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缓缓起伏的矮山丘,由东而西并排着,中间挟着一块狭长的洼地。那洼地中间贯通着一条相当宽敞的牛车路,路两边都是水田。论地势,这些水田应该是有充足的山泉的稳水田,但也不能例外地受到几十年来所仅见的大旱的影响,田里没有一滴水,稻秧倒是全部下种了,可是并没有长多高,而且呈露枯黄的颜色,在烈日与四时刮不停的的风里,祇剩奄奄一息了。
但是,两边丘陵的坡地上,却是一片青葱。那是茶园,除了种植在园与园间的一行行相思树以外,没有一寸土地不是长得很好、管理得很好的一棵棵茶树。这一带就叫做安平镇庄,是附近几十个庄里头,开发得最早的产茶地带之一──比九座寮庄的茶至少早了三十年那么久。这并不是这地方特别适于栽种茶树,或是地方上有什么先知先觉,抢先种上了茶,乃是地理环境所造成的。第一,这儿距离南北路交通孔道近,开发早,丘陵地带又多,而那赤土又是特别干旱贫瘠,祇宜于种植茶树,便造成了这种结果。它在茶作上不仅开了风气之先,并且也使得这一带居民一向来就能过著相当丰裕的生活。尽管这样,可是耕地毕竟有限,人口也就一直没有能够由疏而密,形成市镇,民屋散布在两边山腰下。
约莫在这安平镇庄的中心,有一所古老的庙,祀奉的是五谷神农,外加观音、妈祖,以及客家人所虔信的义民爷,香火倒也可算得上鼎盛。庙边不远处有一口池塘,叫八卦塘,外形呈多角形,离然不能说名实相符,但有些人还喜欢以这池塘的名称来代替地名,加上庙又很是灵验,仗着这所古庙的名气,这口池塘在附近几个庄可说是驰名远近的。
庙的正对面山脚下有一所巨型庄宅。如果单论它的格局,倒也是很平常的,整个庄宅呈ㄇ形,正中横屋是正厅和住房,左右两厢特别长,而且宽敞,是颇具规模的茶寮。庄宅四周是一道长得密密麻麻的观音竹,有三四丈高──这也是农村常见的,为了防风御盗匪,竹丛几乎是每所农家所不可缺的,但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庄宅外围的竹丛格外茂盛,格外繁密,除了正中前面留下的一个缺口自然地形成拱门可供出入以外,几乎是密不透风,任何人要想从竹丛穿过去,那就一定会被竹刺竹叶和竹桩刺得遍体鳞伤,而且恐怕还不一定能穿过去。由这也可见这家人定居以后已经有了颇长的一段历史了。
不错,胡老锦住在这庄宅,已经有好几代人了。唯一与陆家人不同的是胡家人丁不十分兴旺,到老锦为止已是四代单传,而他自己也仅得一子。目前胡氏年近半百,儿子还祇十五岁,而这儿子还是他三十二岁那年娶了小老婆才生下来的。
自然,这种情形一点也无损于他之为一代豪侠,他的任侠精神,他的乐善好施,他的广于纳交,都是远近的人们所耳熟能详的,并且这种为人态度,还是胡家世代相传的。据说由于安平镇这地方邻近南北交通要道,且又两面有山,所以从前是盗匪逃匿之地。由于匪徒出没,庄里居民时常受到骚扰,因此居民们便在庄的出入口处各设一所类乎监视哨的茅寮,经常有人看守,所以开始时地方也叫做“掌路寮”(掌即监视之谓)。胡老锦的祖父为了地方安宁,认为与其监视,以强对强,不如对那些匪徒出以温清安抚,于是每遇有盗匪来到,不但没有报官,还送一些银子给他们,劝他们改邪归正。日子一久,这儿再也没有坏人敢来了。安平镇这个地名便是胡老锦的祖父取的,确实地,这地方也从此变成平平安安的庄头了。
仁勇一行人在天还没大亮时就抵达胡宅,受到热烈的欢迎,自不在话下。这时,胡氏手下人马多数已到齐了,有东势庄黄娘盛,十一份庄李盖发,铜锣圈庄张子仁,八张犁庄钟统等,每个人都带领一二十个人马,九座寮陆仁勇手下除了子弟兵二十个人以外,还加上路过灵潭陂时参加他们阵容的十一个壮士,总数超过三十个,算起来在几个领袖人物当中是声势最大的一个了。而胡老锦自己招募而来的,也有五六十个人。这几路人马总共一百九十八个,众议一决,推胡老锦为统领,遥遥与新竹吴汤兴所部呼应,形成了一股抗日力量。
