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森鎮在白森鎮

  劉縣長剛剛一醒,睜開眼睛,知道太陽已經出來好久了。那溫和的黃色光輝把天井邊脫光了葉子的樹枝影子推到大玻璃窗上,在窺看他那擱在枕頭上閃亮着油光的圓胖臉。光線直逼他的眼睛,他立刻又閉住了。馬上又記起昨夜把頭在枕上轉來轉去想了一夜的心事。

  “陳分縣長這東西好可惡!……你要同我搗蛋麼?哼!……”耳朵邊還好像隱隱地響起他曾經不斷自語過的聲音;而腦子裏也同時電影似的閃出了那可惡的陳分縣長的臉相。他看來,那是一張寡情的蒼白色的猴子臉相,尤其是那兩片狡猾的薄嘴脣,和一條陰險的和有點彎曲的尖鼻子,以及那一雙狡詐多端的黑白靈動的小眼睛,更顯得可惡!

  “那一件案子,”他憤憤地想,“那是該我的。而且我已從黃村長手裏得過人家的錢的,但是他把人犯通通弄去了!還說是在他管轄區內的!……他是甚麼東西?不過是分縣長!——有人還說他和土匪頭子馮二王來往呢!——照道理說,分縣長不過管管‘違警’之類案件的,但是那樣的案子他又弄去了!而這回糟糕的是我已經得了人家的錢的!假使他知道了這祕密,那就……”

  他心裏一急,脊樑便像有許多針尖猛力一刺,馬上沁出汗水。於是他漸漸不平起來了:

  “別的縣份都只是一個獨立自由的縣長,而我這一縣偏有這麼一個令人掣肘的分縣長!而且偏是這麼一個可惡的陳分縣長!……”

  他把那寡情的猴子臉用最黑的句子詛咒了一番,而且竭力把他想象成一種“勾絞星”——一種惡作劇的小鬼;但心裏還是不舒服,因爲總覺得那小鬼在身邊妨礙他,破壞他,在他腳邊掘下了黑汪汪的無底陷阱!他於是恨恨地咬緊牙齒,在被窩裏握起拳頭來了,毒毒地把頭一點:

  “好,我今天一定要同他堅決地把我們各自的職權作一個徹底解決!決不能再像往常似的優容下去了!”

  但他的拳頭隨即又無力地鬆開了,手掌心還溼了一片汗水——他遲疑起來了,因爲他忽然又記起陳分縣長之所以竟敢這麼公然和自己對抗,是爲了軍部裏的參謀長是他的親戚的緣故。

  “這確是有點棘手!”他想。但他又覺得自己不也是王師長的心腹祕書嗎?而且他陳分縣長還通匪呢!他於是堅決地在牀上一拍,一翻身爬起來了,把皮袍和馬褂一拖就在身上穿了起來。

  一個通身穿着灰軍服的聽差兩手捧着一盆蒸騰起白汽的洗臉水進來的時候,他把手指停在胖頸子邊的衣領上,威嚴地嘬起嘴脣重重地呼一聲響痰,使得屋子四角都嘩啦地起了迴應。聽差嚇得趕快把腳步放得更輕,幾乎是用腳尖點走着,因爲經驗告訴他,凡是縣長一發出這聲音,就多半是要發脾氣的時候。

  “聽着!”果然,劉縣長挺着胖頸喊起來了,聽差趕快就轉身在他面前端正地捧着洗臉水。

  “今天陳分縣長他們來的時候,你馬上就上來向我報告!聽清楚了嗎?唔?”

  “還有!你慌甚麼!”他見聽差放好洗臉盆在架子上就要出門去的時候,又把他吼住,說,“你去保衛隊給張大隊長說,叫他不準團丁們到處跑,準備着,我隨時好叫他!聽清楚了嗎?唔?”他心裏同時決定着:“好,我一定要藉着打匪,親自下鄉去看看有沒有更好的辦法!”

  他把臉洗完之後,就在辦公桌邊溫和的陽光下站好樁子做每天早上照例要做的“八段錦”,但他剛剛舉起兩手,心裏卻像許多螞蟻在爬似的,感到非常的焦躁。他想,重要的是應該先平下心來,養養“浩然之氣”。於是在掛了一張白衣觀音像前坐了下來,在桌上香爐邊翻開一本《華嚴經》,竭力恢復着自己平日的莊嚴穩重的態度。他一面念着,但耳朵邊卻像有一個惡作劇的孩子在向他學嘴似的:

  “陳分縣長這東西好可惡!……你要同我搗蛋麼?哼!……”

  他念不下去了,焦躁地皺起兩眉向背後望望,心裏同時感到對觀音菩薩非常抱歉似的,就又趕快轉回臉來恭敬地向觀音像鄭重望一眼。於是合了書,就向窗下的辦公桌邊踏着很穩重的腳步走來了。

  “陳分縣長那算甚麼東西?連走路都是輕飄飄的!”他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是高出他多多了的,於是一種必然戰勝的預感在他心裏波動起來。

  他把胖臉對了玻璃窗外的時候,立刻又皺起眉頭了,因爲在對面的天井邊,那一個在前幾天剛由軍部派來的施服務員,全身穿着藍灰色的軍服,腰間拴束着白銅方扣的斜皮帶,銅釦在肚前閃光,正在挺岀胸脯,把兩手舉上舉下地做着柔軟體操,年青青的光潔圓臉都漲得紅紅的。

  “又是他媽的一個!”劉縣長不高興地,把往常模糊感到的一種思想忽然明確地想起來了,“這些政治軍事學校的畢業生,軍長派他們來幹甚麼?他們能幹甚麼?而且還和我是‘平行的’呢!我這身邊安了他這許多掣肘的東西,我這縣長還幹得出甚麼鳥來!……而他那樣年青和我的兒子差不多……”

  那施服務員走進對面的房間門去了。他恨恨地竭力把他注視着,見他隱沒在門枋裏邊了,遂又出現在窗框裏,現着圓圓的臉,在挽着袖子,接着就上身和頭一動一動地,好像在磨墨。

  “這傢伙不曉得又要寫甚麼了!”他不放心地想,“前天收發師爺告訴我說他偷偷看見他給軍部發了一封信。唉,他們這些人分派來各縣署服務,該不是同時給軍長做偵探的吧?因爲他們是軍長的學生!……”

  他用手指拈弄着右邊的八字鬍鬚尖想了一想,就下了決心直向天井對面走去了。

  “我一定要看看他寫些甚麼東西!”他想。

  他剛剛走到門邊,施服務員好像慌亂了一下,彎着左手把鋪在桌上的信紙遮了一遮。他更疑心了,但竭力擺着鎮靜的臉孔,踏着穩重的腳步,慢條斯理地笑道:

  “施委員,你早呀!”

  施服務員趕快站起來,用了很客氣的對前輩的態度笑着說:

  “呵呵,監督你請坐!”

  “呵,你有事,”他謙虛地把右手一伸,說,“你不必客氣,做你的事吧!”

  在門檻外邊站着,做着好像並不想進去似的,眼睛卻向着信紙上瞟,他一面想:

  “應該要使他看出我不過是在天井邊隨便散散步!”但他這麼想着的時候,卻已一腳踏進門檻來了。接着他也就堅決地想:

  “‘說破的鬼不害人’,我倒莫如當面揭穿他的祕密,看看他究竟怎麼樣……”

  於是聳起胖胖的兩腮玩笑似的說起來了:

  “你又是在給軍長寫信吧?”

  施服務員弄得有點失措似的,但同時覺得很高興:“他居然這麼看重我,說我‘給軍長’寫信。”他於是興奮地把信紙向桌角一推:

  “不是不是。我不過隨便寫寫。”

  劉縣長坐在桌子旁邊,隨手就把信紙抓了過來,一行大小不勻整的黑字就跳進他的眼裏——

  處長大人鈞鑒學生到差以來此間情形。

  他看到這裏,心裏別的跳了一下:“哦!他居然又在報告‘此間情形’呢!”但他竭力鎮靜着,立刻哈哈笑了起來:

  “你的字寫得真漂亮,一手好字。”他用着讚美而認真的眼光盯住施服務員,施服務員的嘴邊立刻閃出了忸怩的微笑,臉都紅了,他於是更加出聲地笑了: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他一面說,一面想:“這年青人真受不住給他灌米湯,輕易就露出一種女人似的羞態,也許我可以想法使他爲我所用吧?”

  “施委員,我哪天一定請你幫我寫一堂屏,我把它裱來掛在中堂上的。你看好嗎?”

  施服務員窘得有點難爲情起來了:

  “哪裏哪裏,我的字是亂七八糟的,我們在學校裏就從來不講究寫字這些。”

  “哈哈,你太謙虛,你太謙虛。你亂七八糟寫,都寫得這樣好,如果不亂七八糟寫,不是寫得更好嗎?啊?”他張着嘴巴望着他,見他只是忸怩地把臉微微擺動一下,他於是又趕快把話轉過來了:

  “不錯不錯,新腦筋的人是不大講究寫字的。我也不大講究。施委員,你從前大概沒有到這邊荒地方來過吧?唉唉,這地方人的腦筋都舊得很!”他一面把信紙放在桌子上,一面說;同時用食指向施服務員的頭一指,又向自己的頭一指,不自然地加上一點鼻音道:“這地方就只你是新腦筋,我自己也……軍長把你派到我這縣來,我真高興,我們兩把手真可以給地方上做一番事業。而且你又是學政治的。哦哦,我想請問你一句:你那天說的那《民約論》是一個姓盧的寫的,他叫盧甚麼?”

  施服務員見問到他的“本行”的話,立刻從不會應酬的窘況中解放出來了,微笑答道:

  “是盧梭。”而且對於這自稱新腦筋的人好笑得很,於是又伸出食指在桌上寫着向他解釋:“這盧梭的‘盧’不是姓,這兩個字應該連着讀,是名字,是譯出來的。他是法國人。”

  劉縣長不在乎似的把頭一仰道:

  “哦!……那麼這人還在嗎?”

  施服務員又笑了,又向他解說:

  “已經死了多年了,是一千七百——“他忽然也一下子記不起究竟是一千七百多少年來,於是紅了臉一面拉過一本政治學來,一面皺起眉頭說:

  “唉唉,是一千多少年呢?我也一時記不起來了!”

  “哦!”劉縣長又不在乎似的把頭一仰,“好吧好吧,不必翻吧。——那麼我請問你,那天你說《人權宣言》,既然人人都有權,一個縣長會怎麼辦?我覺得孔子有句話說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啊?”

  “不,不,人權是人權,政府權是政府權。”施服務員立刻分辯地說,“至於孔子的那種說法,是一種愚民政策,許多學者都曾經竭力反對過了!”他於是馬上給他舉出幾個學者的姓名來。

  “不錯不錯。”劉縣長竭力不要和他爭理論,因爲和這種“血氣方剛”的年青人爭是犯不上的。他於是微笑地從事實上來說:“可是這邊荒地方,人民都是這麼愚蠢的。他們從來就不懂得甚麼權不權的。而且他們也覺得要維持地方治安,老虎凳這些是很需要的。像這樣的情形,假使你來當縣長,會怎麼辦?”

  施服務員立刻提出他的見解來反駁了:

  “不,不,人民不會要老虎凳的,人民要的是平安。人性的根柢是善的,是能夠相互扶助而平安生活的。俄國有一個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說得就很好。”他爲要證明他的意見,馬上又伸手拉一本書過來。

  劉縣長覺得這人有些書呆子氣,笑着攔住他道:

  “好,好,不必翻書吧。我們來談事實。譬如假使你來辦,你會怎麼樣?啊?”

  施服務員立刻興奮了。他覺得應該使他看重自己,這就正是發揮自己的抱負的時候,他把右手一揮,兩眼都發出夢幻似的光輝來了,說:“如果我來麼?我就要從根本做起。首先把一縣劃成許多單位,每一個單位抽出一部分人出來訓練訓練,受一定的公民教育。再又叫他們去訓練所有各個單位的人民。使他們懂得自己是人,是公民,應該互助地來發展地方上的各種事業。誰是喜歡穿得破破爛爛,不願穿綢穿緞呢?”他覺得這比喻得很巧妙,臉都興奮得發紅了,於是用食指在桌上一劃接着說下去,“好,初步告了一個段落,第二步我們就來啦。問他們,你們願不願過好的生活?過一種現代的生活?他們這時都有智識了,當然都說願意。好,那麼我們就把這骯髒的城市來改造過吧。於是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大家都把馬路修築起來,工廠建立起來,商店弄得堂皇起來,街上跑着汽車。至於鄉村,多培植森林,改良種子,改良肥料,改良耕具,使它變成一種非常優美的田園生活。”他說到這裏的時候,忍不住向窗外投了一眼;其時天井裏金黃的陽光都在歡快地發笑,天空也夢幻似的閃着晶亮的蔚藍。他的眼睛更加發出夢幻似的光輝來了,好像看見了在那蔚藍得像天鵝絨般的天幕下,熱鬧地躺着改造後的街道縱橫的城市,商旗在屋檐口隨風飄翻,汽車們在馬路上飛駛,工廠的筆立煙囪在忙碌地吐出牡丹花似的黑煙。包圍着城市的鄉村,都是一片無涯的濃綠,許多黑點子在綠色的田中點綴着蠕動,那是正在耕種的農夫們,在森林裏發出歡愉的各種雀鳥的歌聲,在莊園裏發出平安的雞犬的鳴聲……他的嘴角閃出微笑來了,接着說下去:“好,這一下生活都好起來了,誰還有爭奪?哪裏還有盜匪發生?那麼這時候的老虎凳還用得着嗎?”他停止了,興奮地紅了臉望着劉縣長的胖臉。

  劉縣長几乎要忍不住鬨笑出來了,他越看越覺得這“孩子”很好玩的。但他竭力不讓這笑露出在臉上,做着很認真的樣子,睜大一對眼睛稱讚似的把頭一搖,說:

  “這是遠大的計劃,遠大的計劃。是的,‘民爲邦本,本固邦寧’,我很贊成你。好,我們有機會就來做吧。不錯,軍長確有遠大的眼光,訓練出你們這麼一批人才。”

  施服務員見他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見,而且這麼親熱和坦白,心裏非常高興。他忍不住好奇地偏了臉問:

  “你怎麼以爲我在給軍長寫信?”

  “哈哈,你不用多心!”劉縣長覺得趁這時正好下手了,於是輕輕一拍他的肩頭玩笑似的說,“我是並沒有想到的。只是那天陳分縣長向你我說,軍長把施委員派到我們這縣來,不是來同時給軍長偵探我們的吧?我說,哪裏哪裏,施委員是一個頂純潔的青年……”他用着不太高,也不太低的聲音說到這裏就停止了,用手指拈弄着八字鬍鬚尖,射出很銳敏的眼光把他看着,看這句話會使他起着怎樣的反應。

  施服務員吃驚地怔了一怔,想不到他們居然懷疑自己是“偵探”!但“純潔的青年”這幾個字卻是很中了他的意的,他於是趕快微笑地解釋道:

  “我看這對我是太——不,不,是有點誤解了,我是來服務的,我不是來幹那樣的事的!”

  “哈哈,我也是這麼說。”劉縣長把鬍鬚扭了一扭,隨即把聲音放低下來認真地說,“陳分縣長這人講話是有些‘那個’的——人家都說他喜歡造謠,有些人還說他通匪,其實照我看來他有些地方太不檢點了——至於那個話,我不過無意間聽見他那麼說,今天就這樣失口說出來了,咹,我真該……該……想來你不會多心吧?我希望你也不必向他提起……”

  “不會不會。”

  劉縣長爲要顯得自己說的都是很隨便的,便伸手到桌上翻了翻堆得很整齊的幾本政治學和軍事學的書,隨口又稱讚一番,最後他掉過臉來說:

  “我看你們這些受過訓練的人辦事精神都很好,”但他覺得自己還沒有見他辦過甚麼事,這稱讚未免有點過火,於是又趕快加添道,“我看你每天都起得很早。”

  施服務員興奮地微笑着從座位上站起來了。

  “這算甚麼,我們在學校的時候還要早!”一說到學校他就更加感到有話講了,於是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很自然地在胸前一揮,忘我地一直說下去,“當我們剛開學的時候是冷天。天還是一片墨黑,那黑呵,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在那樣的時候,起牀號就把我們吹起來了,我們只消三分鐘就把軍服穿好,裹腿綁好,牀鋪理好,被條還要折得四棱四角的,真是隻要三分鐘。一出了寢室,天上……”他張着夢幻似的眼睛,舉起食指興奮地向頭上的樓板一指,劉縣長爲了使他滿意,也跟着他的手指兩眼閃着含笑的光把胖臉向樓板仰了一下,口裏喊出:

  “哦?”

  其時,施服務員正在不斷地說:

  “天上的星星還是非常透明的。我們在操場上操着操着,腳都冷得冰透,到了天亮,我們纔看見滿地是一片白霜。”他說到這裏,又把食指向地板一指,劉縣長又用含笑的眼光跟着看了地板一下,隨即大聲笑了起來:

  “哈哈哈,了不得,了不得。難怪你的身體這麼壯。”他說到這裏,突然忍不住滑出了下面的話:“我那大的一個小兒明年就要在高中畢業了,身體就是很弱,我也想把他送到你們那樣的學校去受一下訓練。”他立刻又覺得這話說得不妥,但既已說出來了,又覺得說了也好,因爲可以使他明白自己是他的前輩。

  施服務員稍稍怔了一下,但因爲太興奮,仍然高興地把左手的袖口抹上去,露出圓滾滾的半截曬得黑紅和半截雪白的手臂,用右手的食指點着笑道:

  “不錯,你看我的這手。”

  劉縣長摸着嘴邊的鬍鬚,稱讚似的點一點頭,同時心裏想:“這‘孩子’確是一個喜歡充神氣的,我倒很可以好好利用他一下。”

  他走了出來的時候,心裏更加確定了:

  “是的,我要做點事情給他看,使他暗暗地給軍長報告去,那麼陳分縣長無論怎樣在參謀長那兒搗鬼我也不怕他了!”接着這思想好像一根線似的一直髮展下去了:“是的,我決定來一套打匪,同時也可以用一種方法來把陳分縣長的通匪坐實。”

  他的胖腮和嘴角不禁閃出微笑來了。

  回進自己的房間的時候,桌上已堆起一疊公文,他知道那是司法官送來請他批閱的。在一張墊了虎皮的椅上坐了下來,拉了一件到面前來翻看,但他又想起陳分縣長的事來了,接連幾次焦躁地拈扯着鬍鬚向窗外看。

  終於那聽差走來了,他便響着宏亮的聲音喊住他,問:

  “陳分縣長來了?”

  聽差趕快垂下兩手說:

  “還沒有,監督!不過那黃村長來了,他要會監督。”

  劉縣長見他對黃村長的來,說得那麼隨隨便便,沒有像自己感覺這麼重要似的,立刻很生氣了:

  “他來了!你怎麼不早進來報告?唔?”

  聽差嚇得一怔,趕快說明道:

  “我就是來報告監督的。他剛剛從黃村來。”

  “哼,就是來報告的!你去跟他說,請!”

  他見聽差跑了出去,立刻就緊張地等着,但不一會兒卻只見聽差一個人走了進來,他於是大怒地問了:

  “黃村長呢?!”

  “我把他請到會客室了,監督!”

  “哼,渾蛋!”劉縣長在地板上頓了一腳,“我是叫你請他到我這房裏來呀!哼!”

  黃村長是一個不胖不瘦的長個子,一張滿布煙容的山羊臉,兩撇黑色的小鬍子,一雙多疑的東看西看的三角眼睛。他一走進門簾來,就趕快揭下那頂戴了八年的發黃而又捲了邊的黑呢博士帽,露出他新剃過的發青的光頭。劉縣長用嘴脣一指,向他說“你坐”,他就用左手先摸着背後的椅子邊沿用半邊屁股小心地坐上去,立刻慌張而恭敬地說道:

  “監督,昨天晚上又有人來向我說了,說是陳監督昨天把吳老娃吊起來了,還用藤條打了一陣子,吳老娃竟把我從他那裏拿來的兩百塊錢的事都說出來了!”他說着,生怕有誰在背後聽見似的,趕快掉過臉去看了一下。

  劉縣長立刻着急地跳起來了,胖臉變得很難看。黃村長的心裏也立刻跳了起來,看情形,他想劉縣長一定知道了那回吳老娃拿出的錢不是兩百塊而是三百塊,而那一百塊他一拿到手就五分利放出去了。他小心地吊着的半個屁股坐得更直,只得準備硬着頭皮挨他一頓罵。只見劉縣長責備似的用手指敲着桌沿說:

  “咹,你們真是這麼不小心!他去捉他的時候,你們怎麼不把他奪回來?”

