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之路第七节


  替姐姐会客

  街上风很大,又赶上连休人多,尘土四处飞扬。千加子从涩谷坐上汽车时已经1点了。

  千加子在日比谷下了汽车。这时,她心里仍在担心光介是否还在等着。当她走进日活会馆时,发现光介正从地上的台阶往上走。

  光介比在惠子的婚礼时晒黑了,显得很健康。不过,他的那双眼睛仍如以前,放射着灼人的美丽的光。于加子停住脚步,心里怦怦直跳。

  光介一开始没有注意到千加子,走到千加子眼前才发现了她。光介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

  “……我姐她今天来不了这里。”千加子说得很快。

  “嗯?”

  “我姐姐来不了,所以……”

  “你是来告诉我这个的?”

  “对。”

  光介望着千加子,显出不解的神情。

  “她病了?……”

  “不是。我姐和我母亲去旅行了。我打电话跟她说了您来了快信……”

  “那……”光介停顿了一下,说:

  “其实也用不着的。”

  光介眼神柔和且带羞涩,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但这微笑顷刻之间又被那不苟言笑的神情所替代。

  看到光介美丽的神情在这瞬间的变化,千加子心里一阵发紧。她仿佛感到光介在怨恨她多管闲事。

  千加子跟在光介的后面,垂头丧气地走出了日活会馆。走到有乐町,光介仍然是沉默不语。这使千加子有些无所适队。

  “那我就告辞了。”

  “是嘛。”光介只说了这么一句。

  狂风从千加子的后面吹来。千加子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地贴在脸上、脖颈上。在风的推动下,千加子晃晃悠悠地远离光介而去。

  他为什么这样呢?

  千加子心情十分不悦。自己要是个男的,这时,自己肯定要亲切地对对方表示感谢,然后再请人家喝杯茶的。可他这个人却……

  他是美。但是,却太冷漠、太严肃。直子姐还是别再对他关心为好。

  千加子走进百货公司,来到四层的女服柜台,挑选起风衣来。此时,她的内心才算平静下来。风衣花去了她四千三百日元。

  千加子准备去地下的食品部看看,便来到了电梯旁。站了一会儿,看到电梯每次都是挤得满满当当的,她只好从楼梯走了下去。地下商场更是人山人海,而且充溢着酸甜的食品的气味。千加子买了火腿,做沙拉的干净蔬菜,还有虾仁。同时又选了一罐速溶的雀巢咖啡。

  走出百货公司,千加子想,现在回去和父亲喝咖啡,还是应该买点西点才好。于是,她又向新桥方向走去。

  “竹岛。”

  在首饰店前,千加子听到有人叫她。随即,三个高中的朋友围到她的身边。

  她们有一个穿着和服,另两个穿着套装。但都同样是浓施粉黛,千加子好像遇到了新的朋友一般。她们毕业之后还没有见过面。不过,细想起来,她们也才刚刚毕业两个月。

  “5月末,川上就要结婚了。是我们当中的第一个。我们就是来给她买贺礼的。竹岛,你要不要也算一份儿?”有一个人问。

  “算我一份儿。你们准备买什么?”

  “想给她买一条漂亮的睡裙。”

  “听说不能买陶瓷器。”

  “那闹表、电饭锅呢?”

  “分量太重了。太实用,就没气氛了。小镜子呢……镜子也容易碎,也不行。”

  她们站在那儿说话的时候,不时被人流撞来拥去,有时险些跌倒。

  “还没定下来呢。我们正说要去那家叫‘多久实’的卖工艺品的商店呢。你也去吧。”穿着深蓝色套装的田村三代子说,千加子和三代子并肩走着。

  三代子学习成绩很好。不过,上学的时候,她和千加子的关系并不算特别好。

  “竹岛,你姐姐是不是在三友银行上班?”三代子问。

  “嗯。”

  “我说呢,我一直琢磨着她就是。可是,你们长得不太像,而且我们又不是一个科的,所以也就没有打过招呼。那是你姐?她生病了吗?”

