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三兄弟第一幕

第一场


时 间 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有名的一年——一八九八(光绪二十四年)。所谓戊戌政变就发生在这一年里。端阳节前一二日。变法的上谕已在阴历四月二十三日颁布了。


地 点 北京城内某胡同,秦宅的书房。


人 物 秦伯仁 顾师孟 秦叔礼 秦赵氏 邱子厚 邱立本 曾墨侠 顾秀才 秦老太太



〔幕启:负责服装、布景、道具等设计的同志们恐怕要挖些心思,因为这屋里的一切都是半世纪前的风格与式样,而这半个多世纪的社会变动又是那么大,连茶壶茶碗的样式都变了不少次。不过,我相信他们必能克服困难;我也就无须在这里多说该用什么样的壶与碗了。


〔我可必须说:这屋里的一切不但须照半世纪前的风格去布置,而且更重要的须教人一看就看出来,这是那时候的一个中产家庭——城外有几十亩地,城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布铺,而且家里还有读书人。再往详细里一点说,这一家子大概已在北京住过好几代。到底是多少代,和每一代都是干什么的,我们没看见他们的族谱,不敢乱说。我们只知道:从秦伯仁的祖父起,家道日见兴旺。到了他的父亲(已故)这一代,就不但更加紧地生财发家,而且有力量供给伯仁读书,想改换门风了。因此,长子伯仁成了个相当有学问的人,而次子仲义还继承父业,经管生意。伯仁也居然娶了顾秀才之女为妻。老三叔礼是“老”儿子,受溺爱,虽有聪明而读书不成,就夹七夹八地学了许多街面上的坏习气,可能成为一个小地痞。


〔伯仁独自在屋里。天气很热,他可还不肯脱去大衫,表示他有读书人的修养。他正在用恭楷抄写一个文件。写几个字便轻轻擦擦头上的汗,免得汗珠落在纸上。他力作镇定,可是内心里却非常兴奋。


〔顾师孟(伯仁的妻)端着一个漆盘,上有一相当大的磁壶,轻轻地走进来。


〔师孟站住,呆了一会儿才开口;知道他不愿有人来裹乱。


  顾师孟 (先轻轻地嗽了一声)老太太教我给你送点酸梅汤来,冰镇的,凉之呢!(凑过去)

  秦伯仁 (很不高兴她来打搅,本想不搭理她,可是,她既奉母命而来,就非应付一下不可;站了起来)老太太干什么呢?

  顾师孟 (放下壶)吃过午饭,抽了两口烟……

  秦伯仁 唉!

  顾师孟 (知道他不喜欢任何人吸大烟,可是作为没听见他叹气)忍了一个盹儿,现在跟孟大夫说话呢。

  秦伯仁 孟大夫又来了?老太太……(明知道老太太没有病)

  顾师孟 (已猜到伯仁要说什么)老太太没有病,可是闷得慌,盼着有人来说会子话儿。再说,怹吃烟,肠胃发燥,总得时常吃点小药儿润润肠。

〔正在这时候,三爷叔礼摩仿汪派须生的唱法,高唱“伍员马上怒气冲……”


  秦伯仁 (不高兴地)哼!

  顾师孟 (好像很懂戏)也别说,三爷的嗓子可真清亮好听!(又怕丈夫责备,赶紧改话)三爷唱几句儿,也可以给老太太解闷儿。

  秦伯仁 到咱们这一辈,老秦家才好容易出了读书的人,怎么能没事儿学唱戏呢?

  顾师孟 (不愿表示意见)那什么,你不过去看看孟大夫啊?省得教老太太说你不懂礼!

  秦伯仁 我这儿忙着呢!

  顾师孟 (凑过去看桌上的文件,伯仁把文件翻了过去,不教她看)真格的,你写什么呢?

  秦伯仁 啊——你不用管了吧,反正没有你们妇人的事!

  顾师孟 可是男人的事,我们女人也该关心啊!

  秦伯仁 难道你……

  顾师孟 我怎么啦?

  秦伯仁 难道你疑心我……

  顾师孟 不是疑心,是不放心!

  秦伯仁 干吗不放心?我有什么形迹可疑的地方?

  顾师孟 你别着急,听我说呀!这一程子啦,你自己不觉乎,我可看得出来,简直像中了病。吃也不安,睡也不安,一会儿自己噗哧一笑,一会儿拧起眉头子发楞!

  秦伯仁 真的?我现在也那么神神气气的吗?

  顾师孟 看你的眼睛,多么亮啊,好像咱们的黑猫的那两只眼,有点可怕!

  秦伯仁 我呀,我是心里高兴!

  顾师孟 什么事教你这么高兴呢?你连一句也不告诉我!

  秦伯仁 我不说,你也应当知道。自古以来可有几位皇上像咱们的当今万岁的!你不知道四月二十三下了变法的上谕吗?

  顾师孟 噢,那么老爷子猜对了?

  秦伯仁 岳父来了?

  顾师孟 (点头)他老人家要跟你谈谈呢!

  秦伯仁 你呀,底(读如地)根儿就不为来送酸梅汤,倒是为教我跟他老人家谈谈!

  顾师孟 看你,心眼这个多之的!

  秦伯仁 你的心眼也不少,秀才的女儿嘛!先请他老人家跟老太太说说话儿,我呆一会儿过去给怹请安。

  顾师孟 好吧!(要走又立住)我说,你知道我是寒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哪怕你去教私塾,一天混两顿粥喝,我不会口出怨言。

  秦伯仁 我还不会落到那步天地,咱们还有点家当呢!

  顾师孟 那不过是个比方。我是说,你可别因为要作官发财就不挑道儿乱来呀!

  秦伯仁 我不是“穷斯滥矣”的小人!

  顾师孟 你要是不谨慎,闯出点祸来,我可怎么办呢?

  秦伯仁 你这是胡思乱想,我不作对不起人的事!

〔有小儿哭声。


  顾师孟 哟!大宝儿醒啦!(要走)

  秦伯仁 别老惯着他,一哭就抱起来!咱们的老三还不是教老太太惯坏了的!

