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歡作樂

  二



  第二天早上我按鈴要我的信件和報紙的時候,費洛斯小姐給我送來一張便條,那是答覆我給她留的條子的,說阿爾羅伊.基爾先生當天下午一點一刻在聖詹姆斯街他的俱樂部恭候我。於是,在一點鐘還差幾分鐘的時候,我先漫步到自己的俱樂部去喝了一杯雞尾酒,我很有把握羅伊是不會請我喝雞尾酒的。隨後我順著聖詹姆斯街走去,悠閒地看著沿街的櫥窗,因為我還有幾分鐘時間可以耽擱(我不想太準時赴約),我就走進克里斯蒂拍賣行,看看有什麼我喜歡的玩意兒。拍賣已經開始了,一群皮膚黝黑、身材矮小的人正在傳看幾件維多利亞時代的銀器,那個拍賣商用厭煩的目光瞧著他們的手勢,懶洋洋地嘟噥道:「有人出十個先令,十一個,十一個先令六便士……」那是六月初的一天,天氣晴朗,國王街上的空氣十分明淨。相形之下克里斯蒂拍賣行牆上掛的那些畫顯得灰濛濛的。我走出拍賣行,街上的行人都帶著漫不經心的神情,似乎那令人閒適的天氣滲入了他們的心靈,使得他們在各自紛繁的事務中,自己也很意外地突然想停下來觀看一下生活的圖景。

  羅伊的俱樂部很安靜。前廳裡只有一個年老的看門人和一個侍者。我突然有了一種憂傷的感覺,覺得會員們都在這兒參加侍者頭兒的葬禮。我一提起羅伊的大名,那個侍者就把我領進一條空蕩蕩的走道,讓我放下帽子和手杖,然後又把我領進一個空蕩蕩的大廳,大廳的牆上掛著一些和真人一樣大小的維多利亞時代政治家的肖像。羅伊從一個皮沙發裡站起來,熱情地和我打招呼。

  「我們直接上樓,好嗎?」他說。

  我果然猜對了,他不會請我喝雞尾酒,暗自對自己的考慮周到頗為得意。他領我走下一道鋪著厚地毯的氣派堂皇的樓梯,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碰到;我們走進來賓用餐的餐廳,那兒一個別的客人都沒有。餐廳相當寬敞,也十分乾淨,牆壁粉刷得雪白,有一個亞當式【註:十八世紀英國的一種精細的設計藝術風格。】的窗戶。我們就在窗旁的座位上坐下,一個舉止沉穩的侍者送上一份菜單。牛肉、羊肉、羔羊肉、冷凍鮭魚、蘋果餡餅、大黃餡餅、鵝莓餡餅。在我順著這份千篇一律的菜單往下看的時候,我不禁嘆了口氣,想到了街角處的那些飯館,那兒有法國式的烹調、喧鬧的生活氣息和那些穿著夏季衣裙的塗脂抹粉的俏麗的娘兒們。

  「我推薦這兒的小牛肉火腿餡餅。」羅伊說。

  「好吧。」

  「我自己來拌沙拉,」他用隨便卻威嚴的口氣對侍者說,接著又把目光移到菜單上,慷慨大方地說,「再來點兒蘆筍怎麼樣?」

  「那太好了。」

  他的態度變得更神氣了點兒。

  「兩份蘆筍,告訴廚師長,叫他親自選料。你喜歡喝點什麼?來一瓶萊茵白葡萄酒怎麼樣?我們都很喜歡這兒的白葡萄酒。」

  我表示同意,他就吩咐侍者去把酒類總管找來,我在一旁不能不對他點菜時那種發號施令卻又彬彬有禮的態度十分欽佩。你會覺得一個有教養的國王就是用這種氣派召見他的陸軍元帥的。胖胖的酒類總管穿著一身黑衣服,脖子上掛著說明他職務的銀鏈條,拿著酒單急匆匆地跑了進來。羅伊匆匆而又親切地向他點了點頭。