  她问的和光介一样。千加子想。

  “她最近有些累,请了几天假。”

  姐姐陪母亲去旅行的事当然不能对她说。

  “三代子,你也在三友银行上班?我一点也不知道。”

  千加子将视线移向了她的三个朋友,仿佛要重新观察一下三个朋友的变化似的。

  小雨

  早晨出门时没有带伞,下午回来时下起了小雨。千加子冒着——细雨,小跑着返回到家中。已经4点多了。按说妈妈和直子已经回来了。

  “我妈呢?”刚进门,千加子就问道。

  母亲正坐在起居室里,喝着茶。妈妈好像刚刚洗完头发。蜷曲的头发使母亲显得十分年轻。

  “让你守家,辛苦了。你爸他怎么样?”母亲问。

  千加子微笑着看了看母亲。母亲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那是矶部温泉的薄饼吧?”

  “对。你最爱吃,是吧?这是从大车窗口买的。”

  千加子拿起一片盼望已久的矿泉薄饼,问:

  “我姐呢?”

  “刚才我们一块儿刚洗完澡。在她自己屋里吧。”母亲答道。

  千加子从门外喊了一声。

  “姐,你回来了。”

  可没有人回答。

  千加子正要开门,直子厉声问道:

  “你看了我的快信了?!”

  “快信嘛。”

  “不管是不是快信,你都不该打开别人的信。”

  “对不起。可这信是在你出门旅行时来的。”

  “我不在家,你就偷看我的信,这也太……”

  “偷看?”

  “不是偷看是什么?”

  “那可是光介先生的快信啊。”

  “光介先生的快信,你就该看?!”直子的脸上阴沉沉的。

  “那信上写着他要见你。我想要是打电话告诉了你,你说不定会回来的。”

  “……”

  “电话可又不太清楚。”

  “我可不愿意让你多心。你来的电话我也听不懂。你就不能说得再清楚些。”

  “我觉得我说得挺清楚的。”

  “看了别人的信,是不是害怕了。打了那么个没头没尾的电话。”

  这当姐姐的,心眼也太恶了。千加子心里想。可她又不能把刚才的事藏起来不说。

  “我觉得不能老让人家等,所以就去通知他,说你去旅行了。”

  “嗨,你这孩子真烦人。你去了?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直子洗完澡,刚刚开始化妆,还没有涂口红。望着她那刺人的目光,千加子心里有些害怕。

  “我觉得让人家老等着多可怜啊,所以才去的嘛。”

  “他又不是在等你。你也不好好想想。”

  “可是……我也是去银座顺便路过嘛。”

  直子正在系淡蓝色的尼龙女衫的扣子。她的手势显得很不灵活。

  一会儿,直子又缓和了一下口气问:

  “他都说了些什么?”千加子觉得直子语气的缓和是因为她想起了光介的面影。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多少也要说一句的吧。”

  “没说。”

  千加子想起光介当时的冷漠表情,又懊恼起来。

  “和他有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告诉他你去旅行了。”

  “真的?”

  “不信,你写封信问问去嘛。”

  “又多管闲事。”

  “这是你说的。”

  “那封快信也没写地址啊。”

  “我要是问一下就好了。关键的事儿,我倒给忘了。”

  直子笑也没笑。千加子看到直子这个样子,就转开了光介的话题,说:

  “田村三代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她说她和你在一个地方工作。刚才我们在银座碰见了。”

  “是吗?”直子显得十分惊讶。

  “千加子,你没跟田村小姐说些多余的话吧?”

  “她问咱们是姐妹吗,我说是啊。就这些。”千加子也像个使性子的孩子一样,反问道:

  “这也不成?!”