  顾师孟 老太太不许孩子哭一声儿呀!(往外走)天热,你少写一点吧!

  秦伯仁 我不热!我……

  秦叔礼 (哼唧着戏词,手中拿着药方,跑上,与嫂子碰在门口)大嫂,快去看看大宝吧!哼,这小子的嗓门可不赖,长大了准能唱黑头!

  顾师孟 (反说着)那够多美呀!(下)

  秦叔礼 大哥,给我一两银子,我给妈妈抓药去!

  秦伯仁 什么药啊?这么贵!(拿过药方,看了看)几味草药,值不了五百钱。(北京昔日以一个钱为一百,十个钱为一吊)

  秦叔礼 孟大夫嘱咐我的,得告诉妈妈值一两银子,要不然药可就不灵了!

  秦伯仁 那你就拿五百钱去吧。

  秦叔礼 那,谁爱抓药去谁去,我没那么大工夫!

  秦伯仁 你要一两银子干吗呢?

  秦叔礼 大哥,你看,今儿个票房里彩排,我露文昭关。耗财买脸的事,我能空着手儿去吗?

  秦伯仁 原来如此!我不喜欢唱戏,也不愿家里出个戏子!

  秦叔礼 大哥!你一点也不懂!

  秦伯仁 再说,老二当家,跟他要去!别老麻烦我!

  秦叔礼 二哥不是没在家嘛!

  秦伯仁 找二嫂去!

  秦叔礼 她?磁公鸡,一毛不拔!得了,大哥,我给您请个安!您捧我这一场!

  秦伯仁 (啼笑皆非)你呀,老三,你有聪明,为什么不干点正经的呢?

  秦叔礼 把戏唱好了,能到内廷当供奉,大捧的吃饷拿银子,难道不是正经事?您自幼儿手不离书本,到今儿个还没熬上一官半职,才不上算呢!

  秦伯仁 (被老三抓住了痒痒肉)别说了,别说了!(拉抽屉,拿出点钱票来)我就有这点钱,都拿去,还不行吗?

〔门外二奶奶叫老三。


  秦叔礼 (忙藏起钱,往外迎)二嫂,我马上就走!您倒是给我药钱啊!

  秦伯仁 老三!

〔秦叔礼急忙向大哥作了个揖。


  秦赵氏 (在门口)给你这五百钱,快去!(递钱)

  秦叔礼 (看看钱)好家伙,就这点钱,人家跑来跑去,大热的天,难道不得喝碗酸梅汤什么的呀?

  秦伯仁 (赌气地)这儿有,喝了再走!

  秦赵氏 大哥,甭听老三的,酸梅汤还没镇凉,他就喝了半罐子!

  秦叔礼 二嫂,可别屈心!我才喝了小半罐子!(跑出去)

〔院中有客人问:“伯仁在家吗?”老三答:“在家,请吧!”


  秦赵氏 哟!有客人来了!(急下)

  秦伯仁 (将桌上文件收起,往外迎)谁呀?

〔邱子厚、邱立本、曾墨侠同上。


  邱子厚 伯仁,好几天不见了!

  秦伯仁 邱老伯!您硬朗啊?墨侠!你们怎么遇到一处了?

  曾墨侠 师哥,真乃是三生有幸,我在门口遇上了邱老伯。邱老伯,您要是……我就先进去看看老太太。

  邱子厚 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块儿谈谈吧!立本,见见你伯仁大哥。

  邱立本 大哥,您好?

  秦伯仁 请吧!请!

〔曾与邱互让好久,谁也不肯先进来。结果还是曾胜利了,邱老头先迈了步。曾又与邱少爷相让,又胜利了;他是宁可相让二十四小时,也不肯失礼的。进了屋,曾本打算再取得胜利,让邱家父子坐上座,但一看邱老者有些不耐烦了才拉倒。大家坐好。


  秦伯仁 都请宽宽衣吧,天儿可真够热的!(给大家倒梅汤)请喝口凉的吧!

  邱子厚 我不多打搅你,开门见山,我是来请教一件事!

  秦伯仁 岂敢!伯父有什么训谕?

  邱子厚 (好像久已备好腹稿)伯仁,几十年来,咱们是内政不修,外侮频仍,国家危亡,即在旦夕。老朽已年过半百,无能为矣!我想教立本远渡重洋,到外国学些新学问。老朽只有此子,以慰晚年;可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之不存,庶民安在呢?

  曾墨侠 伯父高瞻远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秦伯仁 您想教立本弟到哪一国去呢?

  邱子厚 这正是我要来请教的。你的新学比我强,博开强记,你给出个主意!我的心目中只有英法二国……

  曾墨侠 对!英法皆强国也!

  秦伯仁 那要看立本弟学什么吧?

  曾墨侠 一针见血之言!邱伯父,恕我多言!我看,咱们的短处是在没有战舰巨炮,坚甲利兵,立本兄似乎应当去治机械或军事之学。

  邱子厚 墨侠,有不然者!甲午之战,咱们有舰队,而全军覆没!南洋各处设有机器局,而国家颓败如故。当今万岁英明,亘古未有,下谕变法,以定国是。今日之安危兴败须决于内政,内政不修,虽有坚甲利兵,不能挽救危亡!所以,我想教立本去学政事。取人之长,补我之短,政法修明,强国可望矣!

  曾墨侠 伯父,闻君一席话,真乃胜读十年书!钦佩!钦佩!

  邱子厚 伯仁,你以为如何?

  秦伯仁 伯父所见极是!(急从抽屉里拿出刚才收起的文件)伯父,您看,圣上既开言路,我决定上表陈达一得之愚。表上所言,正跟伯父的明见略同!您看!您看!

  邱子厚 (接过文件,并未阅读)你我所见相同?你看我想的对?那么,告诉我,立本该上哪国去?(顺手把文件放下)

  秦伯仁 小侄以为英国较好!

  曾墨侠 顾名思义,英国者英豪之国也,好!