  黃村長見他說完之後用手在胖臉上一抹坐回虎皮椅子去,他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氣來,動着眼珠兩邊看一看,趕快皺起眉頭解釋說:

  “監督,我們知道的時候,已經遲了呀!吳老娃是住在黃村口的,離我家有二十里路。那天恰好我叫我家長富到林家去收我的租,恰恰去就碰見,但已經遲了一杆煙的時候了!那天他去收租,我曾叫兩個團丁背槍跟他去的。哪曉得他知道的時候,叫團丁去追了一程也沒有追着。他回來一跨進門就喊:‘爸爸呃!吳老娃給他們捉去了’,那天我家長富早去一步就好了!”

  劉縣長從鼻孔冷笑了一下,用手指摸着嘴邊的鬍鬚,威嚴地看了黃村長一眼。“自己這麼着急,而他卻說些不關痛癢的,真是有些討厭!”他這麼厭煩地想,於是覺得他那種土頭土腦的樣子,簡直是一個十足的痞棍。但這痞棍他又覺得不能得罪他,因爲他們這些人在地方上確是很有勢力的。他感到剛纔自己那樣地跳了起來不能不是沒有涵養。他於是調和一下呼吸,把兩手筒在袖子裏抱在胸前,偏着臉說道:

  “好,那些已過去了。我們來說現在的吧。”

  “監督,”黃村長非常恭敬地說,“我看這事完全是白森鎮李村長和我搗蛋!”

  “爲甚麼是他和你搗蛋?”劉縣長不耐煩地皺着眉頭說。

  “就因爲去年那件事呀!去年我買他侄兒十畝地,他狠狠地造了我一陣謠,罵我用賭賬騙了他侄兒!其實那不能怪我,那是他侄兒不肯賣給他……”

  劉縣長把眉頭更皺起來了,想:“你去你的田地!你媽的田地關我甚麼事?討厭,總是這麼不結不完地說他自己的一大套!”但他有靜聽別人說話的涵養的,仍然緊緊把他看着,想從他話裏看出那癥結來。

  “監督,你曉得。從來各種民刑案子我都是叫他們一直到縣裏來的。但是自從陳監督到白森鎮上任以後,李村長就在他面前鬼鬼祟祟地說了不少的壞話,攻擊了我一通,並且把黃七的村長擠掉,自己當了村長。於是從那時起,許多應該到城裏來的案子他都給他拉了去,有時還拉到我的黃村來!所以我說這回吳老娃的案子又一定是他搗的蛋!”他氣憤憤地說到這裏就停止了,怕有人聽見似的瞬動着兩眼又向背後看看,接着又恭敬地看着劉縣長。在他看來,這胖胖的正縣長應該是可以壓得住分縣長的,心裏着急地想:“但願那一百元的事情不發作纔好!”

  “你還聽見別的甚麼消息嗎?”劉縣長靠在椅背頂的頭不動地問。

  “沒有甚麼消息,監督!”黃村長想再激他一下,於是說,“就只聽見說,他把他吊起來了!他把那兩百塊錢的事說出來了!”

  劉縣長覺得這事情究竟太糟了,是非想個辦法來對付陳分縣長一下不可了。他的頭仍然不動地問道:

  “那邊的土匪沒有甚麼消息麼?”

  黃村長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望,直着腰機械地答道:

  “沒有,監督!那還是前兩個月說是要來搶黃村,現在好久都沒有聽見了。”

  “但是,據我最近幾天所得的消息,”劉縣長鎮靜地一面說,一面無意識地拉過一件公文來。黃村長以爲那就是甚麼“消息”了,慌忙湊過上身來。劉縣長趕快向他搖搖手:

  “不是不是。這不是。我最近聽見說,就在你們附近又有土匪出現……”

  黃村長吃驚地張開嘴巴望了劉縣長一眼,趕快說:

  “沒有沒有,監督。這兩天到了冬防期間,我們隨時都在派人放哨的。監督那回發賣給林大戶,李三財他們那些人家的槍,我都叫他們晚上拿出來守夜的。”

  “那麼我問你,你們在甚麼地方放哨?”

  “就在我們鎮上附近。”

  “這就對了,你看我所得的密報是在黃村附近。”

  “我們在黃村附近也放了的,監督。”

  “那麼我問你,吳老娃被陳分縣長他們捉去了,你們怎麼不知道?可見你們黃村附近沒有放哨。”

  黃村長怔了一下,又趕快說:

  “監督,放了的!那天我就派了兩個。”

  劉縣長冷笑了一下:

  “那不是派去放哨的,那是派去陪你家長富去幫你收租的呀!你剛纔不是說過嗎?”

  黃村長臉紅了,一時答不出話來,呆呆地張開嘴巴望着劉縣長。可是劉縣長那看透一切的眼光直逼他,他就把自己的眼睛順下來了。但他總覺得不服氣,黃村附近雖然沒有放哨,土匪可是沒有的。看劉縣長那口氣,好像對自己已經不信任了似的,心裏感到一陣慌亂。但他想了一會兒,卻又想不出甚麼更巧妙的話來。終於還是擡起眼來說:

  “監督,真的,我們那裏,真是好久都沒有出現過土匪了。”

  劉縣長笑了一下,把手向他一指:

  “好,你別管他,你今天回去就給我準備準備吧。我只要這一兩天一得着確實消息,我就要來親自清一下鄉。”隨即他嚴重地把聲音放低下來,“可是你要注意:這消息我只向你一個人說,你可不能對第二個人說呀!”

  黃村長這才又放心地吐出一口氣來了,而且忽然覺到高興:“監督只向我一個人說!可見他還是信任我了!”他這麼興奮地想着,趕快恭敬地答道:

  “是,監督。”

  隨即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大半似的:

  “是的,快過年了!”他想,“監督一定要親自下一回鄉,那麼年禮是重要的了。我要趕快去通知鎮上的人們準備送雞送臘肉。說不定他還要帶兩支槍去叫他們給他賣……”他於是顯出非常懂得的樣子,加添道:

  “監督,我去照辦就是了!”

  劉縣長忽然大吃一驚,因爲他看見陳分縣長居然沒有經過通報就在天井邊出現了!今天陳分縣長穿的是一件黑呢的長大衣,非常熨帖,很靈活地走來,蒼白的猴子臉上閃動着一雙狡猾的小眼睛。劉縣長就忿忿地站起來,黃村長以爲他在下逐客令了,也大吃一驚地跟着站起來,拿着帽子說:

  “我走了,監督。”

  劉縣長叫他在那裏等一等就迎出去了。黃村長倒弄得莫名其妙,直到轉過身看見天井邊的陳分縣長,他才明白過來。但一想起那一百塊錢的事,立刻又慌得脊樑都沁出汗水,但也只得緊張地在門簾後等着。

  劉縣長走出門,纔看見那聽差跟在陳分縣長的後邊在三堂後的門口跑來,他於是暴怒地一聲斷喝:

  “你到哪裏幹什麼去來?”

  聽差嚇得趕快站着,結結巴巴地說:

  “監督……叫我,說陳監督來……就……”

  “渾蛋!”

  陳分縣長一怔,臉色變了一下,他想這是罵給他看的。但他拿得非常穩,仍然閃着狡猾的眼光,湊上前來笑嘻嘻地說:

  “監督,我來啦!”

  他這口氣,看來好像嘲諷似的說,你的什麼事情我都知道啦!劉縣長只得趕快放下笑臉來,很莊嚴地掉過來向他笑道:

  “呵,請坐請坐,你好幾天沒有進城來了吧。”立刻又掉過臉去喝道:

  “你還看着幹什麼?給陳分縣長倒茶來呀!”

  陳分縣長趁勢把臉掉過一邊暗暗笑了一下。

  於是兩個就走進寢室外邊的一間房裏來了,在靠住寢室的板壁下一張茶几旁椅子上對坐下來。陳分縣長立刻很靈活地轉側過身子來向劉縣長訴苦似的說道:

  “監督,我們這兩天真是忙得要命。我簡直忙得頭都昏了!這是冬防期間,我們白森鎮上通共就只有十條槍。”他說話,喜歡做手勢,於是把兩手的指頭全都伸出來舉了一舉,眼睛眉毛都隨着一動。“晚上要叫他們放步哨,我一點也不放鬆他們,”他把手向前一指,“一直放到山腳。晚上可是冷得很呀,北風吹得呼呀呼地直吼,”他把兩手向前一推一推地作風吹的姿勢,“白天呢,有時候還叫他們操練操練,跑點圈圈。”他又把手指在空中劃了一劃圈圈。接着他就把眼睛緊緊望着劉縣長的胖臉,嘆一口氣,“咹,我每月的收入就只這一百四十元,而收發啦,文牘啦,庶務啦,聽差啦,都在這一百四里開銷,現在這冬防期間,有時還要獎勵獎勵團丁們一下,又不得不掏腰包,”他真的就伸手到腰包裏掏了一下,最後他又嘆口氣說下去,“監督,你曉得,在我所管轄的區域內,人民都是窮得要命的,他們來打官司,你還得貼他們的牢飯,而案子還不多。但我這兩天都忙着冬防的事務,簡直一刻也離不得。可是監督昨晚的信一到,我今早就趕來了!”他把手在胸前一揮就說完了,端起聽差剛送來的一杯熱茶擱在薄薄的嘴脣邊,動着眉毛咕噥咕噥全吞了下去,又閃着一副狡猾的眼光泰然地盯住劉縣長。

  劉縣長在肚裏冷笑一下:“你又來給我玩什麼鬼把戲!哼,還說什麼你‘管轄的區域內’呢!”但他竭力擺着不在乎的樣子,穩重地也端起茶杯擱在嘴邊一面抿了抿,一面眼看着杯子,計劃着要談判的話。之後,就用手指拈扯一下鬍鬚說起來了:

  “聽說吳老娃——”他還沒有說完一句,立刻一怔地把嘴縮住了,因爲他看見陳分縣長忽然記起什麼來似的,狡猾地把眉毛一揚,一面躬腰曲背地把右手伸到大衣下面的皮袍裏面去,一面說:

  “呵呵,我還有件事忘了。參謀長昨天來了信,他附了一筆問候監督。”

  劉縣長立刻明白他這話不過是向自己示威的意思,但也緊張地等着。陳分縣長把信從袋子裏拖了出來,很巧妙地動着手指把它理直,倒捧着送到他面前來。劉縣長剛剛一見那第一行寫着陳分縣長的名字,而且用的是“老弟鑑”這個款式,立刻好像感到頭痛起來。他草草看完送還他的手裏,勉強出聲地笑道:

  “呵呵,他近來很好嗎?請你回信的時候幫我附一筆問候他。”

  “他近來很好。”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說,“他這人的確很好。他成天忙到晚爲那些大事情羅,計劃羅,應酬羅,忙得不可開交,倒難得他還時常把我們這些人記掛着。”他把拿着摺疊好的信向劉縣長和自己指了一下,“他每回來信總說,‘使老弟屈處邊荒,心實不安,但喬遷之望徐圖之於異日耳’……”他特別把那一行字凸顯出來,用指頭點着,搖着頭重複道:

  “徐圖之於異日耳!”

  他把眉毛一揚,又盯住劉縣長說下去:

  “參謀長在軍部裏的確是一支好手筆,文武全才,軍長是離他不得的。他對下屬……”

  劉縣長見他越說越得意的樣子,心裏非常不舒服起來,他忿忿地想:“參謀長不過是你的遠親!他豈是你一個人的嗎?什麼東西!你有參謀長,我也有王師長的!”但他保持着微笑的態度打斷他的話道:

  “我想同你具體……”

  “他對下屬是很嚴厲的,”陳分縣長當作沒有聽見,一定要趁勢把想好要說的話說完,“自然這是參謀長的精明處。但有時候爲了體貼下屬,覺得可以馬虎的地方也就馬虎過去了。”他把手在空中一劃停止了,這才揚起眉毛盯着劉縣長的嘴脣。那意思好像說:你也馬虎點吧!

  但劉縣長還是說起來了:

  “我想關於吳老娃那案子,是屬於刑事,我想請你把他送到城裏來……”

  陳分縣長狡猾地閃着眼光笑起來了:

  “哦哦哦,是是是,”他把右手指抓着下巴尖想了一想,“是是,是有這個案子。說是已經到城裏來過的,不過我聽他說他已花過四百塊錢……”

  背後的板壁抖了一下,兩人都把臉掉過去一看,什麼也沒有,只見寢室門口的門簾微微動了一下,劉縣長知道那是黃村長在那兒偷聽,一方面心裏感到一陣慌亂,一方面又知道了那黃村長過手的不是二百,另外竟還有二百的祕密。他見陳分縣長閃着奸險的眼光緊緊盯住他,但他竭力鎮靜着,不把自己的眼光避開,也悍然地和他對盯住。

  “這是爲什麼?”他裝着吃驚的臉相說,“大概是他造謠吧?”

  “不,決不是造謠。是他親口說的。嘻嘻!”

  “不過我聽說你們把他吊起,用藤條打他,我想他大概是受刑不過亂說的吧?”

  陳分縣長怔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哈哈笑了:

  “這倒恐怕是誰亂說的!”

  “自然,我要査一査再說。”劉縣長撇下這問題,立刻把話轉開去:

  “不過我今天約你來的意思,在信上已約略說過,你大概已明白。現在我想同你談談一般的問題。因爲過去政委會也有過明令,凡分縣署只管關於‘違警’的案件,此外屬於法律事件方面都應解送縣府辦理。前回我已同你談過,我想請你考慮一下。好在我們彼此都不是外人,大家總好商量商量的,你以爲對吧?”他用手摸弄着茶杯,眼光含笑直盯住他,“其實呢,我倒是無所謂的,不過我恐怕將來政委會査問起來,大家都不大方便……”

  陳分縣長用手指頭摸着下巴尖,故意微笑着點點頭,見他說完,就立刻把手指移到茶几上點了一點:

  “是是是,不過我記得照《六法全書》上的規定,下面有兩個字:‘但書’,我想事情大概不是那麼簡單吧?”他想不同他談什麼一般的問題,還是給他拉到具體的問題去:

  “至於吳老娃這案件,的確使我感到一些奇怪。怎麼那樣一個土老兒的樣子,居然花過了四百塊錢,而這四百塊錢據說是由黃村長過手的!”

  劉縣長弄得忿怒不是,不忿怒也不是。這簡直把自己的尊嚴都給打毀了!他的嘴脣頓時烏白起來,彼此僵了似的對望着。

  “自然,這事情我要徹査的!”劉縣長只能這樣說了一句,聳一聳肩頭。

  “這很好。”陳分縣長狡猾地眉毛一揚眼光一閃,說。

  兩個都再說不下去了。

  好像誰拋了兩塊小石頭進來,他兩個都掉過臉去看,是兩隻麻雀發着很響的噗噗聲飛了進來,還沒有停下地板,立刻又噗噗地飛出去了。馬上又回覆了沉寂。隨即就在這沉寂中很清楚地聽見吃吃吃不斷地響——是陳分縣長的手錶聲。彼此又呆板地對望了一下。

  劉縣長覺得這樣僵下去不是話,他想再努一回力,仍然把這“一般”的問題弄一個頭緒。但剛要開口,卻見斜皮帶的白銅釦一亮,施服務員在門口出現了。

  施服務員向他們點一點頭就走了進來。陳分縣長髮着奸笑,劉縣長髮着苦笑也向他點點頭。施服務員一走到面前,忽然覺得難爲情起來了,要走開不是,不走開也不是。他的圓臉馬上紅了起來,搭訕搭訕地笑道:

  “你們在談什麼呀?”同時準備馬上就轉身出去。但一見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向他說出話來,他就又決定站住了。

  “我們在談政治問題,”陳分縣長笑着說,“在談一件關於刑事的政治。”

  施服務員一聽見這自己的“本行”的話,立刻感到興奮起來了。他站成“稍息”的姿勢,兩手插在褲袋裏,偏了臉問:

  “是一件怎樣的政治問題?”

  劉縣長立刻皺起眉頭,很着急地望着陳分縣長,生怕他就說出來,趕快說:

  “你還有事麼?”

  但陳分縣長竭力不看他,已向施服務員說起來了,同時還把右手在臉前一起一落地動着:

  “是這樣的,是一件圖財害命肆行賄賂的事件。施委員,你是懂政治的,你的意見怎樣?”

  劉縣長憤憤地把陳分縣長的後腦盯一眼,立刻又緊張地把施服務員的臉盯住。

  “關於這樣的事情,我還沒有經驗,”施服務員謙虛地微彎了一下腰說,“不過,我可以從根本上說。”他說到這裏,把右手從褲袋抽了出來在空間很鄭重地從上指到地下,眼睛就閃着思索的幻惑的光。“我看這地方的人民是太落後了,說不上智識,這都是幾千年來愚民政治的結果。他們愚蠢地犯了罪,但法律又不能不給他們以相當的制裁。但關於怎樣制裁,我那天看見劉監督審過一堂,用了老虎凳下來之後,我還同他辯論過一下。”他轉過臉去很鄭重地望了劉縣長一眼,而劉縣長則厭煩地大皺其眉頭;但他並沒有看見,仍然不斷地說下去,“那天我是這麼主張着,人民愚蠢地犯了罪,自然不好;但‘不教而殺’,也一樣不好,”他覺得“不好”這兩個字用得有點過火,趕快又經過一道修辭,改口說:“不,不,也一樣的不妥。那天劉監督的意見和我稍稍不同。他說對於這樣愚蠢的人民只有用重刑才能減少他們的犯罪。自然,這也許是他的經驗。不過,我們從理論上說來——”

  “嚇,從理論上說來!”陳分縣長感到滑稽地笑了,但恐怕他看出,自己就趕快做出讚揚的樣子特別把頭搖了幾搖。

  施服務員更加興奮了,把手指着地下說道:

  “從理論上說來,在這二十世紀,像我們這樣民治國家,應該要實行民治精神纔好。而重要的是要使他們懂得自己是公民,那才能根本減少犯罪,……而實際上,內地的人民都覺醒了……”

  “那麼怎麼呢?”陳分縣長又把眉毛一揚,玩笑似的說。

  劉縣長直沉着臉,心裏非常地着急和討厭,而肚子也餓了。他就想大概該要吃飯了吧?惟願聽差來一請,就可以把這討厭的場面結束。他於是焦躁地看着門口等待着。

  “我以爲重要的是實行普及教育。”施服務員興奮地說,“多設平民學校,叫所有人民都要進學校。”他張着幻夢似的眼睛好像看見了他想象中的鄉村和城市都設着許多學校,無千無萬的人民都規規矩矩,成行成列地坐在講堂上,只看見黑壓壓的頭,而他自己則挺胸高站在講臺上莊嚴地揮着手向他們講話。“我相信只有這樣纔是根本辦法。……”

  聽差拿着茶壺到茶几來倒茶,施服務員稍稍讓開一點,仍然望着陳分縣長說下去:

  “人民的智識開了,自然就減少犯罪的行爲……”

  劉縣長向聽差遞一個眼色,用可以使三個人都聽見的聲音說道:

  “飯成了麼?”

  施服務員發怔地望了他一眼,立刻興奮地把兩手一擺,說:

  “當然再沒有‘犯罪’的事了呀!到那個時候,土匪也沒有了!……”

  劉縣長,陳分縣長和聽差三個人倒都一怔地望着他,立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聽差竭力忍住,只是在肚子裏笑得發抖,把茶倒在杯子外邊了。

  “你們笑什麼?”施服務員驚愕地望着他們,立刻紅了臉奇怪地問,“我覺得這理論沒有什麼可笑的。那麼你們的意見怎樣?”

