因为雨既下来了,雷声就小了一点。李太太神色稍定,扭转头由门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李先生笑道:“你怕雷,靠了墙根站着,那就相当危险,墙壁是传电的。”她听了,赶快就跑到屋子中间的椅子上坐着,两手环抱在胸前,也只是仰了头向窗外望着。李南泉没有拦阻,立刻将门打开来。随了这门的打开,那雨点像一阵狂浪,向人身上飞扑着。他只是开了门,倒退两步,向外看了去。那门外的雨阵,密得像一丛烟雾,遮盖着几丈路外,就迷糊不清。那茅草屋檐下的雨柱,拉长了百十条白绳子,由上到下,牵扯着成了一片水帘。对面山上的草木,全让雨水压倒在地。山顶上的积雨,汇合在低洼的山沟里,变了无数条白龙,在山坡上翻腾不定,直奔到山脚下,一直奔到大山沟里来。这门口一条山涧,已集合了大部分的山洪,卷着半涧黄水,由门前向前直奔。屋子前面就是山沟的悬崖,山洪由山上注到崖下,冲击出猛烈的“轰隆”之声。这屋子后面的山,也是向下流着水,直落到屋檐沟里。以致这屋子周围上下,全是猛烈的响声,这屋子在雨阵里面,好像都摇摇欲倒。
李太太坐在屋子中间,身上也飘了三两点雨点。她摇摇头道:“好大的暴风雨。已经是秋天了,还有这样的气候。究竟四川的天气,是有些特别。”李南泉道:“不如此,怎么叫巴山夜雨涨秋池呢?”李太太说着话,突然凝神起来,不说话了。偏着头,向屋子里听了一听,失声道:“别闹唐诗了。里面屋子里,恐怕闹得不像样了,你去看看,恐怕有好几处在漏雨。”李南泉奔到屋子里去看时,东西两只房角,都有像檐注一样的两条水漏,长牵着,向下直流。东面这注水,是落在里外相通的门口,仅仅是打湿了一片地;西面这注水,落在自己睡的小床铺上。所有被条褥子,全像受过水洗似的。他“呵呀”了一声,赶快把被褥扯了开去,然后找了个搪瓷面盆,在床头上放着。小孩子们对于接漏,向来就很感到兴趣,立刻将瓦盆、痰盂、木盆,分别放在滴漏的所在。大小的水点,打在铜、瓷、木三种用具上,“叮当的笃”,各发出不同的声音。小山儿拍了手道:“很有个意思,像打锣鼓一样。里面屋子中间,还有一注大漏,我们再用一样什么东西去接?”小白儿听说,跑出门去,在廊檐下提进一口小缸来了,笑道:“这东西打着好听。”李太太迎上前,伸手在他头上打了个爆栗,瞪了眼道:“家里让大水冲了,过的是什么日子,你还高兴呢。这种抗战生活,不知道哪一天是个了局,真让人越过越烦。”说着,把脸子板了起来,向李南泉瞪着眼。李先生笑道:“一下大雨,房子必漏;房子一漏,我就该受你的指摘,其实这完全与我无干。”
李太太道:“怎么与你无关,假使你肯毅然到香港去,怎么着也不会受这份罪吧?”李南泉笑道:“绕上这样一个大圈子,还是提到去香港的这件事。其实我们就是到了香港,也不见得有多大办法。”李太太道:“我想也总不至于住这种外面下小雨,家里下大雨的屋子吧?”李南泉被太太这样驳着,却也显得词穷,不声不响,走出房门。这时,天上的大雨,已经停止了,满空飞着细雨。那雨网里,三丝两丝的白线,在烟雾里斜垂着。好像那棉絮上面牵着丝网似的。山溪对岸,那丛竹子被积水压着,深深下弯,竹梢几乎被压倒下来,和那山溪的木桥接触。山洪把所有山上的积水,汇合在一处,把整个的山溪都塞满了。那水浪的翻腾,像一条大黄龙,直奔到崖口上去。那浪声,代替了刚才的烈雷,“轰轰”响个不断。所有的山峰,都让云雾迷漫着。就是对面的这一排山,也被那棉絮团似的云层,锁上了一道白围裙。白围裙上面一层,那苍绿色的山峰,就隐隐约约地露了出来。最好看的是两山缝里的树林,变了乌色,在树头飘起一排白云,和半空里的云层牵连着。这样,这山峰好像是在天上生长着一样。平素,这山谷的风景,时刻在眼,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甚至看着都有些烦腻了。这时,却是颜色调和,生面别开,看着非常有意思。他背反了两手,在走廊上来回走着,觉得心里倒很是空阔。
李太太也走到廊子下来了,问道:“你怎么了,又动了诗兴了?”李南泉道:“可不是有了点诗兴吗!在四川住了这多年,雨和雾是最腻人的事情。不过配合好的话,雨和雾,也还是可喜的东西。”李太太道:“家里的漏,滴成了河,你觉得还有可喜之处,这不是件怪事吗?”李南泉道:“诗以穷而愈工。诗兴上来,倒不一定在高兴时候。杜甫的茅屋顶,让风刮去了,他还作了一首长诗呢。我们家屋顶虽然漏雨,屋顶却还依然存在,怎能无诗?”李太太正了颜色道:“家里弄成这样一团糟,你不管,我也就不管。今晚上不能睡觉,是我一个人吗?”说着,她“轰咚”一声,把房门关了起来。李南泉还是带了笑容,来回地在走廊上踱着。左邻吴春圃先生,先是左手提了一个铺盖卷,右手挟了把大竹椅子出来。他将椅子放下,把铺盖卷放在椅子上。随后吴太太提了一只网篮出来,篮子里东西塞得满满的,衣袖裤脚,篮沿外全拖得有。那匆忙收拾的样子,是看得出来的。随后,吴家的小孩子,很起劲地,把细软东西向外搬着。李先生问道:“怎么了?吴兄家里也在下小雨?”吴先生两手抱了口箱子出来,摇了头道:“了不得,全家逃水荒。外面大雨过了,家里就下大雨。现在外面下小雨,家里还是下大雨。眼见这外面的大雨丝,一条条加密,屋子里,少不得又要加紧。干脆,把东西都搬出来吧。我想接雨的盆子罐子,不久都要灌满的。天晴躲警报,下雨躲屋漏,这生活怎么过?”