  「嗨,阿姆斯壯,給我們來點兒二一年的聖母乳酒【註:德國萊茵黑森地區產的一種甜味白葡萄酒。】。」

  「好的,先生。」

  「酒供應得怎麼樣?相當不錯?你知道,我們以後沒法再弄到這種酒了。」

  「恐怕弄不到了,先生。」

  「不過,也用不著過早擔憂,自尋煩惱,是嗎,阿姆斯壯?」

  羅伊朝著酒類總管愉快熱情地笑著。總管長期和這些俱樂部成員打交道,知道得說點什麼來回答他這句話。

  「是用不著,先生。」

  羅伊哈哈大笑,眼睛朝我望著。這個阿姆斯壯,真是個角色。

  「好吧,把酒冰一下,阿姆斯壯。不過別太涼,你知道,得正好。我想讓我的客人瞧瞧咱們這兒辦事都很在行。」他轉過臉來對著我,「阿姆斯壯在我們這兒已有四十八年了。」等到總管走了以後,他又說,「我請你上這兒來吃飯,希望你別介意。這兒很安靜,咱們可以好好談談。咱們好久都沒有一塊兒談談了,你看上去身體不錯。」

  這句話使我也注意起羅伊的外表來。

  「比你可差遠了。」我答道。

  「這是一種規矩、虔誠、清心寡欲的生活的結果,」他大笑著說,「充分的工作,充分的運動。打打高爾夫球怎麼樣?我們應該哪天打一場。」

  我知道羅伊說的只是臨時想出來的應酬話,浪費一天工夫和我這麼一個水準不高的對手打球,對他是最沒意思的事。不過我覺得他這種含糊其辭的邀請,我接受下來也沒有什麼害處。他是健康的化身,他那捲曲的頭髮已經十分灰白,但這種顏色跟他卻很相配,使他那張坦率的、給太陽晒黑的臉反而顯得相當年輕。他那兩隻異常坦誠地望著世界的眼睛既明亮又清澈。他不像年輕的時候那樣身材細長,所以侍者給我們送來小圓麵包的時候,看到他要了黑麥麵包,我並不覺得奇怪。他那略胖的體態其實只增加了他的氣派,使他的各種言論都有了分量。他的舉止比過去更顯得從容不迫,使你放心地對他有了一種信任感。他坐在椅子上,安如泰山,看上去好似坐在一座紀念碑上。

  我不知道是否像我希望的那樣,在我剛才敘述他和侍者的那段對話時已經讓讀者清楚地看到,他的談吐通常並不才華橫溢,風趣詼諧,但卻很流暢,他老是發笑,引得你有時候會產生錯覺,以為他講的話很有趣。他從來不會找不到話說,他和別人談論當前的一些話題時那麼平易隨和,使聽他話的人一點也不感到緊張。

  許多作家都有一種壞習慣,他們老是專心琢磨詞句,就連在談話中也字斟句酌。他們不知不覺地小心推敲自己的每句話,在表達自己的意思的時候既不多說一句,也不少說一字。這種習慣使不少上層社會的人在和他們交往時畏縮不前。這些上層人物精神生活簡單,詞彙有限,所以和人結交時總一再躊躇。可是跟羅伊在一起卻從不會感到有這種拘束。他可以用對方完全能理解的詞語和一個愛跳舞的衛兵說話,也可以和一個參加賽馬的伯爵夫人用她馬夫所用的語言談話。人家總熱情洋溢、十分寬慰地說他一點兒也不像一個作家。羅伊最樂意聽到這樣的恭維。聰明人總用許多現成的短語(我寫這本書的時候,「誰也管不了」就是最普通的一句),流行的形容詞(如「絕妙的」或「叫人臉紅的」)以及只有生活在某一類人中你才懂得意思的動詞(如「推搡」)。這些詞語使閒談顯得特別親切,沒有什麼拘束,而且也不必動什麼腦筋。美國人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人,他們把這種談話技術發展到了一個高度完美的階段,創造了一大批簡潔、平凡的短語,這樣一來,他們根本不必考慮自己在說些什麼就可以進行一場生動有趣的談話,而他們的頭腦就可以用來自由思考大買賣和男女私通這類更為重要的事情。羅伊掌握的詞彙非常廣泛,他當機立斷所選的詞語總準確無誤。這使他的講話辛辣有力,卻又不失分寸,而且每當他用這些詞語的時候,總是神采飛揚,口氣熱切,仿佛這些話都是從他那思想豐富的頭腦中剛創造出來的。

