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连下三天未停,封住了道路,无法去R村了,打破我十五年来的习惯:每月去两次主持弥撒。拉布雷维讷村的小教堂,今天上午只聚了三十来名信徒。
大雪封路,闲赋在家,何不回顾一下,谈一谈我收养热特律德姑娘的由来。
我已有打算,要记述这颗虔诚的灵魂成长的全过程。我只想让她崇拜和热爱上帝,才把她带出了黑夜。感谢主交给我这种使命。
那是两年半前,有一天我刚从拉绍德封回来,就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她匆忙来找我,是要领我去七公里远的地方,看一位要死的可怜老太太。正好马还没有卸套,估计天黑之前赶不回来,便带上一盏灯笼,我让小姑娘上车,一道出发了。
这一带地方,我以为非常熟识,不料一过拉索德雷庄园,照女孩指引,却走上我从未涉足的一条路;又行驶了两公里,看见左边一泓隐秘的小湖,才认出是我少年时滑冰的地方。此地不是我教职的辖区,十五年未见,也说不准小湖在什么方位,忽见它披着彩霞,映现美妙的夕照,还真恍若是在梦中见过。
湖中流出一条小溪,截断森林的末端。马车先是沿溪边路行驶,继而绕过一片泥沼。可以肯定,此地我从未来过。
太阳下山了,在暮色中又走了好一阵工夫,带路的女孩才指着让我看:只见山坡上一间茅舍,若不是升起一缕炊烟,真好像没有人住。那缕细细的炊烟,在暮色昏沉中蓝幽幽的,升到金霞的天空里又染成金黄色。我将马桂在旁边一棵莱果树干上,同女孩脚前脚后走进黑乎乎的屋里。老太婆已经咽气了。
此地荒僻肃杀的景象,此时寂静而庄严的气氛,令我不寒而栗。床前跪着一位年纪尚轻的女子。带路的女孩,我原以为是老太婆的孙女,其实是个佣人。她点燃一支冒黑烟的蜡烛,便伫立在床脚不动了。
走这么远的路,我总想同她聊聊,可是一路上也没有从她嘴里掏出几句话。
跪着的女子站起来。她不像我乍一见所猜想的那样,不是死者的亲戚,而是处得好的邻居。佣人见主人不行了,才跑去叫她。她闻讯赶来,主动提出晚上守灵。她对我说,老太太临死没有什么痛苦。接着,我们一起商议如何料理丧事。一切都得由我决定,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往往如此。不过,我要承认,这房子看样子再怎么清贫,只交给这邻妇和佣人看管,我还真有点为难。其实,这破烂小堪的茅屋,也不大可能有什么财宝埋藏在角落里……怎么办呢?我还是问了问,死者有没有继承人。
于是,邻妇拿起蜡烛,朝一个角落照去,我这才瞧见炉膛边隐隐约约蜷缩着一个人,仿佛睡着了,厚厚的头发差不多将脸全遮住了。
“这是个瞎眼姑娘,女佣说是老太太的侄女。这一家恐怕只剩下她一个人在世。只能把她送进救济院,要不,真不知她往后怎么办。”
就这样当面决定人家的命运,我听了十分不悦,担心这样直通通的话会惹盲女伤心。
“别吵醒她,”我悄声说道,好歹也示意邻妇压低嗓门儿。
“唔!我看她没睡,她是个白痴,总不讲话,别人说什么她也听不懂。从我上午进屋到现在,她差不多就没动窝。起初我还以为她耳朵聋,佣人说不对,老太太才是聋子,从不跟她讲话,也不跟任何人讲话,早就这样,只是吃喝时才张开嘴。”
“这姑娘多大了?”