李南泉笑道:“我有个好办法,自杀。”吴春圃道:“好死不如赖活着。我们得拿出勇气来活下去。”甄先生在走廊那头答话了,他笑道:“不要紧,这一点折磨,还不足难倒我们。屋里漏雨,我们廊檐下坐。廊檐下漏雨,我们到邻居家里借住。邻居家里再不借住,这里还有两所庙宇,我们到庙里去住着吧。”他口里如此说着,两只手抱着铺盖卷向走廊上搬。他家的孩子,已经在走廊下架起两张竹板床了。李南泉道:“怎么着?甄先生家里,也在下雨?”甄子明将手一摸下巴,做个摸胡子的样子,昂了头道:“那怎么会有例外呢?”他虽然没有胡子,这样一摸,也就是掀髯微笑的姿态。因为雨大转凉,甄先生已穿上一件深蓝色的旧布长衫,赤了双脚,斜靠廊柱站着,口里衔了一支烟,昂头望了天空的雨阵。喷了一口烟,他就微微地点上两下头,好像是在深思的样子。李南泉道:“甄先生这一套穿着,颇有点意思,你有点什么感触吗?”他喷了烟笑道:“当学生的时候,我们也偶然念念《唐诗三百首》。‘巴山夜雨’这四个字,念到口里,好像是很顺溜,富于诗意,但想不到巴山夜雨,是怎么一个景象。现在实地经验这种风光,似乎不怎么好享受。”吴春圃手扶了门口的一根走廊柱子,正是昂起头来,无声地叹着气,笑道:“这首巴山夜雨的诗,不就是给我们写照吗?第一句就说着君问归期未有期。咱哪年回去?唉!”他说着话,咬住牙齿,连连摇上了几下头。大家都这样烦闷着,那隔溪的大路上却传来了一阵笑声。
这笑语声由大雨里走来,自然是引起大家的注意。大家向那边人行路上看去时,奚太太高撑了一把雨伞,将长个儿的奚敬平,罩在伞底下。奚先生倒是坦然处之,奚太太可是扭摆着身体,格格乱笑。她右手撑着伞,左手却把她的一双高跟皮鞋提着。看这样子,他夫妻两人是言归于好了。李南泉看到,就忍不住打趣,笑问道:“奚太太,你这倒是很经济的算盘。宁可两只脚受点委屈,也不能把这双高跟鞋弄坏了。”奚太太笑道:“我可没有打赤脚,穿了草鞋的。现在的高跟鞋,前后都是空的。”还怕人不相信,就抬起一只脚给人看。抬脚的时候,也就离开了奚敬平的身子,奚先生就暴露在雨里头。但是他对于有雨没雨,并不加以注意,依然放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奚太太撑了伞追了上去,还是伸到奚先生头上盖着,口里连说“对不起”。但是奚先生没有表示,也不说话,木然地向自己家里走着。吴春圃走到李南泉身边,低声笑道:“奚先生做得有点过分,太太对他是这样恭敬,他简直不睬,我看到都有些不过意。”李南泉笑道:“也许到家以后,问题就解决了。因为遭遇屋漏的命运,邻居们全是一样的,甚至他们家的屋漏,比我们家还凶。回了家逃水荒要紧,彼此就不会争吵了。”他们做邻居的是这样预料着,不想过了十五分钟,奚先生家里,就是一阵狂叫,接着那桌子面“轰咚轰咚”拍着响了两下。
这种声音,分明是表示奚家的内战,又继续发生。李南泉笑道:“政局的演变,实在是太快了。这边如此,不知道石家的谈判决裂了没有?”吴春圃站在走廊的尽头,反背了两手,正观看着山谷口外的雨景。听到李先生的话,这就带了笑容,向他招招手。这走廊的尽头,是遥遥地正对了石家那幢沿溪建筑的草屋。李南泉走过去,就看到洗脸盆,凳子,竹篮子,陆续由窗户里抛出来,向山溪落下去。石正山教授两手抱了头,由屋子里窜了出来,靠了墙根站住。石太太在屋子里大声叫道:“石正山,你有胆量,正式和那丫头结婚。你也不必隐瞒,那丫头原来是叫你作爸爸的。你还有一口人气,你就做出来试试看。”说着话,石太太两手举了根棍子,也就奔将出来。石先生身边,并没有武器,只有一只装炭的空篓子,扔在地上。他情急智生,把空篓子举着。正好石太太一棍子打下来,他将炭篓子顶住。吴春圃笑道:“好家伙,若不是炭篓子防御得快,石先生马上就得上医院。这让我们长了一点见识,烧完了炭,空篓子可别扔了,这东西大有用处。”李太太为了家里漏雨,正是十分懊丧。听走廊上说得热闹,忍不住出来看看,笑道:“现在社会上,还没有真正的男女平等,像石太太这种态度,也是需要的。空做好人,是不会等着人家同情的。”他们正这样说着,那边石太太为雨阵所阻,听不到小声说话。摇着手道:“不劳各位劝解,我今天和石正山拼了。”