  秦伯仁 英国是君主立宪,正足以备我参证。法国屡次革命,杀人如麻,似乎不足为法。法国的总统……

  曾墨侠 洋字是“伯利玺天德”。

  秦伯仁 ……数年一易,也不如万世一系的皇帝那样能维系民心,如日在中天,光明普照。

  邱子厚 伯仁,你的话深得我心!即使我倾家荡产,也必送立本出去。

  秦伯仁 那么,立本弟,你以为何如呢?

  邱立本 既然父亲肯栽培我,我必险渡重洋,万死不辞!

  曾墨侠 好!有其父必有其子!可惜我有身家之累,要不然,我必追随立本兄之后,去弄个洋进士洋状元!立本兄,我祝你万里鹏飞,前程远大!

  邱子厚 墨侠,一人事小,国家事大呀!伯仁,不再耽误你的工夫,改日再来领教!(忙阻曾)客不送客!

  曾墨侠 (无论如何,非送不可)伯父请吧!

〔伯仁与曾送邱家父子。空场一会儿,师孟同顾老者上。


  顾师孟 您好好地劝劝他,可别发脾气!

  顾秀才 我知道,你看大宝去吧!

  顾师孟 跟他讲道理,别发火,他的性子硬之呢!(下)

  顾秀才 好吧!(看见桌上的文件,掏出花镜戴上,看)

〔伯仁同曾送客回来,说着话。


  曾墨侠 是呀,我越揣摸越信服,地必是圆的!

  秦伯仁 (看见岳父)哟,你老人家好啊?

  顾秀才 (放下文件,摘下镜子)好!墨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曾墨侠 您好啊?老师!

  顾秀才 我都好,就是不放心你们这群年轻的!我是你们俩的开蒙先生,我说过地是圆的吗?地要是圆的,我老头子早掉下去了!

  曾墨侠 我不过听人家那么说,心里并不相信!

  顾秀才 是不是?假充维新!地明明是平的,楞瞪着眼造谣,说是圆的!难道地上处处都像罗锅桥?

  曾墨侠 老师,您别生气!那什么,我看看老太太去!(搭讪着走出去)

  顾秀才 伯仁,过来!我好好跟你说。

  秦伯仁 有什么话,您吩咐吧!

  顾秀才 你这一程子,净干什么呢?

  秦伯仁 恐怕您已经猜着了吧?

  顾秀才 猜着了?我打听明白了!你成天跟那群维新派在一块儿混,上这个学会,那个学会,还到他们家里去过,给他们抄写东西。有这个事没有?

  秦伯仁 啊——有!

  顾秀才 你知道不知道,他们是要造反?

  秦伯仁 谁要造反?

  顾秀才 你明知故问!

  秦伯仁 我知道他们要维新救国,并没要造反。皇上也愿意立宪维新,力图富强!立宪不是造反,倒是教下情上达,教皇上更受爱戴!

  顾秀才 噢!皇上愿意,太后愿意不愿意呢?你愿意,我愿意不愿意呢?大权是在太后手里,兵权在荣中堂手里!太后一跺脚,你们的脑袋全掉!

  秦伯仁 您也知道不少的事啊!

  顾秀才 为了你,我四下里去打听!

  秦伯仁 您为什么不去看看,我们谈的做的都是什么呢?

  顾秀才 我躲还躲不及呢,还亲自去看!

  秦伯仁 我们跪求太后皇上立宪,况且皇上也答应了,何至于砍头呢?

  顾秀才 自古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君是君,臣是臣,你们要用什么宪法管着皇上,荒谬!

  秦伯仁 老人家,西洋强国已经有那么办的!

  顾秀才 鬼子是鬼子,咱们是咱们!拿我自己来说,我五十多了,才只中了个秀才。我甘心吗?哼,只要我有口气儿,我就还去赶考,六十七十中上举人进士也不算晚。你们说什么废科举,教我永无出头之日,多少多少读书人都永无出头之日,你想想看,那是得人心的事吗?

  秦伯仁 科举还没有废,不过把八股改成策论。

  顾秀才 我作了一辈子八股,我就知道八股能教我显亲扬名,封妻荫子!你们这一套算什么呢?能有什么好处呢?

  秦伯仁 变法有利于全国,不只我自己受益!即使为我自己打算吧,大人们可以保荐我,一旦我得个一官半职,我决不辜负皇恩,必定尽忠报国!

  顾秀才 哈哈哈!伯仁,你招我冷笑!放着科举功名的正路不走,偏等人家保举,还要维新派保举,这不是舍正路而不由,自取杀身之祸吗?他们几位大人能红几天?他们完,你也跟着完哪!翁相国已经撤职,即刻出京,难道你还看不出风往哪边刮吗?

  秦伯仁 听说,袁大人能助维新派一臂之力!他有新军!

  顾秀才 袁大人高官得作,骏马得骑,会帮助你们这群维新派?伯仁,你们老秦家本是作买卖的,到你这一辈才懂得读书。我看你勤学好问,有出息,才把我的爱女许配于你。你想想,你要是惹出祸来,我的姑娘年轻轻的可怎么办呢?我的姑娘已给你们秦家生了男孩,接续香烟,你怎可以误入歧途,自取灭门之祸呢?你想想看!

  秦伯仁 (沉思)……

  顾秀才 这是(指文件)你的奏折?圣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连个功名还没有,怎么敢递奏折呢?多喒太后一怒,凡是上书的全得定罪!(拿起文件,撕碎)

  秦伯仁 (过去抢,已迟)您老人家……(怒,但无可如何)

  顾秀才 我是为你!

  秦伯仁 我是为了大清国!

  顾秀才 大清国是皇上的,用得着你分心?没事儿乱说什么君权太大,天子就是天子嘛,权能不大?还信口开河,说什么地是圆的,地招谁惹谁啦……

〔曾墨侠进来。


  曾墨侠 老师,我想明白了,地不能是圆的!那什么,大师哥,老太太要跟三爷去听彩排,问你去不去?

  秦伯仁 我没心去听戏!