  這時候,他東拉西扯地和我談到我們都認識的朋友和最近出版的書籍,談到上演的歌劇,心情顯得很愉快。他對人總很親切,不過今天他的這種親切的姿態卻實在使我驚訝。他對我們彼此見面的機會這麼少深表惋惜,又坦率地(這是他最討人喜歡的特點之一)告訴我他多麼喜歡我,對我多麼佩服。我覺得我非得迎合一下他這種友好的表示不可。他問起我正在寫的書,我忙問了問他正在寫的書。我們彼此都說我們倆誰也沒有得到我們應該得到的成功。我們吃著小牛肉火腿餡餅,羅伊告訴我他怎樣調拌沙拉。我們喝著萊茵白葡萄酒,還津津有味地咂著嘴。

  而我心裡卻一直納悶,不知他什麼時候會談到正題。

  我無法相信在倫敦社交活動最繁忙的季節,阿爾羅伊.基爾只為了談論馬蒂斯【註::法國畫家、雕刻家和版畫家,野獸派領袖。】、俄國芭蕾舞和馬塞爾.普魯斯特【註::法國小說家,以《追憶逝水年華》而聞名於世。】而願意在一個既不是評論家又不是在任何方面具有什麼影響的同行作家身上白白浪費一個小時。再說,在他談笑風生的態度背後,我隱隱約約地感到他有點兒心神不定。要不是我知道他境況不錯,我真疑心他要開口問我借一百英鎊。看起來好像這頓午飯就要結束,而他卻一直沒有找到機會把他心裡想說的話說出來。我知道他為人謹慎。也許他認為我們兩個人這麼久沒有見面,頭一次見面最好先建立友好的關係,把這頓氣氛愉快的豐盛的午飯只看成是個投到水底引魚上鉤的誘餌。

  「咱們到隔壁去喝杯咖啡好嗎?」他說。

  「隨你便。」

  「我覺得那兒要舒服些。」

  我跟著他走進另一個房間,那兒比餐廳寬敞多了,有一些很大的皮扶手椅和很大的沙發;桌上放著一些報紙和雜誌。兩個老年人坐在一個角落裡低聲交談。他們不大友好地瞥了我們一眼,但是這並沒有使羅伊躊躇不前。他依然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

  「嗨,將軍。」他大聲喊道,一面輕鬆愉快地向那邊點了點頭。

  我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望著外面歡樂的白日景象,真希望自己多知道一些聖詹姆斯街的歷史背景。我很慚愧,竟然連街對面那個俱樂部的名稱都不知道,我不敢問羅伊,怕他會因為我對每個體面的人都知道的事一無所知而看不起我。他把我叫過去,問我要不要在喝咖啡的時候也喝一杯白蘭地。我謝絕了,他卻堅持要我喝上一杯。這個俱樂部的白蘭地是有名的。我們並排坐在式樣雅緻的壁爐旁的一張沙發上,點著了雪茄。

  「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最後一次上倫敦來,他和我就是在這兒吃午飯的。」羅伊口氣很隨便地說道,「我要老頭兒嘗了嘗我們這兒的白蘭地,他喝了很欣賞。上個週末,我就是在他太太家度過的。」

  「是嗎?」

  「她多次問候你。」

  「真謝謝她,我還以為她不記得我了。」

  「不,她記得。你大概六年前在那兒吃過一次午飯,對嗎?她說老頭兒見到你很高興。」

  「我覺得她可並不高興。」

  「哦,這一點你可錯了。當然,她不得不非常小心。老頭兒老是受到那些想要見他的人的糾纏,她不得不讓老頭兒節省精力。她總怕他過分勞累。你只要想想她竟然使老頭兒活到八十四歲,而且始終神智不衰,那實在了不起。老頭兒去世後,我常去看她。她非常寂寞。不管怎麼說,她全心全意地服侍了德里菲爾德整整二十五年。要知道,這可是奧賽羅【註】幹的工作,我真替她感到難過。」

  【註】奧賽羅:莎士比亞悲劇《奧賽羅》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愛護自己的妻子到了喪失理智地步的丈夫。這兒借指深愛自己配偶的妻子。

  「她年紀還不算大。沒準兒她還會結婚的。」

  「不會的,她不會這麼做。那樣的話就太糟了。」

  談話稍微停了一下,我們都抿了一口白蘭地。

  「在德里菲爾德成名前就認識他的人,如今在世的只有五個,你大概也是其中之一。有一個時期,你常去拜訪他,是嗎?」

  「拜訪過不少次。那會兒我幾乎還是個小孩,而他已經是中年人了。你知道我們並不是知己的好友。」

  「也許不是,不過,你一定知道不少他的事情,那是別人所不知道的。」

  「大概是這樣。」

  「你有沒有考慮寫一些對他的回憶?」

  「天哪,這可沒有!」

  「你不覺得你應該寫一下嗎?他是我們這個時代最了不起的小說家之一,也是維多利亞時代最後的一個小說家。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的小說和近百年來寫出的任何一部小說幾乎一樣有希望傳諸久遠。」