李南泉道:“刚才我还看到各位谈笑风生,怎么又翻了案了?”石太太道:“他没有诚意和我们谈判,完全用外交辞令拖时间。他以为拖得时间长了,就算生米煮成了熟饭,那简直是个骗局,要欺侮我们不幸的女人呀!这种骗子,天地所不能容!”她说着,气就上来,立刻举起棍子。石正山一只手把炭篓子举了起来,一只手凭空乱舞着,顺了墙角就跑。他跑出了屋角,也不管天上的雨点有多大,将炭篓子当了伞,举在头上,冒了雨走着。石太太追到屋角上,把棍子举了起来,向石正山身后,胡乱指点着,叫道:“姓石的,你尽管跑。你是好汉,从此不要回来!”石先生连头也不回,就这样走了。大家看了这情形,倒很是替石先生难受。可是这一幕戏还没有完,奚敬平先生却是一样的葫芦,在大路上冒雨奔走。不过在他手上,没有举起那个炭篓子而已。奚太太在他身后,倒是撑了一把纸伞的。这回她手上不提那双高跟鞋了。她倒拿一把鸡毛掸子,像音乐队的指挥棒似的,不住在空中摇撼着,摇撼得呼呼作响。她口里叫骂道:“奚敬平!我看你向哪里走。你是好汉,从此不要回来。”李南泉听到,心里想着,这倒好,她和石太太说的话,如出一辙。那奚先生的态度,也正是和石先生一样,冒着雨阵向前走,简直头也不回。奚太太手上挥了鸡毛掸子,口里骂道:“我怕什么?我的家庭问题,也是公开了的。你走到哪里,我闹到哪里,让全村子、全镇市都看我们这一番热闹。李先生,你们看我家这一场喜剧吧。”
李南泉笑道:“得啦,奚太太!大雨的天,你就在家里休息休息吧。家庭问题也绝不是三天两天可以解决的。请到我们这里来坐坐。天快黑了,点起蜡烛,我们来个再话巴山夜雨时吧。”奚太太什么也不说,将伞高高撑起,只是在大雨里摇撼着。她板着脸,后面梳的两个小辫子,结子已脱了,几寸长的双辫,又变成了老鼠尾巴。她挺起胸脯走着,把那两条辫子,一撅一撅地在肩膀上摩擦着。她对于李南泉这位芳邻,始终表示着好感的,现在虽是好意奉约,但她在气头上不愿予以考虑。而走了一截路之后,想起李南泉那句“再话巴山夜雨时”的约会,就回转身来,深深地向走廊上点了个头道:“李先生,你还有这样的雅兴啦?我是很愿参与你们这个雅叙的。晚上见吧。那时,我打着灯笼来,不是更显着有诗意吗?”这时,李南泉看到溪上木桥下,水里漂泊着一件衣服,很像是自己的小褂子,便冒雨走上桥去,要去拾起他这件褂子。奚太太以为李先生追着上来了,自己正跟踪丈夫,还没有工夫和邻居闲谈,就遥远地向李南泉摇摇手。摇手之后,又感到这拒绝并不好,于是把三个手指比了嘴唇,然后向外一挥,学一个西洋式的抛吻。李南泉看了,真觉得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只得哈哈大笑一声,振作自己的脑筋,以便镇压自己的肉麻。也是笑得大着力,身子一歪。幸是雨压的竹梢,已低于人高,赶快将竹梢子拉着,才没有滚下桥去。
甄子明在走廊上看到,笑道:“李先生究竟是中国人,招架不住一个抛吻。”李南泉倒趁了这俯跌的势子,看清楚了沟里那件衣服,提起向家里走着,笑道:“谁受得了哇?”吴春圃道:“俗言说,乱世多佳偶,那简直是胡说。就我们眼前所看到的而论,没有哪家朋友的家庭,不发生问题。这事情不能说是偶然。不过甄先生家庭是个例外。”甄太太还在屋子里将东西向外搬移着,她摇摇头笑道:“不,一样有问题。不过不像别家那样明显。这也是有原因的。一来甄先生不大在家,二来我们都老了,三来我遇事隐忍。一个巴掌拍不响,自然也就没事了。四来,我和甄先生,都有点宗教观念。”吴春圃点点头道:“听了甄太太这话,就可以知道家庭问题。‘甄先生’这个称呼,是多么亲切而且尊敬。而且甄太太又说了,这是宗教观念。也可见信道之笃,遇有机会,就要勤道。”甄先生笑道:“这我们有了为宗教宣传的嫌疑了。我们虽然是教徒,但是我们主张信教自由,绝对不劝人入教。这在教条上原是不对的,但在中国的社会上,这个办法是比较适当的。”李南泉道:“这个办法是正确的,我得跟着甄先生学学,从即日起,我得找个教堂去找本《新旧约》来看看。假如我看得对劲的话,我就入教了。现在求物质上的安慰求不到,精神上的安慰是求得到的。只要精神上求得安慰,管他归期有期无期,我们就这样安居下去了。说安居就安居,不发牢骚了。来,烧壶开水泡茶喝。”
李太太靠了门框站着,对于先生因奚太太这个抛吻而发生反感,她相当感到满意。这就插嘴道:“这雨老下,我看这个晚上,不在西窗剪烛,倒是要在西廊剪烛了。我来自告奋勇,到厨房里烧开水去沏一壶好茶。让三位在这里谈一晚上。我看我们这三家,没有一家在屋子里安睡的。”吴先生搓了两只巴掌道:“好嘛,我家里还有两盒配给的纸烟,没有舍得吸,现在拿出来请客。”甄先生回转头,由窗户里向屋子里张望了一下。见屋正中两注漏水,正牵连地向下滴着。他摇摇头道:“今晚上的确没法子安睡。我家里也还有一点纸烟。一律公诸同好。现在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这一个漫漫的长夜,看来真是不好度过。”吴太太笑道:“我也凑个趣儿留下了一点倭瓜子,炒出来大家就茶喝。”李南泉笑道:“好的,好的。我不能光出一壶茶。我预备下面粉葱花,我们谈天谈得饿了,晚上还可以烙两张葱花饼当点心吃呀。”大家这样说着,真的预备去了。雨,紧一阵,松一阵,始终不曾停住了点滴。那屋子里盛漏的盆罐,都已盛上了大半盆水,漏点来得缓了,一两分钟,向盆里滴上一注,漏下来,总是“嘀笃”一声。