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    2

    我无法忘记当时比目鱼缩着脖子嗤笑的狡黠面影。那嗤笑的面影里潜藏着一种近于轻蔑却又不同于轻蔑的东西。倘若把人世间比做一片大海,那么,在大海的万丈深渊里就分明曳动着那种奇妙的影子。我正是透过那种嗤笑,管窥了成年人生活的深层奥秘。

    最后他说道:想当画家的想法真是太荒唐了,你的情绪一点也不稳定。你再考虑考虑吧,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考虑一晚上吧。被他这样一说,我就像是被人追撵着似的赶紧爬上了二楼。无论怎样辗转反侧地思考,也想不出什么别的主意。再过了一阵子,天开始拂晓了。在黎明时分,我从比目鱼家逃了出来。

    傍晚时我肯定回来。关于将来的打算,我这就去找下面所记的一位朋友商量商量,所以,请您不必为我担心。真的。

    我用铅笔在便笺上写了上面的一番话。然后,又记下了浅草堀木正雄的住址和姓名,随即悄悄地溜出了比目鱼家。

    我并不是因为讨厌比目鱼的说教才偷跑出来的。正如比目鱼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对于将来的打算,我则是一无所知,而且,如果是一直待在比目鱼家当食客的话,未免又对不起比目鱼。即便我想发奋图强,立下宏志,可一想到自己每个月都得从并不富裕的比目鱼那儿接受经济上的援助,不禁顿时黯然神伤,痛苦不堪。

    不过,我并不是真的想去找堀木之流商量什么将来的打算,才逃离比目鱼家的。哪怕是片刻也好,我希望能先让比目鱼放下心来(而在他放宽心的这段时间里,我便可以逃得再远一点,正是出于这种侦探[小说]式的策略,我才写下了那张留言条。不,不对,尽管不无这种心理,但更准确的说法是:我害怕自己冷不防带给比目鱼太大的打击,使得他惊惶失措。尽管事情的真相迟早是要败露的,但我还是惧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因而必然要进行某种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尽管它与世人们斥之为撒谎而百般鄙弃的那种性*格颇为相似,但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了牟取私利而那么做,我只是对那种气氛的骤然变化所造成的扫兴感到一种窒息感的恐惧,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将对自己不利,也必定会进行那种拼死拼活的服务。纵然这种服务是一种被扭曲了的、微不足道而又愚蠢至极的东西,但恰恰是出于这种为人服务的心理,我才在许多场合下不由自主地添加上一句漂亮的修饰语。但这种习惯却常常被世上所谓的正人君子们大肆利用),所以,就任凭记忆的驱使,把当时浮现在脑海中的堀木的住址和姓名随手写在便笺的一隅。

    我离开了比目鱼的家,一直步行着来到了新宿,卖掉了口袋里的书。这下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尽管我在朋友中人缘不错,可却一次也没有真切地体会到过那种所谓的友情。像堀木这样的耍耍朋友暂且不论,甚至所有的交往都只给我带来过痛楚。为了排遣那种痛楚,我拼命地扮演丑角,累得精疲力竭。即使是在大街上看到熟识的面孔,哪怕只是与熟人相似的面孔,我都会大吃一惊,在一刹那间里被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痛苦的战栗牢牢地裹挟住。即使知道有人喜欢自己,我也缺乏去爱别人的能力(当然,我对世上的人们是否真的拥有爱别人的能力这一点持怀疑态度)。这样的我是不可能拥有所谓的亲密朋友的,而且,我甚至缺乏走访朋友的能力。对于我来说,他人的家门比《神曲》①中的地狱之门还要-阴-森可怕。这并非危言耸听,我真有这样一种感觉:似乎有一种像可怕的巨龙一般散发出腥臭的怪兽,正匍匐在别人家门的深处蠕动着。

    我和谁都没有往来,我哪里都去不了。

    还是去堀木那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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