  大家都就不笑了,局面立刻僵了起來。

  聽差於是趕快說:

  “監督,吃飯了!”

  陳分縣長趁勢就起身告辭。劉縣長也不留,起身送他。施服務員心裏有點不舒服。但恐怕人家認爲自己淺薄,立刻趕上一步大聲說:

  “好,我想有機會,我還想和你們討論一下。”

  陳分縣長笑着向他點點頭,劉縣長也嘲笑地向他點點頭,就把陳分縣長送到大堂外。回了進來的時候,劉縣長一路喃喃地罵着這可惡的陳分縣長。他忿忿地頓了一腳道:

  “哼,你這狗東西,硬要和我搗蛋!好嘛,我就要給你看看!”

  他跨進三堂後的門檻的時候,見施服務員還站在天井邊,兩手插在褲袋裏,張着夢幻似的眼睛望望蔚藍的天空,又望望鋪滿陽光的天井。

  “這‘孩子’倒是很容易利用的!”劉縣長想,“放着這一個現成寶貝我都不用一下,更待何時?”

  “施委員!”他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頭說,“剛纔這陳分縣長太‘那個’了!你正講得起勁的時候,他竟這麼狂妄地笑起來!這種人,你何必同他多談。對牛彈琴,他懂得什麼東西!”

  “是呀,那簡直太不成話了!”施服務員忿忿地說。

  “施委員,我要請問你一句,你能作戰嗎?”

  “作戰?”施服務員見他問得那麼認真,就又興奮起來了,“那自然是可以的。不過我要問一問,是怎樣的戰?”

  “是打土匪。因爲在這冬防期間,我們隨時都要準備的。”

  “我們在學校裏邊,因爲偏重在政治,所以我們的軍事是沒有學全的。我們學的是平原戰,山戰還沒有學過。”他說到這裏,立刻又覺得自己的這話太天真了,會使得面前的這人減少對自己的重視的。於是舉起右手來補充說:“不過,軍事學裏邊的種類,照我看來其實是差別不大的。只要肯幹,我想都容易。我在學校裏的打靶是第三。你看見過打靶麼,監督?”他偏着臉認真地向他一望,隨即又閃着夢幻似的眼光說起來了,同時用手向前面一指:“我們那次的打靶場比那天井邊有好幾十個遠,相距二百米遠。我們用了幾種姿勢:立射,跪射,臥射。我兩槍都中在對面靶子的圓心,只有第三槍打了一個偏差,但也偏不多。要是那一槍也射進圓心就好了!”

  劉縣長越看越覺得這“孩子”太有趣,不由得笑起來了。

  “好,好,很好。”他又拍拍他的肩頭說,“我一定借重你。”

  立刻就轉身走去了。

  施服務員覺得自己的話還沒有說完,立刻在他後面趕了一步喊道:

  “我想能夠練習練習一下更好。”

  “唔唔。”劉縣長沒有停步,只是向他掉過半面臉來微笑着點點頭就一直走去了。

  拉開門簾,劉縣長一腳踏進房間的時候,黃村長非常侷促地拿着卷邊博士帽站起來,臉色現着忸怩和慌張,斜側着身子站在旁邊,等候着一定會來的嚴厲的申斥。劉縣長向他橫一眼,就在桌上輕輕一拍,不高興地說道:

  “咹,你們簡直把事情給我弄得糟透了!”一屁股就坐下虎皮椅子去。

  黃村長不敢用眼睛正視他,只垂着頭,在旁邊站着,手捏弄着博士帽的卷邊。

  劉縣長忿忿地看他一會兒,看見他手指上戴着兩個很耀眼的黃澄澄的金指環,他立刻又提醒自己,這樣對他太嚴厲有點不大好,因爲他們這些人在地方上是有相當勢力的,而且現在又正要用他的時候。

  “你坐下吧!”他和緩一下呼吸之後,用嘴脣一指,說。

  黃村長就又先用左手摸着背後的椅子吊着半邊屁股坐下去,趕快用兩眼左右看看,說:

  “監督同陳監督談了之後怎樣?”

  劉縣長聳一聳肩頭。停了一會兒,才說:

  “我想你在門簾後已都聽見了——可是你們弄得太糟了!據他說那吳老娃出的是四百塊錢!”

  “監督,這恐怕是他胡亂說的!”黃村長把已經準備好的話脫口就說出,“吳老娃這人本來就是瘋裏瘋氣的。”他立刻給他舉出證明:“譬如那次我叫我家長富去向他要三十個蛋。因爲那次我們那裏過軍隊,那連長派一個勤務兵來向我說,馬上要一百個雞蛋。那時候,恰恰我們家裏的雞蛋吃完了,逼得我挨家挨戶去尋,弄得真是氣都透不過來!恰好那天正遇着吳老娃他們幾個人來鎮上賣蛋,但他說只有這三十個了,其中有二十個是已經答應了人家先用了錢的。我家長富用好言向他說,這是公事,就通通把它拿來。後來他卻說那是六十個!弄得我和他吵了,講了好半天,他才明白過來。他就是那麼瘋裏瘋氣的!”他隨即覺得這話的力量太輕了,劉縣長會反過一句很巧妙的話來把自己問住的。他於是坐得更直一點,索性再舉出一件和劉縣長有過直接利害關係的事來:

  “譬如那一次監督交一支毛瑟槍給我,叫我發賣給他,監督的朱單上是批明着繳一百元。他總是叫苦說買不起。我那回又向他講了很多話,說地方上要防土匪,你們有錢人不買,誰買?而且監督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這是地方上的事。後來他又說這不是新式槍,是毛瑟槍,頂多值二十塊。我又和他費了不少脣舌,他才交出一百塊來。後來他卻逢人便說我欺了他,賣了他二百塊錢!你看,監督?”他於是立刻嘆一口氣,訴起苦來了:“真是,我們這些在地方上當公事,真是很難的!吃了力還一點也不討好,弄得天怒人怨的!……”

  “好了好了。”劉縣長怕他再說下去,厭惡地打斷他的話,“現在不必再說這個吧!我問你,前天你說白森鎮有人要告陳分縣長,怎麼他們還沒有把狀紙遞來?”

  “是這樣的,監督。”他懷疑地閃着眼光看了劉縣長一眼才放了心,說,“聽說陳監督知道那回事了,把他們傳了去恐嚇了他們一陣,說是如果敢這樣,就把他們打爛關在班房裏!他們就都嚇怕了!不敢了!”

  “哼!”劉縣長立刻把眼睛橫了起來,冷笑了一聲,“好吧,我告訴你,你可不必向別人說!我這兩天要到黃村來一下,叫他們把呈文親自送到我手上來。我要替他們伸冤!哼,這簡直越來越不像話了!你給他們說,叫他們不要怕,有本縣長給他們做主!你今天一回去就趕快準備!”

  黃村長巴不得他說出這樣的話,趕快高興地躬腰答道:

  “是。”拿起帽子就微笑地出去了。

  劉縣長從玻璃窗望見他走過天井邊,仍然是那樣土頭土腦的步法,左肩微聳,右肩微吊,身子和腦袋向上一衝一衝地走出三堂的門去。

  天黑的時候,劉縣長感到一些愁悶,因爲天上堆滿烏黑的雲,密密層層的,在預示着快要下雪的景象,這樣上路是不舒服的。待到半夜,一天的黑雲忽然被一口風吹散得精光,一輪月兒露出它明澈的白臉在青空上悠閒地窺看人間,灑下來一天井如水的清輝,房間裏點的煤油燈光都頓時減色。劉縣長俯在窗前漸漸高興起來了。一看天井對過施服務員的房間,只見房門關住,紙窗下方微微透露出一小團微弱的黃光,想是扭低了煤油燈芯,睡了。他於是立刻叫聽差馬上去把保衛隊張大隊長叫來。

  張大隊長是一個高長的大漢子,頭上包着大布包頭,兩眼還好像沒有睡醒,迷迷糊糊的。他一走進來就端正地把兩腳跟一碰行了個敬禮。

  劉縣長就向他說明,剛剛得到一個密報,說是從白森鎮邊境,向黃村來了一股土匪。要他馬上去把一隊團丁通通叫起來,準備好全副武裝。他最後把右手伸出來一指,下命令道:

  “叫他們通通到衙門前集合,由本縣長親自帶去。同時趕快先派一名團丁跑去通知黃村長一聲。”

  張大隊長又行了一個敬禮,就走出去了。頓時全個縣府裏裏外外都鬧鬨起來。

  劉縣長又把聽差叫來囑咐幾句,叫他趕先到前面路上去佈置去了,之後,就走出天井來,是一地的好月亮,金亮的星星滿天。經過三堂門後邊的時候,只見外面,聽差們,團丁們,轎伕們,正在跑來跑去忙着一團,幾盞被提着的風雨燈的黃光在那微暗中穿花似的亮來亮去,步槍們發出磕撞的聲音。忽然一條光帶一閃,是光着頭的收發師爺提着一盞風雨燈在二堂出現了,就站在那兒指手劃腳地在大聲指揮。同時還聽見遠遠的地方傳來馬蹄跺打着石板的聲音。頓時形成一片緊張的空氣。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興奮地感到自己的權力:只要自己一句話,人們都就忙起來了。

  他走過去用手重重拍着施服務員的門,用着帶點慌張的聲音喊着他。

  施服務員一下子驚醒來了,好像遠處失了火似的,只聽見一片嚷聲和狗吠聲。他吃驚地跳出被窩,一面揉着眼睛趕快拉開門,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怖襲擊着他,同時感到寒冷得皮膚都長起雞皮疙瘩。剛剛一看見劉縣長慌張似的走進來,向他說:

  “匪來了!”

  他頓時全身都戰慄起來了。

  “你抖麼?”

  “不,不,冷得很!”他趕快鎮靜地說,立刻把煤油燈扭亮起來,一面扣着軍服,拴束斜皮帶,一面着急地問:

  “匪到哪裏來啦?”

  “說是到黃村了!”劉縣長緊張地說,隨即親熱地拍拍他的肩頭道:

  “老弟,今天是你用你本領的時候了!你去幫我的忙吧!”

  “好,我就走!”施服務員非常感動了,想不到他今天突然稱他“老弟”,立刻挺起精神來說,“可是我還沒有槍。”

  劉縣長見他那麼認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了:

  “老弟,你以爲我真的讓你上火線麼?我要借重你更大的事呢,請你幫我計劃和指揮。你只要帶我的一支手槍就是。至於馬,我已叫人給你預備了!”

  施服務員全身都緊張了,馬上伸手在燈光旁邊拿了兩本作參考的軍事學書裝在一個皮包裏。有一本《野外勤務令》他拿起來看看也裝進去了。劉縣長陪他一道出去的時候,只見一大隊提着槍的團丁在街心排成一條長長的列子,有些在咳嗽,吐痰,有些在發抖。十幾盞在月光下顯得不很亮的風雨燈從排頭分配到排尾。一乘綠紗大轎擺在階下,四個轎伕等候着。一匹黃馬四腳站着,在左右地甩擺着尾巴,噴着鼻氣。已經靜了下去關門閉戶的兩旁人家,都從半開的門縫伸出頭來恐怖地把這街心望着。這街上集立刻形成一片森嚴的氣象。劉縣長竭力忍住笑坐進綠紗轎裏去,四個轎伕一下子就擡起來。隊伍也就“向左轉”成雙行,在前面開道走起來了。施服務員一腳踏上左邊的馬鐙,馬卻提起後腳跳起來了,把他甩了開去。前面的隊伍和轎子都走了。他慌得趕快跑到馬的右邊來,還沒有挨攏身邊,馬又提起後腳跳起來了。隊伍已走遠了。他急得滿頭是汗,在旁邊跟着馬轉圈圈。他想這太笑話了!正在沒有法,一個看門的跑出來幫他拉着馬嚼子,扶了他一把,他才爬上馬背,趕上前去了。他想:幸好劉縣長沒有看見呢!他趕上了隊伍,跟在轎後,一出了城門的時候,只見滿田野都灑遍明月的光輝,好像淡煙似的籠罩了遠遠近近的一切。左前邊是一帶疏疏落落散綴着的白點,那是些村莊的白壁,一叢一叢黑蓊的樹林雜立在那些村屋之間,一帶漸起漸高以至漸遠的山叢,駱駝背脊似的從左邊直繞到前面遠處似乎又折轉回來包到右邊,右邊的山下則閃亮着一條長長的光帶,那是河流,月光在河流裏破成碎點。遠遠地,犬吠起來了,與河流聲應和着。村屋,樹林,山叢……都好像在神祕地窺看這大路上點綴着點點黃光的隊伍。施服務員在這樣美麗的夢幻似的光景中,好像讀到了一篇古代英雄立馬山巔的故事。他於是在馬上挺起胸脯來了。他預想着在一張點了兩支洋蠟燭的桌上,自己將怎樣伏在一張地圖上一面翻看着備作參考的軍事學書,計劃着怎樣排兵布將,指揮着那些團丁們向那月光下黑黝黝的山峯去作戰。而事過之後,軍長會怎樣來電嘉獎。於是覺得肚前的方白銅釦都特別光輝起來。

  忽然在前面路的轉角上,隊伍的排頭剛剛一到,一個喊聲突然衝破了沉寂叫了起來,隊伍都起了一點騷亂。施服務員非常吃驚了,美麗的月光都好像頓時失色,恐怖包圍了他,本能地趕快摸着腰間掛的手槍。剛纔的幻夢都逃得無影無蹤了,只有一個尖銳的現實的令人腦子發漲的念頭在腦子裏響着:“呵呀,要乾了!”

  前面的轎子停了下來,他也慌忙下馬,一種不曾經驗過的恐怖,使得他捏着手槍的手都發抖了。只聽見劉縣長在轎子裏大聲地然而鎮靜地喊道:

  “什麼事!”

  那聲音使他慚愧:“他都那麼鎮靜,而自己竟就發抖了麼?笑話!以後還要見人呢!”他想着,走到轎前,把頭向劉縣長伸去慌忙說道:

  “就要乾了麼?我就叫他們散開?”

  劉縣長鎮靜地把手一搖:

  “不忙。讓我看清一下情勢!”

  其時,已見兩個背槍的團丁提着風雨燈和一個聽差押了一個遍身穿得非常襤褸好像叫花子似的人走來了。施服務員非常興奮,以爲這大概就是捉着的匪了,而捉這樣的匪竟是這麼容易!卻見那匪撲的一聲就在轎前跪下來了,乾哭似的喊道:

  “大老爺伸冤!我們家給匪搶了!”

  “哦,原來他竟是被匪搶的!”施服務員想。

  劉縣長趕快走出轎來,皺着眉頭問道:

  “你是哪裏人?”

  “給大老爺回,我們是城裏人。”

  “什麼?”劉縣長着了急,威嚇地說。

  “我……我……我……”

  劉縣長趕快望聽差一眼,聽差就趕快在那叫花子似的人背上一掌,生氣地說:

  “你發昏了嗎?你剛纔不是說你是黃村山邊上的人?”

  那人發慌了似的,趕快自己打了一個嘴巴:

  “是是,大老爺,小人是黃村山邊上的人。我遭搶了!我真是氣得發昏了!”

  “那麼有多少匪?”

  “很多。有幾十。”

  “你曉得那些匪是從哪裏來的?”

  “是從白森鎮來的。說是裏面還有陳監督呢!”

  劉縣長勃然大怒了:

  “什麼?有陳監督?你別胡說!”

  那人嚇得直髮抖,以爲自己說錯了,趕快說:

  “不是不是。大老爺!不是陳監督。”

  “哼,你在混說些什麼?”

  聽差見劉縣長吼了起來,又趕快推了那人一掌,威嚇着:

  “你在混說些什麼呀!”隨即把臉擡起來望着劉縣長道,“監督,他剛纔說那羣土匪是和陳監督打了招呼的……”

  劉縣長立刻打斷他的話,喝道:

  “你不準恐嚇他!讓他自己說!”

  那人又趕快說起來了:

  “給大老爺回,是的,那羣匪是和陳監督打了招呼的……”

  劉縣長用了詫異的眼光望了施服務員一眼,意思好像說:哈,你看!隨即他又掉過頭去喝道:

  “這傢伙打胡亂說,我不相信!”

  他問明瞭匪的方向和情況之後,馬上叫帶下去,同時補說道:

  “他們這些遭了搶的人很可憐,好好把他帶着,不要爲難了他。”又伸出手指向他一指安慰他:

  “你不要傷心。本縣長現在就是給你們去打匪的!”

  施服務員奇怪地看了半天,見劉縣長掉過胖臉來的時候,便閃着懷疑的眼光問道:

  “這才奇怪!怎麼那些匪會和陳分縣長打招呼?”

  “是呀,我也不相信!”劉縣長搖搖頭說,“不過陳分縣長平常對於老百姓太‘那個’了!他們懷恨在心,也許這回遭了搶就栽誣他也是可能的。自然遭搶的人也很痛苦……”

  施服務員覺得他輕輕就把這事情抹開,似乎不免有官官相衛之嫌。他用了他推理的腦子想了一想,覺得在這樣的時機應該提出自己聰明的意見來,以顯示自己的並不淺薄。於是趕快用手把劉縣長一攔,響着很明確的聲音說:

  “不過‘無風不起浪’,據我看這事情是很可懷疑的!”

  “自然自然,”劉縣長馬上點點頭,“我也很贊成你的意見。”他愉快地暗笑着就進轎子裏去了。

  於是隊伍又向前走起來了。

  月兒在一簇烏雲裏穿了過去之後,更加明亮起來,清輝瀉在山,林,村莊,河流,以及大路上走着的人馬身上。風雨燈裏火舌的光都顯得更加淡黃了。施服務員坐騎在馬上一路想着剛纔劉縣長尊重了自己的意見感到了非常興奮,於是對陳分縣長的可疑之點更加明確起來,就像手上緊抓住轡頭一樣地明確。他覺得非常忿恨。預想着這一戰恐怕要一直打到白森鎮去。

  東山頂黑暗的天邊涌現出一片魚肚白,好像山那面誰提了一盞燈在照着似的,這時候,黃村的市鎮好像一大簇黑色森林似的在眼前的坡下出現了。隊伍就直下坡去。一朵黃色的火光和一團黑影從那鎮口向隊伍一搖一擺地移來。到了近前纔看出是一個人提着風雨燈,一個人在燈後,身子和腦袋向上一衝一衝地走着,後面還跟了兩個背槍的。一看就認出是來接他們的黃村長。

  施服務員同劉縣長並着肩一進了黃村長的八字粉牆的屋裏,馬上就要了地圖鋪在桌上藉着洋蠟燭的火光看了起來。劉縣長立刻出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屋子裏。他高興地把書翻了出來,一面伸出食指在地圖上網似的線條上指點着,像一條蠶在那上面爬來爬去似的,細心地計劃着。最後他覺得很有把握了,只等劉縣長進來,就向他說出自己的意見。他仔細地再看一遍,燭光照亮他的軍帽頂和遮陽。忽然聽見腳步走來了,進了門檻了,他馬上高興地看着自己手指指着地圖上的山脈線條說:

  “監督,我已經計劃好了,我們的隊伍就抄着這條羊腸溝上去包圍……”

  他一面說着,一面高興地擡起臉來,他立刻怔住了,原來進來的人在舉起兩手,張開杯口大的口打哈欠:

  “呵呵呵……”

  一看,原來是劉縣長的聽差。他臉立刻紅起來,不好意思地走到門外邊向外一看,只見天已漸漸明亮,但卻顯得昏黃而沉悶,他知道這是一夜不睡,眼睛疲倦了的緣故。一羣黑點子的烏鴉哇哇哇地叫着打天井上的天空飛了過去;麻雀子嘰嘰地在亂飛着唱早歌;天井邊的一株橘樹下的雞籠內一隻黃毛雄雞撲撲地拍拍翅膀,又伸長頸子叫了起來,四鄰的雞聲也跟着唱和;遠處的犬也吠起來了。一口晨風吹來,脫光葉子的橘樹丫枝掃着牆脊搖擺。他打了一個冷噤,趕快退回桌邊來了,燭光已顯得淡了,給從門口和紙窗漸漸襲進來的晨光佔領了房間當中的方桌,兩邊靠壁的椅子和壁上掛的屏對都已耀眼地現得分明。那聽差已坐在一張椅子上垂着頭打盹。他又只得再去埋頭看地圖,地圖上也已給晨光把燭光驅逐開去。他吹熄了燭。他想他們幹什麼去了?但覺得又不便去尋他們,只得焦躁地等着,看着。漸漸地圖上的白光轉成黃色,擡頭一看,原來太陽的金黃光線已射上窗外的西牆。他又皺着眉頭跑到門邊看,天井裏仍然只是一片討厭的麻雀聲。他掉頭來看那聽差,只見聽差的頭仍然垂着,漸漸向下點,一下子點了下去,馬上吃驚地醒來,睜開迷糊的眼睛。他忍不住着急地問起來了:

  “監督呢?”