“我想总有十五了吧!别的情况,我知道的不见得比您多……”
我没有立即想到收养这个可怜的孤儿,仅仅在祈祷之后——确切地说,在我和邻妇、当佣人的女孩跪在床前祈祷时——我忽然憬悟到,上帝将一种职责摆在我的面前,我若是躲避就难免怯懦了。我站起身来,决定当晚就把她带走,只是还未想好今后如何安置,把她托付给谁。我对着死者又凝视了片刻,只见那张脸一副睡容,布满皱纹的嘴凹陷进去,仿佛让守财奴的钱袋绳收紧了口儿,绝不会漏出一文钱来。继而,我又转向盲女,并把我的打算告诉了邻妇。
“明天抬尸的时候,她最好不在场。”邻妇只说了这么一句。
盲女好似一堆毫无意识的肉体,随便让人带走。她生得五官端正,相当秀气,可是一点表情也没有。临走,我到她平时睡觉的地力,通阁楼的楼梯下面草垫上抱了一床被子。
邻妇也很殷勤,帮我用被子把盲女裹好,因为晴朗的夜晚有点凉。我点上车灯,便赶车走了。这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着我蜷成一团,黑暗中若不是传来一点体温,我还真感觉不出她还活着。一路上我都在想:她在睡觉吗?进入什么样的黑暗梦乡……她活在世上,醒来和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主啊!这颗灵魂,国在这不透明的躯体里,无疑在等待您的恩惠之光照到它!您是否允许,我的爱心也许能把她带出可怕的黑夜?……
我特别注重真实,不能避而不谈我回到家要遭受的责难。我妻子是美德的园地,哪怕在我们有时难免经历的困难时期,我一刻也未怀疑她善良的心地;不过,她天性善良归善良,就是不喜欢意外事件。她是个讲条理的人,分内事一丝不苟,分外事绝不插手,做起善事也有节制,就好像爱心是一种能耗尽的财富。我们夫妻间只有这一点争议……
那天夜晚,她一见我带回个女孩,就脱口嚷了一句,流露她最初的想法:
“你跑出去又揽了什么事儿?”
每次我们之间都得解释一番,我就先让站在一旁目瞪口呆、满脸疑问和惊讶的几个孩子出去。唉!这种态度,照我的希望相差多远啊!只有我可爱的小女儿一明白车里要出来新东西,出来活物儿,就拍着手跳起来。可是,几个大的让母亲管束惯了,立刻制止小妹妹,让她规矩点儿。
这次还真乱了一阵。我妻子和孩子还不知道我带回个盲女,见我极为小心地搀扶着她,都大惑不解。我本人也狼狈极了:在行驶的路上,我一直拉着可怜的残疾姑娘的手,现在一放开,她就怪声怪调地呻吟,听着不像人声,仿佛是小狗的哀嚎。她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呆惯了,这是头一回被人拉出来,连走路腿都发软;我给她搬一把椅子,她却瘫倒在地上,就好像不会坐到椅子上似的;我只好把她扶到炉于旁边,她得靠着炉台蹲下,恢复我在老太太家初见她时的姿势,才算略微平静下来。在车上就是这样,她身子滑落到座位下面,一路上就蜷缩在我双脚旁边。我妻子还是上手帮忙了,须知她最自然的举动总是最好的举动;不过,她的理智不断抗争,往往战胜感情。
“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安置?”我妻子等把盲女安顿好了,又问道。
我一听用“东西”这个字眼,心中一抖,一股火气真难以控制;不过,我还沉浸在长时间的冥想中,也就没有发作,只是转向又围拢过来的孩子们,把一只手放在盲女的额头上,十分郑重地宣布:
“我带回迷途的羔羊。”
然而,我妻子阿梅莉认为,《福音书》的教导不会包含任何无理和超理的内容。我见她又要表示反对,便示意雅克和萨拉两个大孩子离开。他们俩看惯了父母的小争执,也不大关心是怎么回事儿(我甚至觉得往往关心不够),便带着两个小的走了。可是,我妻子仍不吭声,有点气恼,想必是有这不速之客在场的缘故。