  顾秀才 勤有功,戏无益,不去听戏是对的,可是不能坐在屋里攻乎异端!

〔叔礼搀着老太太上。


  秦老太太 亲家公,一块儿看看彩排去吧,也倒怪有趣的!

  顾秀才 您知道我这个穷秀才,除了死啃书本,没有别的偏好!亲家母请吧!咱们一块儿走,我回家。

  秦老太太 伯仁你呢?

  秦伯仁 有老三伺候着您,我就……

  秦老太太 你们丈人女婿,活是一对儿书呆子!小三儿,咱们走!

  秦叔礼 嗻!

〔秦老太太、顾秀才、叔礼同下。墨侠也跟出去。伯仁拾地上的碎纸。墨侠又跑回来。


  曾墨侠 师哥!那什么……(搭讪着从怀中掏出两个红纸封来,递上)

  秦伯仁 这是干什么?

  曾墨侠 刚才这儿人多,我不好往外拿。那什么,您跟康大人梁大人都熟识。

  秦伯仁 我只认识梁大人。还给谭嗣同写过信。

  曾墨侠 那就行!这是我一点小意思,您给我说句话,给我弄个小差事,省得老这么闲着!

  秦伯仁 这分明是行贿嘛!

  曾墨侠 不是!是一点小意思!

  秦伯仁 大人们要是看见这个,(指红封)就永远不再理我!给你,拿回去!以后切切不可再有这样的行为!我们恨的就是贪官污吏,怎么可以……

  曾墨侠 先留在您这儿,您看着办!

  秦伯仁 我不替别人看赃,给你!

  曾墨侠 师哥,你太难了!

  秦伯仁 你要是这路人,以后少上这儿来!

  曾墨侠 唉!自幼儿的师兄弟,别翻脸不认人!(接过红封)再见,师哥!(下)

〔伯仁含怒,在屋中徘徊。师孟轻轻地进来。


  顾师孟 老爷子没得罪了你呀?

  秦伯仁 没有!

  顾师孟 你的脸上可不好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告诉我一点!

  秦伯仁 跟你说,你也不能明白!

  顾师孟 我也读过四书五经,不太胡涂!

  秦伯仁 那顶什么用呢?

  顾师孟 不看我,看在大宝的面上,告诉我一句,你不会闯出祸来!我年轻,胆小,你不该瞒着我,不说实话!

  秦伯仁 我,我,我不知道!

(幕落)


第二场


时 间 前场后差不多快三个月——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 点 北京裕泰大茶馆。


人 物 松二爷 常四爷 马五爷 李 三 二德子 刘麻子


康 六 黄胖子 秦叔礼 老 人 恩 子 祥 子


皮太监 秦仲义 乡 妇 小 妞 王掌柜 茶客若干人 打手若干人



〔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靛颏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现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和;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到城外打猎的(非职业的)总要游遍九城,每见大茶馆,必停下,展览他们的猎犬大鹰和胜利品——一只獾,或几只野兔。总之,这些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坐半天。


〔在这里,还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像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多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时时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作为厨房是在一旁。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红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位茶客,也不知姓名,都穿着灰色长衫,低声地谈话,大概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探)。有两三位茶客,都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一两个瓦罐里的蟋蟀。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身手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地进来,往后院去。


〔马师傅,一位拳术极好的练家子,据说曾经保过镖,独自坐着喝茶。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鸟笼进来,先把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


〔跑堂的李三过来打招呼,沏上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二位爷向邻近的茶客让了让。


  松二爷 常四爷 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 好像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四爷的话。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冲谁骂咧子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我骂什么咧子呀?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大概是吃官饷的吧,怎没见您去冲锋打仗啊!

  二德子 先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李三急忙跑过来。


  李三 老爷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一手搡开李三,一手把一个盖碗搂下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 (躲)你要怎么着?

  马师傅 (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 (四下扫视,看到马)哟,老师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师傅 我教给你的那几招儿,就为是欺侮人的吗?

  二德子 我……我不敢!

  马师傅 你吃着国家的饷银,就为狐假虎威,来打群架的?你走!

  二德子 老师!老师!我要是不进去,不教人家耻笑我吗?连您也没面子呀!咱们爷们是跺跺脚九城乱颤的人!

  马师傅 哼!

  二德子 我进去一会儿,准乖乖地回家!(搭讪着走向后院)

  常四爷 (凑过来,要对事发牢骚)这位爷,贵姓?我这儿谢谢您,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师傅 (立起来)我还有事!(走出去)

  常四爷 (对李三)邪!这倒是个怪人!

  李三 好人,就是脾气古怪!原先他保过镖,走过江湖,一身的好武艺。现而今,他谁也不理,问急了他才说:有了快枪,武艺有什么用呢?

  常四爷 (往原位走)不像他的徒弟,专给有钱有势的作狗腿子!

  李三 (向穿灰的二位一歪头,低声地说)说话留点神!(大方地)得,我再给您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 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李三 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先向松、常二位打招呼。


  刘麻子 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

  松二爷 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 咱们皇上家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我办点小事!

〔领康六找了个座儿。跑堂的拿过茶来。


  刘麻子 说说吧,十两银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六 十六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 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两儿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六 那是我亲生的女儿!

  刘麻子 你生的,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六 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没法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能一天吃上一顿粥,我要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养的!

  刘麻子 那是你们乡下人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既不能教你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六 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 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宫里当差的!

  康六 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 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六 谁呢?

  刘麻子 皮大总管!(只是个不大不小太监,他说是大总管)你也听说过皮大总管吧?伺候着太后,红得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做的!

  康六 刘大哥,把女儿给个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 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点头还是摇头,来个干脆的!

  康六 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 走遍了你们全村,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六 我家去商量一下!

  刘麻子 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耽误了事可别怨我!快去快来!拿着这五百钱!我刘麻子大仁大义!

  康六 (接钱)唉!今天赶不回来了!

  刘麻子 明天还在这儿见!

