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聽風入雁山

  日思夜想,忽忽已二十五年了,每逢春秋佳日,更是想個不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卻原來是害了山水相思病,想的是以幽壑奇峯著稱的浙東第一名勝雁蕩山;不單是我一個人爲它害相思,朋友中也有好幾位是同病的,只因一年年由於天時人事的牽制,都一年年地拖延下來,只索一年年的作神遊、作夢遊罷了。

  我平日喜歡做盆景,去年做了個雁蕩山的盆景。挑選了幾塊大大小小的廣東英山石,像玩七巧板一般,湊放在一隻瑪瑙石的長方形淺盆中,利用石上白條子的天然石筋,當作瀑布,就算是我那渴想已久的大龍湫了。從這一天起,我就把它作爲案頭清供,還胡謅了一首詩:“神馳二十五春秋,幽壑奇峯夢裏遊。範水模山些子景,何妨看作大龍湫!”(元代高僧韞上人能作盆景,稱爲些子景。)

  我天天看着那盆假山假水的假雁蕩,看得有些兒厭了,老是惦念着雁蕩的真山真水。恰恰今年五月下旬,有上雁蕩山的機會,便毅然決然地走了。

  一行七人,先到了溫州,一路聽雨聽風地進入雁蕩山,來回半個月,二十五年相思一筆勾。

  雁蕩山在浙江省東南部,多奇峯,以北雁蕩山(樂清縣東北)、中雁蕩山(樂清縣西)、南雁蕩山(平陽縣西南)爲著,古稱“東甌三雁”。北雁蕩山最爲奇秀,周約一百八十里,據說山上有一百〇二峯、六十一巖、四十六洞、二十六石、十三瀑、十七潭、十四障、十三溪、十嶺八谷、八橋七門、六坑四泉、四水二湖,等等。你要遊吧,遊不勝遊;你要寫吧,也寫不勝寫。一般人遊蹤所至,主要是在靈峯、靈巖、大龍湫三個風景區,單是這二靈一龍,也就足夠你遊目騁懷,樂而忘返了。

  我們剛到靈峯寺,就一眼望見羣峯環拱,光怪陸離,真的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明代王季重曾說:“雁蕩山是造化小兒時所作者……山故怪石供,有緊無要,有文無理,有骨無肉,有筋無脈,有體無衣,俱出堆累雕鏨之手。”他簡直把雁蕩山看作造化小兒的玩具和手工堆成的盆景;而靈峯一帶的奇峯怪石,也確是活像一座座几案上的石供。

  雁蕩的峯啊巖啊,大半是因象物象形而定名的,例如靈峯區的接客僧、犀牛望月、老猴披衣、雙筍峯、合掌峯等;靈巖區的上山鼠、下山貓、老僧拜塔、天柱峯、展旗峯等,都很妙肖,有的峯巖換一個角度看,也會換一個形象。導遊的樂清縣副縣長倪丕柳同志隨時指點,倍添興趣,我曾記之以詩:“千巖萬石如棋佈,移步換形各逞妍。一路情殷勞指點,使君舌上粲青蓮。”

  靈峯區的奇峯,以合掌峯爲最,高高地插入雲霄,雙巖相併,好像是兩隻巨靈的手掌合在一起,而腰部卻又突然開朗,造起了九層高樓,有如古畫中的仙山樓閣,卻又可望而可即,頓時把我們吸引了上去。不知走過多少石級,就到了樓上,見有“石釜天成”一個橫額,並有聯語:“天可階升,無中道而廢;泉能心洗,即出山亦清。”我們當然不肯中道而廢,就一層又一層地走上去,也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奇景,擴大了視野。洗心泉清澈見底,可鑑毛髮,而漱玉泉水從洞頂細碎地瀉下來,水珠亮晶晶的,彷彿在洞前掛上一張珠簾。最高處天開奇境,一洞空明,中供觀音像,因稱觀音洞。從這裏放眼望去,只見羣峯競秀,氣象萬千,真使人如登仙界,疑非人境了。

  “簇簇羣峯圍古寺,陸離光怪總堪思。愛他一柱擎天表,卓立千秋絕代姿。”這是我到靈巖寺時,一見那頂天立地氣勢雄偉的天柱峯,情不自禁地口占了這首詩歌頌起來。跟天柱峯對立而分庭抗禮的,又是一座高大的奇峯,好像是一面大纛旗般在空中飄揚,這就是展旗峯。清代袁枚有詩:“黃帝擒蚩尤,旌旗不復收。化爲石步障,幅幅生清秋。”當時詩人的想象,真比喻得出奇;而現在我們看到東方紅太陽照耀全峯時,真好像是一面大紅旗哩。

  看了雁蕩不可勝數的勝景,足證祖國的“江山如此多嬌”,真使人有遊不盡、看不足之感。在山七天,幾乎天天是聽風聽雨,但我們還是冒着風雨出遊,並不氣餒,暢遊之下,幾乎把家都忘了。身在二靈,不無靈感,戲作一字韻詩,以謝山靈:“聽雨聽風入雁山,二靈端的是靈山。羣峯排闥如留客,底事回頭戀故山。”

一九六一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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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瘦鵑
类型: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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