三家人家,各有几个盆罐子接漏。各盆里继续地滴着漏注,“嘀笃嘀笃”,左右前后,响个不断。天色已经昏黑了,紧密的细雨,落在草屋上和深草地上,是没有什么声音的,只风吹过去,拂着檐梢的碎草,和对溪的竹子,发出那沙沙瑟瑟之声。在昏暗中,与漏滴声配合,让人听到,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在这种环境里,人是会感到一种凄凉的意味的。李南泉穿起一件旧布夹袍子,光了双腿,踏着一双旧鞋子,在走廊上来回踱着步子;那屋檐外的晚风,吹穿了雨雾,吹到人身上,让人感到一种冷飕飕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吟起诗来:“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他只念这十四个字,却不念下面这两句。吴春圃笑道:“我是个搞点线面体的人,肚子里没有千首诗,不哼则已,一哼就全哼出来。所以冬天我哼春天的诗,晴天我也哼雨天的诗。”李南泉道:“不过我们的环境,现在恰好是这十四个字。我正想改了下面十四个字,来符合我们这时的意境。可是,我改不出来。我们这意境,不光是自己躲屋漏的情绪。除了我们这所屋子里三家,所有前后邻居,都在制造桃色新闻。要说生活艰苦,这些新闻不宜产生;若说不艰苦,很少人家是不吃平价米的。”李太太将搪瓷托茶盘,托着一把茶壶几只茶杯过来,笑道:“不谈人家的是非,好茶来了,喝着茶,谈远一点吧。”吴先生赶快搬了一张竹茶桌,放在窗子外面道:“窗子是关着的,隔了玻璃,点一盏菜油灯,很费了一番巧思。点灯在走廊上,会让风吹灭。不点灯而摸黑坐着,这好像又不合于我们这一点穷酸的诗意。这样隔窗传光,最是有趣。”甄先生在屋里拿半支洋蜡烛来,笑道:“我也凑个趣,这是我贪污的证据。是由机关里带回来的。”
于是大家在说笑声中,隔窗又添了一支烛,窗子里放出来的光,又充足些了。大家搬了椅子凳子围着那张竹茶几坐下,闲谈起来。天昏黑了,那半空的烟雨,又极其浓密,在山谷里的人家,就像是沉入了黑海里,屋檐以外两尺路,就什么都不看见。村子里的邻居,隔着烟雨亮上了灯,看着好像是茫茫夜海里,飘荡着几点渔舟的星火。李南泉道:“看了这情景,让我想起一件事,当我们坐着大轮船,在扬子江里夜航的时候,遇到了星月无光之夜,两边的江岸,全看不到,只偶然在远处飘荡着几点灯光。当时,也就想着,这每点灯光,代表一只小船。船里照样有家人父子、男女老少。不知道他们看着这庞然大物,带了一船灯火经过,他们做何感想?这一点感想,是非常有意思的。不知何年何月,我们能够再领略这种景象?”吴春圃道:“可不就是!人一离着家乡久了,家乡的一草一木,全都是值得回忆的。”甄子明在黑暗中吸着一支纸烟,在半空里只有一星火光,闪烁着移动,可想到他在极力地吸着烟。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提到家乡,我真是心向往之。现在初秋的天气,江南正是天高日晶的时候,在城里也好,在乡下也好,日子过得都很舒服。尤其是乡下人,这日子正是收割以后,家家仓库里,有着充足的粮食,我们江苏家乡,正吃着大肥螃蟹呢!”
李南泉道:“不过论起橙黄橘绿来,重庆还是很有这番诗意的。将来我们有一日东下了,这倒是最值得我们留恋的一件事。”甄子明道:“我所爱重庆的东西,和大家有点异趣。我第一爱的是雾,第二爱的是雨。”吴春圃道:“雾和雨还有可爱之处呵?”甄子明道:“假如说,今天若不是下雨,我们也许不能够这样自自在在地泡一壶茶,在这里剥瓜子。而很可能从防空洞里出来,还没有做晚饭吃呢。”吴春圃道:“原来如此!这也就更觉得我们的生活可怜,在战前,秋夜在院子里看月亮,是最好的事假如家里或邻居家里有一棵桂花,这就是无异登仙。我的办公地点,常是在几里路以外,办公到了天亮,我也得回家,觉得家是最可安慰的一个地方。现在怎样呢?我们被这个家累苦了,若是没有家,也许这个时候,我在浙赣最前线,也许我在西康,躲在那最安全的所在。有了家就不行了,绳子绊住了脚了。从前人说,无官一身轻。其实这话不通之至。没有官还混什么,应该是无家一身轻。”李南泉听了这话,在暗中先赞叹了一声,还没有说点什么,对面邻居袁家叮叮当当道士摇铃念经的声音又起。同时,看到那走廊上点起一丛火光,正在焚化着纸钱。袁四维像是逢到什么大典一样,身上穿了一套中山服,头上戴了一顶圆顶礼帽,两手捧了几根点着的佛香,对空深深地作了三个揖。也不知道是他家什么亲友,一个穿长衫有胡子的人,站在他身后,望空说话。他道:“我说,袁太太,你在阴曹里得显显灵呀!现在袁先生正在请道士超度。你丢下那一群儿女,你教袁先生又在外面挣钱,又在家里带孩子不成?”
