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异云  第2封

云弟:

  放心!我一切都看得雪亮,绝不至误会你!

  人间虽然污浊,但是黑暗中也未尝没有光明;人类虽然渺小,但在或种环境之中也未尝没有伟大。云弟,我们原是以圣洁的心灵相结识,我们应当是超人间的情谊,我何至那么愚钝而去误会你,可怜的弟弟,你放心吧,放心吧!

  人与人的交接不得已而戴上假面具,那是人间最残酷最可怜的事实,如果能够在某一人面前率真,那就是幸福,所以你能在我面前不虚伪,那是你的幸福,应当好好的享受。

  什么叫疯话?——在一般人的意义(解释疯狂的意义之下)你自然难免贤者之讥;但在我觉得这疯话就是一篇美的文学,——至少它有着真诚的情感吧。

  但是云弟,你入世未深,你年纪还小,恐怕有那么一天你的疯话将为你的经验和苦难的人生而陶铸成了假话呢!到那时候,才是真正可悲哀的。古人说“哀莫大于心死”,——现在一般社会上的人物,哪一个是有着活泼生动的心灵?哪一个不是行尸走肉般在光天化日之下转动着?唉!愚钝本是人类的根性,佛家所谓“真如”早已被一切的尘浊所遮掩了,还有什么可说?

  其实我也不比谁多知道什么,有的时候我还要比一切愚钝的人更愚钝,不过我有一件事情可以自傲的:就是无论在什么环境中,我总未曾忘记过“自我”的伟大和尊严;所以我在一般人看起来是一个最不合宜的固执人,而在我自己,我的灵魂确因此解放不少,我除非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总是行我心之所安——这就是我现在还能扎挣于万恶的人间绝大的原因。云弟,我所能指导你的不过如是而已!

  你是绝对主情生活的人,这种人在一方面说是很伟大很真实的,但在另一方面说,也是最苦痛最可怜的;因为理智与情感永远是冲突的,况且世界上的一切事实往往都穿上理智的衣裳。在这种环境之下,只有你一个人骑着没有羁勒的天马,到处奔驰,结果是到处碰钉子——这话比较玄妙,我可以举一件事实证明我的话是对的:比如你在南方饭店里所认识的某女士,在你不过任一时的情感说一两句玩话罢了,而结果?别人就拿你的话当作事实,然后加以理智的批评,因之某博士也不高兴你,某诗人也反对你,弄到现在,你自己也进退两难——这个大概够你受了吧?——所以,云弟,我希望你以后稍微冷静点,一般没什么智识的女子,她们不懂得什么神秘,她们可以把你一两句无意的话当作你对她们表示情爱的象征呢!——世路太险恶,天真的朋友,你要留心荆棘的刺伤呢。

  云弟,你是极聪明的人,所以你比谁都疯狂,——自然这话也许你要笑我偷自“天才即狂人”的一句话;不过,我确也很了解这话的意义。所谓天才,他的神光与人不同,他的思想是超出人间的,而一般的批评家却是地道的人间的人,那些神秘惊奇的事迹在他们眼里看来自然是太陌生,又焉得不以疯子目之呢?

  可是我并不讨厌疯子,我最怕那方行矩步的假人物。——在中国诗人中我最喜欢李太白和苏东坡,我最讨厌杜甫和吴梅村;在外国诗人中我所知道有限,可是我很喜欢雪莱——这也许就是我们能够共鸣的缘故吧。

  天地间的东西最神秘的,是无言之言,无声之声,就是你所说的沉默。中国有一句成语说“无限心头事,都在不言中”。所谓沉默的时候,就是包容宇宙一切的时候,这时候是超人间的,如醉于美酒后的无所顾忌飘逸美满的心情,云,你说对不对?再谈吧,祝你高兴!

冷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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