“有什么话,就当她面讲吧,”我又说道,“这可怜的孩子听不懂。”
于是,阿梅莉就开始责备了,说她当然跟我没有什么好讲的——这通常是她唠叨起没完的开场白,——说历来如此,她只能听任我异想天开,干些不切合实际,又违反常情常理的事情。前面我已经写过,我还根本没有想好如何安置这个女孩;能否收养她,我还没有这种打算,或者说只有非常模糊的念头,倒是阿梅莉给我提了醒儿,她问我是不是觉得“家里人还不够多”。接着她又数落我一意孤行惯了,从来不顾忌身边人的反对意见,而她可认为,五个孩子就足够了,自从生下克洛德(恰巧这时,克洛德仿佛听到叫他名字,就在摇篮里叫起来),她已经觉得“够劲儿”了,已经疲惫不堪了。
刚听她说了几句,我就想起基督的几点训诫,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总认为,拿《圣经》当自己行为的挡箭牌终归不妥。她一提起疲惫,我就无言以对,心里只得承认,我的善心一冲动起来就欠考虑,不止一次让她承担了后果。听她这番责备的话确有道理,我明白了自己应尽的职责,于是非常温婉地恳求她想一想,换了她会不会像我这样做,眼看一个显然没有依靠的孤女落难,能否袖手旁观。我还充分估计到,收养这个残疾姑娘要给家务增添不少麻烦,我又不能多分担点儿,确实过意不去。我一面极力劝她平静下来,一面恳求她绝不要把怨恨发泄到这无辜的孩子身上。接着我还向她指出,萨拉长大了,往后能多帮她干点儿,雅克也用不着她多操心了。总之,我凭着上帝赋予我的口才,说服她接受,况且我也确信,这事我若不是突然强加给她,而是容她多考虑一下,她本来会欣然接受的。
我见亲爱的阿梅莉友善地走近热特律德,以为这次我差不多又赢了,不料她举灯端详一下,发现这孩子浑身脏得无法形容,一股怒火又窜上来,而且更加猛烈。
“哎呀,简直脏死啦!”她嚷道。“刷一刷,快点刷一刷。别在这儿呀!到外面去抖哇。噢!天哪!这么多虱子,要爬满我们孩子一身啊。我最怕虱子了。”
无可否认,可怜的女孩子身上全是虱子,一想起在车上那么长时间同她挨在一起,我就不禁产生一股厌恶情绪。我出去尽量把身子清理一番,两分钟之后回屋来,看见我妻子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啜泣。
“真没想到,给你耐心持家增添这么大麻烦,”我温柔地对她说。“反正今天太晚,看也看不清楚,没办法了。我守着炉火,就让这孩子睡在这儿。等明儿,咱们再给她剪剪头,好好洗一洗,你看着她顺眼了再照管她。”我还求阿梅莉绝不要对我们孩子提起这件事。
吃晚饭的时候,家里的老厨娘一边侍候我们用餐,一边用敌视的目光,瞪着盲女拿着我递给的餐盘狼吞虎咽的样子。餐桌上没人讲话。我本想给几个孩子讲述我这次遇到的意外情况,让他们明白和感受一下极端穷困的异常滋味,以便激发他们怜悯并同情上帝指导我们收留的女孩,可是又怕把阿梅莉的火再点起来。毫无疑问,我们每人都在想这件事,但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命令,要我们把这事置于脑后。
不过,有一件事令我特别感动:就在大家都睡下,阿梅莉把我一个人丢下之后一个多小时,忽见房门推开一条缝,我的小女儿夏洛特光着脚,只穿着睡衣,悄悄走进来;她搂住我的脖子,撒娇地拼命亲我,小声说道:
“我还没有好好祝你晚安呢。”
接着,她又伸出小小的食指,指着乖乖休息的盲女,表明她非常好奇,在进入梦乡之前又跑来瞧瞧,她悄声说道:
“为什么我还没亲亲她呢?”