  「不見得吧。我總覺得他的小說相當乏味。」

  羅伊望著我,眼睛裡閃爍著笑意。

  「你就愛抬槓!不管怎麼說,你得承認有你這種看法的人是少數。不瞞你說,他的小說我不只看過一兩遍,而是六七遍。每看一遍都覺得更好。你有沒有看過他去世時評論他的那些文章?」

  「看過幾篇。」

  「意見那麼一致,真是驚人。我每一篇都看了。」

  「要是每一篇的內容都沒什麼不同,那不是很不必要的嗎?」

  羅伊和氣地聳了聳他那寬闊的肩膀,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我覺得《泰晤士報文學副刊》上的那篇文章十分精采。看看它對老頭兒就會有很好的了解。我聽說《每季評論》下幾期也要刊登好幾篇文章。」

  「我仍然認為他的小說相當乏味。」

  羅伊寬容地微笑著。

  「你的看法和所有說話有分量的評論家的看法都不一致,你不覺得有點兒不安嗎?」

  「倒沒覺得怎麼不安。我動筆寫作到現在已經三十五年了;你根本想不到我看見過多少人被捧為天才,享受了一時間的榮耀,然後就湮沒無聞了。我不知道這些人後來怎麼樣了。死了嗎?還是關進瘋人院了?還是藏在辦公室裡?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偷偷摸摸地把自己的作品借給哪個偏僻的村子裡的醫生和老姑娘看。我不知道他們是否仍是哪個義大利pension【註:法語,膳宿公寓。】裡的大人物。」

  「哦,不錯,這些都是曇花一現的人物。我見過這樣的人。」

  「你還做過關於他們的演講。」

  「那是免不了的。只要辦得到的話,總該幫他們一把。你知道那些人絕不會有什麼前途。去它的,反正寬厚待人總是做得到的。可是,不管怎麼說,德里菲爾德並不是那一類人。他作品的全集共有三十七卷,在索思比書店的最後一套賣了七十八鎊。這本身就說明了問題。他的書的銷售量每年穩步增長,去年是銷售量最多的一年。這一點你可以相信我。上次我在德里菲爾德太太那兒時,她給我看了他的稿費收入清單。德里菲爾德的地位已成定局。」

  「誰能說得準呢?」

  「噯,你不是覺得你能嗎?」羅伊尖刻地答道。

  我並沒有生氣。我知道我把他惹火了,暗自感到高興。

  「我覺得我少年時形成的出自直覺的判斷還是正確的。那時候,人家告訴我說卡萊爾【註:英國散文作家和歷史學家。】是個偉大的作家,我很慚愧,覺得他的《法國革命史》和《成衣匠的改制》簡直讀不下去。現在還有人會讀他的這些作品嗎?我原來以為別人的意見總比我自己的高明。所以我勉強相信喬治.梅瑞狄斯的作品文筆華麗。可是我心裡卻認為他的作品矯揉造作,冗長囉嗦,也不真誠。現在,許多人也都這麼認為。那時候,人家告訴我說你要是欣賞沃爾特.佩特【註:英國文藝批評家、散文作家,主張「為藝術而藝術」。】,那就表明你是一個有教養的青年,於是我很欣賞沃爾特.佩特,可是天哪,他的《馬利烏斯》真把我讀得煩死了。」

  「噢,不錯,現在大概沒有人讀佩特的作品了,梅瑞狄斯的作品當然也已經過時,而卡萊爾只是一個自命不凡、空話連篇的人。」

  「你不知道,三十年前他們看上去都十拿九穩地流芳百世。」

  「那麼,你從來沒有看走了眼嗎?」

  「也有過一兩次。我過去對紐曼【註:英國天主教樞機助祭、神學家、散文家。】作品的看法遠不如現在,而對菲茨傑拉德【註:英作家,以完全意譯的方法翻譯了波斯詩人歐瑪爾.海亞姆的四行詩《魯拜集》。】那讀起來音韻鏗鏘的四行詩則比現在的看法要好得多。那時候,我對歌德的《威廉.邁斯特》簡直讀不下去,而現在我覺得這是他的傑作。」