仁勇一行人抵达后,都已经相当疲倦了。胡统领要他们先好好休息一下,于是他们便被引到右厢的茶寮。这么大的茶寮,实在不多见,宽大约有三丈,长则达十五丈,屋顶也相当高,里头除了炒茶的大灶以外什么也没有,那必定是为了充作义军驻守之用而把能搬开的东西都搬开的。地面上铺着两排稻草,如果大家拥挤些,大约一排就可睡一百个人,两个厢便可容纳四百个人左右,现在人数两百不到,是相当宽敞的。
银子和米都交出去了,铳药也集中管理,放在左厢尽头的一个特设的防火房间。要回去的三个长工也回去了,于是大家便把鸟铳竖在墙边,和衣躺了下来。仁勇睡在尽头,依次是阿昆、阿仑、阿嵩,阿峰和阿青也睡在一起。
阿仑一点也不觉累,这主要是因为他体格好,体力充沛,一个晚上不睡也没有多大影响,不过部份也是因为他心情开朗,他能会到秋菊,而且把她搂抱得那么紧又那么久,心情的兴奋还一直没有消退所致。不过这新环境所给他的新奇感觉也是使他不觉疲倦的缘故吧。他静静地躺着,稻草香也在轻袅着他的鼻腔。那愠暖柔软的触感仿佛还清晰地留在双臂上。他真没料到,女人的身子是那么温暖,那么软的。他浑身都随着思绪的飞跃而躁热起来,使得他禁不住懊悔自己没有能够在那时候更勇敢些,更像男子汉些。
“仑哥……”
阿仑忽地听到耳畔一阵轻呼。他吃了一惊,以为那声音是发自秋菊的小唇瓣儿,不过就那么一瞬他就清楚过来了。那不是她,而祇是身边的阿嵩而已。
“唔……”
“你没睡着吧?是睡不着吗?”
阿仑睁开眼睛,看到阿嵩也在看着他。
“是啊,真糟……不过我不想睡,也一点不累。”
“我也是……”阿嵩迟疑了一下才又说:“我真不懂为什么要来这儿。这儿怎么能跟日本蕃打呢?”
“唔……”阿仑不晓得怎么回答。想起来倒也是的,这样的地方,日本蕃也要来吗?如果不来呢?由见不是白跑一趟吗?还有,要是不住在这儿,那么应该到哪儿呢?哪儿才有日本蕃呢?那么隆重地拜了天神和祖先,银子也挑来了一大担,万一一个日本蕃也碰不上,那不是太滑稽吗?
“你看那个阿锦伯,可靠吗?”阿嵩又问。
“我不知道……”阿仑祇有呻吟了。
确实地,勇叔要他们叫他阿锦伯的那个人,名字倒是熟悉的,可是当他看到那一大担银子和几担白米,不是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满意的样子吗?虽然他是迎接他们这一队人马时一直都是那样笑着,可是阿仑总觉得那是装出来的,祇有看到银子和东西时才是真正笑的。而且更重要的是……
“我也有点怀疑,他实在不像是个能打仗的人,祇是个矮小老头子。”阿仑说罢心口起了一阵怅怅的感觉。
实在地,当他们这群人马来到这儿时,胡老锦确乎热烈地欢迎过他们,然而那个著名的人物,原来祇不过是个又瘦又小,其貌不扬的人,唯一给阿仑留下印象的,是他那两撇八字胡。如果勉强地再加上一点,就是他的两只细小的眼睛,倒也炯炯有神。
“是啊……”
“阿仑,阿嵩。”略带不耐烦口气的话使得交谈的两人微微吃了一惊。是仁勇,他一骨碌地撑起了上半身。“你们两个真多嘴,也真多疑了,不能好好歇歇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
“说起来又怕吵了别人,不说你们又好像放心不下的,真是糟糕。”
“勇叔。”是阿昆,原来他也没睡着,“我也真想问个明白的。”
“好吧。不说明白,你们就不能安心歇,没歇饱,又不知几时要出动,会影响精神。”
“什么,勇叔?”阿仑又显出那副急性子的脾气了:“你说我们可能很快地就要出动吗?”