  康六 唉!(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 (凑过去)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

  松二爷 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 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

  常四爷 乡下是怎么了?弄得这个样!

  刘麻子 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 (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 您听听,嘎噔嘎噔地响!

  松二爷 (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 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 我这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 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像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 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 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个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

  松二爷 (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 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秦叔礼搀着黄大胖子进来。


  黄胖子 (严重的沙眼,看不清楚,进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都是自己弟兄……

  秦叔礼 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大棚底下哪!

  黄胖子 我看不大清啊!走!走!到后边去!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

〔秦叔礼挽着黄胖子往里面走,后面一阵喧哗,大概是欢迎黄胖子的表示。


〔进来一个很老的老者,拿着些牙签、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挨着茶座儿地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三 老大爷,您外边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 (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这么要拿刀动仗的?

  李三 (低声地)听说是为了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人 (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我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一个乡下妇人拉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进来。小姑娘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极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妞 (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哭泣。


  常四爷 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三 是啦!(过去对妇人)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去!

  乡妇 (立起,抹泪往外走,好像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掌柜不高兴地走过来。


  王掌柜 快出去!麻利着!

〔母女走出去。


  王掌柜 (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不算稀奇,多半是假装的,到处骗吃骗喝!

  松二爷 假装的?骗吃骗喝?

  王掌柜 可不是!我们在街面上的人,不能因为心眼软,受人家欺哄!

  常四爷 李三,算账!王掌柜,从此我不再到这儿来喝茶!

  王掌柜 四爷!四爷!我是好意,您别挑眼哪!松二爷,您给劝劝!我不能教老主顾这么走出去!李三,二位今天的茶钱,我候了!

  李三 (正端着两碗面往门走)是啦!

  王掌柜 四爷!我的百灵老压不上油葫芦,还得跟您多讨教哪!您坐着!(搭讪着走开)

  常四爷 (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松二爷 (唯恐两位官人听见,赶紧岔话)咱们下半天到白石桥钓鱼去好不好?

〔皮太监大模大样地走进来。


  皮太监 刘麻子在这儿哪吗?

  王掌柜 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屁滚尿流地往外迎。


  刘麻子 我的老爷子!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

〔二灰衣人过来请安,皮对他们耳语。刘麻子聚精会神地偷听;听见了点,赶快向邻座的人耳语。一股电流似的,一会儿传遍全茶馆。耳语渐渐变成明话——谭嗣同!谭嗣同!……皮太监见大家已知道了,爽性告诉大家,表示自己的重要。


  皮太监 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了,谭嗣同斩罪!(坐下与刘说话)

  甲茶客 谭嗣同是谁?

  乙茶客 没听说过!反正不能是好人,好人不会挨杀呀!

  丙茶客 这两三个月了,他们作官的,念书的人,乱折腾,咱们怎能知道呢!

  丁茶客 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姓康的,不是说教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丙茶客 一份钱粮倒教尅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丁茶客 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癞活着,教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掌柜 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坐下各说各的事。


  皮太监 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 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做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秦仲义跑进来。


  秦仲义 掌柜的,看见我们老三没有?

  王掌柜 秦掌柜,您坐下,我到后院看看去!(走向后院)

〔有几个茶客好像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王掌柜同秦叔礼从后面走来。


  秦叔礼 谁找我?

  王掌柜 你二哥,(对秦仲义)二掌柜,你们哥儿们谈谈吧!不沏两碗吗?我昨天进的这点茶叶也真地道!

  秦仲义 不啦!

  秦叔礼 二哥,找我干吗?

  秦仲义 跟我回家!

  秦叔礼 我这儿的事还没办完哪!

  秦仲义 什么事?你好事不学,单学打群架,你把秦家的脸丢光了!

  秦叔礼 我没打架,我是来学学怎么说和事情,学学街面上的规矩!

  秦仲义 走!(扯着秦叔礼往外走,下)

  松二爷 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呢?咱们也走吧!

  常四爷 走吧!

〔二灰衣人恩子和祥子走过来。


  恩子 等等!

  常四爷 怎么啦?

  恩子 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 我,我一时说走了嘴!

  祥子 (对松二爷)你听见了?

  松二爷 哥儿们,我天天在这喝茶,王掌柜知道我,地道老实人!

  祥子 问你听见没有!

  松二爷 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恩子 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

  松二爷 别那么办哪!我听见了!

  恩子 (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 (不知如何是好)二、二位……

  恩子 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拍拍身上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 这是从何说起呢?

  祥子 锁上他!

  常四爷 我走!我走!

  恩子 别给脸不白着!(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 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 黄爷!黄爷!

  黄胖子 (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 我!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 (看清楚)哟,二位老爷办案哪?谁吧!

  松二爷 黄爷,您救救我!

  黄胖子 分家呀,打架呀,官厅不管的事,找我!官厅管的事呀,我不敢多管!(问大家)是不是?

  众人 对!对!

〔恩子、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黄胖子 (看见了皮太监)哟,你老人家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道喜!

  皮太监 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 您赏脸!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妞 妈!我还饿!

  王掌柜 滚出去!

(幕落)


第三场


时 间 与前场同时。


地 点 秦宅书房。


人 物 秦伯仁 顾师孟 老田哥 铁 子 秦叔礼 秦仲义


顾秀才 秦老太太



〔幕启:伯仁夫妇的神色都不很好。伯仁想镇定,可是不由地显出点慌恐。师孟也想镇定,可也失败了。


  顾师孟 告诉我,告诉我,这两天事情很紧,是不是?

  秦伯仁 确是很紧!

  顾师孟 那么,你有点准备没有呢?

  秦伯仁 准备?准备什么?

  顾师孟 万一……

  秦伯仁 可也老别往坏处想啊!只要皇上平安,其余的都好办!

  顾师孟 万一……

  秦伯仁 怎么老是万一?只要圣上平安无事,新法顺利地施行,国家一定能强,我们一定能享福!(兴奋起来)就拿咱们这样的人说,一变了法,大权不都归几个皇族亲贵拿着!我们就可以兴办实业、修铁路、开纱厂、造轮船,外国有什么,我们有什么?