  “說是出去打去了。”聽差模模糊糊地說。

  “怎麼?”他不舒服地自己對自己似的說,“怎麼我的計劃都還沒有給他,就打去了?”

  天已大亮,屋子裏的桌椅屏對都耀眼地現得分明,劉縣長才高興地走了回來,熬了一夜顯得有些灰暗的胖臉閃着微笑,把手向他一揮,說道:

  “喝,已經打退了!”

  “怎麼呢?”施服務員感到一點失望,趕前一步奇怪地問,“怎麼我連槍聲都沒有聽見呢?”

  劉縣長哈哈笑了起來:

  “這些土匪不是大軍呀!見我們一來他們就嚇跑了!不過,”他一說到這裏,臉色就嚴重了起來,“那些匪向着白森鎮跑去了!唉,這陳分縣長平常不曉得他在幹什麼的!”

  “是呀!”黃村長跟着進來,垂手站在旁邊插嘴說,“全村的人都在說陳監督通匪呢!”

  “這怎麼行?”施服務員忿激地跳了起來,“我們應該追打到白森鎮上的。我已經在這兒弄了半天計劃了的!”他看着那桌上的地圖,心裏非常不舒服。

  “呵呵,”劉縣長趕快向他搖搖手說,“這事情我覺得有點爲難,我曾經考慮了一下:我們今天的打匪是突如其來的,事前沒有通知過他。假使我們趕過去,陳分縣長會慌了起來,他會反過來把我們當作土匪打也說不定的,那我們就糟糕!因爲那白森鎮是在山上,居高臨下,很討厭的!”

  “雖然很討厭,可是這種事我們不能馬虎呀!”

  劉縣長的胖臉立刻顯得很嚴重,把嘴脣湊到他耳邊去,悄聲說:

  “我覺得這事情很難處,老弟!假使我們進到白森鎮上,一定會使陳分縣長很難堪。因爲人家說他通匪,不管有沒有這回事都倒給坐實了。自然我不應該顧慮到這些,但我覺得應該顧慮到軍長的面子,因爲我們都是軍長委下來的人呀!而且他還是參謀長的親戚!”

  施服務員很詫異地看着他,心裏想:“嗬!原來一般人所謂的世故深,顧慮多的庸碌官吏就是這樣的人物呀!這種人作起事來真是誤國誤民!”他不服氣地把兩手一拍,和他的悄聲相反大聲地叫了起來:

  “即使他的親戚是軍長算什麼呢?難道參謀長能包庇他這樣嗎?”

  “噯噯,”劉縣長故意怔了一下,現着遲疑似的臉嘴,用右手撫摸着腮幫子閃着眼睛。

  “不過……”他又遲疑地說。

  “有什麼不過不過呢?”施服務員見他那樣多“世故”的顧慮,更加忿激起來了。他覺得軍長派他來服務,而且自己也抱着理想來服務,現在就正是“建樹”的時候了,在這兒應該爭取自己意見的勝利。但爲了避免引起面前這人對自己反感,他就把聲音放低下來帶着要求似的口吻說:

  “好,你覺得爲難,那麼你讓我帶着團丁追去吧!你以爲怎樣?”

  劉縣長這才真的感到爲難了:“假使這‘孩子’真的蹦出去,那事情反而討厭了!”他摸着鬍鬚尖遲疑地慢吞吞地說:

  “可是你……”同時心裏想只有“那件事”來解救了,於是焦急地望了門外一眼。

  “那有什麼?你既不便去,又不讓我去,我覺得……”

  劉縣長恐怕他在衆人的面前說出不方便的話,於是趕快做出高興的樣子在他肩上一拍道:

  “好!這也很好!那麼我就借重了!”

  施服務員心裏又好笑了。從劉縣長那變化無窮的態度中,他覺得完全看穿他的把戲了。“他怕死!”他想,“這纔是重要的!什麼軍長的面子不面子都是鬼話!好,我去就是!”

  他忽然大吃一驚了,只聽見一片嚷聲在大門外邊騰了起來。幾個人都立刻緊張着眼睛掉頭去望着門外。但看不見什麼,只聽見一片亂嚷的聲音:

  “大老爺伸冤囉……”

  “大老爺伸冤囉……”

  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在中間混雜着,哭號着。接着是團丁和聽差們大聲吆喝:

  “不準叫!”

  “不準闖進來!”

  “你進來,我就要打了呀!有什麼事情!說!”

  “大老爺伸冤呀!我要親自見大老爺呀!”

  劉縣長立刻感到輕鬆了,站開來大聲喊道:

  “什麼事?”

  一個聽差跑來說他們是來喊冤的。

  “放他們進來就是!”

  馬上就見十來個農民苦皺着被太陽風雨變得黑紅的臉,有的頭上包着一片破布,有的光着頭現出頂上盤的辮子,把門口堵得黑壓壓的一擁地進來了,連聲喊着“大老爺伸冤”,都陸陸續續跪下地去。兩個有着絡腮鬍子瘦得臉骨棱凸的農民跪在最前面,雙手捧着寫好了的狀紙頂在頭上。劉縣長用嘴脣一指,黃村長就立刻接過那兩份狀紙來送到他手上。他對着鼻尖翻了開來,皺着眉頭鄭重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漸漸忿怒起來了,鼻孔不斷地發出聲音。施服務員驚異地張開嘴巴把他望着。最後他很生氣地把兩件狀紙向施服務員的手上塞去,忿忿地說道:

  “哼,這簡直……你看,這這這……真是!”

  施服務員着急地等了半天,以爲他大概要很兇地叫出什麼關於那狀紙裏的意義來了,但一聽完,卻等於沒有聽。他一接着狀紙,就趕快貪饞地看了起來,才知道兩件都是控告陳分縣長的狀紙:一件是白森鎮的二十個村民的聯名,一件是黃村的三十個村民的聯名。文體和罪狀都差不多,罪狀列舉十大條:通匪,敲詐,非刑逼供,誣良爲盜,縱差苛索,勒逼捐款,收受賄賂,強賣槍支,強買民馬,助強抑弱。他覺得這“助強抑弱”和“敲詐”兩條其實都可以包括上面好幾條的,但爲了湊夠十條,也許才這樣的吧。

  “這真太不成話了!”他看完的時候忿忿地說,“真是該死!”

  地下的農民們立刻又一片聲喊了起來:

  “大老爺伸冤呀!”

  劉縣長長嘆一口氣,搖一搖頭,道:“咹,你看這種事真難辦!我從前就告誡過他幾次。這種事情,你看,我要不向軍長報呢,當然不對,但要向軍長報呢,人家又說我正縣長排擠他!你看,難不難!”

  “這有什麼爲難?應該要給軍長報去就給軍長報去!”施服務員看見他當着在訴苦的人民面前還在那樣什麼“爲難”不“爲難”的,於是更覺得這“世故”的胖臉庸碌而討厭了,那臉上還有着一層油汗。

  “不過……”劉縣長還在遲疑着的樣子,眼光直看着他。

  施服務員於是忿忿地說了:

  “好,你既然爲難,那麼我幫你給軍長轉去就是了!我倒不怕他什麼親戚不親戚!正義應該做,我們就做!”

  “對了!”劉縣長立刻心裏高興地想,還用手摸着鬍鬚,故意閃着眼睛遲疑了一會兒,隨即笑道:

  “你轉去也好,不過……”

  “怎麼不過?”

  黃村長指着地下的農民們說:

  “你們聽見了嗎?監督接了你們的狀紙了。這位委員也給你們伸冤!”

  於是十幾個人頭馬上就在地上磕點起來。

  施服務員全身都緊張了,感到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高興着今天能夠爲人民作點有益的事業。他叫他們起來,不要磕頭了,而且很興奮地挺起胸脯把手向他們一揮:

  “好了,你們去吧!你們的狀紙我要給你們轉到軍部去的!”

  他立刻拿筆尖蘸了墨寫一封信,連狀紙一同裝進信封裏,交黃村長馬上交郵掛號加快寄去。

  劉縣長見人散盡了的時候,輕輕拍着他的肩頭笑道:

  “你們青年辦事的精神的確很不錯,說做,馬上就做,我很佩服。自然,這件事太嚴重了,而我的處境確是有點困難。你轉去當然比我轉去要好得多。不過這回假使沒有你在這兒,我也要給軍長轉去的!”

  施服務員只是高傲地笑一笑,心裏想:“別說那許多風涼話好吧!你們這些世故深的人辦得了什麼事!”

  他們回進城裏的時候,劉縣長完全在勝利的愉快中沉醉而且興奮了,像喝了無數瓶甜美的葡萄酒似的,整天胖臉上油光光的。施服務員在自己的房間里老遠就聽見他和司法官庶務們隨時在玻璃窗裏發出高聲的談笑。司法官們都走開了的時候,施服務員出現在天井邊,劉縣長還一點也不疲倦地,又忍不住請他到自己的房間裏來,隔着辦公桌對坐着,喝着濃濃的香茶,講着陳分縣長的事情。講到緊張的時候,他立刻禁不住偏了臉故意問施服務員道:

  “據你看來,軍長對這事情會怎麼辦?”

  “當然撤職査辦!”

  “那麼我這衙門裏又要添一個犯人了!”劉縣長把兩手一拍,忘我地哈哈笑了起來,“不,不,是犯官!”他立刻修正道。同時覺得自己從來是講涵養的,這樣放肆露骨地談笑不大好,但心裏太痛快,就像煮沸了的滾油似的,總是向上波動,向上跳舞,實在忍不住,仍然說下去,“犯官自然不好把他關到監牢裏的羅!我已經想過了幾回,怎麼辦呢?假使有一天軍長的密電忽然來說:‘仰該縣長,即將該分縣長逮捕拘押,聽候另令法辦。’那麼怎樣辦呢?”他故意張大眼睛望着施服務員,但不等他回答,他已伸出食指指向玻璃窗外斜對面的一間房間,施服務員順着那指尖望過去,就正是自己房間的隔壁。

  “你看吧,”劉縣長笑着說,“我看只好把那房間叫人給他打掃出來了!門口給他派兩個背槍看守的團丁。自然,我想腳鐐是不好給他上的,你以爲怎樣?”

  施服務員同意地點一點頭。

  “可是不上腳鐐又有點不放心呀!”劉縣長又哈哈笑起來了,“而他的吃飯自然不好同牢裏一樣的,那當然該我掏腰包的羅!哎呀,我想着想着有點難過起來了!我們從前都是常常見面的熟人,現在忽然要叫我把他關起來了!如果他在對面的窗口伸出頭來說:‘喂,劉監督!你早呀!’唔,這情景太殘酷了!”他馬上拿兩手就把眼睛蒙了一下,好像真的就看見那難堪的情景似的,心裏真的難過了一下,但他生怕這愉快給暗淡下來,立刻把這拋開,又哈哈笑起來了。

  “好,我要請問你,”劉縣長又說,“據你看來,軍長會委什麼人來接替?”他說到這裏,就把兩手伏在辦公桌沿,胖臉湊前一點,兩眼含笑地緊盯住施服務員。從那眼色看來,好像說:“你有希望嗎?”

  施服務員的心裏立刻咚地跳一下,好像被一把鐵錘在後腦一擊,是重重的一擊,有些發昏了。這實在是從來不曾想到過的,這簡直是第一次,一種那樣奇怪的念頭居然像草似的在心裏生長了起來:“也許是該我的吧?因爲這回是我報告去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不知道。”他慚愧地紅了臉。他實在忍不住了,倒反過去問他:“不過,你看呢?”

  “據我看來,你大概很有希望吧?”劉縣長玩笑似的,但心裏忽然也希望能夠這樣,一方面考慮到這樣的人容易對付;另一方面自己的身邊又少了一個掣肘的人物。爲要加強這個想念,他於是更加確定地說道:

  “我看一定是這樣的!”

  施服務員完全緊張了,心裏別別別的好像有個皮球似的在那裏亂跳。腦子裏忽然又接着來了一個念頭:“想不到我在畢業之後不久,居然要在所有同學之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上牀去,頭落在枕上,全身都好像感到泡在溫水裏似的發熱,那一個思想固執地緊緊抓住他。他拿兩手彎在枕上緊緊抱着頭,漸漸地開始計劃起來了:一到了任,首先第一步就着手調査戶口的工作,把白森鎮管區內的人口先有個確實的統計;第二步就把他們平均地劃分出來,分成若干個單位,每個單位抽調出若干人來訓練;第三步就派他們回去辦平民學校,訓練所有的人民;第四步……第五步……

  他越想越興奮起來了,居然想到軍長傳令嘉獎,說他是頂好的模範,而且提升他爲管理全縣的縣長了,於是父親母親都接到任上來。

  劉縣長每回和他在天井邊遇見,兩個老遠就發出會心的微笑。

  “軍長的回電該快來了吧?”劉縣長掩不住自己的高興,大聲說。

  “我看是該快來了!”施服務員也掩不住自己的高興,大聲說。

  “那麼我們這裏又要多一個犯人了!”

  “那自然羅!”

  終於軍部裏的電報來了,劉縣長一從端正站着的聽差手上接過來的時候,高興得手指都發抖了。馬上站在辦公桌邊,在玻璃窗射進來的光線中拆了開來,只見那電報紙上由左至右橫行地譯好了幾行字——

  劉縣長鑑陳分縣長着即撤職遺缺本部遴選幹員接充剋日首途來縣至該員未到任前仰由該縣長暫行兼代 軍長×印

  他看到“撤職”這兩個字,非常地高興,嘴嘻開幾乎要笑起來了。但仔細一看,卻怎麼也找不出“逮捕”“查辦”這些字,他的笑立刻收斂了。他想這一定是參謀長幫他的忙了,心裏感到了一陣慌亂。即到看見“暫行兼代”幾個字,他完全軟了,兩手垂下來了。他全身無力地坐到虎皮椅子上。他想:“這簡直糟透了!大事去了!放虎歸山了!現在不能辦他,他倒可以從從容容弄些證據到軍部去搗我的蛋了!而且更糟的是還要我去‘暫行兼代’呢!”他不由得忿怒地在桌上一拍,喃喃地說起來了:

  “哼,‘兼代’!這簡直是拿大蜡燭給我坐!要是給我長久兼代下去,那未嘗不好,但這頂多不過一個月!交代還沒有接清,馬上又要交代出去!陳分縣長是要去的人,他在交代上玩我一點花頭我就吃不消!而且他一定要乾的!那麼撤職査辦的倒不是他,倒是該我來了!這算什麼?這是什麼辦事?這簡直明明叫人坐蠟燭!”他對於軍長漸漸不平起來了,在桌上又是一拍,氣憤地說:

  “這種軍人政治簡直是太‘那個’了!他們就從來不體念我們官吏的苦衷!”

  他知道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感到了非常痛苦。正在皺緊眉頭的時候,眼前忽然來了一道光,立刻發現一個可以免除這災難的辦法了,因爲他看見施服務員正在天井邊興奮地笑着向他走來,老遠就大聲地喊:

  “監督,電來了麼?”

  “來了來了!”他趕快變得高興地說,胖臉腮都笑得聳了起來。立刻請他坐在旁邊,很坦然地把電報送到他手上。施服務員拿着一看,頓時不笑了,嫉妒地看了劉縣長一眼,訕笑地說道:

  “給你道喜!這真是又騎馬又坐轎的喜事!”

  “呃呃,不敢當,不敢當!”劉縣長謙虛地點一點頭說,“咹,軍長對我是太厚愛了,我真是不知道要怎麼說纔好。”他微笑着,把頭仰靠在椅背頂上,安靜地看着施服務員的臉,注意着他的變化。

  “那麼你什麼時候去接事?”

  劉縣長立刻皺起眉頭了,兩眉之間那片肉皮都擠成川字,搖一搖頭說:

  “唼,我正愁着。現在正是冬防期間,事情特別多。我這裏的公事已經堆得辦不清,還到白森鎮去接事,那簡直要透不過氣來了!雖然每個月可以多收入一百四十元。”他爲要加重這語氣,特別對着施服務員的眼睛全伸出兩手的指頭來揚一下之後,又單把右手伸着四個指頭來揚一下,“可是一個人究竟只有這許多精神呀!不過,我有點奇怪,軍長怎麼沒有委你去?”

  施服務員的圓臉立刻通紅,連耳根頭都紅透,不說話,只是輕微地嘆一口氣。

  劉縣長看出他的意思來了,索性再逼進一句,很認真地睜大眼睛:

  “據我看,如果軍長委任你去兼代,是最適當不過的。照我看來,你的才能,比陳分縣長高超得多了,不說去任分縣長,就是任縣長都是綽綽有餘的!”

  施服務員非常感動了,眼睛不轉地望着他,好像說:是呀!他於是對這社會感到不平起來:像陳分縣長以至眼面前的劉縣長這些人和自己比較起來算得什麼呢?但他們竟是縣長或分縣長,而自己竟是每月三十元的服務員!但他只是嘆一口氣,苦笑地說道:

  “我們才畢業不久呀!而且照年齡說起來……”

  “年齡算什麼呀!”劉縣長非常認真地說,“甘羅十二還要爲丞相呢!何況一個分縣長!你去幹是再適合不過的!”

  施服務員見他這麼一層一層逼進,好像知道他的什麼意思,但一看他那泰然的圓胖臉上閃着兩隻平靜的眼睛,又見得並不像。他有點惶惑起來了,臉更紅了起來。心裏好像這麼說着:“你這玩笑開得多麼殘酷呀!”

  劉縣長看準他的眼色,停了一會兒,又把胖臉一偏,帶着很認真的諮問的口氣說道:

  “我們還是來談這件事吧。你幫我想想,老弟,你看我怎麼纔好呢?事自然要去接的,可是我忙不過來呀!”

  “你有什麼忙不過來呢?”施服務員苦笑地說,“去接了就是了呀!”

  “但我這裏哪能放得手呢?”

  “這裏你交給司法官幫你弄弄不是一樣麼?”施服務員見他說得那麼誠懇,覺得剛纔自己的那種思想太可笑了,而且有點無聊,於是也認真地給他出主意了。

  “但我想請一個人幫我去接就行了,我想司法官……”劉縣長一面說,一面銳利地探視他的眼光,見他怔了一下,而且有點惶惑,他於是抓緊機會說下去了:

  “不過呢,司法官也很忙呀!你看我簡直離不了他。收發師爺也不行,庶務師爺更走不得!唉唉,老弟,”他突然把聲音放低下來,“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打算請你……”

  施服務員全身都緊張了,兩眼頓時發光了。

  “我想請你幫我一下忙,薪水每月一百四,我們兩個對分。你看怎樣?”爲要使他答應得爽利,索性再扯一句謊道:“軍長雖是委了人,不見得很快就來的,這一去大概可以幹好幾個月呢!”

  施服務員開頭非常高興,但聽到後來,突然遲疑起來了。心裏覺得他這麼坐着不動,平白地就享受那一半,未免又太不對了!他答應了去幫他接事,但同時提出來考慮:在第一月剛剛接事,預想一定很忙,開銷也一定大,他希望在第二個月來平分。劉縣長馬上拍拍他的肩頭,慷慨地笑了起來:

  “好,好,就這樣吧!你老弟肯幫我的忙,那我還連這點小事都不答應嗎?好,我馬上就給你寫一封去陳分縣長那兒接事的信。我想他也一定得了電報,準備好交代的了。頂好你明天就上路吧。不過,”他馬上非常事務的臉色嚴重起來,“我有件事要先向你說明:分縣署應辦的事情,只是屬於‘違警’方面,凡關於法律訴訟的案件都應送到我這裏來,以明職權。雖然你去是幫我的忙,你在那兒辦事也就是幫我辦事,但這種職權還是應該分清,以免人家說閒話。你以爲怎樣?”