天下事自有发生得很巧的。当那个人正在向空念念有词的时候,忽然半空里“哇”的一声,有个夜老鸦飞过,就在头上叫着。那个人说句“鬼来了”,回身就向后走。袁四维原没理会到什么鬼怪。经那人这么一惊一叫,他下意识地把手里的佛香一丢,也就扭头便跑。只听到有人喊着敲锣鼓,立刻在袁家那些打醮的道士,把所有的法器,像开机关枪似的,全都敲打起来。同时,还有一个人燃了一挂长爆竹,扔在走廊上响着。这一阵响声,在寂寞的夜里,突然爆发,的确是把村子里的人惊动了,更不用说鬼了。这样闹了约莫十分钟,所有的声音,方才停止。在茅檐走廊上品茶夜话的三位先生,都被震惊着没有敢作声。这些声音停止了,隔溪传来一阵硫黄硝药味。吴春圃笑道:“这是什么意思?若在我们北方人,这就叫抽风。”李太太已把葱花饼给烙了,将个大瓦盆子盛着,送到竹子茶桌上,笑道:“我没有预备筷子,三位就拿手撕着吃吧。你们在这里清谈,乃是细吹细打,未免太单调了,应该有个大吹大擂的,才可以高低配合。”正说着,奚太太的屋檐下,撑出三个白纸灯笼来,听到奚太太发着凄惨的声音道:“我是能够忍耐的,他不能忍耐,我有什么法子呢?”她亮着灯笼在前面走。身后有两个大些的孩子跟着,也提了个灯笼。李太太道:“奚太太这样的黑夜,你向哪里去?天上还在下着雨呢!”奚太太道:“我家奚先生,在天快要昏黑的时候就负气走了。今天根本没有公共汽车进城,他到哪里去了呢?山河里发着大水,这不很可怕吗?”
李南泉道:“你是说奚先生和石先生,双双携手跳河了?”奚太太心里那句话,原是不肯说出来的。李先生这么一喊叫,把她的恐惧情绪,更引起来了,她“哇”的一声哭着,那发音非常像刚才夜老鸦在半空里叫。她道:“李先生,各位邻居,你看这事不是冤枉吗?我绝没有要把老奚逼死的意思呀。无论如何,我得把他找到。我们家庭的纠纷,何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她一面说着,一面撑了灯笼,摇晃着走去。到了石正山家门口,那石太太似乎和她一样神经过敏,遥遥看到她们家也举出两盏灯火来。这是雨夜,村子里人早是停止了一切的声音。空间是非常地寂静。这里虽有一条山溪的流水声,而石家那边的喧哗声,还可以传过来。但听到石太太叫着:“他要拿死来拼我,我也没什么法子,那只好跟你去看看吧。”在这说话声中,石家门户里,也就随着举出了几盏灯火。慢慢地,这丛灯火,在夜的雨雾里消失了。那尖锐的叫嚣声,已经停止。隔溪道士超度鬼魂的法器,也都没有了声音,这个山谷,立刻感到了异样的寂寞。那山溪里的流水,虽已猛勇地流了几小时,因为雨是不断下着,这山溪里的水,也就陆续流着,由“轰隆轰隆”,变成“嘶嘶沙沙”的响。还有水经过那石头分叉所在,发出“叮叮”的响声,更觉着大自然的音乐,在黑夜十分凄凉。而小声音经过之后,偶然有一阵风经过,吹动了草木屋檐,和雨丝搅在一处,让人听到毛骨悚然。
这毛骨悚然的情绪,是两种原因造成的。一种是这些凄凉的声音,把人震动了。一种是半空里的雨风,吹到人身上,让人觉得身上冷飕飕的。
李南泉道:“二位的意思怎么样?我们就这样谈下去吗?”吴春圃道:“我们西窗夜话,一句话没说,仅看了戏了,再谈谈吧。不谈,屋漏,没有停止,我们也没法去睡觉呀。”李南泉道:“我们各加上一件衣服,在这里才坐得下去。”他这样说着,李太太先就送了一件夹袍子来。接着吴太太由屋子里伸出一只手来,手里举着一件毛线背心,笑道:“穿着吧。带进四川来的衣服,就剩这一件了。”吴春圃操了川语道:“要得。太太们都是这个样子,我想这村子里的桃色新闻,也就很少发生了。”李太太道:“那倒不一定。凡是家庭发生的纠纷,多半是男子先挑衅,哪家的太太,不是像医院里看护似的,伺候着先生?”李南泉笑道:“这么说,男子们都是病夫呀?”李太太道:“女人可叫作弱者,比病夫还不如。”李南泉道:“我觉得……”他只说了这三个字,突然把话止住,又笑道:“不要觉得了。大家说着怪协调的,不要为了这事又冲突起来。”这时,甄家小弟弟提着一盏灯笼,甄太太提着一个小包揪过来,送交甄先生。她道:“天凉得很,换上吧。”甄子明道:“什么意思,这很像上洗澡堂子。”甄太太道:“不是那话,你还赤着一双脚,没有穿袜子呢!你就是加上一件衣服,坐在这走廊下,大风飘着雨,可会向你身上扑,索性把这件雨衣也在身上加着,那不是很好吗?”吴春圃笑道:“我该吹喇叭了。”
甄子明道:“吹喇叭,那是什么意思?”吴春圃道:“这是台上传下来的。戏台上当场换衣,那是应该有音乐配合着。”甄子明哈哈大笑道:“的确,我这是有点当场换衣。太太,你可给我闹了个笑话了。”甄太太听说,也“咯咯”地笑着走了。李南泉道:“甄太太实在是我们村子里反派太太的典型人物。我说这话,甄先生不要误会。因为我们村子里的太太,是以奚太太这路人物为正宗的。自然,甄太太就是反派人物了。当然,在奚太太眼里,我们这类男子,也是属于反派的。想当年我们在京沪一带住家,不要说北方的大四合小四合罢,就是住一幢苏州式的弄堂房子……”吴春圃笑道:“我得拦你的话,弄堂式的房子,怎么还分个苏州式的呢?”李南泉道:“当然有,苏州城里盖的弄堂房子,只是成排的小洋房连着,并没有弄堂,前后都是空旷的地方。这空旷的地方,栽些花木,固然是美化一点。就是不栽花木,那空地上会自然长着绿草。而且这些地方,大半是前后临着小河沟或小池塘,那里会自然长着一两棵小柳树,甚至长一棵木芙蓉。由春天到秋天,上面可以看到燕子飞,下面可以听到青蛙叫。虽曰弄堂房子,那两上两下的格式,脱离不了上海鸽笼子规矩,可是在屋子外面,是没有一点洋场气味的,这样的房子,安顿一个小家庭,又得着我们现在这样的好邻居,那是让人过得很痛快的。”吴春圃道:“你是说这种弄堂房子,搬到这个山谷里面,我们也会住得很舒服吗?”吴太太接了嘴道:“这里有金銮殿,我也不愿意坐。”