“明天再亲吧。现在,咱们别打扰她,她睡觉呢。”我这样说着,又把她送到门口。
回头我又坐下来,看看书,准备下一次布道,一直工作到天亮。
我想(现在想起来)可以肯定,夏洛特要比哥哥姐姐显得亲热得多;其实他们哪个在她这年龄,没有给我错觉呢,包括老大雅克,如今他却变得那么疏远,那么持重……大人以为他们性情温柔,其实他们甜言蜜语,只想得到爱抚。
2月27日
夜里又下了大雪。孩子们乐坏了,他们说用不了多久,大家进出就得走窗户了。今天早晨起来,大雪果然封住了门,只能从洗衣间出去了。昨天我就作了准备,村里也储备了足够的食物,毫无疑问,我们要同外界隔绝一段时间了。给大雪封住,这样的冬天倒不是头回,但是在我的记忆中,我还从未见过这么厚的积雪。我讲述的事昨天既然开了头,趁此机会就索性写下去。
我说过,领回这残疾姑娘的时候,我并未多想她在我家能占个什么位置。我知道妻子反对也很有分寸,我也清楚我们家居有多大地方,我们的收入极其有限。但是我出于天性,又基于道德原则,一贯这样行事,根本不算计我一时冲动会增加多少开销(我始终认为,计较花费违背《福音书》)。不过,信赖上帝是一码事,将负担推给别人是另一码事。时过不久我就发现,这副重担,我放到了阿梅莉的肩上,而且担子极重,起初真令我深感愧疚。
给这女孩剪头时,我还尽量帮忙,但也清楚地看到,阿梅莉已经非常厌恶了,等到给女孩洗澡的时候,我只好让妻子一个人干,心里明白自己逃避了最繁重、最讨厌的活儿。
阿梅莉倒是再也没有发一点怨言,夜里她大概考虑过,决定接受这副新担子,照料起来甚至显出点儿乐趣,我看见她给热特律德收拾完了,脸上有了笑容。我给盲女剃秃的头上涂了油膏,给她戴上一顶白布软帽;阿梅莉拿萨拉旧外衣和干净的内衣,把她那身肮脏的破衣裳换下来,扔进火炉里烧掉。这个孤女的真名实姓,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我也无从打听,就由夏洛特起了热特律德这个名字,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看来她比萨拉年龄略小,穿上萨拉一年前脱掉的衣裳正合身。
我在此必须承认,头几天我深感失望。我给热特律德设计了一大套教育方案,但事实却迫使我放弃了幻想。她那张迟钝的脸表情木然,确切地说毫无表情,使我的好心彻底冷了。她终日守着炉火,处于防卫状态,一听见我们的声音,尤其听见有人走近,她那张面孔似乎就露出凶相,也就是说一有表情,必定是敌意;只要有人稍微和她说话、沟通,她就像动物一样哼哼,嗷嗷叫起来。她这种气恼的态度,直到要吃饭的时候才停止。她扑向我亲自端给她的饭菜,形同牲口,贪吃的样子难看极了。常言道以心换心,我面对这颗顽固拒人的心灵,觉得萌生了厌恶之感。不错,老实说,开头十天我甚至大失所望,甚至对她失去兴趣,后悔一时冲动,真不该把她带回家来。还有一个情况损伤我的面子:阿梅莉看见我难以掩饰的情绪,便有些得意之色,她感到热特律德成为我的包袱;在家里时时令我难堪,就越发关心照料这孩子了。
我正处于两难境况的时候,住在特拉维谷村的友人马尔丹大夫,借巡诊之机前来看我。他听了我的介绍,对热特律德的状态很感兴趣,开头十分惊讶,女孩仅仅双目失明,何以处于如此愚昧的状态。于是,我就向他解释,她本身有这种残疾,而惟一照管她的那个老太太又是个聋子,从来不跟她讲话,结果可怜的孩子一直处于无人过问的境地。马尔丹大夫便劝道,既然是这种情况,我就不该丧失希望,只是想干好而不得法儿而已。
“你还没有搞清地基牢不牢,就要动工盖房子,”马尔丹说道。“想想看,这颗灵魂还是一片混沌,连起码的轮廓都没有形成。先得把吃东西的几种感觉联系起来,就像贴标签那样,每种感觉配上一种声音、一个单词,你不厌其烦,反反复复对她说,然后设法让她重复。
“千万不要操之过急,每天按时教她,每次不要拖长时间……”
他详详细细地向我介绍了这种方法,然后又说道:
“其实,这种方法一点也不神秘,绝不是我的发明,别人已经采用过了。你忘了吗?我们一起修哲学那时候,老师谈到孔狄亚克和他那活动雕像,就说过一个类似的病例……”他沉吟一下又说道:“要么就是后来,我在一本心理杂志上看到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甚至连名字我都还记得,那女孩比热特律德还要不幸,不但双目失明,还又聋又哑,不知由英国哪个郡的一位医生收养了,说起来那还是上个世纪中叶的事儿。她的名字叫劳拉·布里奇曼。那医生写了日记,记录了孩子的进步,至少记录了开始阶段,他教她学习的种种努力,你也应当写那样的日记。那医生让孩子轮番触摸两对小东西:根别针和支笔,就这样一连几天,几星期,然后拿来印有盲文的一张纸,让她摸纸上突起的两个英语词:pin和pen。训练几周也没有一点收效。那躯体是仿佛没有灵魂。然而,医生并不丧失信心。他叙述道:‘我就像趴在井沿儿上的一个人,在黑洞洞的深井里拼命摇动一根绳子,希望井下迟早有一只手抓住。’因为,他一刻也不怀疑深井下有人,那人迟早会抓住绳子。果然有一天,他看见劳拉木然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敢说在那种时刻,医生眼里一定涌出感激和爱的泪水,他一定跪下来感谢上帝。劳拉猛然明白了医生对她的期望:她得救啦!从那天起,她专心致志地学习,进步特别快,不久就能自学了,后来还当上一所盲人学校的校长——如果不是她,那就是另外一个人……还有不少事例,近来报章杂志连篇累牍地报道,都争相表示惊讶,说是这种人还能得到幸福,在我看来实在有点少见多怪。其实,生来与外界隔绝的人都是幸福的,他们一有了表达能力,当然要讲述他们的幸福了。记者们自然听得人了迷,便引出一条教训:那些五官功能‘健全’的人,居然还有脸抱怨……”
讲到这里,我就同马尔丹争论起来,反对他的悲观主义,绝不同意他似乎要表达的观点:归根结底,感官只能给人增添烦恼。
“绝没有这个意思,”他分辩说,“我只是想说明,人的灵魂更容易,也更愿意想像美好、悠然自在与和谐,而不去想像把人世搞得乌烟瘴气、百孔千疮的放荡和罪恶。正是这五种感官向我们提供情况,有助于我们放荡和做恶。因此我认为,维吉尔的话‘自知其善’不如改为‘不知其恶’,而‘其乐无穷’,这就教导我们:世人若是不知道罪恶,那该有多幸福啊!”
马尔丹还对我提起狄更斯的一篇小说,他认为创造灵感直接来自劳拉·布里奇曼的事例,还答应立刻给我寄来一本。果然,四天之后,我收到了《炉边蟋蟀》一书,怀着浓厚的兴趣看了。这个故事偏长,但是有些段落很感人,主人公是个失明的姑娘,他父亲,一个穷苦的玩具制造商,竭力让她生活在舒适、富有和幸福的幻想中。狄更斯的艺术,就在于让人把虚假当成虔诚,谢天谢地!我对待热特律德大可不必如此。
马尔丹来看我的次日,我就开始实施他介绍的方法,做得十分精心。现在我后悔没有像他建议的那样,把热特律德的头几步记录下来:起初,我本人也是摸索着,领她走在这条昏黑的路上。头几周,要有常人难以想像的耐心,因为,这种启蒙教育不仅费时间,还给我招来责备。说起来叫我心里难过,那些责备的话偏偏出自阿梅莉之口。不过,我在这里提及,心中未存半点怨恨之意——我郑重地表明这一点,以后她看了我这些记录便知。(基督不是在亡羊喻之后,立刻教育我要宽恕别人的冒犯吗?)进而言之,我听了她的责备感到最难受的时候,也不能怪她不同意我在热特律德身上花那么长时间。我主要责怪她不相信我的努力能有收效。不错,这种缺乏信心的态度令我难受,然而并没有使我气馁。我经常听她唠叨:“你若是真能干出点名堂来……”她坚持认为我肯定徒劳无功;因此,她自然觉得我不值当为此消耗时间,还不如干点别的什么。每次我训练热特律德的时候,她总找借口来打扰我,不是有什么人等我去见,就是有什么事等我去办,说什么我该见别人的时间用在这女孩身上了。总之,我认为是母亲的嫉妒心在作怪,不止一次听她这样说:“你自己的孩子,哪个也没有这么精心过。”的确如此,我固然非常爱自己的孩子,但我一向认为他们用不着我多操心。