  “那當然是這樣。”

  施服務員興奮得很,第二天,他穿着藍灰色的軍服,掛着斜皮帶,披着一件黑呢外套,騎一匹黃馬,馬屁股後跟着一個他在家鄉帶來的聽差,在白森鎮外的亂石路的斜坡上出現了。馬跑了半天,已經很疲倦,鼻孔喘噴着白汽,它那打着閃閃的四腳不願意再走似的慢慢移着。

  施服務員的胸脯鼓動着,張着鼻翼飽飽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他覺得從前那次來的時候,只感到這地方的偏僻,窮苦,腐敗和荒涼,但此刻豎直在這馬背上一望,奇怪得很,眼前的景物都好像變得親切了起來似的。只見這矗立在一個突出來的山邊並不寬大的平地上的白森鎮,瓦屋連綿不絕似的互相擁擠着,延伸着,白的牆壁,灰的瓦楞,都非常耀眼。鎮的周圍給一圈白樺樹林包圍着,雖然已都脫盡葉子,向着灰暗的天空舒服地伸着無數丫枝,但都覺得很自然而且可愛。在鎮的左方,是窪下去幾十丈深的土黃色的盆地,中間一條彎曲的小溝蛇似的爬行着;溝兩旁疏疏落落散着二三十家草屋,屋頂上在冒出模糊的炊煙,好像玩具似的;羊羣在那些人家旁邊散着無數的白點和黑點,一口風送上來一陣咩咩的聲音。鎮的右方漸推出去是一些更高的山巒,一峯連一峯高了上去而且漸漸遠去,現出淡色的弧線,在灰暗的天幕下閃亮着一點雪光。這一切看來都覺得別有一種風味,莊嚴而且雄壯。同時也就感到自己就要是這地方的主管人物了。

  “是的,我要把這個地方建設起來的。”他在馬上一面看,一面想,“主要的,要使得人民全都有智識,豐衣足食。那山下水溝兩旁的人家,要使他們懂得在溝邊多植些柳樹和桃樹,春天一來,夾岸都是桃紅柳綠。草房子自然好看,但要使他們的生活提高,應該改換成瓦屋,中間建一間平民學校。農民們從田裏做了莊稼回來,放下鋤頭,就抱着書本到學校去……”他忽然嚇得一跳了,幾乎一個倒栽蔥栽下馬來,因爲其時馬的前蹄在那亂石頭路上的石縫裏陷住了,前兩腳就自然而然跪了下去。他臉色發白,趕快兩手抓緊馬鬃,這纔沒有栽下去。聽差趕快跑上前來抓着馬嘴的籠頭,把馬頭向上拉,但馬只是把嘴筒翹起,從鼻孔很響地噴着白色的水蒸氣。“這路是太不行了,”施服務員兩手緊緊抓住馬鬃趴在馬頸上想,“將來得改造過,修成很平坦的馬路,可以在上面跑汽車。”

  “起來!”聽差提着馬嘴,漲得臉紅地喊。馬仍然無力地望着聽差,噴着白汽。

  有兩個人從鎮口出來了,一到了馬的旁邊就站着,張開嘴巴呆看。施服務員立刻親切地望着這兩個人,是兩個曬得黑紅的做莊稼似的漢子,右邊的一個年青一點,兩眼很靈活,臉上的皮膚只有些微的褶皺;左邊的一個就簡直滿臉都是褶皺,像一個風乾的香橙,兩眼顯得呆滯。都在頭上包了一圈黑布,身上穿着才及膝頭的藍土布的長衣。“這就將要是自己所管轄下的人民了!”他想。

  那年青的一個關心地皺着眉頭,伸手指着聽差說:

  “請這位先生下馬來呀,馬纔好起來的。”

  “不錯,這些人民也很聰明,教育起來也很容易的。”他一面想,一面說:

  “好,我下來吧!”

  那滿臉褶皺的一個卻說:

  “來,我們幫他拉!”

  馬見他兩個向頭前走來,嚇得向上一掙,施服務員正在一面準備下馬,一面想:“我一定要把教育普及起來,這纔是根本——”他還沒有“根本”完,馬已一跳起來,連人帶思想把他甩下鞍去,他這才叫了一聲,從幻想裏驚醒,嚇得臉色刷白,幸而還兩手緊緊抓住馬鬃,算是沒甩躺到地上,但他趕快蹲下身去,抱着了在那將要改造成馬路的亂石上跌痛了的腳尖。

  那兩個人在旁邊出聲地笑了。

  施服務員好像感到傷了他的尊嚴,臉紅起來,心裏非常不舒服。於是站起來,挺起胸脯,跳上馬背。馬好像生了氣似的,竄着頭就亂七八糟地向鎮口跑去。

  鎮口有一個木柵子,已經朽了,只剩了一個架子,兩扇柵門已經生滿苔蘚,破敗地倒放在兩邊的牆根。架子上面的橫樑上有一條橫木有一端已脫了釘子,斜斜地吊了下來,和上面的橫樑成一個折角三角形。那橫木的方楞已經破碎,顯得烏黑地吊着。他想:

  “在這樣的冬防期間,這樣的柵子是不行的,將來得把它改造過。而且那吊下來的橫木容易打着頭……”

  他這樣想着的時候,馬已跑到柵子,呵呀!橫木已逼到額頭。他趕快伏下身子,那橫木這纔打他頂上滑過,他就跑進柵子去了。轉一個彎,街道就在眼前呈現出來。

  街道很狹窄而且很短,一轉彎過來就可以一直看到鎮尾,看來只有四五百人家,兩邊屋檐對着屋檐不過一丈多寬,暗灰的天空用很微弱的光線照着街路,街上在颳着冷風,沒有一個人,就只有些草節,雞毛和紙片在貼近地上的破石板飛跑跟着揚起來的塵土。街道兩旁的人家都緊緊地關門閉戶。就只一家的門前豎着給死人做法事的旗杆,階沿上燒着錢紙,門裏面在響着和尚念唱的聲音和鐃鈸銅鑼的聲音。

  “這市鎮太不像了,做買賣的也沒有!”他想,馬在亂跑着,“我應該怎樣把它興旺起來,像一個樣……”

  忽然幾個和尚敲着鐃鈸銅鑼走出街來了,咚咚喤喤的,接着是一陣炮仗被拋出街心砰砰訇訇地爆炸起來。馬吃驚地一跳,倒轉頭就跑。他慌得趕快抓緊轡頭,好容易才勒住。他想:

  “這太不成了!幾乎又把我甩下馬去!這裏人的迷信還是這樣深!將來我一定要破除他們的迷信……”

  在一家旅館前下了馬來的時候,他決定地想道:

  “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地來它一下!”

  旅館主人是一個年青小夥子和一個老婆婆。那老婆婆,滿臉褶皺,拐着小腳兒跟着她兒子在門口把他迎接着,問他是做什麼的。他毫不遲疑地說:“來分縣署接事的!”他一面想:“這裏女人還都是小腳,這都是沒有知識的緣故,將來也要改造她們的腳。”但他還沒有想完,那老太婆已拐着小腳兒馬上帶着消息跑到隔壁幾家鄰舍講去了,很快地挨家挨戶都傳開了,而且很快就傳進分縣署裏去了。

  陳分縣長正在忙做一團,在準備辦移交。他坐在辦公桌邊,打紙窗透進來的灰白光輝照着他昨夜失了睡眠今天又忙了大半天的灰白猴子臉。皺着眉頭,兩眼貪婪地在看手上翻着的清冊。

  在墨盒下壓着一個紙條,上面有一行字道是:

  “此仇不報非丈夫!”還有“劉”字和“施”字,已被點上兩點重重的紅點,這算是判了死刑的記號。

  他忿忿地看那紙條一眼,又心慌地翻起清冊來,一面咬牙切齒地咕嚕着:

  “好!你兩個狗東西幹得我好!只要我在這裏走得脫,回了軍部的時候,就要叫你兩個認得我老子!……”

  背後的一間庶務室,在不斷地響着算盤聲,的的打打地,總是那麼焦躁地厭煩地響着。前面的一間文牘室,不時聽見文牘在轉動身子,壓得竹椅察察發響,或者嘴裏咕嚕着翻響着卷宗櫃。收發師爺在外邊大聲地講話,有時忿怒地罵着差人:

  “不行不行!你們一定要趕快去!限今天辦好來!我們就要交代了!”

  這些聲音都討厭地刺着他的耳朵,使他感到焦躁和忿怒,忍不住又向那紙條瞪一眼,並且拿起紅筆來再又重重地向那“劉”字和“施”字點了兩點,算是又處了一次死刑。隨即他又焦躁地拉一本收支賬簿來翻看着。他一邊看,又一邊心慌地想着在交代時必然要遇到的可怕的挑剔和爲難,因爲那劉縣長是一個辦這種事情最辣的熟手!他想到了那可怕的監獄,心裏就更加慌亂了。

  “唉唉,偏是這狗東西來接我的交代!”

  他剛剛一看見自己的聽差慌慌張張跑進來向他說:

  “監督,接事的已經到鎮上了!”

  他蒼白的猴子臉立刻慌得更加蒼白,眉毛不再揚起,而是緊逗着,發怔地看了聽差一會兒。他不願再講話來浪費時間,馬上就慌慌張張地抓起一本簿子跑進庶務的房間去了。

  庶務是一個長臉,也慌張地斜側着身子把他望着。他把賬簿擺在庶務的面前,兩眼閃呀閃地一下又看着賬簿,一下又看着庶務的臉,着急地用食指重重地在簿子上點動着:

  “你看,這一項廟款你還沒有彌補好,那老傢伙一眼就會看出漏縫來的!這一筆罰款你也要把它改寫過纔好!我看這事情不能再遲了!快些!”

  他立刻又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在天井邊看見那戴圓氈帽的收發師爺正在和兩個差人說話,他趕快向他招招手道:

  “來來來!”

  收發師爺一到面前,他就皺起眉頭問他:

  “那樑大貴的槍錢繳來沒有?”

  “還沒有呀!監督!”

  “快快快!老哥,我看只好你親自去跑一趟了!要不然,這錢我們就沒有希望拿了!去!快些!”

  他把他的肩膀一推,又慌慌張張地轉身。廚子把一張揩布在肩上一搭,趕快搶前一步說:

  “監督,開飯來啦?”

  “忙什麼!”他不停步地怒聲向廚子一吼,就慌慌張張向文牘的房間跑去了,在門口忽然碰一個滿懷,胸口撞得砰一聲。一看,正是光着頭的文牘手上捧着一卷宗的公文,麻臉嚇得青白,在小心地按着他自己也撞痛了的胸口。但大家都沒有工夫說痛的話,只是皺皺眉,就向裏面走去了。

  一會兒,他走出文牘的房間來,就煩惱地猛抓了一陣頭皮,一面嘴裏喃喃地埋怨着:

  “唉,簡直糟透!這許多案件他平常不曉得在幹什麼的!臨時纔來問我!亂七八糟!”

  一面腳步不停地又向庶務的房間跑去了。他就這樣忙着,穿花似的跑着,心裏着急着,到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的時候,他已滿額頭都沁出了汗水珠。紙窗上灰白的光輝照着他那很難看的臉。他疲倦了,坐下來了,那張紙條的字又映入他的眼簾:

  “此仇不報非丈夫!劉,施!”

  他氣忿忿地一把就抓來撕得粉碎,拋了開去,立刻又全神貫注地埋頭査看着清冊。他已沒有別的思想,就只是一個尖銳的念頭,像一個鐘裏面的錘子似的單純地響着:

  “要快!要沒有漏洞,拼命地幹完了這些再說別的!”

  聽差送進施服務員的一張名片和一封劉縣長的信來了。他一把接過手來,一看,非常吃驚了:

  “這傢伙來幹什麼呢?難道他告倒了我,還要到白森鎮來監視我,再打我一個‘下馬威’嗎?”

  他這麼一想,脊樑上立刻掠過一個寒噤。他又想到了那可怕的監獄。只是奇怪的是劉縣長怎麼沒有親自進衙門來,倒是送一封信來?他立刻拆開信來了。緊張地,兩眼貪婪地看着信紙。一會兒,他的嘴角閃出微笑來了。到了看完的時候,他幾乎要快活得跳起來了。

  “他是幾個人來?”他興奮地轉過臉去問。

  聽差趕快端正地說:

  “只有他一個人,監督。”

  “不,我是問你,他是幾個人到鎮上來?”

  “是呀,只有他一個人,監督。”

  陳分縣長終於忍不住跳起來了,一跳就跳進文牘的房間,他把兩手一拍,眉毛一揚,高興地喊道:

  “王師爺!是那娃兒來接事了!好了好了,這下子放心了,可以馬馬虎虎了!”

  文牘師爺立刻緊張地向他面前迎來,庶務師爺在那邊聽見也跑來了,收發師爺也跑來了,都緊緊地圍着,搶着把鼻尖伸到信紙上。不一會兒,幾張臉都快活起來了。

  “好,”陳分縣長把手在空中一揮,說,“我們來吃飯好了!媽的瞎忙了大半天,肚子都叫起來了!”他馬上就叫聽差去把飯擺起來。

  “監督,那施委員在會客室等你呢!”

  “忙什麼呀!”陳分縣長向他喝道,“難道他沒有屁股嗎?讓他多坐一會兒再說!”他立刻掉過臉去,眉毛一揚,拍了王師爺的肩頭一下笑了起來:

  “這娃兒來得太好了!你看我要老老實實耍他一下!——去趕快把飯擺來呀!”他又掉過臉去催那剛走出門的聽差說。

  他實在太快活,幾乎想唱起歌來了。

  “來來來,大家到我房間去吧!”

  他走在前面,三個跟在後面,一同到了他的房間。好像變把戲似的,不知怎麼一下,三個都忽然看見他的手裏已拿着一個酒瓶了。

  “現在好啦!”他笑着,拍了王師爺的肩頭一下,因爲他們是在中學時的同學。旁邊兩個都嫉妒地看了王師爺的肩頭一眼。陳分縣長在這時的兩隻小眼睛都又靈活起來了,狡猾地轉動着,眉毛自然而然地揚了起來,那有點彎曲的尖鼻子都發了光,薄嘴脣俏皮地不斷開合着:

  “好啦!現在可以輕輕鬆鬆地滾蛋啦!明天我們大家都又是老百姓啦!人生幾何,快樂無多!還不來快快活活一下,幹嗎?來,你,王師爺,你是會喝酒的!你喝一杯!”他拔了瓶塞,倒在一個杯子裏,酒花在杯口浮蕩起來。“你,沈師爺,你也是喝酒的!我知道今天你的收發處忙得一塌糊塗,辛苦了你!”他望着收發師爺倒了一杯,另外又倒一杯遞給庶務師爺,“你,老表弟,你雖然不會喝酒,也來這一杯吧!”接着他又給自己倒一杯,高高地舉了起來,興奮地演說似的說起來了:

  “朋友們!這一回你們同我從家鄉老遠來幫我的忙,都辛苦了你們啦!我姓陳的總算還問心無愧,大家都算並不空囊而歸。不幸的就只是我這回受了這個打擊!可是我,”他立刻用左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加重着語氣,“我說過,我姓陳的也並不是好惹的!看着吧,我總有一天要叫他們認得我!來,大家來乾一杯!”

  三個都立刻把杯子端起來,同時舉到嘴邊喝了下去,伸縮了一下喉核,又照一照空了的杯子。

  “好!痛快痛快!真是半個月來沒有這樣痛快過了!成天就爲那要來的事情擔心着。現在也終於來了!好了!這算什麼,我們去幹新的!”

  他看見面前的三個——這從昨天一得到軍長的電報起,就被自己催促着抱怨着的三個,在幾分鐘以前大家都惶恐地擺着一個難看的面孔,而現在一下子都開心了,快活了,一切愁眉苦臉的神色都變把戲似的頓時不見了,嘴邊都閃出了微笑,他不禁哈哈笑起來了。

  聽差又跑進來說:

  “監督,那施委員又在催了!”

  他立刻大怒地掉過臉去喝道:

  “忙什麼!你叫他等等就是!”

  聽差嘟着嘴又跑到會客室來了。

  施服務員坐在一排茶几椅子的第一張椅子上,皺着眉頭見那聽差跑了進來說,還請他再等一等,他心裏立刻非常不舒服起來,忿忿地想:

  “哼,這些人總喜歡擺官架子!一種很封建的臭味!”接着他又想起來了:“如果我來呢,我決不,有人一來會,我馬上就出來。這會客室一定要重新佈置過,像這樣面對面靠壁擺一堂茶几椅子太舊式,應該在這屋子當中擺一張小餐桌,鋪一張白布,白布當中擺一瓶花,這四把椅子都擺在餐桌周圍。這窗子外面還栽點花,使會客的時候,可以聞着一種芳香……”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向外一望,窗外的一個長方的大天井亂七八糟的,遍地是灰塵,有些石板已經破成兩塊或三塊,有一角還不見了石板,成了一個窪,積着一攤死水,反映着灰暗的天光,很難看的。

  “這天井一定要把它新修過,叫人經常打掃乾淨,周圍擺些花盆……”

  他一望天井對面,是一連三個房間,中間的一間設着公堂,當中一張方桌,方桌靠前一面掛有一張紅桌圍,上面還擺着筆架和籤筒;左邊的一間有一排紙窗,柱上貼着一張條子:“收發處”;右邊的一間也有一排紙窗,柱上也貼着一張條子“庶務處”。幾個頭上纏布包頭的差人在那當中的一間公堂穿花似的跑進跑出。有一個差人牽着一條鐵鏈的一端,另一端是拴在一個穿短衣的人的頸子上的。他拉着那人到了對面房間的時候,戴着氈帽的收發師爺就在那裏出現了,在指手劃腳地向他們大聲吆喝地說着什麼,好像吵鬧似的。

  他心裏又忽然癢徐徐地想起來了:

  “這都將要是自己管轄下的人們了!可是一個辦公的地方應該嚴肅,不能要他們像那樣吵鬧似的。我將來一定要給他們規定起一個新的規則來,連收發師爺都在內……至於鐵鏈之類是應該廢除的……”

  剛纔看見的那個聽差又在對面門口外出現了,兩手捧了一碗湯進去。

  “哦,原來他們在吃飯!”他想,心裏就更加不舒服,而且覺得自己也實在等得太久了。他又趕快喊着那聽差,但那聽差沒有聽他就走進去了。他想:

  “這渾蛋!這前任把他們慣得太放肆了!好,我接事以後一定要好好地約束他們……”

  又隔了好一會兒,這纔看見陳分縣長老遠就揚起眉毛笑嘻嘻地走來了。一進門來,就把兩手一伸請他坐下,爽朗地笑了起來:

  “哈哈,好極啦!好極啦!你來接事!我真是非常歡迎!你老哥是學政治的,正好到這兒來施展施展!”他說得非常起勁,到了末尾,就把兩手在空中搖動了一下。

  施服務員立刻高興起來了,謙虛地微笑地說:

  “哪裏哪裏,我自己是很淺學的。還望你這有了經驗的前任不客氣地指教指教,因爲這接事的手續我是一點也不懂的。”

  “哈哈,彼此彼此。自然有些你不知道的我要向你說。”陳分縣長立刻認真地皺起眉頭把臉伸向他問:

  “你的紅告貼出來了嗎?”