吴春圃笑道:“没有这山坑,我们也许给炸弹都炸成灰了。我绝不讨厌四川,也不讨厌这山窝子。”吴太太也没再说什么,将只旧脸盆,端了一大盆水出来笑道:“劳你驾,把这盆水给倒了。”吴春圃说了句“好家伙”,将那盆水泼了。吴太太又捧了大瓦钵出来,笑道:“把盆交给我,这个交给你。”吴春圃将瓦钵子里的水又泼了,吴太太提了个小木桶出来。吴先生笑道:“怎么老有呀?”吴太太道:“你不是绝不讨厌这山窝子吗?在哪里住家,有这样的滋味?”吴先生哈哈大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呢。这事当分开来讲,太平年间,慢说这里照样盖琉璃瓦的房子,就是搬到西康去,也没有关系。现在抗战期间,公教人员到哪里去不过苦日子?隔了一座山,那是方公馆。奚太太去过一次,她就说那是天上,这巴山不穷是个明证,穷的是我们自己。我们住在这山窝子里嫌穷;我们搬到香港去,也还是穷。你说在这里住漏房,心里怪别扭。我们若是搬到香港去,漏雨的房子住不到,恐怕人家屋檐下还不许我们站着呢。”李南泉笑道:“我太太老是埋怨我没有去香港,我一肚子的抗战伟论,只觉一部二十四史,无从说起,今天吴先生简单明了地把这问题给我答复了。感谢之至。”李太太道:“你们这班书生,开口抗战,闭口抗战,我最是讨厌。抗战要上前线去,在山窝子里,下雨闲聊天,天晴跑警报,这也是抗战吗?还是谈谈故乡风月吧。故乡风味,谈得人悠然神往比吹大气就受听多了。”
这时,大路头上,突然有人叫道:“喜怒哀乐,痛快之至!”大家听了这话,却没有看到人。只是昏暗中,有个不大亮的手电筒,偶然将光亮闪一下。李南泉听这是湖南朋友说话,而且声音也相当熟,便向暗空中问道:“是哪一位朋友?”那人道:“我知道问话的是李先生啦。我们在一处躲警报,曾爽谈过。”李南泉想起来了,是那位穿灰布短衣踏草鞋的少年,这人意志非常坚决,慷慨言谈天下事。记得他是复姓公孙,可能是假的。不过也不知道第二个姓,便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公孙白先生!请到家里来坐吧,我们正在煮茗清谈,趁着这巴山夜雨。”那人哈哈大笑道:“清雅得很。不过我不能加入。你们的芳邻奚太太,她不满意我。尤其是贵保保长,他们由方公馆出来,带着一番骄气凌人的样子,让我教训了一顿。敌机轰炸得这样厉害,在这村子里的公教人员,还在大闹其桃色新闻。说什么幕燕处堂,简直行尸走肉。李先生,再见吧,我也离开这地方了。”说着,那微弱的手电筒灯光,又晃了几下,隐约地看到有个短衣人,顺了人行路走去。甄子明是个老于世故的人,听到暗空中这番激昂的语词,就没敢说什么。等着那一线微光,晃荡着出了村子口了,便低声问道:“这是什么人,说话是气愤得很。”李南泉道:“青年人气愤,现在还不是应有的现象吗?这位仁兄倒是个有志之士。只是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吴春圃道:“这是一位青年,当然是学生了。”李南泉道:“不一定是学生,反正很年轻吧。于今年轻人,都会有这正义感的。”甄子明道:“他那意思说,从即日起,要离开这里。这样阴雨之夜,到处奔着,就为着辞行吗?”李南泉道:“在后方住得过于苦闷的人,都想到前方去。这位仁兄,又是湖南人,大概回湖南了。”吴春圃道:“这真让我们大动归心。你看这小伙子说是要离开重庆,那是多么兴奋。”李太太在屋子里叫起来道:“大家停止一下谈话。闻闻看,哪里来的这一股子浓浊的烟味?谁家烧了什么东西?”吴春圃跳了起来,四处观看,忙着叫道:“我也闻到了,准是蚊烟烧着什么了。”于是大家一面将鼻孔去作急促呼吸,一面分头去找焰火。阴雨的天,只有李家厨房里,还有些烘烧开水的炭火,并没有燃烧着什么。甄太太在这屋角上巡逻,她猛看到屋檐的白粉夹壁,并没有灯烛照着,却有一抹橘红色的光亮。就指了墙上问道:“大家来看,这墙上,怎么会无灯自亮?”甄先生还开着玩笑,他道:“果有此事,那是活鬼出现了。”他说着话,走过来向墙壁上一看,果然是一片红光,而且这光亮闪动不定,还是活的。他道:“那是反光,不是还有隔壁邻居屋脊的影子吗?让我……”说着话,回过头去,即刻叫道:“不好,村子北头失了火了。这样阴雨天,怎么会失火呢?”随了这话,大家都向走廊外伸出头去看。只见村子北头,一股烈焰腾空而起。上面是黑烟,下面是火光,飞出了人家的屋顶。
失火的所在,是村子顶北头。以距离论,大概在一华里上下。这时,飘了一天的雨还在下着。虽然全村茅屋,是容易着火的,但有了这两个条件,大家还相当安心,都从容地走到雨地里来看。那边的火势,并不因为阴雨天而萎缩,极浓的烟头子,做出种种的怪状,向天空里直奔。浓烟的下面,火光吐着几丈高的大舌头,像长蛇戏舌似的,四周乱吐。在火光上面,火星子像元宵夜放的花炮,一丛丛喷射。随了这火焰的奔腾,是许多人的叫嚣声,情形十分紧张。李南泉道:“吴先生,我们应当去看看吧?风势是向北吹的,家中大概无事。这些人家里面,很有几位朋友,我们不能隔岸观火。”吴春圃道:“对的,我们应当去看看。说一声守望相助,我们也不能不去。”说着,两人拔步就走。这时,大路上有一阵脚步声,正有两个人自发火的地方跑过来。吴春圃道:“是哪家失火,火势不大吗?”那人道:“是刘副官家里失火。火来得很凶,有好几个火头,恐怕是来不及救了。”李南泉道:“我们应当去看看。”这过路的人,已经跑远了,但他还低声道:“不必去看,人家不在乎。跑一趟昆明,做一次投机生意,方院长还不会赏他几个钱,重盖一所房子吗?”吴春圃道:“嘿,谁这样说话?”那个人越走越远,并没有答复,却是一阵阵哈哈大笑。吴春圃道:“李兄,这才叫人言可畏呀!怎么回事?”