“是啊,随时都可能的。”
“哎呀……”几个小伙子同声叹了一口气。
“喂,你们没睡着的都听着吧。”仁勇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首先你们要知道阿锦伯这人,他确实是可靠的,会打的,现在的打仗不比从前,打拳耍刀,不大有用处,大家都要用铳,铳谁都会放,阿锦伯当然也会,说出来你们会吃一惊,洋铳能放得准的,实在没几个,阿锦伯是百步穿杨的能手。你们要知道,洋铳和鸟铳不一样,铳籽祇有一粒,不是像鸟铳有一小把,会散开来,所以不会打的人或者打不中的人,洋铳是没用的,不过相反,会打的人可以一连地打六粒,砰,砰,砰,一粒打死一个日本蕃,那才叫了不起的,阿锦伯就能够。这也不算挺重要,重要的是怎样交战,这就是兵法,我们要听一个人指挥,他明白怎样才能打赢,阿锦伯就是这样的人,也因为这样我们才要推他当我们统领的。明白了吗?”
阿昆阿仑他们索性也坐起来了,听得目瞪口呆,后边也有几个人在听,不过也有的已经在打鼾了。
“就是像你那样的小洋铳吗?”阿嵩又问。
“是啊。”
“那么阿锦伯打得比你好啰?”
“还用说的,我还是从他学的。”
“真……”阿嵩说了一个字就没再说出来。大概是:“真叫人不敢相信”这句话吧。
“你们会看到的,他每天都要练习。对啦,还有一点,就是我们要在这儿,是因为我们不能正面和日本蕃打,我们人少,火力也相当差……唔,是差好多,所以我们躲在这儿,不时地派一些人马出去,日本蕃不知道我们在哪里,我们却知道他们在哪儿,你看,这样不是很有意思吗?”
“勇叔。”这次插上来的是阿仑。“那不像一群小偷啦?偷偷摸摸地打,太不够光明正大了。”
“不是,这祇是一种……一种战法,我们要等时机,主要目标是新竹,我们先把日本蕃的供应截断,使他们孤立,然后才大家一起去把新竹打转来。”
“哇呀──这是个大战啊。”阿嵩发出了奇异的叫喊声。
“真不得了哇!”又有人这么叹了一声。
“好啦。”仁勇又加了一句:“现在你们不再怀疑了吧。好好地歇,以后要做的事多着呢。”
阿嵩第一个木头般地倒了下去,接着阿仑也躺下。阿仑转过头看看阿嵩。阿嵩也回看阿仑一眼,不期而然地,两人都发出了会心的笑。
“砰!”
一声巨响震得并排睡在一起的昆、仑、嵩三个人同时地醒过来。揉揉眼,阳光使得他们睁不开眼睛。
“哎呀!”阿嵩又叫起来:“这儿是……”他在诧异地左瞧右瞧看看。
“哈……”阿昆笑出来了。“这儿是阿锦伯家啊。”
“哦,对啦,”
“砰!”
这次三个人真正地吃一惊了。
“打铳啦!”
阿嵩说一声就霍然起身跑向门口,阿昆阿仑也跟上去,后面还跟上来几位堂兄弟们,不过仁勇已不在那儿了。
外面,日影已经有点斜,不过盛夏的大太阳,又亮又热。禾埕上有一大群人,正在欢呼着,也不晓得欢呼些什么。
阿嵩他们也凑上去,原来站在大家中心的是胡老锦,他手里拿着一把怪异的东西──那一定就是洋铳了,虽然陆家人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不过从形状大概也可以猜得出来,然而实在太奇异了,与他们所熟悉的鸟铳是那么地不相同,如果说有相像的地方,那就是那长长的铳管了,那一端是会喷火的,并且把铳籽送过去,被打中了就会鸣呼哀哉,总之是可怕的东西。
胡老锦看到大家稍稍静下来,这才说:
“它的好处就是不用点火,还有就是力量大,说起来这是相当厉害的东西,不过也不用怕,我们又不是石头,被一打就成了两片啊。”说着指了指前面二十步远的一块被打碎的石头。
大家都笑了。
“阿锦伯!那就是洋铳吗?”阿嵩还是沉不住气了,非把心头疑问提出来可。
“哇哈……”
“哈哈……”
阿嵩没料到会换来大家的笑,一时脸都红起来了,但又不知道大家笑的是什么。
“你……”胡老锦倒没有笑,制止了大家说:“哦,你是早上才来的陆家人啊,是的,这是洋铳,日本蕃用的。”
“日本蕃!”阿嵩忘了刚才被笑,又这么大叫起来:“这,这就是日本蕃用的!”
“是。”
“借我看看好不好?”
又是一阵笑,不过没有那么多人笑,声音也小些。
“可以啊。”胡氏说着把洋铳送过来。
阿嵩太高兴了,他没再想到人家对他怎样想法,怎么看法,一股劲儿地划开前面的人挤了过去。他接过了那把洋铳,重甸甸地。他真给迷住了,左看右看地,可也没法看出奥妙的地方。
“阿锦伯,你教我打这个好吗?”