  顾师孟 我们有那么多的钱吗?

  秦伯仁 那好办,大家集股出钱嘛!别再打岔!下足以使老百姓有工可作,上可以使皇上与民维新;内可以百废俱兴,外可以抵制舶来之品,以堵漏巵;我们不就可以既富且强了吗?可是,这必须有法律作我们的保障,连皇上也不能凭私心所欲,随便干涉我们的事业!(拿起两本书来)你去念念这两本书,这比十部《论语》都更有用,这才是真正的经典!

  顾师孟 (接着,看了看封面)《天演论》!什么叫天演?

  秦伯仁 你念去!你一明白了优胜劣败,弱肉强食,天演淘汰的道理,你就会明白当今万岁和我们为什么这样劳心焦思地谋救止图存之道!

  我们屡战屡败,分明是弱肉,西方各国强盛,处心积虑要割宰我们,我们再不奋起直追,必定亡国!

  顾师孟 可是我哪有工夫读书呢?你看,家里这么多的事,都仗我跟二奶奶料理。咱们得雇个老妈子吧?铺子里的小徒弟光能帮忙买买菜,倒倒脏水,帮不上别的!

  秦伯仁 你这说到哪儿去了?我们应当保持勤俭家风,不能学好吃懒作!念完了《天演论》,你再读那一本卢梭的《民约论》!

  顾师孟 卢梭——他是谁?名字透着怪!

  秦伯仁 卢梭是个大圣人,他说:法律者国民相聚而成立之条规也!(掀书,教她看)

  顾师孟 你先别这么忙!你说的我一点也摸不着头!

  秦伯仁 唉!妇人到底是妇人,对国家大事漠不关心!

  顾师孟 可是,孩子哭了,老太太要喝茶,洗衣裳作饭,是你管,还是我管?二奶奶有俩,我一个,净这三个孩子就多么麻烦哪!

  秦伯仁 算了!算了!你干你的去吧!(把书拿回来)你看,这里摔坏了一块!(珍惜)那天,我请老爷子看看,怹一下子给摔在了地上!怹说宁可吃砒霜,也不看这个!

  顾师孟 你别怪他老人家,连我都一天到晚不放心……你到底打算怎样呢?万一真像老爷子说的,太后……

  秦伯仁 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反正我的心放得正,我就不怕!再说,真要是不行新法,亡了国,活着也无味!

  顾师孟 唉!你的性子是真硬啊!我说,快八月节了……

  秦伯仁 又快到中秋了?

  顾师孟 可不是吗?咱们怎么过节呀?

  秦伯仁 我顾不得过节!

  顾师孟 老太太,三爷,要过节呀!

〔院中有人叫:“秦大爷!秦大爷!”


  秦伯仁 谁啊?

  老田哥 (在外面)我呀,城外的老田!

  顾师孟 哟,老田哥来了!快进来吧!

〔老田哥和儿子铁子进来。他背着一小口袋粮,铁子扛着一匹家织的紫花布。


  秦伯仁 老田哥!你可好哇?

  老田哥 大爷!大奶奶!我好,你们都好?

  顾师孟 哟,这是谁呀?

  老田哥 铁子,还不给大爷大奶奶行礼?

〔铁子把身子扭过去,不行礼。


  老田哥 这孩子,就这么没规矩,下回再也不带你来!

  顾师孟 老田哥,我给你沏茶去!

  老田哥 别麻烦!

  顾师孟 不麻烦!(下)

  秦伯仁 老田哥,有什么事吗?

  老田哥 二爷派人找我去啦。

  秦伯仁 怎么不到铺子里找他去呢?

  老田哥 唉!您是活菩萨,我先来见见您!您得替我说两句好话呀!

  秦伯仁 怎么啦?

  老田哥 您想,二爷找我能有好事吗?麦秋收得不好,我没交足了粮,还借了二爷几两银子,本利都还不上。这又到了大秋……唉,乡下呀,混不下去喽!

  秦伯仁 怎么,难道施行新法,对你们没有一点好处?

  老田哥 什么新法呀?我知道新捐新税!您到乡下看看吧,到处是卖儿卖女,投河觅井的!就说我家里,一家大小成年吃不上一顿真正粮食。您看看我,看看铁子,穿的是什么?

  秦伯仁 那么你们没听见说变法吗?

  老田哥 没有!变什么法也变不到我们身上来呀!地主永远是地主,官人永远是官人!现在可好,又添了洋人!

  秦伯仁 洋人?你们村儿里也有了洋人?

  老田哥 还没有!人没到,货物到了!您看看(拿起紫花布),您看看,铁子他妈日夜手不闲着呀,织得多么细密,愣没人要!作得起衣裳的全穿洋布!得啦,什么也甭说了,您得救救我!二爷松一把手,我今年冬天也许饿不死!他要是一把死拿,我呀,我没有活路!

〔秦伯仁不知如何是好,来回走了几步。立住,有意无意地翻了翻《天演论》。


  老田哥 秦大爷,您就别翻账本啦!我知道欠您多少!

  秦伯仁 这不是账本,是一本书,《天演论》。

  老田哥 唉!“天眼!”但愿老天爷睁眼吧!

  秦伯仁 老田哥,二爷是当家的,就怕……

  老田哥 二爷当家,您到底是哥哥呀!

  秦伯仁 我们这儿人口也不少,过日子也不容易!再说,欠债还钱,二爷也不是没理!

  老田哥 那我知道……

  铁子 你们有理,我们应该挨饿!

  老田哥 铁子,并上你的嘴!

  秦伯仁 (笑了笑)这孩子倒敢说话!你念书没有?

  铁子 没吃没穿,还念得起书?

  老田哥 这孩子,你会好好说话不会?

  铁子 好好地说话?越说好话越受欺负!

〔顾上。


  顾师孟 老田哥,老太太要看看你。我把茶放在老太太屋里了。

  秦伯仁 对,老田哥,你求老太太给你说点好话,比我说话更有用处!