  “什麼紅告?”施服務員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趕快問。

  陳分縣長心裏笑了一下:“這傻瓜連什麼是紅告都不曉得!好,這簡直是給我送到手上來的玩意!”他於是更加把眉毛一揚,非常誠懇地說起來了:

  “哦!是這樣的,凡是新任一到,就要馬上把到任的紅告貼出來。是用大紅紙寫的,貼在衙門的外邊。”他轉過頭伸手向門外一指,施服務員跟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下,他又接着解釋說:

  “這東西是重要的。要這樣,老百姓才知道:哦!新監督來了!而舊任也纔好交印。”

  “不過,”施服務員遲疑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正式委任,不過是來幫劉監督的。”

  陳分縣長故意怔了一下,用右手在薄嘴脣上拍了一拍,好像是要點頭地說:“哦!”但他並沒有點頭,忽然非常不平地跳起來了,兩手很響地一拍:

  “怎麼的?怎麼劉監督不是正式委任你?”他認真地把睜大的眼睛逼着他,見他也很吃驚,於是就嘆了一口氣,“咹,這劉縣長太對不住你了!那麼他對你是怎麼看法的?”他仰起胸口來,把兩手向兩邊一攤。

  “其實他是該正正式式委任你的!”他又把上身彎向前比着手勢說起來了,“他一個人只有一個身子,不能兼做兩個縣長呀!哈,這真想得好!你來給他賣力,他負名義而且拿錢,這是怎麼講法的?而且,你,我,他,”他把手向施服務員一指,又向自己一指,再就指了開去,“都是軍長下面的人,怎麼他卻把你當作他的人使用?咹,這真是太看不起人了!”

  施服務員見他那麼誠懇而認真地替自己不平,說出那一番道理來,“是的,我來賣氣力,而他負名義,還要分一半錢,他是有些太那個了!”他惶惑起來了,有點後悔:當答應他的時候,沒有詳細和他談判過。他忍不住輕微地嘆一口氣。

  “我覺得這事情在劉監督是輕而易舉的!”陳分縣長又逼進一步說,“他只消給你一件委任令,一面呈請軍長加委,簡直是一舉手的事情!”

  施服務員想了一想,覺得這完全不錯,簡直是劉縣長太看輕自己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說:

  “不過軍部已委人來了!據劉監督說幾個月後就可以到。”

  陳分縣長馬上搖搖手,斬釘截鐵地說:

  “那是沒有的事!那來電上雖是這麼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話罷了!你想想看,既然軍部已委人來,不過十來天光景的路,馬上就叫那新任來接任好了,又何必多費這一道周折?何況這是冬防期間,你想想看,一交一接,一接一交,就要白費很多時間,勞民傷財,而地方上的什麼事情都就停頓了,你想想看,這不是不近情理嗎?軍長的那通電報也不過是敷衍敷衍的官樣文章罷了!但你想想看,你現在只是來給他幫忙,沒有負名義,將來照你的辦法把地方治好起來,向軍長報去的時候,算你的?還是算他的?”

  這一番話,好像劈面潑來一桶冷水似的,施服務員的一切美麗的夢想都破碎了,消失了,忽然開朗地清楚起來了!覺得自己受騙了!他立刻氣忿忿地站了起來,道:

  “好,我回去!他這樣太不行了!”

  陳分縣長見第一步已經奏了功效,立刻很有把握地就來進行第二步。他馬上爽朗地哈哈哈笑了起來。施服務員臉紅了,見他不說話,只是笑,而且還用兩手拍着。施服務員弄得難爲情起來,問他:

  “你笑什麼?”

  但他還好像忍不住似的竭力大笑着。施服務員有點懊惱起來了,但又覺得那笑裏面藏有什麼奧妙似的又趕快問他:

  “你究竟在笑些什麼呀?”

  陳分縣長突然不笑了,很誠懇地拍拍他的肩頭道:

  “呵呵,對不住,對不住!老哥,請你不要多心。我首先要請你原諒我,我才說……”

  “好,你說吧,沒有關係。”

  陳分縣長好像帶着很神祕的樣子,揚起眉毛看了他一眼,這才說起來了:

  “老哥,我雖然蠢長你幾歲,但我覺得你剛纔的話究竟太天真了!”

  “爲什麼?”施服務員皺起眉頭。

  “你老哥是學政治的,怎麼這點都不明白?”陳分縣長表示尊重他似的加重自己的語氣望着他,“這是公事呀!他委託了你,你接了他的信,這就算是你接受了他的委託,互相在法律上承認了。你現在已把信給了我,我已接受了你的信,互相在法律上又承認了。如果你這麼突然說走就走了,嗨嗨,老哥,這法律上的責任恐怕你負不起吧?”

  施服務員完全呆了。這實在事前不曾想到的。但生怕面前的這人笑話自己不懂公事,於是也故意笑了起來道:

  “不,不,我不過說笑話的。我既然答應他了,當然也只好幫他接下來再說了。”

  “自然自然,你也只好這樣。”陳分縣長連連地說,心裏好笑着自己已經抓緊了籠頭。

  大家於是又坐下來,歸到交代的問題來。

  “不過你還是要把紅告貼出去,我纔好交印。”陳分縣長又事務似的偏了臉說,“因爲這是規矩。要不然,老百姓會莫名其妙我們在幹些什麼的!”

  “自然自然。可是我來幫忙的,好不好貼紅告?”

  “當然可以呀!”陳分縣長又把眉毛一揚笑起來了,“你是學政治的人,當然比我清楚的羅!這一個問題,雖是一方面對上的,但主要是對下的呀!只要人民承認了你,對上的問題就好辦了呀!何況你又是來全權代理的?你在紅告上可以這麼寫,”他立刻舉起右手的食指來在左掌心寫着,一面說,“‘代理分縣長施’。就這樣!這是正正堂堂的事,一點也用不着考慮的。”

  這把“分縣長”的頭銜和自己的姓連起來,還是第一次突然地聽見,施服務員全身都震了一下。他的腦子裏完全被這逼來的念頭塞滿了,好像塞滿了海綿似的,沒有一點縫隙再思索別的什麼事。就像喝醉了酒般地笑了起來道:

  “好,就這樣吧。”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準備去接事。叫聽差跟着走出旅館門口,只見街兩旁的人家雖仍然照常關門閉戶,但街上已有十幾個人來來往往,最多的是向着衙門口走去。有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年青人,頭上包一大圈布,身上穿着藍布棉袍,一臉的笑,伸手拉着另一個也是穿着棉袍的人大聲說:

  “麻哥!喝,施監督的紅告都貼出來了,走,我們看去!”

  施服務員的心裏又震動一下,非常興奮起來,用着熱烈的眼光看他們兩個拉拉扯扯地走去。他走到衙門外邊,只見在一個牆壁下黑壓壓地擁擠着二十來個人,都仰起腦袋,在看着壁上貼着的一張大紅紙寫的告示。有的人還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

  “哦,他們都認識字呢!”施服務員高興地想。

  忽然人叢中誰喊了一聲:

  “新監督來了!”衆人都旋風似的掉過頭轉身來,詫異而嚴肅地把他望着。

  他立刻自然而然地挺起胸脯來了,昂了頭,目不斜視,直衝衝就走了進去。大門裏左邊的一間房裏坐着幾個差人和一個門房,都向他恭敬地垂着手站立起來,他看了他們一眼,非常高興地進去了。

  陳分縣長揚起眉毛笑嘻嘻地在天井邊把他迎着:

  “哈哈,好極啦,好極啦!果然你已來啦!”

  立刻把手一擺,請他到自己的房裏去。馬上交代的手續開始了。他剛坐在辦公桌邊,收發師爺把幾份交代清冊和幾大本收發簿子雙手捧着給他擺在面前。他覺得從今天起這收發師爺就是自己的人了,親切地看了他一眼,是一個戴了一頂氈帽的圓盤臉,看來還並不討厭,他就翻開清冊和簿子看了起來。他剛剛注意看清冊上列的項目,陳分縣長就向收發師爺遞一個眼色,轉過臉去,又向庶務師爺望一眼。收發師爺馬上把簿子在施服務員正看着的清冊上一放,向他說起來了:

  “這收發簿是……”

  施服務員立刻又看收發簿,剛剛看了一行,庶務師爺又把幾大本收支賬簿在他面前擺起來了。一會兒,文牘師爺也把卷宗清冊送來了。面前立刻堆起一大堆,一張辦公桌都擠滿了。他已來不及細看這兩個人的面貌,陳分縣長就請他到天井去接收槍支。他於是站起來,同着陳分縣長並肩走出去,只見一個人上前來,恭敬地躬身說道:

  “給施監督道喜!”

  施服務員一怔地站着,細看這人,是一個方臉,小鼻子,小眼睛,是一張不好看的面孔。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面的皮袍,垂在腿邊的手上拿着一頂瓜皮小帽。

  陳分縣長向這人一指說:

  “這是李村長。他把團丁帶來了。”

  施服務員想,原來這也是自己直接管理下的人。頓時覺得那方臉也並不難看了。

  李村長立刻退讓在旁邊,跟在後面走去。

  一看見天井當中站了一排十個團丁,施服務員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不知是高興呢,還是不舒服。原來那十個團丁都沒有戴軍帽,穿軍服,頭上都包着一大圈黑布或灰布,有的穿一件長袍,有的穿一件短褂,有的簡直穿得很襤褸,像叫花子似的。而他們各人手上拿着的槍倒是烏亮的。

  “這太不像樣了!”他想,“將來一定要給他們把軍服弄整齊點,以壯觀瞻。而且我要親自訓練他們的軍事……”

  團丁們裏面有一個喊了一聲:

  “敬禮!”所有團丁都趕快立正。

  他又興奮起來了,很有精神地向他們在帽檐一舉手,還了禮。看完了槍支之後,就很莊嚴地昂了頭向着他們演說起來,最後他說:

  “以後大家要把服裝弄整齊點。我們來重新整頓整頓。”

  “這很好,這很好,”陳分縣長在旁邊等他演說完,忍不住笑了一笑,向他說:

  “老哥,你不要看輕這幾個人呢!他們都很會打槍呢!從前這裏都只是私槍。這幾支槍還是我來才置起來的呢。好,你老哥來整頓整頓一下。”

  兩個又回到房間來了,忽然嚇了施服務員一跳,原來才一會兒的工夫,想不到房間裏已被各種東西堆擠得滿滿的了,幾張條桌和方桌,兩張櫃子,好幾把椅子和凳子,一個又高又大的卷宗櫃,櫃面約莫一丈見方,裏面密密層層塞滿卷宗,櫃旁邊還有幾盞宮燈,一大疊彩帳和旗子……就好像搬家似的,重重疊疊地堆滿一屋,而那立體的卷宗櫃卻矗立在兩張歪斜的條桌上面,一搖一搖地,看來要撲下地來的樣子,非常危險。另外好幾起賬簿清冊,把一張辦公桌也佔據得滿滿的。

  “好,現在我們就來正式交代了!”陳分縣長竭力忍住笑,拍拍他的肩頭說,“這衙門裏的東西已經通通在這兒了。”

  立刻,文牘,庶務,收發幾個人都在手上拿着清冊,這個請他到這一角來,一面指着清冊的條項,一面指着堆的桌椅,一件件地查對給他看:這是幾張桌子,這是幾把椅子,這是……還沒有弄得清楚,那個又請他到那一角去,他又跟着去,看他在那搖呀搖的卷宗櫃裏撿出無數的卷宗來,一卷一卷地點給他看:有些卷宗撕破了,有些卷宗是新的,有些卷宗撲滿厚厚的灰塵……立刻,另一個又把他請到又一角去了,他又昏頭昏腦地跟着走去。他好像只看見滿屋子都是擠得水泄不通的東西,還加上翻騰起來的灰塵在紙窗透進來的灰白光中飛舞。他弄得發昏起來,只是緊張地看着別人伸出的一根白手指頭在他發熱的眼前指點着,旁邊講說着的話聲都好像隔了一道牆似的,時遠時近地響着。他一面想:

  “這接交代竟是這麼麻煩的!”

  弄了大半天,這才把清冊通通都對看完,他才輕鬆地透出一口氣來。

  “好了,”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說,隨即拉他過來指着卷宗櫃,“現在我們來看看別的吧。說句天理良心話,這卷宗櫃以前是沒有的。不要緊,不要緊,你不要動它,不會倒下來的!說句天理良心話,這還是我來了之後自己掏腰包做的。我現在也把它搬不走,現在送給你了!”他把腰包一拍,馬上睜大了眼睛望着他。施服務員覺得自己現在已是主人,應該對他特別表示一點好感,於是趕快說道:

  “謝謝。”

  陳分縣長又把他引到公堂上去了。公堂上仍然擺着一張大方桌,掛着紅桌圍,上面擺的筆架,籤筒,朱匣,這回纔看清楚都是錫做的。方桌後面還擺着一張特別高的椅子,地上則是打屁股的大板子,小板子,以及打嘴巴的皮板子,和拴頸項的鐵鏈子。

  “這也是從前沒有的!”陳分縣長指着那籤筒筆架說,“這也是我來以後,自己掏腰包做的。連鐵鏈這些也是我來做的。我拿去也沒有用,也只好送給你了。”

  “謝謝。”

  “我還要給你看看我在這裏的建設呢。”

  施服務員又跟着去看他的建設。

  在一間修補過的破廟門邊的門枋上,掛着一塊刷了白粉的長木牌子,上面一行黑字道是:

  “白森鎮平民學校。”

  “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他又指着牌子說。

  進了廟裏,剛走到一間大殿旁邊的時候,施服務員忽然吃了一驚,因爲那裏面忽然嗡的一下好幾個聲音突地叫了起來,是些唸書的聲音,在這些聲音裏,同時響着一片板子啪啪啪地敲打桌子的聲音,接着是一個粗蠻的聲音吼了起來:

  “趕快讀!”

  他們一走近門邊,就看見一位花白鬍子的老先生坐在一張大方桌旁邊拿着板子在說話,在他背後壁上則掛着一張破舊的黑板。地上橫橫地擺着四列條桌和條凳,有六個光腳片的小孩擠在一角坐着,埋了頭,一面偷眼看外面,一面讀着:

  “子曰啞學而啞時習之啞……”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人之初啞性本善啞……”

  “……”

  一片聲音非常嘈雜。一個癩頭小孩在伸手扯另一個小孩的袖子,那老先生馬上氣沖沖地走去了。照着癩頭啪啪打了幾板子,癩頭立刻流出膿血。之後,那老先生就趕快向門邊嚴肅地迎了過來。

  “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陳分縣長指着那些桌凳說,“老哥,你不要看這點點傢俱,也費了很大的力呢!這地方從來就沒有過學校,還是我來了才興起來的。這也都送給你了,你將來好來普及教育。”接着他就玩笑似的在他肩上一拍,笑着說:

  “走,進去,我也把這位教員交代給你。”

  施服務員正在出神地看着那骯髒的六個小學生,想着:“這太不像樣了!而且這教育也太舊!這麼野蠻地打人也不行的。我第一步大概就要先從這裏整理起來,首先要設置許多很整齊的桌凳,要滿堂都是大點的學生……”忽然覺得肩膀上一拍,這才驚醒了,只見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笑嘻嘻地喊道:

  “周老先生,你們的新監督來了!”

  那老先生已恭敬地竄着頭迎了上來,雙手捏做一個拳頭拱了一拱。

  “這是你們的施監督!”陳分縣長指着施服務員很正經地給他介紹說。施服務員立刻全身都震了一下。

  “哦,監督!”周老先生非常恭敬地動着花白鬍子當中的嘴脣說,又拱了一拱,隨即就垂下兩手斜側着身子站在旁邊,接着又唸書似的說下去:

  “監督到這裏來恭喜了,教員還沒有親來叩賀,不勝抱歉。”

  “周老先生是地方上很有名望的。”陳分縣長馬上笑嘻嘻地替他介紹履歷道,“這是地方上唯一的名儒,能看風水,兼習醫術,並且還能夠扶乩,也熟悉公事,前年此地打仗的時候,前任分縣長跑了,後任還沒有來,他曾經保管衙門代理了兩個月。”

  “哪裏哪裏。”周老先生立刻非常高興,但又竭力謙虛地拱了一拱,說。

  施服務員完全興奮了,圓臉都發出微紅的光,這一切對於自己都是新的,人們都對自己一式地低頭,他這才更加清楚地感到:自己真的是這地方唯一在上的分縣長了。

  回到分縣署,進了房間的時候,他簡直興奮得把右手一舉說起來了:

  “據我觀察起來,這地方的人民都很良善,我想將來建設起來,大概總很容易的。”

  “不錯不錯,”陳分縣長認真地拍拍他的肩頭說,“你老哥來,還有什麼說的呢?”他馬上簡直稱起他爲“政治家”來了。“政治家的眼光究竟不同凡俗的,一眼就能看出政治的癥結。好,我預祝你這大政治家的成功。”他見施服務員完全感動了,立刻趁勢問他:

  “這一切都已清楚了麼?”

  施服務員高興地點一點頭說:

  “都清楚了!”

  陳分縣長馬上就拿出一張“接收無訛”的“切結”來擺到他面前,請他蓋章,以了手續。施服務員這才忽然清醒了,原來他問的“清楚了麼?”竟是交代這回事。這遲疑地想了一想,似乎清楚了,似乎又不大清楚。但怎樣不清楚呢?又想不起來。他最後的解決辦法是,反正這些都是三個師爺經手的,他們當然清楚,將來隨時問他們就是。“馬馬虎虎!”他想。於是在“切結”上蓋了章。

  “好,現在我們已‘公事畢,然後私事’。”陳分縣長收了“切結”,抱出幾十本書來,放在辦公桌上,指着道:“這《六法全書》也是我買的,但我帶去也沒有用。”

  “那麼也送給我麼?”施服務員知道他又要這樣說了,玩笑地搶着說。

  “不,不,”陳分縣長急得臉紅起來,“這個不好送。老哥,因爲我已兩袖清風了,”他爲要遮去自己的着急,特別加重了手勢,把兩袖甩了一甩,“老哥,說給你不要笑話,我這回真的連盤川錢都不夠了。我想賣給你。”

  施服務員遲疑地把他望了一望,就翻起書來。

  “這東西是很重要的呵!”陳分縣長認真地湊近臉去,指着書說,“沒有這法寶你就審不來案子。你買吧。我買新的時候是二十塊,現在彼此都是好朋友,讓價點,十塊錢賣給你。”

  施服務員懷疑地抓了一通頭皮,笑道:

  “不是說分縣長不能管關於法律訴訟的案子麼?”

  “誰這麼說的?”

  “劉監督說的。”

  “這簡直放他的狗屁!”他一提到這個就忍不住忿怒起來了。

  “你想想看,一個分縣長每個月一百四十元,除了收發,庶務,文牘,聽差,廚子,這些開銷下來,還剩幾個?不問點案子,難道去喝風嗎?我只曉得從來的分縣長都是這樣的!法律上都規定了的!”他說得太興奮,簡直滑口說道,“說給你老哥聽,劉監督就是爲這件事和我鬧彆扭的!但在法律上他拿我沒辦法,才用出卑劣手段來打倒我的!老哥,你也是被他利用了呵!”

  施服務員大吃一驚,臉像火磚似的通紅起來。想起那一封在黃村長家裏轉給軍長的信來,心裏立刻恐慌了。“莫非他也知道了麼?”他着急地想。覺得有點很難受,有點對不住面前的這個可憐的“倒了臺”的人,他一時說不出話,只昏亂地把他盯住,怕他再把那事說下去。

  陳分縣長卻非常誠懇地說起來了:

  “老哥,我說句真心話,這事情劉監督太對不住你了!他請你來幫他代理,連訴訟都不管,那還成什麼分縣長?他纔多麼舒服呀!你幫他賣力,而他名利雙收,這的確是聰明的辦法!哈哈!哈哈哈哈!”他仰起頭大聲笑起來了,“你想想看,既然只管‘違警’案件,那就索性叫做警察所好了,又何必要叫做分縣長?”

  施服務員覺得完全不錯,同意了。馬上拿出十塊錢把《六法全書》買定下來。

  陳分縣長一個一個地把銀元在桌上敲打一通,有一個的聲音有點啞,他又把它用拇指尖和食指尖夾着,提在嘴上一吹,馬上就提到耳邊聽一聽。他說:

  “銀元是好銀元,可是請你調一調。因爲是好朋友,我已經讓你一半的價錢了。”

  “好了,”他一手捏着調過的銀元,一手伸了出來握着他的手說,“老哥,我真是輕鬆了!真是‘無官一身輕’了!後天就要走了!祝你的前途無量。好,我們再見吧!”心裏卻在高興地說:

  “這一下我才慢慢地叫你前途無量呢!”