“好是好。”胡氏满脸浮着善意的笑说:“不过没有铳籽了。”
“为什么?”
“祇抢到了这一把,铳籽祇有几粒,我打了两粒,现在祇剩四粒了。要留下来打日本蕃的。”
“从日本蕃抢来的?”
“是。”
“是你吗,阿锦伯?”
“不,是他。”胡氏指了身边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彪形大汉说:“是娘盛,你该叫他娘盛叔。”
“啊,娘盛叔。”
“哈哈……”黄娘盛牵动着浓浓的胡子爽朗地大笑,重重地拍了一下阿嵩的肩头说:“你真是个好后生。叫什么?”
“陆纲嵩。我阿爸是仁智。”
“噢,仁智哥的公子,那么是信海老先生的孙子喽,是名门子弟哩。哈哈……”
“娘盛叔,你怎么抢来的?”
“这个吗?是靠阿镖哥啊。”
“哪一位?”阿嵩左右看了看。
“哈哈………是这个啊。”这大汉子拉起了衫裾,腰边赫然插着几枝镖。
“噢!竹叶镖!”阿嵩又惊异地大叫一声。
“哈哈……”黄娘盛祇顾张嘴大笑。
“你就是用这个……?”阿嵩说着,比了一下使飞镖的手势。
“是啊。哈哈……”
“娘盛叔,你真了不起,几时也教我几手好吗?”
周遭忽然扬起了一阵爆发般的哄笑,笑得阿嵩怪不好意思。他实在搞不清楚,这一大群不久就要出生入死跟敌人拚死活的大男人们──也可能有不少早已和日本蕃结结实实地交过手了──怎么这样喜欢笑。
这时,仁勇过来了,从阿嵩手里拿去了那支日本蕃洋铳,交还胡老锦。
黄娘盛又猛拍了一掌阿嵩的肩头说:
“阿嵩,我会教你的。”
“好啦。”仁勇也说:“我们有事情,你和阿昆,还有阿峰、阿仑阿青都过来吧。”
阿嵩还有好多好多想说想问的话,阿锦伯也还没回答他到底肯不肯教他打洋铳,可是也祇好离开那儿。
回到茶寮里,仁勇说:
“统领要我带你们出去跑跑,熟悉附近地理,一面也要察看一下日本蕃的动静。不过不能一下子大家都去,我先带你们几个,阿峰、阿昆、阿仑、阿嵩,还有阿青,你们赶快去吃饭,吃饱就跟我去。其他的,大概要明天再分批出去走走。要吃饱些,说不定要走好久好久。快去,对面屋里有饭好吃。”
他们一群人纷纷地交谈着鱼贯地走出去。对面厢房靠正屋那一端放着六张方桌,桌上摆着几样菜,有好多人正在边谈边吃。好像因为人多,饭都是分批吃的。那儿有一扇通往正屋的门,门过去就是厨房,里头有五六个人正忙着煮东西,可就是看不见一个女人。看样子胡家的女人小孩都已给送往别处去了。
嗅到饭菜的香味,他们这才猛可地感到饿得很厉害。于是人手一只碗,盛上了饭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阿嵩仔。”阿峰叫了一声。
“唔。”嘴里塞满饭,阿嵩几乎答不出来。
“你以后别太孩子气了,问这问那的,真叫人听着就不好受。”
“……”阿嵩好不容易地才把饭吞下去说:“那是太孩子气吗?”