  “听说田村这个人是我们科长的侄女。马上就该公司职员旅行了。要是我请假出去旅行的事儿被人知道,就糟了。”

  “我没多说,就说你累了请了几天假嘛。你这个人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真够烦人的。以后不管有什么事情,你的事儿,我是一概不管了。”千加子说着,走出了屋门。

  直子觉得口红没有涂好,又对着镜子呆呆地发起愣来。

  千加子打去的长途电话很不清楚。直子只听清了光介寄来了快信。这使她满心喜悦,和母亲从旅行地赶了回来。但是,看到被打开了的快信,直子一下子火冒三丈。当然,她知道千加子这样做并不是出自恶意或好奇心。

  不过,自己的重要秘密被人家看到了,这仍然使她产生了强烈的不悦和羞辱感。

  自己和光介之间曾有过所谓的“秘密”吗?直子并不清楚。但是,千加子打开了光介的快信,这一事件却似乎让她看到了存在于自己内心的这一秘密。

  而且,光介没有写他的住址这本身对直子来讲就是一个难以琢磨的谜。这反而对直子产生了一种诱惑。

  “他知道我要去,当然就不需要写地址了。肯定是这样的,他没写地址的原因就在这儿。不过,也许他觉得我要是不去,他也就不必再写地址了。”

  修整院子

  这是个傍晚,一个狂暴雷雨袭来的傍晚。虽然还没有到雷雨季节,但这提前而至的雷雨却似乎明确地告示人们,新的季节就要来临。

  宫子从轻井泽带回来一棵龙胆草,种在院子里。狂暴的雷雨一来,这棵小草一时不见了踪影。但是,不知什么时候,龙胆草又伸展开它那毛茸茸的叶子,挺直起它的干茎,显得生气十足。

  附近的神社正值夏季节日。那里开办了一个盆栽市场。高秋下班归来、出门散步时,总会买来些开着花的芍药、还未开花的桂花树,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花草。等到星期天,他就蹲在院子里,专心地摆弄起这些花花草草。

  高秋一干就是一整天。这使宫子惊讶不已,没想到丈夫竟然还有这种性情。

  天色变暗时,宫子来到院里叫高秋吃饭。原以为丈夫只是为了排遣一下内心的郁闷,玩玩而已,没想到院子收拾得规规矩矩、井然有序。

  宫子又像往常一样,左手插在衣带里面,站立在旧貌换新颜的院子中。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对丈夫的变化一下子高兴不起来。

  “邮箱那儿也变样了吧?”高秋显得很高兴。

  “这棣棠也是你从那边移过来的?”

  “对。”

  邮箱前种着勾枝搭叶、枝叶繁茂的连翘和棣棠。每逢雨日,打着伞就没办法取出邮件。所以,衣服下摆总弄得湿淋淋的。这成了竹岛一家人长期头疼的一件事儿。每到下雨时,大家都说该把那树枝砍下去,却一直没人动手去做。

  类似的事在这家里还有好几件。宫子觉得这种事儿哪家也是会有的,因此也并不在意。而且,不下雨的时候,那些雨天碍手碍脚的树又为家里平添几分风情。

  可是今天,奋力改造院落的高秋却一下子把它给解决了。棣棠,分了几棵,被移栽到沿廊的落水管处。连翘被安排在邻家的厕所旁,遮挡住了这个不洁的地方。

  在改变院子的同时,高秋无疑也在竭力地改变着自己的感情生活。

  不过,宫子本身却难以从心底发生改变。她在历数丈夫性格的缺陷时,也发现了自己性格上的短处。她觉得自己可以做女儿的母亲,但却做不了高秋的妻子。可是,这“妻子”又是什么呢?

