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場 小安提福勒斯家門前
──小安提福勒斯、小德洛米奧、安哲魯及鮑爾薩澤同上。
小安提福勒斯 好安哲魯先生,請你原諒我們,內人很是厲害,她見我誤了時間,一定要生氣;你必須對她這樣說,我因為在你的店裡看你給她做項鏈,所以到現在才回來,你說那條項鏈明天就可以完工送來。可是這傢伙卻會當面造我的謠言,說他在市場上遇見我,說我打了他,說我問他要一千個金馬克,又說我不認我的妻子,不肯回家。你這酒鬼,你這是什麼意思?
小德洛米奧 盡您說吧,大爺,可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您在市場上打了我,我身上還留著您打過的傷痕。我的皮膚倘然是一張羊皮紙,您的拳頭倘然是墨水,那麼您親筆寫下的憑據,就可以說明一切了。
小安提福勒斯 我看你就是一頭驢子。
小德洛米奧 我這樣挨打受罵,真像一頭驢子一樣。人家踢我的時候,我應該還踢他;要是我真的發起驢性子來,請您留心著我的蹄子吧,您會知道驢子也不是好惹的。
小安提福勒斯 鮑爾薩澤先生,您好像不大高興,但願我們的酒食能夠代我向您表達一點歡迎的誠意。
鮑爾薩澤 美酒佳肴,我倒不在乎,您的盛情是值得感謝的。
小安提福勒斯 啊,鮑爾薩澤先生,滿席的盛情,當不了一盆下酒的魚肉。
鮑爾薩澤 大魚大肉,是無論哪一個傖夫都置辦得起的不足為奇的東西。
小安提福勒斯 殷勤的招待不過是口頭的空言,尤其不足為奇。
鮑爾薩澤 酒肴即使稀少,只要主人好客,也一樣可以盡歡。
小安提福勒斯 只有吝嗇的主人和比他更為儉約的客人,才會以此為滿足。可是我的酒肴雖然菲薄,希望您不以為嫌,開懷暢飲;您在別的地方可以享受到更為豐盛的宴席,可是不會遇到比我更誠心的主人。且慢!我的門怎麼關起來了?去喊他們開門。
小德洛米奧 阿毛,白麗姐,瑪琳,雪莉,琪琳,阿琴!
大德洛米奧 (在內)呆鳥,醉鬼,壞蛋,死人,蠢貨,下賤的東西!給我滾開!這兒不是你找娘兒們的地方;一個已經太多了,你要這許多做什麼?走,快滾!
小德洛米奧 這是哪個發昏的人在給咱們看門?喂,大爺在街上等著呢。
大德洛米奧 (在內)叫他不用等了,仍舊回到老地方去,免得他的尊足受了寒。
小安提福勒斯 誰在裡面說話?喂!開門!
大德洛米奧 (在內)好,你對我說有什麼事,我就開門。
小安提福勒斯 什麼事!吃飯!我還沒有吃過飯哪。
大德洛米奧 (在內)這兒不是你吃飯的地方;等到請你的時候你再來吧。
小安提福勒斯 你是什麼人,不讓我走進我自己的屋子?
大德洛米奧 (在內)我叫德洛米奧,現在權充司閽之職。
小德洛米奧 他媽的!你不但搶了我的飯碗,連我的名字也一起偷去了;我這飯碗可不曾給我什麼好處,我這名字倒挨過不少的罵。要是你今天冒名頂替我,那麼你的臉也得換一換,否則乾脆就把你的名字改做驢子得啦。
露絲 (在內)吵些什麼,德洛米奧?門外是些什麼人?
小德洛米奧 露絲,讓大爺進來吧。
露絲 (在內)不,他來得太遲了,你這樣告訴你的大爺吧。
小德洛米奧 老天爺!真要笑死人了!給你說個俗語聽:回到家裡最逍遙。
露絲 (在內)奉還你一句俗語:請你別急,等著瞧。
大德洛米奧 (在內)你的名字若是露絲──露絲,你回答得真漂亮。
小安提福勒斯 你聽見嗎,賤人?還不開門?
露絲 (在內)我早對你說過了。
大德洛米奧 (在內)不錯,你說過:偏不開。
小德洛米奧 來,使勁,打得好!就這樣一拳一拳重重地敲。
小安提福勒斯 臭丫頭,讓我進來。
露絲 (在內)請問你憑什麼要進來?
小德洛米奧 大爺,把門敲得重一點兒。
露絲 (在內)讓他去敲吧,看誰手疼?
小安提福勒斯 我要是把門敲破了,那時可不能饒你,你這踐丫頭!
