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活在世上,生了两只脚,天天不知不觉地,走来走去,走的路真不知有多少。你若不细想则已,你若回头来细想一想,则你所已经走过了的路线,和将来不得不走的路线,实在是最自然,同时也是最复杂,最奇怪的一件事情。
面前的小小的一条路,你转弯抹角的走去,走一天也走不了,走一年也走不了,走一辈子也走不了。有时候你以为是没有路了,然而几个圈围一打,则前面的坦道,又好好的在你的眼前。今天的路,是昨天的续,明天的路,一定又是今天的延长,约而言之,我们所走的路,是继续我们父祖的足迹,而将来我们的子孙所走之路,又是和我们的在一条延长线上的。
外国人说,“各条路都引到罗马去”,然而到了罗马之后,或是换一条路换一个方向走去,或是循原路而回,各人的前面,仍旧是有路的,罗马决不是人生行路的止境。所以我们在不知不觉的中间,一步一步在走的路,你若把它接合起来,连成了一条直线来回头一看,实在是可以使人惊骇的一件事情。
路是如此,我们的心境行动,也是如此,你若把过去的一切,平铺起来,回头一看,自家也要骇一跳。因为自家以为这样平庸的一个过去,回顾起来,也有那么些个曲折,那么些个长度。
我在过去的创作生活,本来是不自觉的。平时为朋友所催促,或境遇所逼迫,于无聊之际,拿起笔来写写,不知不觉的五六年间,总计起来,也居然积写了五六十万字。两年前头,应了朋友之请,想把三十岁以前做的东西,汇集在一处,出一本全集。后来为饥寒所驱使,乞食四方,车无停辙,这事情也就搁起。去年冬天,从广州回到了上海,什么事情也不干,偶尔一检,将散佚的作品先检成了一本“寒灰”,其次把“沉沦”、“茑萝”两集,修改了一下,订成了一本“鸡肋”。现在又把上两集所未录的稿子修葺成功,编成了这一本“过去”。
对于全集出书的意见,和各集写成当时的心境环境,都已在上举两集的头上说过了,现在我只想把自己的“如何的和小说发生关系”,“如何的动起笔来”又“对于创作,有如何的一种成见”等等,来乱谈一下。
我在小学中学念书的时候,是一个品行方正的模范学生。学校的功课,做得很勤,空下来的时候,只读读四史和唐诗古文,当时正在流行的《礼拜六》派前身的那些肉麻小说和林畏庐的翻译说部,一本也没有读过。只有那年正在小学校毕业的暑假里,家里的一只禁阅书箱开放了,我从那只箱里,拿出了两部书来,一部是《石头记》,一部是《六才子》。
暑假以后,进了中学校,礼拜天的午后,我老到当时旧书铺很多的梅花碑去散步。有一天在一家旧书铺里买了一部《西湖佳话》,和一部《花月痕》。这两部书,是我有意看中国小说的时候,和我相接触的最初的两部小说。这一年是宣统二年,我在杭州的第一中学里读书。
第二年武昌革命军起了事,我于暑假中回到故乡,秋季开学的时候,省立各学校,都因为时局关系,关门停学,我就改入了一个教会学校。那时候的教会学校程度很低,我于功课之外,有许多闲暇,于是就去买了些浪漫的曲本来看,记得《桃花扇》和《燕子笺》,是我当时最爱读的两本戏曲。
这一年的九月里去国,到日本之后,拚命的用功补习,于半年之中,把中学校的课程全部修完。翌年三月,是我十八岁的春天,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预科。这一年的功课虽则很紧,但我在课余之暇,也居然读了两本俄国杜儿葛纳夫的英译小说,一本是《初恋》,一本是《春潮》。
和西洋文学的接触开始了,以后就急转直下,从杜儿葛纳夫到托尔斯泰,从托尔斯泰到独思托以夫斯基、高尔基、契诃夫。更从俄国作家,转到德国各作家的作品上去,后来甚至于弄得把学校的功课丢开,专在旅馆里读当时流行的所谓软文学作品。
在高等学校里住了四年,共计所读的俄、德、英、日、法的小说,总有一千部内外,后来进了东京的帝大,这读小说之癖,也终于改不过来,就是现在,于吃饭做事之外,坐下来读的,也以小说为最多。这是我和西洋小说发生关系以来的大概情形,在高等学校的神经病时代,说不定也因为读俄国小说过多,致受了一点坏的影响。至于我的创作,在《沉沦》以前,的确没有做过什么可以记述的东西,若硬的要说出来,那么我在去国之先,曾经做过一篇模仿《西湖佳话》的叙事诗,在高等学校时代,曾经做过一篇记一个留学生和一位日本少女的恋爱的故事。这两篇东西,原稿当然早已不在,就是篇中的情节,现在也已经想不出来了。我的真正的创作生活,还是于《沉沦》发表以后起的。