李南泉道:“这把火烧得有点奇怪呀,我们赶快去看看吧!火要烧得大一点,这么个茅屋村庄,也是很可虑的事吧?”两个人说着话,顺着石板路,就向村子北头跑了去。这虽然是阴雨的黑夜,可是那茅草屋顶上发生的烈焰,照得满谷通红。两人顺着石板路走,却是看得十分清楚,到了那村子口上看时,果然是刘副官的那幢瓦房着了火,在门窗里和屋顶上,正向四处吐着火舌头。在刘公馆左右,是两家整齐的草屋子,火并没有烧到,却是经人先拆倒了两间屋,草顶和竹片夹壁,倒了满地。因而这火势只烧刘副官这一家,还没有向两边蔓延了去。这火光自比燃了百十个火把还要通明,照见刘副官和他家几口人,全都在湿草地上站着。大树底下,乱堆了几件箱子、篮子之类。左右邻居也是这样,都把东西在前后树阴下放着。大家都是一副发呆的情形,仰了脸,向火烧的房子望着,刘副官倒是很安定地站着,两手叉了腰,口里衔了一支纸烟,斜站了身子,向那屋顶上的烈焰看了去。他那口里,还不时地向外喷着烟,虽然他左右前后,都站着家里人,嘀嘀咕咕地埋怨着,可是他就像没有听到一样,还是继续地抽着烟,向前看了去。李南泉倒是忍不住了,跑到他面前,点了点头道:“刘先生,你这是大不幸呀,抢出一点东西来了吗?”刘副官竟不带什么凄惨的样子,冷笑了一声道:“算不了什么,不过是全光吧。”
李南泉没想到他是这样的大方,便道:“这是想不到的事。这阴雨天,怎么会失火呢?”刘副官毫不犹豫地,将头一歪道:“没问题,这是人家放的火。”吴春圃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动,问道:“不会吧?刘先生何以见得?”他道:“在我后面这几间房子,堆些柴草,向来是没有人到的。尤其是这样的阴雨天,经过一大截湿地,更没有人到后面去。没有人去,也就没有了火种。可是刚才起火的时候,我到后面去看,是两间屋子同时起火。那还罢了,我这前面屋檐下,堆了几百斤柴棍,原是晒过了一个时期,就要搬到后面去的。不想我到后面去救火,前面这些柴棍子也着了火。所以烧得非常猛烈,让我措手不及。什么东西,都没有抢救出来。这是火烧连营的手法,前后营,左右营,一齐动手,我几乎成了个白帝城的刘先主。”说着,他惨笑了一下。李南泉道:“真有这事,放火的人,什么企图?”刘副官道:“瞧我姓刘的有点办法,有点不服气吧?”这时,有几个乡下人来了,都拿着水桶水瓢。刘副官迎向前去,向他们摇摇手道:“我这屋子,四处是火,泼两桶水,没有用。两旁邻居的屋子,已经拆倒了,也用不着泼水。大家只要监视着这火星子,不要向远处的人家屋顶上飞,那就行了。我这个人是个硬汉,烧了就烧了,不在乎救两块窗户板出来。多谢各位的好意。”说着,他向各位来救火的人,连抱了两下拳头。
这时,来看热闹的邻居,也就益发增加了。听到刘副官对家里失火,抱着这样一个毫不在乎的样子,都很惊异,呆呆地瞪了眼睛望了他。他越发得劲了,将嘴角里衔的那半截烟卷向地上一丢,两手插在西服裤子袋里,将两只脚尖站着,悬起脚后跟来,把身子颠了两颠,笑道:“这的确算不了什么!我姓刘的到川来,就是两肩扛一口。什么根基也没有。现在呢,不敢大夸口,大概抗战胜利了,我回去吃碗老米饭,还没有多大问题。那些放火的人,有些想不开,他以为我刘某苦了这多年,就只盖了这所国难房子,一把火放着,我就完了。那真是鼠目寸光。老实说,有我们院长在,盖这样的国难房子,连里到外,他就是搞一万所,也毫不在乎。这种人只知道打我们这种芝麻大的苍蝇,他敢到我们院长公馆的山脚下多溜两趟吗?”说着,他高兴起来,还是将两手乱拍着。李、吴二人原是抱了一分守望相助的同情心而来,看到他这样狂妄的态度,把那份同情心,完全给冷水浇洗过了。他根本不需要人家怜惜,若去说安慰的话,反是要讨没趣。因之两个人倒是呆呆地站在火场边上,开口不得。这一幢国难房子,究竟不过七八间,几个大火头燃烧着,那腾空的烈焰,就慢慢地把势子挫了下去。四围的人家,又拿出全副的精神,监视着火势,料着也不会再有蔓延的可能,有些远道来的人,不愿在雨里淋着,也就开始后退了。