  施服務員望着他詫異地說道:

  “你到哪裏去?”

  “怎麼,你已搬進來,我已搬出去了呀!”

  施服務員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早上看見的這房間裏的牀鋪已不見了,他於是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覺得自己已經是這裏的主人,很莊嚴地點了頭之後,還客氣地說:

  “沒有事請到我這裏來坐坐。”

  他一轉身,看見這自己住下來的衙門非常愉快。想象着:一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辦公桌邊,師爺們都就要來圍着他這主人請示此後的辦事機宜和施政方針。但他跨進大門的時候,發現門房裏看門的不見了,幾個先前在那裏面坐着的差人也不見了,非常清靜,就只門房斜對面靠進去一點一間雀籠子似的木條攔成的拘留所裏面關着兩個叫花子似的人犯,在冷得縮做一團發抖。他生氣起來:“這些差人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成什麼樣子?假使這些犯人越獄跑了呢!”他這麼想着,決定去叫收發師爺把他們叫來,向他們訓一次話。他一路很莊嚴地高聲喊着:“沈師爺!”但只有空洞的天井嗡地迴應了他。他奇怪,怎麼他也不見了?他走到收發處一看,裏面桌椅板凳都沒有了!空了!就只有一架孤零零的牀架子在一個屋角四腳孤立着;壁上粘着一些破爛的紙條被風吹飄着。他忽然詫異起來了:“這是怎麼呢?難道收發師爺也走了?”他於是跑到庶務室去,裏面也只是一架空牀架子,滿地撒得是鋪過牀的稻草。他又跑到文牘室去,裏面的地上就全是稻草。只聽見瓦楞上呼嘯着風聲,呼呀呼地一陣響過去,外面的樹枝也發出搖擺聲。這簡直是一個打擊,一個悶棍的打擊。他立刻呆了,完全頭昏了。忽然淒涼地覺到:偌大一個衙門,和早上的熱鬧對照起來,現在簡直寂然了,真是如入古廟,寂靜好像張開了空洞的大口,要吞噬了人。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單隻聽見自己辦公的房間裏有着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自己的聽差在那兒收拾東西。

  “這還成個什麼衙門呀!”他想。

  他氣忿得兩耳嗡地鳴叫起來,脊樑上掠過一道寒流,一下子暴怒地跳了出來,大聲喝道:

  “他們幾個師爺哪去了?”

  聽差正在那兒伸着兩手用勁地搬移着那在兩張歪斜的條桌之上高高地擺得很險的高大卷宗櫃。卷宗櫃在發抖,他的兩手也在發抖。櫃子已斜向他壓來了,他急得臉都漲紅,閉緊嘴巴竭力撐持着,想把它移攏去。

  “你沒有耳朵了麼!我在和你說話!”施服務員簡直忿怒得想跳過去捶他一下。

  聽差竭力忍受住上面壓下來的重量,慢慢吃力地轉過漲紅的臉來,從牙縫裏透出兩個字:

  “他們——”

  嘩啦一聲,聽差立刻不見了。卷宗櫃像排山倒海似的撲下地去,無數的卷宗跳舞起來,好像騰起一道黑煙似的灰塵衝了起來,立刻擴張了勢力,佔據了全個房間。全個房間就都籠罩在濃霧中了。

  施服務員又氣又急,只是在地上亂跳。

  “委員,請你拉我一下!”在看不見的地方發出了這一個微弱的聲音。

  施服務員這才跑過去了,首先把那個大的卷宗櫃搬立起來。這纔看見一個灰人從卷宗堆裏鑽了出來,這就是聽差。他忿忿地指着聽差的鼻子大罵一頓。他知道這卷宗是頂重要的,趕快蹲下地去收拾。他一面掉過頭吼道:

  “弄出了禍事來,你還老爺似的站在那裏看什麼?收拾呀!你這傢伙!”

  聽差不敢說什麼,竭力忍住腰,背,肩,各處的疼痛,蹲下地去收拾。好一會兒施服務員站起來的時候,也變成了一個灰人。他看見那些滿桌滿地的灰,以及那些給灰塵封了的重重疊疊堆得亂七八糟的桌椅檯凳等等,簡直氣得他想要打人或打東西。他馬上問着聽差:

  “那些師爺呢?唔?”

  “委員,他們交卸了,都搬走了!”

  “什麼?唔?”

  “我剛纔聽見他們的聽差說的,說是他們後天就要跟陳監督回鄉去了。他們是陳監督帶來的。委員!”

  施服務員完全軟下來了,明白了。原來這些人全要自己帶的!那麼怎麼辦呢?他感到了孤獨,感到好像受了欺侮似的,一股氣忿在肚子裏直涌。他又忽然問起來了(雖然自己也知道這話是不必要的):

  “怎麼他們走了我都不知道?”

  “委員,我看見他們搬走的,是委員同陳監督到學校去的時候。”

  他忽然好像發現聽差的錯處似的大吼了起來:

  “你在幹什麼的?怎麼我回來你都不向我報告?簡直不是東西!”

  他在桌上咚咚咚捶了幾拳,但還是覺得很氣忿。他把兩肘撐着桌沿,兩掌捧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桌上蓋滿灰塵的東西:清冊,賬簿,文件,許多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想起早上的交代情形來了,他們究竟交了些什麼,自己都像糊里糊塗的。假使這裏面有什麼不清,有什麼錯誤,那自己不是要負很大的責任麼?而自己已經是在“接收無訛”的“切結”上蓋了章的,那不是已擔了干係,要代人受過麼?他想起了拴頸子的鐵鏈,想起了劉縣長指給他看過的自己隔壁的那間準備叫人打掃出來關陳分縣長的房間。那麼現在自己倒該被關在那裏面了!他立刻恐怖起來,趕快抓過一本收發處的簿子來清查,翻看,只見上面一項一項地寫着:收,什麼文件一件;發,什麼文件一件,有些項下還注些莫名其妙的小字。他越看越麻煩起來,丟了開去。又抓了一本庶務處的收支賬簿翻了開來,這就更不懂了,什麼“收:什麼人的罰款多少;收:什麼廟繳來款項多少”……看了半天,不知這些錢究竟用到哪裏去了?翻到後面,纔看見支。支些什麼,該不該那樣支,收支相抵不相抵……越看越覺得走入霧中,不知方向。他於是又翻公物清冊,這才忽然給他發現不對來了。上面有一項明明載明辦公條桌五張,但實際只有三張,有一項載明椅子三套,但實際只有兩套半。他於是覺得可怕起來了,轉過身來,忿忿地問道:

  “他們交來的條桌是幾張?”

  “三張,”聽差趕快放下手上的凳子說,“委員。”

  “怎麼他這冊子上是五張?唔?”

  “不曉得,委員。”

  施服務員在桌上猛擊一拳,吼道:

  “怎麼你剛纔在接收,都不曉得?”隨即他又覺得這錯不在他,罵他是不對的。停了一會兒,又才說:

  “哼!你去吧。去把他們的收發師爺給我請來!”

  聽差嘟起嘴就出去了。剩了他一個人在屋子裏,只有灰白的紙窗看着他這孤獨的影子。他厭煩地把面前的清冊賬簿呀的推在一邊,忿忿地想了起來。他覺得劉縣長太把自己不當人了!請自己來幫他代理,不但不幫自己佈置好一些同來的人:比如收發,庶務,文牘之類,而且他送他走的時候都絕口不提!安心讓他陷到這樣可憐狀態的絕境裏面!

  “這些東西豈是一個人辦得了的嗎?”他喃喃地埋怨起來了,“而且這還成什麼分縣長?簡直叫我來幫他當用人,一個人來給他保管公物,看守衙門!哼,我難道是看門的狗麼?而且每月的薪水他還要平分呢!”

  他忿忿地在桌上捶一拳,把剛纔陳分縣長的話全都想了起來:“是的,這劉縣長太渾蛋了!他是可以委任我,一面請軍長加委的,如果那樣,我自己就可以弄一個場面來!自己找些收發這些人來!但他只是叫我來幫他賣力,看守衙門,而他名利雙收!天下還有這樣渾蛋的人嗎?難怪他還不叫我管法律訴訟!……好的,這勞什子我不幹就是了!”

  他又覺得自己可憐起來,深深地嘆一口氣,覺得自己帶着一番偉大的抱負來——怎樣改造,怎樣建設,怎樣把地方變成模範區域,而自己假使弄起來,一定是很容易的,但現在這一切偉大的理想都受了阻礙了!受了這樣一個昏庸官吏的愚弄了!他忿忿地睜大眼睛,就好像看見了那個可恨的昏庸的圓胖臉。他覺得非常地不平起來。

  他喃喃地說着,舌頭都好像轉動不過來,他知道今天的話說得太多了,口渴得太厲害了。他忍不住喊道:

  “聽差!拿茶來!”

  只有屋子嗡嗡地迴響他一聲,立刻又歸沉寂。他才記起聽差出去了。他於是站起來,到屋角的一桌上堆滿東西的縫隙間抽出自己帶來的熱水瓶,搖一搖,沒有聽見水聲的蕩動,拔開塞子一看,水瓶肚子對着他的眼睛不斷地發出嗡聲,裏面是空空洞洞的。他於是跑到廚房去了,一個馬蹄形的土竈上嵌的鐵鍋也不見了,土竈破得一塌糊塗,泥土散滿一地,這顯然是鍋也被他們取去了。一個立方的石水缸在破竈旁邊張着空洞的大口望着他。“哼!連水都沒得喝,連飯都沒得吃!”他這麼一想,才覺得今天從早起接收交代忙了半天,還不曾吃過一口東西,肚子已餓起來了,好像腸胃在裏面打架似的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哼,當一個分縣長,連飯都沒得吃呢!”他發呆地站了一會兒,不斷地這麼咕嚕着。

  他恨恨地咬一咬牙又走回來了,剛剛要到門邊,他忽然驚得一跳了,只見一個穿得很襤褸的人從裏面跑出門來向着外面飛奔出去,簡直來不及看清那人是什麼面孔,他立刻開了快步趕了出去,那人慌得把抱着的一個包袱丟在地下就跑掉了。他把包袱拾起來一看,正是自己的衣裳包袱!他更加氣忿了,再追了出去,已不見了人影。他又只得走了回來。那拘留所裏面被關着的兩個犯人正在向他吃吃笑了。他氣得暴跳起來,吼道:

  “笑什麼!”橫着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就氣沖沖地走進房間來了。

  “哼,笑話!分縣長還要親自去趕賊!他媽的!”

  只見聽差一個人回進來,他就大怒地問他:

  “那收發師爺幹什麼不來?”

  “委員,他說他要吃飯了!”

  “放屁!……你問過他那辦公桌沒有?”

  “問了,委員。他說是五張,不錯的。有三張是好的,有兩張已經破成一塊塊的木頭了。哪,他說就堆在那屋角里的就是。”

  施服務員順着聽差的手指看過去,果然那兒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破木塊。

  “幹嗎已經變成了破木塊還要算兩張辦公桌?”

  “委員,他說那還是前幾任移交下來的呢!因爲這是公物,就是爛成灰,都還要一任一任地移交下來,無論什麼衙門都是這樣的。他說那清冊上是註明了的。”

  施服務員趕快去翻清冊,果然注了一行小字道,“兩張破爛,前任移交。”他想那半套椅子大概也是這樣了,看清冊,也果然注了一行小字。但他更加不舒服起來了:

  “哼,我來做分縣長,不但沒有飯吃,而且去趕賊,而且還要來保管這些破木頭呢!”

  他已決定不要乾了。

  就在這時候,陳分縣長高高興興走來了,剛一到門口,就把眉毛一揚,笑嘻嘻地喊道:

  “施監督,你吃過飯哇?剛纔很對不住,令價到敝寓去的時候,我們正在吃飯。我真是好久沒有這麼舒舒服服地吃飯了,今天才痛痛快快地吃它一頓。……我想還是我自己來吧,你有什麼疑問,請你問我好啦!”

  “你去你的吃飯!你吃飯幹我什麼事?”施服務員心裏不舒服地想,立刻一跳地迎了上來喊道:

  “陳監督,你來得正好!我想要走了。好在你的交代我還沒有接清,我想我回城去,還是叫劉監督來同你直接辦理吧!”

  陳分縣長故意怔了一下,揚起眉毛看着他:

  “爲什麼?難道我的交代不清嗎?”同時大有心事地向門外邊暗暗飛了一個眼色。

  “不是不是,”施服務員趕快分辯說,“你看吧,就只我一個人,沒有收發,沒有庶務,沒有文牘,這樣麻煩的交代,我一個人怎麼辦?而且我一個人還像一個什麼衙門嗎?”

  “這簡直太不成話了!”陳分縣長在桌上一拳,吼道。施服務員大吃一驚地望着他,以爲他在發自己的脾氣了,但一看,又不是。而陳分縣長則在不斷地說下去,“老哥,我真是替你太氣忿了!天地間還有這種心腸狠毒的人嗎?簡直不是人!是狗!”他毒毒地向着縣城那方指了一指。他見施服務員快意似的看着他,他於是更加強調地說下去:

  “老哥,你我都是軍部出來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有血氣的!我實在看不慣這些老奸巨猾!當你接完交代,送我出去的時候,我就替你很吃驚,想:‘怎麼呢?怎麼只有他一個人接事?他一個人接下來怎麼辦?’所以我趕快把飯吃了就趕來看你了。老哥,這劉監督不但利用你了!而且把你害了!”他一面說着,不斷地用手勢加強語氣,一面注意地看着施服務員臉色的變化,他的聲音漸漸提高,施服務員臉上的忿怒也漸漸增強起來了。

  “真的,他只叫你一個人來,簡直是叫你幫他看守衙門的!這種人還有心肝嗎?現在我要請問你,他請你一個人來,一個月是多少薪水?”

  “他說,”施服務員憤怒地把手一揚,“第一個月是一百四,第二個月對分。”

  “這簡直狗屁!”陳分縣長又在桌上一拳,“我告訴你,這兒分縣長用的收發,庶務,文牘以及聽差都是沒有另外規定的。你想,把這一百四十元提一大半出來開銷,自己還落得幾個?不吃飯嗎?不穿衣嗎?不應酬嗎?他請了你來給他賣力,竟還有臉和你說對分!嚇!”

  “我決計不幹了!”施服務員堅決地說。見他對自己這麼同情,索性要求他,“好,請你幫忙我,讓我回城去,他自己來吧!”

  陳分縣長笑了一笑,他想是時機了,就一面向外邊暗飛一個眼色,但一面仍然說:

  “老哥,我很同情你。可是我實在愛莫能助。因爲那樣在法律上是不容許的!總之,你應該趕快把場面想法撐起來,因爲這是冬防期間呀!”

  一個人在門外邊出現了,慌慌忙忙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施監督,土匪來了!”

  施服務員大吃一驚,全身都在恐怖裏緊張了,趕快問:

  “什麼?在哪裏來了?”

  陳分縣長也做着慌張的樣子搶着問。那人慌忙地說:

  “正在大山腳下搶過路商人!說是離鎮上只有六七里路!”

  “那,那,怎麼辦?”陳分縣長緊張地把施服務員望着。那意思好像說:“你是此地的監督呵!這要該你負責任的呵!”

  施服務員急得只抓頭皮,但覺得既然在此刻是自己的責任,也只得去走一趟了。

  “好,我去一去吧!”他硬着頭皮,竭力顯出自己曾經受過訓練的態度來,但心裏卻在發抖。他馬上叫聽差去叫李村長派那十個團丁帶好槍彈在衙門前集合,並給自己把馬牽來。

  十個穿便衣背槍的團丁在街心散亂地站成行列,街上的人們都立刻慌張起來了,互相擁擠着,推送着,黑壓壓地站在街兩旁圍着看。施服務員的心裏非常忿恨和慌亂,但見衆人都在吃驚地看他,他又竭力昂起頭來,挺着胸,很莊嚴地站在行列前點了名,便在一個團丁手上拿一支槍來,自己背上,又拴好子彈帶,很神氣地兩手抓鞍,一腳踏上馬鐙,但馬卻跳起來了,把他甩到旁邊,幾乎跌下地去。他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一個團丁跑來抓住馬籠頭,一個來扶他,他說:“不要。”自己爬了上去。於是隊伍在前面走了起來,他勒着馬緊緊跟着,在衆人眼前昂起頭雄赳赳地走去。一出了鎮口,望着樹林夾道的大路走去的時候,他纔有點後悔起來了:

  “唉唉,人家負名義拿錢,而我冒險幹嗎呢?況且匪人有多少?我們這十一個人去夠不夠?假使他們人多呢?假使一個子彈飛到我的頭上來呢?怎麼辦?豈不是冤枉?……”

  眼前大塊大塊的山,一峯連一峯地高了上去,顯出各種各樣的峭壁,峭壁上好像伸出許多手臂來似的脫光葉子的枯樹猙獰地骨出着。看來簡直一切都顯得非常兇險,惡狠狠地把他望着。路兩旁枯枝的樹林,給風搖擺着,在竊竊私語,其中隱藏着可怕的惡兆。如果有一個人從那樹林裏跳了出來,一槍打來,他連取下肩上的槍都來不及,就一定會滾鞍下馬,而這又是亂跑的劣馬,一定會被它拖着腳蹬,像掛了腳的血屍在亂石路上亂跑,……他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腦袋倒栽着碰着亂石飛拖過去……而這死屍說起來僅是劉縣長用的人!他於是越加恐怖起來了,全身的熱血都集中到腦裏來,使他發昏,而肚子更餓了,幾乎連手捏轡索的力氣都沒有。他於是堅決地決定,這次回鎮去決定不幹了。他見路邊一家草屋,有幾個人站在門口緊張地望他,他下意識地覺得要保持尊嚴,又振作精神昂起頭來,但立刻他大吃一驚了,臉上狠狠地捱了一下。他勒着馬定睛一看,只見一枝橫伸出來的樹枝在鼻前抖動,他才明白,剛纔就是這東西打自己的。他低下頭穿過樹枝去,只見那十個團丁已跑得較遠了,一路還在嘰哩咕嚕地講着話。他就鞭馬追了上去。剛剛轉了一個大彎過去的時候,只見遠遠的樹林邊忽然出現一大羣人,肩上都橫着一根東西在緩緩地走來,但突然一下子停下了。他慌得全身都發起抖來,臉上好像被潑下一桶石灰水似的頓時慘白,兩眼都充了血。他想這一下可完了,慌忙滾鞍下馬,迸出非人似的喊聲:

  “散開!”

  立刻恐怖地感到:這就要開火了!樹林丫枝上面的灰暗天空頓時都變成恐怖的慘象。他用發抖的手從肩上拿下槍來。

  “監督,那不是!”有一個團丁忽然說。

  施服務員獸似的張着充血的眼睛打斷他的話:

  “什麼不是!我叫你們散開!”他着急着這些沒有受過訓練的傢伙真討厭。

  “真的,監督!那好像是些過路客商。”另一個團丁也說。

  施服務員這才慌張地從一株樹幹後邊走出來了:

  “什麼?那,那,那不是?”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一羣挑擔子的客商,在樹林旁擠成一堆,一字兒放下箱子行李在地上。他又跳上馬鞍,同着的團丁們趕上前去的時候,那些客商們也嚇一大跳,臉都變成土色。有的人發抖地拱着手哀求道:

  “先……先生呀!東西你們拿……拿去就是了!我們都是做小生意的……”

  團丁們都笑了起來,向他們說:

  “我們是來打土匪的!”

  客商們才透出一口氣來,但還懷疑地緊張着眼睛望着他們。

  施服務員跑上來的時候,忿忿地罵道:

  “你們這些人走路都不好好地走!鬼鬼祟祟的!哼!”

  他忽然記起《水滸傳》上那些強人常常假扮客商,心裏更加懷疑起來。他試着去抓着一口篾箱的繩子一提,那箱子面前的一個客人馬上就跪下去了,手卻拉着箱底。他吃驚一跳,奇怪地想:“這傢伙要幹什麼呢?在摸軍器嗎?”他於是叫了一聲:

  “搜!”