我常常感到,有些人以虔信的基督徒自诩,但是最难接受亡羊喻,他们始终不能领悟,每只羊单独离开羊群,在牧人看来,可能比整个羊群还要宝贵。请看这样的话:“一个人如有百只羊,走大一只,他不是要将九十九只羊丢在山上,去寻找那只迷途的羊吗?”这样闪着慈悲光辉的话,那些所谓的基督徒如敢直言不讳,他们就肯定要断言是极不公正的。
热特律德脸上初绽的笑容,给我以极大的安慰,百倍地回报了我的苦心。因为,“这只羊如果找到,我实话告诉你们,它给牧羊人带来的快乐,要超过其他九十九只从未迷失的羊。”对,我也要实话实说,一天早晨,我看见热特律德雕像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她似乎突然开了窍儿,对我多日用心教给她的东西开始产生兴趣,我的心立刻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中,这是我哪个孩子的笑容都从未产生的效果。
那天是3月5日,我当作一个生日记下这个日期。与其说是笑容,不如说是改容。她的脸突然“活了”,仿佛豁然开朗,就好像拂晓前的紫红色曙光,将阿尔卑斯高山从黑夜里拉出来,映照得雪峰微微颤动,不啻一种神秘的色彩;我还联想到天使降临、唤醒死水的贝塞斯达水池。看见热特律德有了天使般的表情,我一阵狂喜,觉得此刻降临到她身上的,恐难说不是爱而只是智慧。于是我万分感激,吻了一下她美丽的额头,心想这是献给上帝的一吻。
这种教育起步难,只要初见成效,进步就特别快了。如今,我要用心回想一下我们走过的道路:有时我就觉得热特律德往前跳跃,好像不在乎什么方法了。还记得开头阶段,我注重物品的性质,轻视其种类,如冷热、苦甜、粗糙、柔轻、轻重……继而是动作,如挪开、靠拢、抬起、交叉、放倒、捆结、分散、收拢,等等。过了不久,我就什么方法也不用了,干脆同她交谈,不大考虑她是不是总能跟上我的思路,只想慢慢诱导她随便问我什么。毫无疑问,在我离开的时候,她的头脑还继续活动,因为我每次再见到她都很惊讶,感到把她同我隔开的黑夜之墙变薄了。我想事情就应当这样:天气转暖,春天步步进逼,终要战胜冬季。积雪融化的情景,有多少回令我赞叹不已:看表面还是原样,而下面却消融了。每年冬天,阿梅莉总要产生错觉,明确对我说:积雪一直没什么变化;殊不知看着还很厚,下面已经化了,突然间会一处处崩坍,重又显露出生命。
我担心热特律德像老年人那样,终日守着炉火,身子会虚弱下去,就开始带她到户外走走。不过,只有扶着我的胳膊,她才肯出去散步。她一出屋就惊恐万状,在她能够向我说明之前,我就看出来她从未到过户外。我在那间茅舍碰见她时根本没人管,只给她点吃的,维持她不死,我还真不敢说是帮她活下去。她那昏暗的天地;只限于那间小屋的四壁,她从未出去过。夏天,房门敞着,外面是广阔的光明天地,她也只是偶尔到门口呆一呆。后来她告诉我,她听见鸟儿叫,还以为纯粹是光的作用,就像她感到脸和手暖乎乎的,也是光的爱抚一样,况且,她也没有细想,只觉得热空气暖人,就跟炉火能烧开水一样极其自然。事实上,她根本就不理会,对什么也不关心,完全处于麻木状态,直到我开始照顾她为止。还记得她听我说那些轻柔的歌声是活物发出来的,简直兴奋不已,认为那些活物的惟一功能,就是感受和抒发大自然的各种快乐。(从那天起,她就有了句口头语:我像鸟儿一样快乐。)然而,她一想到自己不能欣赏鸟儿歌唱的绚丽景象,就不免伤感起来。
“世间真的像鸟儿唱的那么美吗?”她问道。“为什么别人不说得再明白点儿呢?为什么您不对我说一说呢?您是想我看不见,泊让我难过吗?您这么想就错了。乌儿的歌卢,我听得很真切,觉得完全明白它们说的什么。”
“看得见的人,倒不如你听得那么明白,我的热特律德。”我对她这样讲是想安慰她。
“别的动物怎么不歌唱呢?”她又问道。她的问题有时出乎我的意料,一时难以回答,因为,她迫使我思考原先我不感到奇怪就接受的事理。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越是贴近大地的动物越沉重,也越悲伤。我设法让她明白这一点,并向她提起松鼠及其嬉戏。
这又引起她发问:鸟儿是不是惟一会飞的动物。
“蝴蝶也会飞。”我回答
“蝴蝶歌唱吗?”