  也许还是早些老了为好。

  送走丈夫、女儿们,干完每天同样的家务,每天的10点或者11点便成了宫子倍感孤独的时间。她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于是,她就来到院子里,或者拔掉不断生长的杂草,或者为高秋没有看到的菊花分根移栽。一个人,她也懒得吃午饭。有时午饭要拖到两点多才吃。

  今天,她在给玫瑰清除蚜虫时,发现一只美丽得惊人的大蛾子一动不动地趴在玫瑰上。宫子十分害怕,便走到远处。

  “等他回来让他拿走。”宫子这时想到了自己的丈夫,站在那里不由得笑了。

  门开了。宫子觉得那开门的声响十分熟悉、十分亲切。宫子转过脸去,原来是惠子。惠子穿着件淡蓝色的新衣服。宫子第一次见到惠子穿着自己不熟悉的衣服。

  “请花匠来了?”惠子问。

  “没有,是你爸干的。”

  “我爸?他这是怎么啦?”

  “你这个宝贝闺女不在了,心里太寂寞了吧。”宫子故意说是惠子的原因,可惠子却不理会。

  “大不一样了。真漂亮啊。”

  惠子站在阳光下,显得柔顺得有些憨直。望着惠子,宫子脸上浮现出微笑。

  “来,进屋吧。”

  宫子走进屋,洗着手。这时,她突然觉得肚子饿了。

  “惠子,你吃午饭了吗?”

  “我想吃寿司,最好是带青菜、鱼虾,别有腥味的。”

  “你打个电话。我也要你那种。”

  “毛豆还没熟吧。我特别想吃毛豆什么的。”

  惠子一边说着,一边给常去的一家寿司店拨着电话。宫子觉得女儿就像旅行刚刚回来似的。

  “真山他们一家子还那样?”宫子问。

  “嗯。是这么回事儿。我有点不舒服,英夫非让我去看看医生。可我想还是问问您再说。这不,就回来了。”惠子用她那黑黑的大眼睛久久地望着母亲。

  “噢。”宫子点点头,看了看惠子。按说是该有了,可她又觉得稍微早了些。

  “也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吧。我老觉得不想吃饭,也浑身没劲儿。最烦准备做饭。”

  “……”

  “妈,你也有过这种时候?”

  “有过。”

  宫子结婚的第二个月就怀上了惠子。当时也是现在这个季节。

  宫子想起来自己身孕有些明显时还和高秋去看过电影。那场电影叫《残菊物语》。自己当时流了许多泪,出来时都有些不好意思。

  “真山他们家该高兴了吧。”

  “我还没说呢。要是不是,多不好意思啊。”

  “这没问题,肯定是。也不告诉英夫?”

  “嗯——”惠子模棱两可地应道。

  “什么时候去看医生好呢?”

  “当然是越早越好。让大夫看看咱也就放心了。另外,听说现在有种针,对孕期反应挺好的。”

  “我可不愿意去医院……”

  “女人谁都这样的。”

  “看医生的事儿就说到这儿吧。另外……”

  “我现在累得是一点劲儿也没有。女人的生活就都这样儿?”

  “这是因为你现在过得不舒服。”

  “在人家家里过日子,真够受。我要是原来我的样子,谁都不喜欢我。可我就想让他们给我点儿‘我’。”

  “你这个‘我’到底是什么呀。要和别人过好日子,就不能光顾自己。这话也许有点陈旧。不过,现在就算我知道你心里不满,我也不能直接去帮你。我虽然不能帮你,不是还有英夫吗?”

  “他啊……总而言之,我太累了……”

  宫子皱起眉头。看到宫子的样子,惠子笑笑说:

  “咱们家的,连茶都香。”

  “……”

  “我得回去了。”

  “你这不是刚来吗?”

  “已经3点了吧。每天现在这个时候,就要准备饭了。我觉得,这吃饭也真麻烦。买菜,洗菜,剥皮,切菜,一下子就要好几个小时。可吃起来,不过五分钟就完了。”

  宫子想起电视的“一百人日本人一百张脸”的节目。那些刚结婚的明星说的和惠子一模一样。

  “妈,你今天准备做什么,安排什么食谱?”