写《沉沦》各篇的时候,我已在东京的帝大经济学部里了。那时候生活程度很低,学校的功课很宽,每天于读小说之暇,大半就在咖啡馆里找女孩子喝酒,谁也不愿意用功,谁也想不到将来会以小说吃饭。所以《沉沦》里的三篇小说,完全是游戏笔墨,既无真生命在内,也不曾加以推敲,经过磨琢的。记得《沉沦》那一篇东西写好之后,曾给几位当时在东京的朋友看过,他们读了,非但没有什么感想,并且背后头还在笑我说:“这一种东西,将来是不是可以印行的?中国哪里有这一种体裁?”因为当时的中国,思想实在还混乱得很,适之他们的《新青年》,在北京也不过博得一小部分的学生的同情而已,大家决不想到变迁会这样的快的。
后来《沉沦》出了书,引起了许多议论,一九二二年回国以后,另外也找不到职业,于是做小说卖文章的自觉意识,方才有点抬起头来了。接着就是《创造》周报、季刊等的发行,这中间生活愈苦,文章也做得愈多,一九二三的一年,总算是我的Most Productive的一年,在这一年之内,做的长短小说和议论杂文,总有四十来篇(现在在这集子里所收的,是以这一年的作品为最多)。这一年的九月,受了北大之聘,到北京之后,因为环境的变迁和预备讲义的忙碌,在一九二四年中间,心里虽感到了许多苦闷焦躁,然而作品终究不多。在这一期的作品里,自家觉得稍为满意的,都已收在《寒灰集》里了。所以在这集里,所收特少。
一九二五年,是不言不语,不做东西的一年。这一年在武昌大学里教书,看了不少的阴谋诡计,读了不少的线装书籍,结果终因为武昌的恶浊空气压人太重,就匆匆的走了。自我从事于创作以来,像这一年那么的心境恶劣的经验,还没有过。在这一年中,感到了许多幻灭,引起了许多疑心,我以为以后我的创作力将永久地消失了。后来回到上海来小住,闲时也上从前住过的地方去走走,一种怀旧之情,落魄之感,重新将我的创作欲唤起,一直到现在止,虽则这中间,也曾南去广州,北返北京,行色匆匆,不曾坐下来做过伟大的东西,但自家想想,今后仿佛还能够奋斗,还能够重新回复一九二三年当时的元气的样子。
至于我的对于创作的态度,说出来,或者人家要笑我,我觉得“文学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叙传”这一句话,是千真万真的。客观的态度,客观的描写,无论你客观到怎么样一个地步,若真的纯客观的态度,纯客观的描写是可能的话,那艺术家的才气可以不要,艺术家存在的理由,也就消灭了。左拉的文章,若是纯客观的描写的标本,那么他着的小说上,何必要署左拉的名呢?他的弟子做的文章,又岂不是同他一样的么?他的弟子的弟子做的文章,又岂不是也和他一样的吗?所以我说,作家的个性,是无论如何,总须在他的作品里头保留着的。作家既有了这一种强的个性,他只要能够修养,就可以成功一个有力的作家。修养是什么呢?就是他一己的体验。美国有一位有钱的太太,因为她儿子想做一个小说家(她儿子是曾在哈佛大学文科毕业的),有一次写信去问Maugham,要如何才可以使她的儿子成功。M.氏回答她说:“给他两千块金洋钱一年,由他去鬼混去!”(Give him two thousand dollars a year,and let him go to devils!)我觉得这就是作家要尊重自己一己的体验的证明。
关于这一层,我也和一位新进作家讨论过好几次,我觉得没有这一宗经验的人,决不能凭空捏造,做关于这一宗事情的小说。所以我主张,无产阶级的文学,非要由无产阶级自身来创造不可。他反驳我说:“那么许多大文豪的小说里,有杀人做账的事情描写在那里,难道他们真的去杀了人做了贼了么?”我觉得他这一句话,仍旧是驳我不倒。因为那些大文豪的小说里所描写的杀人做贼,只是由我们这些和作家一样的也无杀人做贼的经验的人看起来有趣而已,若果真教杀人者做贼者看起来,恐怕他们不但不能感动,或者也许要笑作家的浅薄哩!
所以我对于创作,抱的是这一种态度,起初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将来大约也是不会变的。我觉得作者的生活,应该和作者的艺术紧抱在一块,作品里的individuality是决不能丧失的。若有人以为这一种见解是错的,那么请他指出证据来,或者请他自己做出几篇可以证明他的主张的作品来,那更是我所喜欢的了。
于“过去”一集编了之后,回顾了一下从前的经过,感慨正是不少,现在可惜我时间没有,不能详细地写它出来,勉强做了这一段短文,聊把它拿来当序。
一九二七年八月三十一日午前四时于上海之寓居。
(原载一九二七年十月《文学周报》第五卷第十一、十二号合刊,据《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