露絲 (在內)何必費事?擾亂治安的人少不了要遊街示眾。
阿德里安娜 (在內)誰在門口鬧個不休?
大德洛米奧 (在內)你們這裡無賴太多了。
小安提福勒斯 我的太太,你在裡邊嗎?你怎麼不早點跑出來?
阿德里安娜 (在內)混蛋!誰是你的太太?快給我滾開!
小德洛米奧 大爺,您要是有了毛病,這個「混蛋」就要不舒服了。
安哲魯 既沒有酒食,也沒有人招待,要是二者不可得兼,那麼只要有一樣也就行了。
鮑爾薩澤 我們剛才還在辯論豐盛的酒肴和主人的誠意哪一樣更可貴,可是我們現在卻要枵腹而歸,連主人的誠意也沒福消受了。
小德洛米奧 大爺,他們兩位站在門口,您快招待他們一下吧。
小安提福勒斯 她們一定有些什麼花樣,所以不放我們進去。
小德洛米奧 裡面點心烘得熱熱的,您卻在外面喝著冷風,大丈夫給人欺侮到這個樣子,氣也要氣瘋了。
小安提福勒斯 去給我找些什麼東西,讓我把門打開來。
大德洛米奧 (在內)你要是打壞了什麼東西,我就打碎你這混蛋的頭。
小德洛米奧 說得倒很凶,大哥,可是空話就等於空氣。他也可以照樣還敬你,往你臉上放個屁。
大德洛米奧 (在內)看來你是骨頭癢了。還不快滾,混蛋!
小德洛米奧 說來說去總是叫我滾!請你叫我進來吧。
大德洛米奧 (在內)等鳥兒沒有羽毛,魚兒沒有鱗鰭的時候,再放你進來。
小安提福勒斯 好,我就打進去。給我去借一把鶴嘴鋤來。
小德洛米奧 這個鶴卻沒有羽毛,主人,您想得真妙。找不到沒有鱗鰭的魚,卻找到一隻沒有羽毛的鳥。咱們若是拿鶴嘴鋤砸進去,準保叫他們嚇得振翅高飛,杳如黃鶴。
小安提福勒斯 快去,找把鐵鋤來。
鮑爾薩澤 請您息怒吧,快不要這樣子,給人家知道了,不但於您的名譽有礙,而且會疑心到尊夫人的品行。你們相處多年,她的智慧賢德,您都是十分熟悉的;今天這一種情形,一定另有原因,慢慢地她總會把其中道理向您解釋明白的。聽我的話,咱們自顧自到猛虎飯店吃飯去吧;晚上您一個人回家,可以問她一個仔細。現在街上行人很多,您要是這樣氣勢洶洶地打進門去,難免引起人家的流言蜚語,汙辱了您的清白的名聲;也許它將成為您的終身之玷,到死也洗刷不了,因為誹謗到了一個人的身上,是會永遠存留著的。
小安提福勒斯 你說得有理,我就聽你的話,靜靜地走開。可是我雖然滿懷怒氣,還想找一個地方去解解悶兒。我認識一個雌兒,長得很不錯,人也很玲瓏,談吐也很好,挺風騷也挺溫柔的,咱們就上她那裡吃飯去吧。我的老婆因為我有時到這雌兒家裡走動走動,常常會瞎疑心罵我,今天我們就到她家裡去。(向安哲魯)請你先回到你店裡去一趟,把我叫你打的項鏈拿來,現在應該已經打好了;你可以把它帶到普本丁酒店裡,她就在那邊侍酒,這鏈條我要送給她,算是對我老婆的報復。請你就去吧。我自己家裡既然對我閉門不納,我且去敲敲別人家的門,看他們會不會冷淡我。
安哲魯 好,等會兒我就到您所說的地方來看您吧。
小安提福勒斯 好的。這一場笑話倒要花費我一些本錢哩。(各下。)
※※※
第二場 同前
──露西安娜及大安提福勒斯上。
露西安娜 安提福勒斯你難道已經忘記了,
一個男人對他妻子應盡的本分?
在熱情的青春,你愛苗已經枯槁?
戀愛的殿堂沒有築成就已坍傾?
你娶我姊姊倘只為了貪圖財富,
為了財富你也該向她著意溫存;
縱使另有新歡,也只好鵲橋偷渡,
對著眼前的人兒獻些假意殷勤。
別讓她在你眼裡窺見你的隱衷,
別讓你的嘴唇宣布自己的羞恥;
你儘管巧言令色,把她鼓裡包蒙,
心裡姦淫邪惡,表面上聖賢君子。
何必讓她知道你已經變了心腸?
哪一個笨賊誇耀他自己的罪狀?