“而且还很土哩。”
“这样啊……”阿嵩有点将信将疑的神色。
“以后最好少在大家面前那样问话,很叫人难为情的。”
“我倒一点也不觉得。”
“看你这人,真是。以后有事问仁勇叔吧。”
“好好……”
阿嵩有点不服气,可是祇好这么答应了。阿峰是从台北回来的人,见过不少世面,懂得一定较多,而阿峰说这些也分明是一本正经的、诚恳的。祇是阿嵩确实是给那枝漂亮的洋铳,和那几枝闪着灰银色亮光的竹叶镖迷住了。他甚至还深深地感觉到,自己太不如人家了,打鸟统倒是一学即会的,可是那些一定不简单,而一个人必须懂得打洋铳和扔竹叶镖才算是个够资格的勇士。他一面吃一面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那两件事,如果可能的话,他也要从日本蕃手里抢来一枝洋铳,最好有多些铳籽的,才能好好地练习一下,然后用它来打日本蕃。
饭后仁勇就带领五个侄儿们出发,他的意思是将来他手下的人马要分成三小股,除了自己率领一股以外,还要由峰、青两兄弟,昆、仑两兄弟各负责一小股,因此先叫他们熟悉附近地形是不可忽略的事。
他们把自己的鸟铳背在肩上,腰边也各准备了一小袋铳药和铳籽,戴上笠帽。没有鸟铳的祇有仁勇和阿峰两个人,不过他们各有一把短铳。那是最新式的小洋铳,可以一连打六粒铳籽,就是在整个胡部里头,除了他们的两枝以外,就祇有胡老锦有一把。凭这一点,仁勇他们已经很可以傲视其他各路人马了。
出到竹丛拱门外,这些土里土气的陆家子弟们才第一次体会到,这道由麻竹、观音竹等构成的竹篱是多么坚固牢靠,大小竹干、竹枝纵横交错地长在一堆,密密层层地,恐怕连一只老鼠都不容易爬过去。
“这竹丛可真了不起呵,祇要把得住那个小门,在里头的人是很安全的。”阿昆向身边的阿仑说。
“阿锦伯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平时藏着,必要时才出来打。”阿仑说。
“那怎么行!”阿嵩急忙插进来:“我才不要老鸟龟般缩头缩尾的,等人家来才打,那像个清朝兵哪!”
“对啊!”瘦个子阿青不知是忘了阿嵩是他的情敌呢,还是急于求功,竟附和阿嵩说:“正正堂堂地对打,才像话。”
“好啦好啦。”走在前头的仁勇停下步子回转头说:“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吗?我们不能和日本蕃正面打,躲在那儿也不是等人家来才打,我们要时时出动去找日本蕃打,这一方面也是为了练习怎样跟日本蕃打,将来大家一起去反攻新竹,抢回来。所以你们不用再为这些争论。要切切记得,打仗要听指挥,阿锦伯要我们怎么打,我们就怎么打。这一点最重要,如果各顾各,祇知道要打,那没有用的。我今天带你们出来,就是要你们先明白地势,我们明天要各带一路人马出来,阿峰和阿青带一路,阿昆和阿仑也带一路。”
“哎呀!”阿昆吃惊般地叫了一声。
“我呢?”阿嵩急了。
“你要跟我,我和你也带一路。”
“好哇!”阿嵩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神色。
“对面是五谷庙,旁边有一口池塘,是八卦塘。向右走去就是南势,再过去就是东势,向左走去,就是埔心,再过去就是杨梅坜、崩坡、大湖口。我们今天先出到南势,折向西北边大概五六里路就是新店,新店有日本蕃的兵站,大约有二百左右蕃兵,这是我们第一个目标。”
“我们要攻打吗?”阿仑好像冲动起来了。
“今天当然不,不过阿锦伯是这么打算的。昨天娘盛哥去刺探,可是他还没到就碰上了三个骑马的蕃兵,杀死了一个,抢了洋铳就回来。”
“真了不起!”阿嵩感叹地叫了一声。
“我说话不要插嘴了。”仁勇口气相当严厉起来。“先告诉大家,娘盛叔那种做法是不行的,他刚才就被阿锦伯狠狠地骂了一顿。阿锦伯说,如果是在营部,是要军法从事的。”
“军法从事!”阿昆也不能自已地说了一声。
“那要怎样呢?”阿仑也问。
“斩!”仁勇沉沉有力地说。
“哎呀!”阿嵩忍不住又叫了一声。
“你们当然也明白孔明斩马谡的故事吧。”仁勇说:“打仗不是玩的,所谓军令如山,一定要遵照命令行事,不然的话,打仗就没法赢。贪小功会误大事,你们切切记住才好。好啦,这些你们要仔细想想,领略它的意义,现在再告诉你们刚才说的地势。”
仁勇在地上用一根树枝画起简略的图,一面画一面说明。最后说:
“所以这对面的小山丘过去,就是贯通南北的大马路了,日本蕃全部靠这条路来往,常有连络的和运粮的从那儿经过,这也是我们的目标。早晨已说过了,切断他们的补给线,使新竹的日本蕃孤立,我们才可以反攻。这是一场大战,正如阿嵩所说的。所以打死一两个日本蕃,抢到几枝洋铳,实在没有多大用处。这个大家懂了吧。”
“勇叔,我明白了。我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哩。”阿嵩声音微颤地说。
“唔,日本蕃人数多着,别担心碰不上,到时候我们可以大大地干一阵子,不过今天可不许乱来,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开铳。好啦,现在跟我走吧。”
他们这一小股人马就在仁勇领头下走去,个个都那么雄纠纠气昂昂。
日影更斜了,但仍然是那么热辣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