  「那麼,有哪些作品是你當時欣賞而目前仍然欣賞的呢?」

  「噢,例如《項狄傳》、《阿米莉亞》和《名利場》,《包法利夫人》、《巴馬修道院》和《安娜.卡列尼娜》,還有華茲華斯【註:英國著名詩人。】、濟慈【註:英國著名詩人。】和魏爾倫的詩歌。

  「我這麼說你可不要見怪,我認為你這麼說並沒有什麼新穎獨到之處。」

  「你這麼說我一點兒也不在意。我也覺得這些看法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過你剛才問我為什麼我相信自己的判斷,所以我想要向你解釋一下,以前不管是出於膽小還是為了尊重當時知識界的意見,我說過一些讚揚某些作家的話,而實際上我卻並不欽佩某些當時大家認為深可欽佩的作家,後來的發展似乎說明我當時的想法是對的。而當時我真正、直覺地喜歡的一些作家卻跟我和一般的評論意見一起經受了時間的考驗。」

  羅伊沉默了一會兒。他朝杯子底下看了看,我不知道他是想看看杯裡還有沒有咖啡,還是想找點話說。我對壁爐臺上的鐘看了一眼;再過一會兒,我就可以起身告辭了。也許我猜錯了,羅伊請我吃飯只是為了和我隨便談談莎士比亞和玻璃碗琴【註】。我暗自責備自己不該對他抱有那些刻薄的想法。我關切地看著他。如果這真是他請我吃飯的唯一目的,那一定是他感到厭倦或是灰心了。如果他不是另有用意,那只可能是至少目前的社交生活叫他實在受不住了。不過他發現我在看鐘,就又開口了。

  【註】玻璃碗琴:十八、十九世紀歐洲風行的一種由一套定音的、按音級排列的玻璃碗製成的樂器,用濕手指摩擦碗邊發音。

  「一個人整整幹了六十年,寫了一本又一本書,而且贏得了越來越多的讀者,這樣的人一定有不同尋常的地方,我看不出你怎麼能否認這一點。不管怎麼說,德里菲爾德的作品已經給譯成了各個文明國家的文字;在他的弗恩大宅裡,書架上都擺滿了他的作品的譯本。當然我也願意承認,他寫的許多作品現在看起來有點兒過時了。他是在一個艱難的時期成名的,他的作品常顯得冗長。他的大多數故事情節都驚險離奇,但是他的作品中有一個特點你必須承認,那就是美。」

  「真的嗎?」我說。

  「說到底,只有這一點是最重要的,德里菲爾德作品的每一頁上都洋溢著美。」

  「真的嗎?」我說。

  「那次他八十歲生日,我們把他的一幅畫像送去給他的時候,可惜你不在場。那真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場面。」

  「我在報上看了報導。」

  「你知道,那次到場的不只是作家,那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集會──包括科學、政治、商業、藝術各界以及上流社會的代表;這麼一大批名流顯要匯集在黑馬廄鎮的火車站,都從那列火車上走下來。我想這樣的情景你可不容易見到。當首相把勳章授給老頭兒的時候,那場面實在令人感動。他發表了很動人的講話。不瞞你說,那天好多人的眼睛裡都含著淚水。」

  「德里菲爾德哭了嗎?」

  「沒有,他非常鎮定,就和他平時一樣,有些不好意思,同時又很平靜,舉止彬彬有禮,對大家的這番盛情自然很感激,但是外表卻有點兒淡漠。德里菲爾德太太怕他太累,所以我們去吃飯的時候他就留在書房裡,她叫人用托盤送了點東西給他吃。在大家喝咖啡的時候,我溜出來跑去看看他。他正抽著菸斗,瞧著我們送給他的那幅畫像。我問他覺得畫得怎樣。他不肯說,只是微微一笑。他問我是不是可以把假牙拿下來。我說不行,代表團一會兒就要進來向他告別。接著我問他,他是否覺得這是最美好的時刻。『怪得很,』他說,『真是怪得很。』我想他實際上是累垮了。在他的晚年,他吃東西,抽菸都很邋遢。裝菸斗的時候總把菸絲弄了一身。德里菲爾德太太不願意人家看見他這樣子,不過當然她並不怕我看見。我替他稍微把衣服拍拍乾淨,隨後他們大家都進來和他握手告別,我們就都回倫敦去了。」