莫在她心靈上留下雙重的創傷,
既然對不起她,就不該惡聲相向。
啊,可憐的女人!天生來柔弱易欺,
只要你們說愛我們,我們就相信;
軀體被別人占據了,給我們外衣,
我們也就心滿意足,不發生疑問。
姊夫,進去吧,安慰安慰我的姊姊,
勸她不要傷心,把她叫一聲我愛;
甜言蜜語的慰藉倘能息爭解氣,
何必管它是真心,是假惺惺作態。
大安提福勒斯 親愛的姑娘,
我叫不出你的芳名,
更不懂我的名姓怎會被你知道;
你絕俗的風姿,你天仙樣的才情,
簡直是地上的奇蹟,無比的美妙。
好姑娘,請你開啟我愚蒙的心智,
為我指導迷津,掃清我胸中雲翳,
我是一個淺陋寡聞的凡夫下士,
解不出你玄妙神奇的微言奧義。
我這不敢欺人的寸心唯天可表,
你為什麼定要我墮入五里霧中?
你是不是神明,要把我從頭創造?
那麼我願意悉聽擺佈,唯命是從。
可是我並沒有迷失了我的本性,
這一門婚事究竟是從哪裡說起?
我對她素昧平生,哪裡來的責任?
我的情絲卻早已在你身上牢繫。
你婉妙的清音就像鮫人的仙樂,
莫讓我在你姊姊的淚濤裡沉溺;
我願意傾聽你自己心底的妙曲,
迷醉在你黃金色的髮浪裡安息,
那燦爛的柔絲是我永恆的眠床,
把溫柔的死鄉當作幸福的天堂!
露西安娜 你這樣語無倫次,難道已經瘋了?
大安提福勒斯 瘋倒沒有瘋,可是有些昏迷顛倒。
露西安娜 多半是你眼睛瞧著人,心思不正。
大安提福勒斯 是你耀眼的陽光使我眩眩欲暈。
露西安娜 只要非禮勿視,你就會心地清明。
大安提福勒斯 我眼裡沒有你,就像黑夜沒有星。
露西安娜 你要談情說愛,請去找我的姊姊。
大安提福勒斯 你姊姊的妹妹。
露西安娜 我姊姊。
大安提福勒斯 不,就是你。
你是我的純潔美好的身外之身,
眼睛裡的瞳仁,靈魂深處的靈魂,
你是我幸福的源頭,饑渴的食糧,
你是我塵世的天堂,升天的慈航。
露西安娜 你這種話應該向我姊姊說才對呀。
大安提福勒斯 就算你是你的姊姊吧,因為我說的是你。你現在還沒有丈夫,我也不曾娶過妻子,我願意永遠愛你,和你過著共同的生活。答應我吧!
露西安娜 噯喲,你別胡鬧了,我去叫我的姊姊來,看她怎麼說吧。(下。)
──大德洛米奧慌張上。
大安提福勒斯 啊,怎麼,德洛米奧!你這樣忙著到哪兒去?
大德洛米奧 您認識我嗎,大爺?我是不是德洛米奧?我是不是您的僕人?我是不是我自己?
大安提福勒斯 你是德洛米奧,你是我的僕人,你是你自己。
大德洛米奧 我是一頭驢子,我是一個女人的男人,我不是我自己。
大安提福勒斯 什麼女人的男人?怎麼說你不是你自己?
大德洛米奧 呃,大爺,我已經歸一個女人所有;她把我認了去,她纏著我,她不肯放鬆我。
大安提福勒斯 她憑什麼不肯放鬆你?
大德洛米奧 大爺,就憑她所有者的權利,像您對您胯下的馬一樣。她非得要我簡直像個畜生;我並不是說我像個畜生,她還要我;而是說她有那麼一股十足的畜生脾氣,硬不肯放鬆我。
大安提福勒斯 她是個什麼人?
大德洛米奧 那模樣真夠瞧的;是啊,只要提起那種人,誰都得加上一句:「你瞧,你瞧!」我自己覺得這門婚事沒有什麼好處,可是拿女方來說,倒頗能揩得一點油水。
大安提福勒斯 怎麼叫揩得一點油水?
大德洛米奧 呃,大爺,她是廚房裡的丫頭,渾身都是油膩;我想不出她有什麼用處,除非把她當作一盞油燈,藉著她的光讓我逃開她。要是把她身上的破衣服和她全身的脂油燒起來,可以足足燒一個波蘭的冬天;要是她活到世界末日,那麼她一定要在整個世界燒完以後一星期,才燒得完。
大安提福勒斯 她的膚色怎樣?