  “嗯——我们家简单。没有什么食谱。煮点紫箕,拌点菠菜,烤点竹荚鱼,也就成了。再来个汤什么的。”宫子笑笑。

  “这多好啊。可我们家就不成。您帮我想想适合我们家的。”

  “我哪知道什么适合你们家啊。”

  “不跟您说了。”惠子说着,站起身来,走到她熟悉的化妆镜前,专心地整起妆来。

  惠子以前皮肤就白,现在那白皙的皮肤变得更富光泽,更加美丽了,连母亲都生出些许妒意。

  华艳的衣带

  惠子被母亲送到院子里。站到院子里,她发现院角的水池里溪荪开放着黄色的和紫色的花。

  “这溪苏有些年头了吧。我最近做梦老梦到我爸和您。”

  “什么梦?”

  “乱糟糟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在梦里挺担心的。醒了之后,有时就睡不着了。”

  惠子在丈夫身边,老梦见娘家父母,这大概是因为女人的生理变化吧。惠子说的“担心”倒让宫子心里一震。女儿现在仍然把娘家叫做“我们家”,把婆家一会儿叫做“我们家”,一会儿称做“人家家”。

  宫子有些担心地叮嘱惠子:

  “这虽然不是病,不过,更要好好注意啊。看完医生,马上就给我来个信儿。”

  第二个星期天,惠子和英夫一起来了。当然,他们是来报喜的,医生查了查,说肯定是怀孕了。惠子夫妇两个人一起来了,这使宫子更为高兴。她连忙给丈夫去了电话,让他早些回来,大家一块儿吃晚饭。

  有一段时间没见了,英夫显得有些发胖。这也许是因为生活稳定的缘故。惠子的脸显得瘦了些,不过仍然很美,而且,那美里透出一种宁静的感觉。

  虽然宫子曾在那怪异的噩梦里流露出些许对英夫的特殊的情感,并为此而烦恼过,但是现在她已经完全能够以岳母的感情毫无顾忌地面对英未了。看到女儿在模仿自己,宫子心里感到不安——一种交织着喜悦与惊异的不安。这种不安竟然能使宫子对丈夫的内心深处的忧虑立即恢复到了正常,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惠子夫妇回去以后,家里仍然充溢着温馨、热闹的气氛。

  离睡觉的时间还早,高秋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宫子招呼道:

  “咱们到那边走走去。”

  宫子穿上结城单和服,系上一条华艳的衣带,又匆匆地化了一下妆,头发也像惠子那样从后面拢了上去。

  直子和千加子感到父母一同去散步十分新鲜,便将他们送到门前。

  高秋先走出大门,然后等宫子走过来。并肩向前面走去。

  “惠子结婚之后,反倒显得年轻了,可直子最近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极窝囊的。”

  “是嘛。一点小事儿,都会使女人的脸发生许多变化的。过了20,有一段时间是要显得慌悴些的。直子按虚岁算也有23了。”

  “我总觉得她才18岁。”高秋抬头望了望没有月亮没有星星的阴沉的天空。

  “她想学插花,可她师傅又死了,也就学不成了。”宫子没有再说下去。

  “这段时间,我看她在织有花边的毛衣。可是,她好像怎么也织不下去。”

  “刚才她和惠子悄悄地嘀咕什么来的吧。”

  “是啊。”宫子应了一声。

  隔了许久才见到惠子,直子想也许惠子能知道光介的住处。

  直子每天早晚都要去邮箱那儿看看,看看有没有光介的来信。只要能知道他的住处,自己也就可以给他去信了。

  可是,惠子和英夫形影不离,直子根本没有机会和惠子说话。这使直子心里十分发急。惠子将要回去时,直子抓住惠子去整妆的机会,随便地向她问了问光介的情况。

  “他到我们家来过一次。大概是上个月的星期天。那天,英夫也在家的。听他说,那种叫尤加利的树,长得可快呢。”惠子说。

  “那座山在伊豆的哪个方向?”

  “听他讲,像是在天城山,伊豆里面。听说那儿还能见到鹿呢。”

  “知道是什么地方吗?”

