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手艺太粗糙了。”

  按摩结束了。澡堂女给依然坐在那里的银平穿上袜子,扣上衬衣的钮扣,穿上鞋系好了鞋带。银平自己做的,只剩下系好裤腰带和打上领带了。银平出了浴室,在喝冰橘子汁的时候,澡堂女站立在他身旁。

  接着澡堂女一直相送到大门口,一走出夜幕笼罩下的庭院,银平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的幻影。有两三只秀眼乌连同各式各样的虫子一起挂在蜘蛛网上。青色的羽毛和可爱的白色的眼圈,鲜艳夺目,秀眼乌只要扑打翅膀,蜘蛛网丝也就会弄断的吧。可是它紧紧地合起翅膀,挂在网上。看样子蜘蛛若一靠近,它就会啄破蜘蛛的肚皮。蜘蛛在网中央将尾部向着秀眼乌。

  银平把眼抬得更高,仰望着黑黝黝的森林。母亲老家的湖岸,夜间失火了,那里正映现着这般情景。银平仿佛被映现在水面上的夜火所吸引。

  水木宫子被人抢走了装有二十万圆的手提包,可是她没有去警察局报案。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一笔大钱,与命运相关,但她却有口难言。也许可以这样说,银平大可不必为这件事下行逃到信州,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跟踪银平,可能就是银平手中的钱吧。看来不是银平偷了钱这件事,而像是钱本身追逐着银平不放。

  银平无疑是偷了钱。他差点要对宫子说:手提包掉了。可见这不能构成抢劫的罪名吧。宫子并不认为是被银平抢走。也没有明确下结论是银平偷的。宫子在马路当中扔掉手提包回来的时候,在场的只有银平一人,首先怀疑银平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宫子并没有亲眼目睹,也许银平没有捡到,而是其他行人捡去呢?

  “幸子,幸子!”

  那时宫子一跨进大门,就呼唤女佣。

  “我把手提包弄丢了。你给我去找找好吗?就在那家药铺前。赶紧跑去吧。”

  “是。”

  “慢吞吞的,就被别人捡走啦。”

  宫子喘着粗气,登上了二楼。女佣阿辰紧跟宫子上了二楼。

  “小姐,听说您丢了手提包……”

  阿辰是幸子的母亲。阿辰先到这家,然后再把女儿叫来。宫子过着独身生活,这个小小的家庭本来不必雇用两个女佣,可是阿辰抓住这家的弱点为所欲为,她的存在超过了女佣的身份。阿辰有时把宫子称作“太太”,有时又叫做“小姐”,有田老人到这家来的时候,她一定把宫子称作“太太”的。

  有一回,宫子受她诱导,无意中向她说:

  “京都的旅馆里,侍候我的女佣,在我独身一人的时候,就叫我‘小姐’呢。有田在场的时候,尽管我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她还是唤我‘太太’……‘小姐’的称呼也许是把人看作是小傻瓜吧。不过,听着倒有几分令人可怜。我很是悲伤啊。”

  阿底回答说:“那么以后我也这样称呼您吧。”从此以后,她就这样沿袭下来了。

  “但是,小姐,走路丢掉手提包,不是有点蹊跷吗?手上又没有拿其他东西,只拎着一个手提包嘛。”

  阿辰瞪圆了小小的眼睛,直勾勾地仰视着宫子。

  阿辰的眼睛不睁大也是滚圆的。活像镶嵌着一对小钢铃。和阿辰长得一模一样的幸子,她的小眼睛一睁圆,着实可爱。阿辰也许是眼尾短细的关系,看上去眼睛过分突出,显得很不自然,令人望而生畏,不免要提高几分警惕。事实上,同阿辰的眼睛碰在一起,从她的眼神来看,她的眼睛的深处不知隐藏着什么东西。那双淡茶色的明眸,反而给人以一种冰冷的感觉。

  她那张白皙的脸也是又圆又小。脖颈粗大,胸部丰腴,越往下越肥胖。双脚却很细小。女儿幸子的小脚之可爱,简直令人瞠目。但是,母亲的脚脖子很细,小脚也显得有点丑陋。母亲和女儿都是小个子。

  阿辰的脖颈肉乎乎的。虽然是仰视宫子,脑袋并没有抬起多少,只是向上翻了翻眼珠子。宫子站立在那儿,阿辰仿佛看透了宫子的心。

  “掉了就掉了嘛。”宫子用责备女仆的口吻说,“证据就是手提包没有了嘛,不是吗?”

  “小姐,您不是说就掉在那家药铺前吗?可是哪有这种道理呢,那样一个手提包,连丢掉的地点,甚至是在附近丢掉您都知道,竟也能丢掉了……”

  “掉了就是掉了嘛。”

  “往往有这种情况,如同容易把伞忘了一样。可是明明手里拿着的东西怎么会掉呢,这比猿猴从树上掉下来还不可思议哩。”阿辰又端出了奇妙的比喻来。

  “一发觉掉了,您拾起来不就好了吗?”

  “那还用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要是掉了当场就发觉,还能丢得了吗!”

  这时宫子才发觉自己依然穿着外出的西服裙,她上了二楼,直挺挺地立着一动不动。不过,宫子的西服衣橱、和服衣柜都在二楼四铺席半的房间里。有田老人来时,是用贴邻的八铺席的双人房间,更衣倒是很方便。这也说明:阿辰的势力已从楼下扩张起来。

  “请你到楼下柠条手巾来,要用凉水的。我出了点汗啦。”

  “是。”

  宫子以为自己这么一说,阿辰就会下楼;再加上自己光身擦汗,阿辰不会再呆在二楼的了。

  “好,我把冰箱里的冰块加在洗脸盆的水里,让您擦吧。”阿辰回答。

  “你就不用管了。”宫子皱了皱眉头。

  阿辰下楼梯,与正门的门扉开启是同一时刻。

  “妈妈,我从药铺前一直找到电车道,都没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门口传来了幸子的话声。

  “我也估计到了……你上二楼告诉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报告派出所了呢?”