大德洛米奧 黑得像我的鞋子一樣,可是她的臉還沒有我的鞋子擦得乾淨;她身上的汗垢,一腳踏上去可以連人的鞋子都給沒下去。
大安提福勒斯 那只要多用水洗洗就行了。
大德洛米奧 不,她的齷齪是在她的皮膚裡面的,諾亞時代的洪水都不能把她沖乾淨。
大安提福勒斯 她名字叫什麼?
大德洛米奧 「八呎」,大爺;可是八呎再加上八吋也量不過她的腰圍來。
大安提福勒斯 這樣說她長得相當寬了?
大德洛米奧 從她屁股的這一邊量到那一邊,足足有六七呎;她的屁股之闊,就和她全身的長度一樣;她的身體像個渾圓的地球,我可以在她身上找出世界各國來。
大安提福勒斯 她身上哪一部分是愛爾蘭?
大德洛米奧 呃,大爺,在她的屁股上,那邊有很大的沼地。
大安提福勒斯 蘇格蘭在哪裡?
大德洛米奧 在她的手心裡有一塊不毛之地,大概就是蘇格蘭了。
大安提福勒斯 法國在哪裡?
大德洛米奧 在她的額角上,從那蓬蓬鬆鬆的頭髮,我看出這是一個亂七八糟的國家。
大安提福勒斯 英格蘭在哪裡?
大德洛米奧 我想找尋白堊的岩壁,可是她身上沒有一處地方是白的;猜想起來,大概在她的下巴上,因為它和法國是隔著一道鼻涕相望的。
大安提福勒斯 西班牙在哪裡?
大德洛米奧 我可沒有看見,可是她嘴裡的氣息熱辣辣的,大概就在那裡。
大安提福勒斯 美洲和西印度群島呢?
大德洛米奧 啊大爺!在她的鼻子上,她鼻子上的瘰癧多得不可勝計,什麼翡翠瑪瑙都有。西班牙熱辣辣的氣息一發現這些寶物,馬上就派遣出大批艦隊到她鼻子那裡裝載貨物去了。
大安提福勒斯 比利時和荷蘭呢?
大德洛米奧 啊大爺!那種地方太低了,我望不下去。總之,這個丫頭說我是她的丈夫;她居然未卜先知,叫我做德洛米奧,並且對我身上一切隱祕之處瞭如指掌:說我肩膀上有顆什麼痣,頭頸上有顆什麼痣,又說我左臂上有一個大瘤,把我說得大吃一驚;我想她一定是個妖怪,所以趕緊逃了出來。幸虧我虔信上帝,心如鐵石,否則她早把我變成一隻短尾巴驢,叫我去給她推磨了。
大安提福勒斯 你就給我到碼頭上去,瞧瞧要是風勢順的話,我今晚不能再在這兒耽擱下去了。你看見有什麼船要出發,就到市場上來告訴我,我在那裡等著你。要是誰都認識我們,我們卻誰也不認識,那麼還是捲起鋪蓋走吧。
大德洛米奧 正像人家見了一頭熊沒命奔逃,我這賢妻也把我嚇得魄散魂消。(下。)
大安提福勒斯 這兒都是些妖魔鬼怪,還是快快離開的好。叫我丈夫的那個女人,我從心底裡討厭她;可是她那妹妹卻這麼美麗溫柔,她的風度和談吐都叫人心醉,幾乎使我情不自禁;為了我自己的安全起見,我應該塞住耳朵,不去聽她那迷人的歌曲。
──安哲魯上。
安哲魯 安提福勒斯大爺!
大安提福勒斯 呃,那正是我的名字。
安哲魯 您的大名我還會忘記嗎?瞧,項鏈已經打好了。我本來想在普本丁酒店交給您,因為還沒有完工,所以耽擱了許多時候。
大安提福勒斯 你要我拿這鏈條做什麼?
安哲魯 那可悉聽尊便,我是奉了您的命令把它打起來的。
大安提福勒斯 奉我的命令!我沒有吩咐過你啊。
安哲魯 您對我說過不止一次二次,足足有二十次了。您把它拿進去,讓尊夫人高興高興吧;我在吃晚飯的時候再來奉訪,順便向您拿這項鏈的工錢吧。
大安提福勒斯 那麼請你還是把錢現在拿去吧,等會兒也許你連項鏈和錢都見不到了。
安哲魯 您真會說笑話,再見。(留項鏈下。)
大安提福勒斯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可是倘有人願意白送給你這樣一條好的項鏈,誰也不會拒絕吧。一個人在這裡生活是不成問題的,因為在街道上也會有人把金銀送給你。現在我且到市場上去等德洛米奧,要是有開行的船隻,我就立刻動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