  老田哥 唉!想当年,您这儿的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也跟二爷一样精明,老太太看惯了,倒许给我加点盐呢!

  秦伯仁 多给她老人家请几个安,多说好话,也许不至于!

  老田哥 铁子,走吧!扛着这点新小米子。(同铁子下)

  秦伯仁 我说,我想起个好主意,能救救老田哥!

  顾师孟 什么主意?

  秦伯仁 咱们的地是我们兄弟三个的,有我一份儿,我不要啦,送给老田哥!我讲维新,就讲到底,不能一边儿掐着老田哥的嗓子眼儿,一边又说好听的话!

  顾师孟 你想的呀都不着边儿!你那么办,老太太跟二爷答应吗?二爷恨不能一下子发了大财,怎么能出脱地呢?再说,你救得了老田哥,并不能救乡下,乡下人还多之呢!

  秦伯仁 你说的也有理!可是有什么法子救乡下人不卖儿卖女,不挨饿受冻呢?

  顾师孟 那事情太大了,咱们管不了!

  秦伯仁 可是一个读书人不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吗?

〔院中叔礼与铁子比武。秦叔礼:“来吧!试试谁行!”相扑击声,很快地叔礼被打败。秦叔礼:“哎哟!”捂着头跑进来。


  秦叔礼 大哥!大哥!这小子真楞!闹着玩嘛,他真动手!

  顾师孟 跟谁呀?

  秦叔礼 还不是那个乡下小子?我说我学戏,练过武功,他要试试!一伸手,我就爬下了!您看,这儿都肿啦!不行,我不能栽在他手里,还得跟他干!

  秦伯仁 老三,你算了吧!咱们俩也打不过他,他是耪大地的,你就行啦?

  秦叔礼 一个种地的乡下脑壳,敢在这儿发威?不行,我告诉妈妈去!

  顾师孟 三爷,哪有打不过人家,去告妈妈状的呢?跟我来,我给你上点药儿!

  秦叔礼 真岂有此理!(同嫂下)

  秦伯仁 (到门口)铁子!铁子!进来!

  铁子 (进来)干吗?

  秦伯仁 铁子,老三是城里人,你可别再跟他动手,你的手重!

  铁子 哼!要由着我的性儿啊,我把城里的人、洋人,一个个的都捶扁了!

  秦伯仁 别这么说话呀,谁又跟谁没有仇!

  铁子 仇大了去啦,你不懂!

〔仲义匆匆地进来。


  秦仲义 (看见铁子)这是谁?(想起来)噢,老田哥来了?(没等回答,对铁)你出去玩!手老实点,别动院里的花草!

〔铁子瞪了义一眼,出去。


〔顾师孟在院中:“铁子,给你这个苹果!”


  秦伯仁 二弟,你教老田哥来干吗?

  秦仲义 为你的事!你得跟他走!

  秦伯仁 怎么啦?

  秦仲义 难道你还不知道?街上全哄哄动了,连茶馆里的人都吓散了!

  秦伯仁 为什么呢?

  秦仲义 谭嗣同,还有五位,斩罪!

  秦伯仁 (楞住了)斩罪?斩罪?你,你听谁说的?不能!不能!

  秦仲义 圣旨已经下来了!

  秦伯仁 圣旨……新政……难道袁世凯……

  秦仲义 别想那些啦,先想想你自己怎么办?

  秦伯仁 (好像没听见仲义的话)斩罪!他们有什么罪呢?(愤怒)他们既没造反,又爱民爱国……

  秦仲义 别再耽误着,快走!

  秦伯仁 上哪儿?

  秦仲义 跟老田走,到乡下藏几天去!

  秦伯仁 他们没罪,我更没罪,我干吗藏起去?

  秦仲义 难道你不要命吗?街上到处拿人呢!

  秦伯仁 我出去看看!我没犯法!

  秦仲义 我不准你出去!

〔顾师孟进来。


  秦仲义 大嫂,你忙去吧,我们在这儿说闲话儿呢!

  顾师孟 你们说的我全听见了!

  秦仲义 听见了?也好吧!我教哥哥藏起去,您不能说不对吧?

  顾师孟 爸爸跟我忧虑了多少天了,果然不出我们所料!

  秦伯仁 难道你也说我有罪?该杀?

  顾师孟 我不知道你有罪没罪,我可知道你闯了祸!二弟,你哥哥闯了祸,是得藏起去。我跟他去!

  秦仲义 大嫂,你就别给我们添麻烦了。在乡下,藏一个人容易,大人孩子的一群怎么行呢?您想想!

  顾师孟 二弟,不是那么说!你哥哥是老实人,他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秦仲义 大嫂,您先歇会儿去,我好跟哥哥仔细商量商量!

  顾师孟 二弟,我求求你,先让我跟你哥哥说几句私话!就是几句,耽误不了多大的时候!

  秦仲义 那么就快着!(出去)

  顾师孟 大宝的爹!你闯了祸,我可是不瞒怨你!你上哪儿,我上哪儿!

  秦伯仁 老二的话也不是没道理,人多了招眼。

  顾师孟 那么——你下乡,我回娘家。多喒你回来,我才回来。

  秦伯仁 你让我安静地想一想,好不好?我心里很乱!

  顾师孟 我非说明白不可!有你在家,除了婆婆,我不受别人的气。你一走,事情可就两样了!

  秦伯仁 房子,地,买卖,都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谁能给你气受?

  顾师孟 二爷二奶奶当家!

  秦伯仁 我要是不回来呢?你还老住在娘家?

  顾师孟 你要上哪儿?

  秦伯仁 谁知道!天津,上海,广州,还许到日本去呢!我要远走高飞,看看天下是什么样子!

  顾师孟 那么着,这一家子不就拆散了吗?

  秦伯仁 嗯!大概也该拆散拆散了!

  顾师孟 好吧,你多喒走,给我个信,咱们一齐走!我一听说上海广州,心里就冷一下,可是只要跟着你,我就什么也不怕!