  我站起身來。

  「噢,我真得走了。今天見到你非常高興。」

  「我正要上萊斯特畫廊去看一個畫展的預展。我認識那兒的人。要是你高興的話,我可以帶你進去。」

  「謝謝你,我收到一張請柬。不,我現在不想去。」

  我們走下樓梯,我拿了帽子。出了門我就轉向皮卡迪利大街,羅伊說:

  「我和你一起走到街那頭。」他趕上我的步子,「你認識他的頭一位太太,是嗎?」

  「誰的?」

  「德里菲爾德的。」

  「哦!」我早已把她忘了,「是的。」

  「熟嗎?」

  「相當熟。」

  「我想她這人很討厭。」

  「我沒這個印象。」

  「她一定粗俗得不得了。她是個酒店的女招待,是嗎?」

  「是的。」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要娶她。我一直聽說她對他非常不忠實。」

  「是非常不忠實。」

  「你還記得她長得什麼樣嗎?」

  「記得,記得非常清楚。」我微微笑了笑,「她很好看。」

  羅伊短促地笑了笑。

  「一般人可不是這個印象。」

  我沒有回答。我們已經走到皮卡迪利大街了,我站住了腳,把手伸給羅伊。他握了握我的手,但是我覺得沒有他通常的那股熱情勁兒。我感到他好像對這次會面很失望。我想不出他為什麼失望。不論他曾想要我做什麼,我都無法去做,因為他根本沒有給我一點兒暗示。我緩緩地在里茨大酒店的拱廊下走過,又沿著公園的柵欄走去,一直走到半月街的對面。一路上我都想著我今天的態度是不是異常地令人生畏。顯然羅伊覺得今天不是請我為他幫忙的合適的時機。

  我又順著半月街走去,在經過皮卡迪利大街的車馬喧囂之後,半月街上靜悄悄的,令人心曠神怡。這兒寧靜而有氣派。大多數的住宅都有房間出租,不過不是粗俗地貼張招租廣告。有的房子像醫生診所似的,在門口安一塊擦得鋥亮的銅牌來說明它是供出租的;有的房子在它的扇形窗上用油漆端端正正地寫著有房出租的字樣。有一兩家特別慎重,只寫出了房主的姓名,所以如果你不知道內情,就很可能以為那是一家裁縫鋪或是一家當鋪。這兒不像另一條也有房間出租的傑明街那麼交通擁擠,只是東一處西一處的有時會有一輛漂亮的小汽車,也沒有人看管,停在某一個門口,偶爾在另一個門口會看到一輛計程車,從車上走下一位中年女士。你會有一種感覺,住在這兒的人似乎不像傑明街的住戶那麼歡樂,名聲也不像他們那樣不怎麼好;那兒的喜歡賽馬的漢子一早起來,頭還在疼,就嚷著要喝烈酒解醉;而住在這兒的則是一些從鄉間來的有身分的婦女;她們在倫敦的社交活動季節到倫敦來住六個星期;也有得是一些不輕易吸收會員的俱樂部裡的老年紳士。你覺得這些人年復一年地都到同一幢房子來住,也許在這兒的房主還在某些私人宅第裡幹活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認識他了。我的房東費洛斯小姐就曾在一些大戶人家當過廚娘,不過你要是看見她上牧羊人市場去買東西,你根本猜不出她過去的身分。她不像一般人想像中的廚娘那樣矮胖結實,臉色紅潤,蓬頭垢面;她身材瘦小,腰板兒筆挺,衣著整潔入時;她已是中年,臉上一副意志堅決的樣子,嘴上抹著口紅,戴著單片眼鏡。她做事有條不紊,言語不多,常帶著冷冷的嘲諷神情,花起錢來手筆很大。

  我住的房間是在底層,客廳的牆壁糊著舊時的有雲石花紋的牆紙,牆上掛著一些水彩畫,畫的都是浪漫的場景:有騎士在向他們的情人告別,也有古代的武士在宏偉的大廳裡歡宴;四下裡放著好幾盆巨大的蕨類植物,扶手椅上的皮革已經退色。整間房有趣地彌漫著十九世紀八十年代的氣氛。我向窗外眺望,見到的會是一輛私人雙輪馬車,而不是一輛克萊斯勒牌汽車。窗簾是厚厚的紅稜紋平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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