  “你想知道?”

  直子感到耳根有些发热。她注视着姐姐。

  “我看英夫也不会知道。他那个人挺怪的。从小,他就受到过不少一般人没有经历过的精神磨难。虽然他只比英夫大3岁,可人看着显得大不少。他要躲在山里过一辈子,真是的……”

  光介很少自己主动要求什么。可这次他主动约直子时,直子却又和母亲出外旅行了。直子觉得这种不幸是难以挽回的。

  “直子,你喜欢他?”

  惠子看着镜子,向直子问道。

  “是啊,他挺漂亮。漂亮得令人惊异嘛。”

  “……”

  “不过,这种引人注目的美肯定不好。而且,他有些冷漠、固执。我觉得人普通些好。他太不一般了。英夫有好多朋友。英夫也说要给你介绍介绍呢。”

  “我不管。”

  “不是挺好的嘛。别再想光介这种人了……他就是那么一种人……他挺适合在山那边住的。直子,你有更温馨、更幸福的人在等着呢。”

  “你自己乱猜什么呢。我什么事儿也没有。”直子摇摇头说。

  白色的旱伞

  一学期将要结束了,千加子的女子大学准备举办义卖会。

  每年梅雨季节前后,宫子都得为义卖会做些简单的手工艺品。千加子从小学、中学到高中都在这所女子大学的附属学校学习。

  最开始的义卖是为了重建遭受战火毁坏的校舍。如今,校舍已经颇具规模了。今年的义卖主要是为了捐助孤儿院,购买运动队的用品。

  “我在食堂当服务员。你们一定来啊。”千加子盛情邀请宫子和直子。

  “我要去了,你又得让我瞎买东西。咱家可没那富裕钱。”宫子说。

  “别买贵的,买点儿可爱的东西不就行了。”

  “一想到是学校的孩子们做的,在学校里哪个看着都可爱。可拿回到咱家,就觉得干嘛要买这些呢。”

  说是这么说,可今年这次,直子还是做了三四个编织的小物件。宫子又帮助千加子完成了她的任务,给卷毛娃娃做了衣服和帽子。所以,她们还是准备去看看。

  义卖在星期六、星期天两天。星期六直子只上半天班,所以,宫子对直子讲:

  “咱们约好见面的地方,一起去千加子的学校看看吧。”

  “我和朋友约好去看立体电影的,票早就买好了。不行。”

  直子冷淡地回绝了。

  “这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看直子的神情,这个问题还有些不大好问。

  最近,直子显得格外的不悦。有时,宫子忍不住了,便问:

  “直子,你怎么啦?”

  “身体没劲儿。梅雨季节让人心烦。我觉得身体里面都像是发霉了。到了夏天,就会好的。”

  宫子认为自己夫妇的不稳定的关系给直子这个女儿带来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所以总觉得欠了直子一笔债。而且,又是直子陪自己到的轻井泽的星野温泉。宫子在心里一直认为自己是在依靠着直子,可不知女儿又是怎么认为的。

  高秋中意惠子,宫子对直子满意。可现在,宫子却时时感到一种孤独。这种孤独感来自于惠子这个事事讲究排场、十分任性、无遮无掩的女儿的离去。

  星期天高秋在家,宫子不好出门。所以,最后宫子还是决定一个人星期六去义卖现场。

  “妈,您要是去千加子的学校,回来时,您到本乡的越物帮我买两卷浅蓝色的线。我织了一半,线就不够了。”直子向母亲央求道。

  “百货公司就没有?”

