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有的是遍野的高粱,亦即所谓秫秫,每到夏季,正是它们茂生的时季,身个儿高,叶子长大,不到晒米的日子,早已在其中可以藏住人,不比麦子豆类隐蔽不住东西,这些年来,北方,凡是有乡村的地方,这个严重的青纱帐季,便是一年中顶难过而要戒严的时候。
当初给遍野的高粱赠予这个美妙的别号的,够得上是位“幽雅”的诗人吧?本来如刀的长叶,连接起来恰像一个大的帐幔,微风过处,干叶摇拂,用青纱的色彩作比,谁能说是不对?然而高粱在北方的农产物中是具有雄伟壮丽的姿态的。它不像黄云般的麦穗那么轻袅,也不是谷子穗垂头委琐的神气。高高独立,昂首在毒日的灼热之下,周身碧绿,满布着新鲜的生机。高粱米在东北几省中是一般家庭的普通食物,东北人在别的地方住久了,仍然还很欢喜吃高粱米煮饭。除那儿省之外,在北方也是农民的主要食物,可以糊饼子,摊作煎饼,而最大的用处是制造白干酒的原料,所以白干酒也叫做高粱酒。中国的酒类性烈易醉的莫过于高粱酒。可见这类农产物中所含精液之纯,与北方的土壤气候都有关系,但高粱的特性也由此可以看出。
为什么北方农家有地不全种能产小米的谷类,非种高粱不可?据农人讲起来自有他们的理由。不错,高粱的价值不要说不及麦、豆,连小米也不如。然而每亩的产量多,而尤其需要的是燃料。我们的都会地方现在是用煤,也有用电与瓦斯的,可是在北方的乡间因为交通不便与价值高贵的关系,主要的燃料是高粱秸。如果一年地里不种高粱,那末农民的燃料便自然发生恐慌。除去为作粗糙的食品外,这便是在北方夏季到处能看见一片片高秆红穗的高粱地的缘故。
高粱的收获期约在夏末秋初。从前有我的一位族侄——他死去十几年了,一位旧典型的诗人,他曾有过一首旧诗,是极好的一段高粱赞:
高粱高似竹,遍野参差绿。粒粒珊瑚珠,节节琅玕玉。
农人对于高粱的红米与长秆子的爱惜,的确也与珊瑚,琅玕相等。或者因为这等农产物品格过于低下的缘故,自来少见诸诗人的歌咏,不如稻,麦,豆类常在中国的田园诗人的句子中读得到。
但这若干年来,高粱地是特别的为人所憎恶畏惧!常常可以听见说:“青纱帐起来,如何,如何?……”“今年的青纱帐季怎么过法?”因为每年的这个时季,乡村中到处遍布着恐怖,隐藏着杀机。通常在黄河以北的土匪头目,叫做“杆子头”,望文思义,便可知道与青纱帐是有关系的。高粱秆子在热天中既遍地皆是,容易藏身,比起“占山为王”还要便利。
青纱帐现今不复是诗人,色情狂者所想象的清幽与挑拨肉感的所在,而变成乡村间所恐怖的“魔帐”了!
多少年来帝国主义的压迫,与连年内战,捐税重重,官吏、地主的剥削,现在的农村已经成了一个待爆发的空壳。许多人想着回到纯洁的乡村,以及想尽方法要改造乡村,不能不说他们的“用心良苦”,然而事实告诉我们,这样枝枝节节,一手一足的办法,何时才有成效!
青纱帐季的恐怖不过是一点表面上的情形,其所以有散布恐惶的原因多得很呢。
“青纱帐”这三个字徒然留下了极淡漠的,如烟如雾的一个表象在人人的心中,而内里面却藏有炸药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