  “哦?还要去报告派出所吗?”

  “真粗心,没法子,去报告吧。”

  “幸子,幸子。”宫子从二楼呼唤。“不用去报告了,里面又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幸子没有回答。阿辰将洗脸盆放在木盘上,端到二楼来。宫子连西服裙也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衣裙了。

  “给您擦擦背好吗?”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话。

  “不用了。”宫子接过阿辰给她拧好的手巾,伸出双腿,从腿脚擦起,连脚趾缝都擦到了。阿辰将宫子揉成一团的袜子,展平叠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宫子将手巾扔到阿辰的手边。

  幸子一上二楼,在贴邻的四铺席半房间的门槛处,双手着地施礼说:

  她的举止带几分滑稽,可爱极了。

  阿辰对宫子有时分外殷勤,有时粗心大意,有时又粘粘糊糊、亲亲呢呢,一时一变,反复无常。但她对女儿却严格进行这种礼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时,她指教幸子给老人系鞋带。有一回,患神经痛病的有田老人将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来。宫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让幸子从宫子手里将老人夺过来。但是,宫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经把她的企图详细地告诉了十七岁的幸子。阿辰还让幸子抹上了香水。宫子提及这件事时,阿辰便回答说:

  “因为这孩子体臭太厉害了。”

  “让幸子去报告警察局怎么样?”阿辰追逼似地说。

  “你真罗嗦。”

  “多可惜呀。里面有多少钱呢?”

  “没装钱。”宫子说着闭上眼睛,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心脏跳动又加快了。

  宫子有两个银行存折。一个是用阿辰的名义,存折也放在阿辰手里。这笔钱是不让有田老人知道的,这是阿辰给出的主意。

  二十万圆,是从宫子名下的存折里提取的。不过,取钱这件事,即使对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担心,一旦有田老人发觉,会问起二十万圆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报告警察局了。

  在某种意义上,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出卖青春的代价,是宫子的血汗钱。宫子为了它,只得将自己年轻的身躯任凭半死的白发老人摆布,浪费了自己短暂的黄金年华。这笔钱掉落的一瞬间就被人捡去,没给宫子留下什么。这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说把这笔钱花了,花完之后,也是可以回忆起来的。如果说把这笔钱积蓄起来,又白白地丢失了,那么回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

  丢失二十万圆的时候,宫子并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战栗。那是快乐的战栗。宫子觉得与其说她惧怕跟踪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说她对突然涌现的快乐感到震惊才转过身来的。

  当然,宫子不认为是自己把手提包丢了。正如银平不明确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一样,宫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还是扔给他。但是,手是有强烈感觉的。手心热乎乎,有点麻木了,传到胳膊,传到胸部,全身剧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踪过程中,她浑身热血沸腾,蕴蓄在体内的东西瞬间仿佛全部燃烧起来。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后的青春,一时复活了,像是一种复仇了的战栗。如此看来,对宫子来说,花了漫长岁月积蓄二十万圆的自卑感,这一瞬间像是得到全部补偿了。因此,钱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价就获得多大补偿。

  事实上却又好像与二十万圆毫无关系。在用手提包打男子还是将手提包扔给男子的时候,宫子简直把钱的事忘得一千二净。连手提包从自己手中脱落也没有发觉。不,在她转过身来就逃跑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宫子弄丢手提包是正确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宫子实际上已忘却手提包,也忘却手提包里还有二十万圆现金。那时宫子心里只涌起被男子跟踪的波澜思绪。当这波澜猛然撞击的一刹那,手提包丢失了。

  宫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门,那种快乐的麻木依然残留着。她为了掩饰过去,就径直登上了二楼。

  “我想脱光,请你到楼下去吧。”宫子从颈项揩到胳膊,对阿辰说了这么一句。

  “到洗澡间去洗洗怎么样?”阿辰用怀疑的目光望了望宫子。

  “我不想动了。”

  “是吗。但是,在药铺前——从电车道来到这里才丢的,这是确实的吧。我还是到派出所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跟踪……

  宫子只想早点独自拭去战栗的痕迹,不留神地说走了嘴,阿辰闪动着滚圆的眼睛。

  “又给跟踪了?”

  “是啊。”

  宫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话既说出,快乐的依恋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直竖了。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吗?又领着男子到处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幸子,说:

  “幸子,发什么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刚站立起来,突然打了个趔趄,满脸鲜红了。

  宫子经常被男人跟踪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银座的马路当中,宫子悄悄地对老人说:

  “有人跟踪我呐。”

  “什么?”老人刚要掉过头去,宫子制止说:

  “不能看!”

  “不能吗?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呢?”

  “当然知道罗。刚才从前边来的那个大高个嘛,他头戴绿色帽子呢。”

  “我没注意,刚才错过去的时候,是不是给暗号了呢。”

  “真糊涂,难道您要我问他,你是过路人还是闯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兴了吗?”

  “那么我试试……唔,打赌吧。看他跟到哪儿……我真想打个赌呐。跟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进去那家布店瞧着好罗。我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这段路有人跟踪,您就得输给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哟。”

  “如果宫子你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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