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auty is truth,truth is beauty.”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and all ye need to know.
並不是這兩句本身不好,不過和前面連接不起,所以雖然是一對好句,卻變做全詩之累了。他這話說得真有些道理。只要細心把這首百讀不厭的詩吟詠幾遍之後,誰也會覺得這詩由開頭一直下來,都是充滿了簇新的想象,微妙的思想,沒有一句陳腐的套語,和慣用的描寫,但是讀到最後兩句時,逃不了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失望,覺得這麼燦爛希奇的描寫同幻想,就只能得這麼一個結論嗎?唸的回數愈多,愈相信這兩句的不合式。開茨是個批評觀念非常發達的人,用字鍛句,絲毫不苟,那幾篇Ode更是他嘔心血作的,爲什麼這下會這麼大意呢?我只好想出下面這個解釋來。開茨確是英國唯美主義的先鋒,他對美有無限的尊重,這或者是他崇拜希臘精神的結果。所以這句“美就是真,真就是美”,確是他心愛的主張。爲的要發表他的主義,他情願把一首美玉無瑕的詩,犧牲了實在他當時只注意到自己這種新意見,也沒有心再去關照全詩的結構了。開茨是個咒罵理智的人,在《蛇女》(Lamia)那首長詩裏他說:
“That but a moment's thought is passion's passing bell.”
然而他這回到甘心讓詩的精神來跪在哲學前面,做個唯理智之命是從的奴隸。由這裏也可以看到自己的主張太把持着心靈時候,所做的文學總有委曲求全的色彩。所以我對於古往今來那班帶有使命的文學,常抱些無謂的杞憂。
凡是愛念Wordsworth的人一定記得他那五六首關於露茜(Lucy)的詩。那種以極簡單明瞭的話表出一種刻骨鏤心的情,說時候又極有藝術裁製(Restraint)的能力,僅僅輕描淡寫,已經將死了愛人的悲哀的焦點露出,誰念着也會動心。可是這老頭子雖然有這麼好描寫深情的天才,在他那本頁數既多,字印得又小的全集裏,我們卻找不出十首歌頌愛情的詩。有一回Aubrey de Vere(德維爾)問他爲什麼他不多作情詩,他回答:“若使我多作些情詩,我寫時候,心中一定會有強度的熱情,這是我主張所不許可的。”我們知道Wordsworth主張詩中間所含的情調要經過一回冷靜心境的溶解,所以他反對心中只充滿些強烈的情緒時所作的情詩。固然因爲他照着這種說法寫詩,他那好多讚美自然的佳句,意味纔會那麼雋永,值得細細咀嚼,那種回甘的妙處真是無窮。但是因此我們也失丟了許多一往情深詞句摯樸的好情詩。Wordsworth這種學究的態度真是自害不淺,使我們深深地覺到創造絕對自由的需要。
說到這裏,我們自然而然聯想到托爾斯泰。託翁寫實本領非常高明,他描狀的人物情境都能有使人不得不相信的妙處。但是他始終想把文學當傳佈思想的工具,有時硬將上帝闆闆的主張放在絕妙的寫實作品中間,使讀者在萬分高興時節,頓然感到失望。所以Saintsbury(聖茨伯裏)說他沒有一篇完全無瑕的作品。我記得從前讀託翁一篇小說,中間述一個豪爽英邁的強盜在森林中殺人劫貨,後來被一個教士感化了,變成個平平常常的好人了。當這教士頭一次碰着這強盜時節
“咱是個強盜,”強盜拉住了繮說,“我大道上騎馬,到處殺人;我殺得人越多,我唱的歌越是高興。”
誰唸了這段,不會神往於馳騁風沙中,飛舞着刀,唱着調兒的綠林好漢,而看出這種人生活裏的美處。託翁有那種天才,把強盜的心境說得這麼動人,可惜他又帶進來個教士,將這篇像十七八世紀西班牙英法述流氓小說的好作品,變作十九、二十世紀傳單化的文學了。但是不管託翁怎樣蹂躪自己的天才,他的小說還是不朽的東西,仍然有能力吸引住成千成萬的讀者,這也可以見文學的能力到底是埋在心的最深處,絕非主張等所能毀滅,充其量不過是減些光輝,使讀者在無限讚美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罷。
十七年四月十日北大西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