“它们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快乐,”我又说道。“快乐用鲜艳的颜色写在彩翼上……”接着,我就向她描绘蝴蝶斑澜的色彩。
2月28日
为了教热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学盲文,但时过不久,她就学得比我快了,我觉得颇为吃力,总想用眼睛看,不习惯用手摸读。再说,又有了帮手也不止是我一个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兴,因为,本乡我有很多事务,而住户又极分散,访贫探病往往要长途跋涉。本来这期间,雅克又去洛桑进神学院,初修功课,圣诞节回家度假,不知怎么滑冰摔伤,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请来马尔丹先生,他认为伤势并不严重,没怎么费劲就给接上了,无需另请外科医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呆一段时间养伤。在这之前,雅克从未仔细端详过热特律德,现在他突然发生兴趣,要帮我教她学习,不过也只限于养伤期间,大约三周。可是就在这三周里,热特律德进步非常明显。她的智慧昨天还处于懵懂状态,现在刚刚学步,还不怎么会走就跑起来。真令我惊叹,她不大费劲就能设法表达思想,相当敏捷,也相当准确,绝没有孩子气,根据所学形象地表达出来,总能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利用我们教她辨识的物品,向她讲解和描绘的那些不能直接触到的东西。
这种教育的最初几个阶段,我认为无需在这里一一记述,应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经之路。我想每个教授盲人的老师,都要碰到颜色这个难题。(提起这一点,我要指出《圣经》里没有一处谈到颜色的问题。坏知道别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诉她彩虹透过三棱镜所显示的七种颜色;不过这样一来,颜色和光亮又随即在她头脑里混淆了;我也意识到她单凭想像力,还难以区别色质和画家所说的“浓淡色度”。最难理解的是,每种颜色还可能有深有浅,不同颜色相混能调出无限多的颜色,她觉得这怪极了,动不动就扯到这个话题上。
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带她去纳沙泰尔听了一场音乐会。我借助每种乐器在交响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颜色的问题,让热特律德注意铜管乐器、弦乐器和木管乐器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乐器各自以或强或弱的方式,能发出从最低到最高的整个音阶。我让她也这样联想自然之物:红和橙色调类似圆号和长号的音色,黄和绿色调类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蓝色调则类似长笛、单簧管和双簧管。她听了心中喜不自胜,疑云随之消散了。
“那该多美呀!”她一再这样说。
继而,她突然又问道:
“那么,白色呢?我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么……”
我立刻意识到,我这样比喻多么经不起推敲。
不过,我还是尽量向她解释:“白色,就是所有音调交融的最高极限;同样道理,黑色则是最低极限。”这种解释,别说是她,连我自己也不满意,同时我也注意到,无论本管乐器、铜管乐器还是提琴,从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来。有多少回,我就像这样被问住,只好搜索枯肠,不知打什么比喻才能说清楚。
“这么说吧!”我终了对她说,“你就把白色想像成完全纯洁的东西,根本没有颜色了,只有光的东西;反之,黑色,就像颜色积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对话的片段不过是个例证,说明我经常碰到这类难题。热特律德这一点很好,从不不懂装懂,不像一般人那样,脑子里装满了不确切或错误的材料,以后一开口就出错。一个概念只要没弄明白,她就坐卧不安。
就我上面所讲的情况,光和热这两个概念,起初在她的头脑里紧密相连,这就增加了难度,后来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开。
通过对她的教育,我不断有所体验:视觉世界和听觉世界相去多远,拿一个同另一个打比方,无论怎样都有欠缺。
我只顾打比方,还只字未提纳沙泰尔音乐会,热特律德产生极大乐趣。那天的节目恰巧是《田园交响曲》。我说“恰巧”,这不难理解,因为我希望让她听的,没有比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们离开音乐厅之后,好长时间热特律德还心醉神迷。
“你们所看到的,真的那么美吗?”她终于问道。
“真的那么美呀,亲爱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样?”
我没有立刻回答,心想这种难以描摹的和谐音乐,表现的并不是现实世界,而是可能没有邪恶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还一直未敢向热特律德谈起邪恶、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见东西的人,并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终于说道。
“我眼睛倒是一点儿也看不见,”她立刻高声说,“但是我尝到听得见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