  “没有。您就帮个忙吧。”

  直子把一根二十厘米长的线放在宫子手里,让宫子买线时比照去买。

  直子从上中学起就喜欢编织。一有工夫,她就经常编织一些东西。她编织时的形象足以反映出她那讨人喜欢的性格。

  最近,直子经常用线编织手袋、旱伞一类的物品。她编织的无袖女衫,在宫子看来,可以说是件可爱的小艺术品。

  直子做事从来是既然干了就干到底的。可是最近这段时间她却没心思编织。看到直子又让自己买线,宫子心里踏实了许多。看来,直子神情变得开朗,并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是早晨。

  宫子送走了父女三人后,回到屋里慢慢地化起妆来。她穿上白底碎花和服,系上一条浅褐色配有浅蓝色鸭跖草图案的薄衣带。

  走到门外,日光要比想象的热许多。宫子返过身打开刚刚锁上的门厅的锁,取出一把旱伞来。

  这是一把在白色麻纱上用褐色的线抽绣而成的长柄旱伞。样式是当时十分流行的。

  这不是直子的作品,而是前几天高秋送给她的意外的礼物。这件礼物是宫子做梦也没想到过的。

  当时宫子感到十分不好意思,都没敢直接显露出自己内心的喜悦。

  宫子又锁上门,看了看没有一个人的家。这时,她握着旱伞的手感到有些发痒。

  这么多年,她与丈夫感情出现了裂痕,既没握过手也没接过吻。可现在晚上一下子就恢复了身体的接触。宫子猛然间想到了这件事,顿时觉得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缠绕全身。她急忙打开旱伞向前走去。

  宫子从涩谷上了国铁电车。这个时间,车里空荡荡的,没有几个乘客。

  宫子想起今天早晨报纸家庭版面的一个报道,说是男人比女人寿命短七年。这是一个平均计算的数字。每个人未必都是如此。假若按这个数字来看的话,一对年龄相当的夫妻,女的就要孤单单地过上七年。如果丈夫比妻子大7岁,那妻子就要过十四年未亡人的生活。

  宫子比高秋小3岁。

  最近,宫子一想到丈夫的死,有时就会吓得浑身颤抖。这和夫妻的关系如何无关。这种恐怖感甚至会使人的心脏停止跳动。

  报纸的这个栏目上还用表格的形式标示出夫妇年龄差方面的离婚统计数字。夫妻差3岁的离婚率最高,接下来的就是妻子年龄大于丈夫的夫妇。年龄相同的夫妻离婚率最低。

  另外,报上关于离婚的时间是这样写的:结婚不到一年的离婚者最多。这使宫子颇感意外。难道现如今还在新婚阶段,就有许多人开始离婚了。

  最近,宫子见到人,人家就要对她说:“把女儿嫁出去了,您就放心了吧。”其实,哪儿放心得下啊。她觉得自己内心的不安是自己无法消除的,自己担心的又是自己无法解决的。

  女儿结了婚,反而使自己这对老夫妻无法再表示自己的不满不平。虽说惠子怀了小孩,但也并不能因此高枕无忧。为了孩子,女人就不得不忍耐着持续原有的婚姻。难道还有比这种不幸更惨痛的吗?

  宫子走出饭田桥车站。她想起了惠子。惠子最近经常不声不响地突然在中午时分回娘家坐坐。她想还是应该告诉惠子一声。

  宫子用公用电话接通了惠子的家。没想到是真山夫人接的电话。真山夫人先是来了一番季节问候,然后又谈了一通家庭的情况,没完没了,弄得宫子连回话的机会也没有。

  “8月13日是戍日,我们要举行五月带①的仪式。到时,请您务必赏光。”

  ①在日本,按旧风俗,妊娠五个月的“戍日”,要举行孕妇系“岩田衣带”的仪式,以保安产。

  “好啊。谢谢。我一定去。”

  宫子终于有机会说了一句话,可是,她并不知道什么“戍日”是怎么回事。

  惠子住在另一栋房子,来接电话要花一些时间。所以,宫子又重新挂了一遍。惠子表示她也想去千加子的学校看看。宫子连忙劝阻她说:

  “你身子重,天气又热,别去了。”

  “也是。天气这么热,可您还是去了嘛。”

  “我打着旱伞呢。”

  “什么,旱伞?”惠子惊异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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