李、吴二人,对看了一眼。李南泉道:“这火大概不要紧了。太太们在家里是害怕的,我们回去看看吧。”刘副官道:“的确,二位赶快回家去看看。这年头,人心隔肚皮,难保府上茅草屋檐下,不会有人添上这么一把火。”李、吴二人对于这话,都是答复不会的。但是他们只能在心里答复,口里却说不出来。增加了一句“我们回去了”,也就走了。他们背着火场的红光,向回家路上走。而对面山路上,隔了两三里路,却射出两道白光来。这两道白光,像是防空的探照灯,直射着这边山峰,照得草木根根清楚。白光所照的地方,果然是如同白昼。吴春圃道:“谁把探照灯带到这地方来玩?”李南泉道:“这不是探照灯,这是汽车前面的折光灯。你想,在这泥泞的山路上,一九四几年的新式座车,知道跑得有多快,若是没有强烈的折光灯,坐车的主儿,就太不保险了。”正说着,路上有人大声叫着:“刘副官,院长到了。”这人是刘副官的好友王副官。吴春圃是个爽直人,有话搁不住,两下相遇,就代答道:“刘副官正遇了不幸的事情。家里被火烧了。”王副官一面走着一面笑道:“火烧了屋子有什么要紧?刘副官火烧了眉毛,院长回来了,他也应当去迎接。我们这行当,是干什么的?不就是送往迎来吗?”说着,他又大声喊:“院长到了!”他这喊叫,非常灵验,刘副官真丢了家里失火不管,摇晃着手电筒来了。
李、吴两人还没有到家,两位副官,已是很快地走了过去。只听到他们说:“到了到了。今晚上,阴雨天,为什么还下乡来呢?”他两个人过去了,吴春圃站在路上呆了一呆,回头看看刘副官家里抽出来的火苗,还是两丈多高。在那火光中,还隐约看到他那瓦房的屋脊,分明还是不曾倒坍下去。他就叹口气道:“这样看起来,做官的确是不自在。刘副官所做的官,拿等级分起来,恐怕还是小数点以下的。连家里着了火,都不去顾,而是接上司要紧。”李南泉笑道:“他不是自己交代清楚了吗?只要有院长一天,他烧掉房子并不算什么。不过这样看来,抗战的前途,那还是相当地危险。做官的人,逢迎上司,比倾家荡产还要紧呢。”他们说着话,走近了家门。李太太举了一盏菜油灯,迎到茅檐外来,拦着道:“你们说话,还是这样口没遮拦。人家愿意,你管得着吗?雨止了,漏也止了,我们该休息了。”吴先生暂不回家,站在屋檐外,抬头向天上看看,又向周围看看。那村子北头的火光,照得头上的乌云,整个变成紫色,并不露一粒星点。只有那草屋上飞出来的火灰。山谷对过的人行路上,探照灯似的白光,又奔来了四道,像白虹倒地,在漆黑的夜空里,更觉得晶光耀眼。在这白光后面,却是汽车的喇叭声,发着“呜呜”怪叫。甄子明也在廊下,他淡淡笑道:“巴山夜雨环境之下,这情形,够得上说是声色俱厉吧?”
吴太太道:“放了警报了?”吴春圃笑道:“不要吓人,这是汽车喇叭响。”吴太太说着话,由屋子里走出来,站在廊檐下,静静地听了一阵,便道:“的确是警报,你们仔细听听。”这样说着时,太太们也都被那夜空中“呜呜”的响声催着走出来了。李太太跳了两下脚道:“这不是要命吗?既是夜里,又是这样的阴雨天。白天都没有警报,怎么晚上会有警报呢?”李南泉慢慢走回家里,笑道:“假如敌机真会来的话,今天晚上,我们这村子里不太稳便,一来是村子里这把火,是黑夜里很大一个目标。二来,阔人坐着汽车回来了,多少是讨厌的事。”甄太太也是战战兢兢地走了过来,问道:“阔人怎么会和警报有关呢?”李南泉道:“敌机当然找阔人炸呀。”甄太太道:“敌机怎么就知道阔人下了乡呢?”李南泉道:“你不看那面公路上的汽车折光灯。”大家随了他这话看去,果然,那平地射出来的白虹,一双双地朝乡镇上探照,牵连不断。喇叭虽然不响了,可是若干辆汽车在泥浆路上飞驰,在寂寞的深夜里,也发出了很大的声音。甄子明站在走廊上,淡淡地道:“人作有祸,天作有变。我们这村子里,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今晚上不要真发生惨案吧?”他这句话,加重了大家的忧虑,在黑暗中彼此微微地叹着气。村子北头的火慢慢地熄下去,屋角上已不见红光。对过公路上的汽车忙乱了一阵,声音也都停止。眼前的雨雾,依然浓重,四周又浸入了黑海。不过这汽车喇叭声和警报,已是惊醒了所有村子里的居民。隔着暗空,可以听到埋怨的言语和叹息声。因为去天亮还早,又尚幸还没有放紧急警报,各人家预备避难,陆续地亮起灯。人家在黑海里彼此遥望,可见散落着几点鬼火似的灯光,让人民在恐怖情形,暂喘一口气。此外是黑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各家都有人站在屋檐下,听候二次警报,用耳代目,像死人似的等着。鸡犬无声,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是长夜漫漫的,长夜漫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