〔仲义和老田哥回来。


  秦仲义 说完了吧?大嫂!

  顾师孟 完了!老田哥,你多照应着他点!(往外走)

  秦仲义 大嫂,去给哥哥拿上一条被子,可千万别教老太太看见!

  顾师孟 万一怹看见呢?

  秦仲义 就说哥哥快得差事了,到衙门住两天去!

  顾师孟 好吧!(下)

  老田哥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大奶奶干吗托咐我?(没得到回答)二爷,我已经跟老太太、大爷,说了我的难处,您得高抬贵手!这疋布,你先留下,当作还利钱的吧!

  秦仲义 老田,咱们的账改天再算。你尽管装穷,反正我心里有数儿!现在,你带大爷走,到你那儿住几天去。

  老田哥 大爷上我那儿去?

  秦仲义 不用问为什么,我怎么吩咐,你怎么办!

  老田哥 乡下连个烧饼都买不到哇!

  秦伯仁 我也该受点苦,老田哥!

  老田哥 可是我们吃的是糠,喝的是凉水,你怎么能受呢?

  秦仲义 这儿有三两银子!拿去!

  老田哥 您交给大爷吧,我不敢拿!

  秦仲义 倒好像我害过你!

  老田哥 我一伸手,您又记在帐上,利上滚利,我受不了!

  秦仲义 老田你算精明透了!大哥,你拿上这点钱,可千万别带书!老田,到厨房跟二奶奶要点什么吃的,吃完就走!

  老田哥 这到底都是怎么一回事?

  秦仲义 你怕有什么事,连累了你,对吧?

  秦伯仁 老田哥,我住不了几天,你放心吧!你知道我是老实人!

  老田哥 我信您的话!(下)

  秦伯仁 老二,你谨慎小心,不能算错。可是,你再细想想,我一定得走吗?大丈夫志在四方,我并不恋家,我可是不大喜欢藏起去!

  秦仲义 哥哥,聪明人不吃眼前亏,你必得藏起去!你们手无寸铁,就想造反,不是自取灭亡吗?

  秦伯仁 (急)谁想造反啦?

〔敲门声甚急。仲义慌,伯仁力作镇定。叔礼在院中喊:“来了!”


  秦仲义 您到后院去!快!

  秦伯仁 (害怕,但不肯动,勉强笑了笑)真要是来拿我,藏在后院也没用!

〔叔礼跑回来。在门口说。


  秦叔礼 有人来了!

  秦仲义 谁?

〔顾秀才应声而入。叔礼下。


  顾秀才 我!(非常兴奋)这可好啦!这可好啦!(兴奋得忘了寒暄)全回来了,全回来了!所有的老办法,老规矩,老制度,全原封不动地回来了!我又是我了,还可以去赶考,中举人,中进士,增光耀祖!

  秦仲义 老人家,先别这么高兴!伯仁可怎么办呢?

  顾秀才 (不那么高兴了)就是呀!当初我劝你,你不听,事到而今,可怎么办?你要有个好歹,我的女儿怎么办?你对不起人哪!伯仁!

  秦伯仁 您看新政就这么完了吗?永远不会立宪了吗?

  顾秀才 你们造反一次还不够吗?国家有王法,谁造反,杀谁的头!

  秦伯仁 既要造反,就不怕杀头!

  顾秀才 你这话要教外边听见哪,就没了命!

  秦仲义 就先别乱吵吧!想想正经事!

  秦伯仁 您看看大宝的妈去吧,您不来,她还要找您去呢!她有主意!

  秦仲义 这些事,一股拢总,千万别对老太太说一个字!

  顾秀才 好!我找她去,看她有什么主意!(下)

  秦仲义 大哥,您可别怪老秀才呀,他是为您好!

  秦伯仁 看样子,仿佛我真有死罪!

  秦仲义 谁知道!要抄家,也没人拦得住!

  秦伯仁 那么说,二弟,你是怕我连累了你们,并不是为我!

  秦仲义 您要那么说,我也就不分辩!大哥,不是我没有手足之情啊,您闯的祸实在不小!(掏出一张字纸来)大哥,你按上斗箕吧!

  秦伯仁 (接过纸来)按斗箕?(看)噢,我不孝,老太太不要我了,把我驱逐在外!从此我就不算秦家的人了?(气得发抖)

  秦仲义 不是!不是!现在这么写写就是了!您走后,万一官人来搜查,有这张倒填年月的字据,连老太太带一家人就不至于吃罣落了!诸事太平之后,您回来,咱们把它烧了!

  秦伯仁 老二,你好狠心哪!父亲临死,嘱咐咱们什么来着?

  秦仲义 您怎么啦,这不是为眼前的事吗?咱们并不分家!

  秦伯仁 你嫂子呢?也不算秦家的人了?

  秦仲义 大哥,这不过是作个样子骗骗官人!

  秦伯仁 我不能画押!

  秦仲义 难道你不怕连累上老母亲吗?

〔叔礼进来。


  秦叔礼 大哥,嫂子干吗收拾铺盖呀?亲家爹干吗来啦?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秦仲义 你不用管!玩你的去,我们这儿商量要紧的事呢!

  秦叔礼 二哥,给我十两银子,我出去!

  秦仲义 给你十两银子?

  秦叔礼 唱文昭关得戴三样髯口,黑三、惨三、白三,非买齐了不可!你不给,我告诉老太太去!我不是傻子,不用细问,看也看出点稜缝来了!你们有不敢教妈妈知道的事情!

  秦仲义 你这是敲诈!

  秦叔礼 敲诈?走,你敢跟我一块儿见妈妈去,算你好汉!

〔老太太在院中问:“小三儿,你怎么闲着不浇浇花呢?”


  秦叔礼 妈妈来了!

  秦伯仁 老二,老三,凭你们的行为,都不会有什么好前程!(愤怒地按上斗箕)给你,老二!

  秦老太太 (进来)你们干什么呢?

〔沉默一会儿。


  秦伯仁 妈,您歇着去吧,什么事也没有!

(幕徐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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