  這個命令一出,團丁們都興奮起來了,馬上亂紛紛地跳過去摸他們的身上。頓時所有的客商都發起抖來了。站得稍遠靠着樹林後的一個客商,見一個團丁向他跑來,他想身上帶的一筆錢可完了,趕快摸出一塊銀元來塞到那團丁手上,但站在樹林外邊在搜着另一個客商的另一個團丁已一眼瞥見了,丟下那原是空袋子的客商,馬上跑了過來,向那個客商做一個鬼臉。那客商嚇得發抖,趕快又摸出一塊銀元來悄悄塞在他手上。他於是隨便在他身上摸一下,掉過臉去說:

  “搜過了!”

  而那邊的團丁們正忙着解所有挑子上的繩子,箱子都揭開來了。那幾個客商擔心地一面緊緊捏着錢袋子,一面哭喪着臉看他們翻着箱子裏的貨物。

  施服務員見確是客商,這才放心地噓出一口氣來。但看見他們那種惶恐可憐的樣子,心裏感到非常不安,惶愧,覺得非常憐憫他們。當另一個撲的一聲跪下地去打拱作揖地哀求道:

  “先生先生,你們拿東西就是了!饒了我們一條命吧!”

  他感到更加難堪,覺得這太殘酷了,叫團丁們立刻住手。他一面痛苦着;但一面又竭力爲這痛苦找適當的安慰:“我是在盡職。”

  於是他問他們在火山腳一帶可有匪?他們馬上七嘴八舌地戰戰兢兢地回答:他們剛從大山上下來,後面也還有一羣客商,都沒有遇着匪。

  團丁們都興奮地把施服務員緊張地望着,說:

  “監督,我們再前去看看?”

  “算了,不必去了!”施服務員趕快說。

  團丁們都現出失望的樣子,懶懶地排起行列來。施服務員又爬上馬背。押着隊伍回頭走去。他很奇怪:“怎麼的?難道剛纔來報的人是看錯的?還是造謠的?”他竭力想記起那個人的面貌,但怎麼也記不起來。他想:“假使是別人使的壞,造謠,那就可怕了!想不到這地方竟如此險惡!”但他又想,誰來造謠?又想不起這根源來。一想起剛纔自己那種恐怖的情形,他覺得有點害羞,臉都熱了。但他又想:“假使剛纔真的遇着的是匪人怎麼辦?而此地周圍出匪是著名的,有着馮二王這樣的人物。現在剛剛纔接手,就鬧這樣一個虛驚,將來不知還要鬧多少?而自己又只是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帶來美麗的幻夢在這現實的釘子上一碰完全粉碎了。他馬上恨起劉縣長來,堅決地說道:

  “我一定不幹了。”

  隊伍剛剛一到了鎮口,只見有幾個小孩子在棚子邊探頭探腦,突然向鎮裏面跑去,一面喊:

  “施監督打匪回來了!”

  街上的人們都立刻高興起來,退讓到兩旁的階沿,在交頭接耳地談論着,指手劃腳地講着。一見隊伍進了街,都拿緊張而嚴肅的眼光望着他們,有些人還恭敬地垂着手。施服務員還彷彿看見一個包布包頭的人在向那花白鬍子的周老先生說:

  “我們這裏真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監督,親自去打匪!”

  周老先生認真地點一點頭。

  他又非常興奮起來了。立刻雙手捏緊轡索,昂起頭來,肚子前的斜皮帶白銅釦都特別光輝起來。他又覺得雖然受了一場虛驚跑了一趟,倒想不到反而得到滿鎮人民對自己起了這樣大的敬意。他的心裏又活動起來了:

  “這倒好,我在人民中可以建立起威信來了!如果幹下去,那不是可以做得出很好的成績?”他這麼猶豫着,已到了分縣署前。下了馬來,站在團丁們的行列面前,使兩旁老百姓都可以看清和聽清的樣子揮起右手,大聲地向團丁們訓了一陣話,同時嘉獎了幾句。

  “敬禮!”一個團丁喊。所有團丁都趕快立正。

  他的肚子里正在嘩啦啦地響了下去,但他竭力忍住,挺着胸脯,鄭重地向行列點一點頭,又昂起頭向兩旁老百姓們掃一眼,這才挺起胸脯走進去了。

  但他一面走,一面又漸漸頹唐下來了,望望門房,門房仍然空空洞洞的,沒有一個人。還是隻有拘留所裏面兩個犯人在縮着一團發抖。進到裏面的天井,仍然是空空洞洞的,就只有自己的皮鞋後跟像對自己嘲笑似的在石板上發出無力的空洞的響聲,孤零零地。他實在疲倦起來了,目前重要的是希望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舒舒氣再說。他兩步搶到當作大堂的門口,只見房門卻緊緊關住,他用力一推,只聽見喀啦的一聲,一看,門扣上原來掛了一把大鐵鎖。他立刻暴怒地跳起來了,大聲地喊道:

  “聽差!”

  回答他的只是院子裏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聲。

  “聽差聽差!”

  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裏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聲。

  他氣得暴跳起來,在整個大院子裏亂跑,亂喊,亂轉,但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裏面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聲。他又餓,又冷,又急,又氣悶,又疲倦,氣忿忿地兩手叉腰站着,好像要做體操的姿勢,兩腮鼓起着。——他不知道要怎麼辦纔好!

  “唉,難道僅僅一個自己身邊的聽差都也跑了嗎?我的命就這樣盡嗎?這樣一個分縣長還幹得出什麼嗎?……”

  他傷心地在臺階沿邊坐下了,兩手捧着頭,絕望地望着那灰色的天空。天空陰沉沉的,板着一個愁眉不展的面孔,一朵雲層壓住一朵雲層,死板板地,好像要哭出來的慘象。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灰暗。那曾經寄予過他以美麗的幻夢的青空呵!那帶着歡喜的蔚藍的青空呵!現在也給這濃厚的灰色雲層包裹着了!他不禁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頹然地垂下頭來,對面會客室空洞的窗口瞪着他,滿天井的破石板和臭水窪瞪着他。他覺得這衙門對自己已一點也不感興趣,而且討厭,成了自己非常可怕的重負。但他又不能丟了就走開,一種法律的責任就像一條繩子似的拴着他的頸子,死死地把他縛牢在這麼大而空虛的衙門裏。他覺得憤慨而且滑稽。

  “這算什麼?簡直連一條狗都不如了!”他忿忿地想。

  好一會兒,纔看見聽差嘴裏嚼着什麼跑了回來,他立刻向他跳起來大罵道:

  “你這東西!哪裏去來!”

  他在他身上就打了幾下。聽差嚇得不敢動,慌忙地說,“剛纔在李村長那兒弄了點東西吃來,因爲肚子實在太餓了!”聽了聽差的話,他又覺得這聽差也實在可憐,“跟着我這‘分縣長’來,竟還要餓肚子,這太笑話了!”但他又覺得這聽差也笨得可恨,“連我的飯都不去幫想辦法,倒先把他的弄來吃了!”

  他於是再向自己堅決地說一遍:

  “這回是真的下個決心不幹了!”

  他等聽差開了房門,馬上坐在辦公桌邊就氣忿忿地寫一封信。他把信交到聽差手裏嚴厲地說道:

  “把這信馬上去給李村長,叫他馬上派一個人飛速送給劉縣長去!叫劉縣長馬上趕到白森鎮來自己接交代!叫他明天馬上來!媽的,我馬上不幹了!”

  聽差跑進李村長的房門,見李村長正坐在一個屋角里通紅的火爐邊烤火,那方臉映得通紅,連小眼睛小鼻子都看得很清楚。他把信遞到李村長的手裏,把施服務員的話重說一遍的時候,李村長大吃一驚了。

  “怎麼?他要劉縣長自己來?那可糟了!劉縣長如果自己來接事,那我可完了!”他想起黃村長時常造他的謠的事情來,全身都戰慄了。“不行不行,他不能走!陳監督叫我暫時躲起來不見他,現在可不能不出面了!”他發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拿的信,想。信都給火映得通紅。他見聽差又在催促他,他仰起臉來說:

  “好,你請回去吧!我馬上就派人去!”

  他拿起信就走,一面想:

  “管他媽的,陳監督已經是要走了的人了,我還聽他的話幹什麼?只害了自己。去找他商量也無益而且也不好,我莫如叫地方上人出面來挽留他,在陳監督面前我只裝着沒有我。那麼我只好找周老先生去了!”

  他跑到周老先生家的門口,只聽見從靠街的一個窗孔洞傳出周老先生唸書似的在和誰談話的聲音:

  “……的確,有施監督在這裏,我們可以放心地安居樂業了,他今天出去御駕親征,真是非常難得……”

  他慌慌忙忙跑進門口,忽然看見坐在周老先生對面烤着火的就是自己從前在陳分縣長那兒暗暗擠掉了的黃七。那回事情就飛快地在他腦裏閃了一下:那時黃七做了村長還想把柳長生管山爺廟谷的執事奪過去,他就和柳長生暗中聯合起來,黃七於是倒掉了。見黃七掉過麻臉來看他,他不由得在門檻邊怔了一下。但他隨即又覺得事情太嚴重,已顧不得許多了,立刻慌慌張張地喊了起來:

  “老先生,老先生,這新監督不幹了!要走了!”

  “什麼?”周老先生吃驚地站起來望着他。黃七也吃驚地望着他,但仍然不動地烤着火。

  “那怎麼可以?那怎麼可以?”周老先生顫動着花白鬍子着急地說,一面心裏着急地想:“如果他一去了,地方上就會不安,那麼那幾個學生明天就不會來了!而於是自己該領得的廟谷也跟着完了!”

  “那怎麼可以?”他舉起煙籤子指着李村長的鼻尖,噴濺着唾沫星子不斷地說,“我們這白森鎮的天下安危,都繫於他一人之身上,那怎麼可以?”

  “是呀是呀!我也是這麼說!”李村長獲得了有力的贊同,高興地說,“所以我想只有找你老人家想辦法了!我想還是隻有你老人家出來代表全鎮老百姓去挽留他了!”

  “好,我去挽留他!”周老先生慌忙放下煙籤子說走就走。剛剛走到門檻邊,他又掉轉身來,興奮地舉起右手來說:

  “前年那回打仗的時候,朱監督要跑,也是我代表去挽留他的!我,我去挽留就是了!”

  立刻他就轉身走去了。李村長也跟着跑去了。

  黃七張開嘴巴看了一會兒,心裏想:“嘻,奇怪得很!也許這回又可以有什麼掉在自己的身上來了吧?”他也跟着他們的後面到衙門口去了。

  周老先生走進分縣長室,呆板地站在施服務員的面前,恭敬地捏起拳頭拱一拱手。施服務員請他坐下。他小心地又拱一拱手,吊着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斜側着身子唸書似的說了起來:

  “聽說監督要掛冠而去,這實在使全鎮居民不勝之大驚。以監督之英明,今天出去御駕親征,是全鎮居民盡皆知曉的。今白森鎮天下之安危,均繫於監督一人之身。今監督忽然要去,居民均惶恐萬分。現在就由教員代表來挽留監督,請監督還是住下……”他一面說,一面聽見自己說出來的文雅的句子都非常得體,心裏感到一種高興。

  施服務員聽他說完,非常感動,想不到自己真的得了人民的擁護。但他看看自己這亂七八糟的屋子,覺得自己還是住不下去,於是忿然地把兩手向兩邊一分,說:

  “周老先生,你看我怎麼住得下去?你看,劉監督太對不起我了!他請我來接事,就只我一個人,收發也沒有,庶務也沒有,文牘也沒有,你叫我人怎麼辦!這許多接收下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看吧……”他伸出右手向着房間裏的周圍一指。

  周老先生看了那重重疊疊擁擠着的桌椅檯凳,卷宗賬簿,宮燈綵帳,堆得擠滿房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想了一想,又恭敬地說:

  “教員代表全鎮居民來挽留監督,監督還是不要走的好……”

  “這是你們的好意。可是我沒有人呀!你看這還像一個什麼衙門?……除非有人,不,不,可是我是走定了!”

  周老先生搖搖花白鬍子無可奈何地退了出來。施服務員只送他到房門口,抱歉地說:

  “對不住,我不能送你到大門口了。因爲我一個人也沒有,聽差出去幫我買吃的去了,你看,我當分縣長還要看守房間呢!”他感到滑稽地苦笑了一下。

  周老先生走出天井,李村長就把他迎着,緊張地問他:

  “怎樣?”

  周老先生只是頹然地搖一搖花白鬍子。

  李村長着急了,再問他:

  “可還有辦法沒有?”

  “沒有呀!”周老先生又搖一搖花白鬍子,“他說他一個師爺也沒有,住不下去。他說‘除非有人’,你看怎麼辦?”

  李村長忽然覺得從周老先生身上想出辦法來了,立刻靠近他的身邊,悄悄地說:

  “他沒有人,我們不是也可以照前年那樣,把全鎮人都叫來給他推幾個人出來?前年打仗的時候,朱監督下面的人都跑了,不是大家把你推出來管過兩個月的事?我們也來他一下?”

  周老先生頓時高興地好像從夢裏醒過來了。他猛然記起了那一次的事:從那次起,所有鎮上的親戚朋友老遠看見他走來就恭敬地站在旁邊,讓他摸着花白鬍子走了過去。他立刻說:

  “好!那麼你趕快去打鑼吧!”

  黃七見周老先生走出衙門來,趕快跑到他身邊,向他打聽了消息,他立刻心裏跳了一下,慌慌忙忙跑回去了,馬上提了一小塊臘肉跑進周老先生房裏來。見沒有別人,就把臘肉塞在周老先生的手上,把嘴巴湊近他耳邊悄聲說:

  “這是我給你老人家送來的。”

  周老先生連忙接着,會意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曉得就是!你趕快叫人們都到平民學校去吧!”

  銅鑼噹噹噹地從鎮口敲到鎮尾,人們都頓時在街上出現了,互相問着,議論着,陸陸續續地向平民學校走去。有些人莫名其妙是怎麼一回事,見別人走去,就也看熱鬧地跟着別人走去。

  “喝,去呵去呵!”黃七站在街頭向人們叫着。立刻,他跳進一家人家屋子裏去拉出一個人來:

  “張二伯,去呀!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事呀!”

  於是街上一片嚷聲,人們都走去了。

  陳分縣長在屋子裏大吃一驚,“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正在這麼想着的時候,只見李村長向他走來了。李村長站在他面前,竭力隱瞞了自己和周老先生出的主意,只說人們聽見說施監督要走,大家都要挽留他了。陳分縣長吃驚地跳了起來,他這才覺得糟糕透了!剛纔對施服務員不過開了一個小玩笑,想不到竟相反地使他得到這樣的一個好處!他冷笑了一下,想:

  “好的,我就要使你同劉縣長兩個打破頭,弄得你們兩個都有下不了臺的時候!”

  他立刻同李村長向平民學校走去。只見大殿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亂七八糟的兩三百人,幾排條凳通通坐滿,有些人就坐在條桌上,沒有坐的就在旁邊和後面亂擠着。大家都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有的在大聲地咳嗽,吐痰,有的在擦鼻涕,有的在笑,有的說把他遮住了,看不見,亂哄哄地形成一片嘈雜的聲音。黃七站在旁邊,叫別人不要說話。周老先生見有幾個人被後面的人們擠出前來,就怒聲地喊道:

  “你們在擠什麼!又不是看社戲!這是什麼地方!大家好好地退後去!”說着,就跑上前去,伸出兩手把那幾個人推到後面去。有一個十幾歲的大孩子又被擠出來了,他立刻一把抓住,向人縫中就塞了進去。那幾個人就忿忿地向他睜大眼睛。那邊人堆裏面,不知是誰打了誰的一個嘴巴了,啪的一聲,一個孩子哭了起來。周老先生立刻怒喊道:

  “唉,這是什麼地方!哭些什麼!”

  陳分縣長見施服務員已在那裏,挺起胸脯,昂着頭,圓臉上表現着滿足似的微笑,坐在黑板下面方桌邊的一把椅子上。他忿忿地想:“哼,這傢伙居然會收買民心呢!”他就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施服務員掉過頭來悄聲地向他說:

  “我要走了!不知怎麼聽說他們要挽留我。”

  “是是是,好極啦,好極啦!”陳分縣長故意把眉毛一揚,哈哈笑了起來。

  周老先生在人們面前指手動腳地弄了一陣,人們這才靜下來了。像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拍拍兩手,退後兩步,這才呆板地垂着雙手,向衆人動着花白鬍子發出唸書似的聲音說道:

  “今天叫大家來,不爲別的緣故。只因陳監督‘高升’了,而施監督‘恭喜’才半天,說是也要走了!然而我們白森鎮的天下安危,皆繫於施監督一人身上。在此匪風四起之時,施監督是斷乎走不得的!因爲我們白森鎮從來就難得遇到過這樣能夠御駕親征的好官。所以請大家都來挽留挽留……”

  人叢中立刻七嘴八舌地哄起一陣嘈雜的聲音沖斷了他的話:

  “我們挽留……”

  “挽留……”

  有的人就只喊了一聲:

  “施監督!”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呆板地望着衆人,等到人聲漸漸平靜下去了,剛要接着說下去,誰又在人叢中發出一聲:

  “挽留!”

  “嘖嘖!不要吵!”周老先生厭煩地瞪了那人一眼,這才真的平靜下去,又開始動着花白鬍子說起來了:

  “此刻現在,目下眼前,舊監督同新監督都在這裏了,我們就請兩位監督教訓教訓。”馬上他拿起兩隻手掌放到胸前,又嚴肅地說道:

  “現在請大家鼓掌。”

  下面有一半人拍起來了;有些人不滿意他,不高興拍;有些人不好意思拍,旁邊人用肘拐推了他們一推,於是也都跟着拍起來了,倒也覺得今天竟敢於在兩個監督面前拍手倒也好玩。

  陳分縣長站起來了,舉起右手來就要說話,但下面還在啪啪啪地盡拍。他又只得把手放下來。以爲要拍完了,又把手舉起來,下面還在拍。周老先生於是把兩手垂了下去喊道:

  “請大家止拍。”

  拍掌的聲音這才漸漸少了下去。周老先生就恭敬地用倒退的步法坐在旁邊。陳分縣長開始說話的時候,下面還有幾個小孩子頑皮地拍了幾聲,他終於瞪了他們一眼,這才真的清靜下去了。

  “各位,”他舉起右手來說,“我到這裏來,已半年了!我自己想來,對地方還算問心無愧,(下面人叢中的黃七和另外幾個受過罰的人卻不服地暗暗扁一扁嘴)今天我是交卸了!不過,你們知道我交卸的原因嗎?”他把眉毛一揚,望了衆人一下,隨即用手向外一指,“我在這裏辦了團防,”又用手指着背後的黑板,“我在這裏辦了學校……”

  “他講得多漂亮!”施服務員坐在旁邊望着衆人想着的時候,陳分縣長那聲音漸漸好像離他耳朵遠去了,“是的,我來就會弄得更好!……面前這些民衆將來能夠像這麼一堂地訓練起來……”

  “……別的事情我還辦了許多許多!這是大家曉得的!但我現在忍了就是了,我到軍部去才慢慢地和他算賬!”陳分縣長說到這裏,就從衣袋裏掏出幾張狀紙來,高舉在衆人眼前。施服務員這才從幻夢裏驚醒了,吃驚地把他望着。

  “看吧,”陳分縣長指着那狀紙說,“這就是我的憑據,人民告他貪贓枉法,通匪害民的證據。不過,我要說,他不但害我,他還害了施監督,”他望了衆人指了施服務員一下,“他請施監督來代理,不但不派人來幫助他,反而要和他對分他的薪水,天地間還有這樣渾蛋的人嗎?”他忿激地把手在空中打了一下,同時望了施服務員一眼,施服務員見他這樣幫助他,立刻很興奮了,而陳分縣長又接着說下去:

  “有一件事情請大家想想,從來白森鎮就是不安寧的,假使讓施監督走了,地方上鬧出亂子來誰負責?我想你們爲一勞永逸起見,應該呈請劉縣長正式加委他的分縣長!這就是我臨別時貢獻給你們的意見。”

  施服務員更興奮了,見他下來的時候,非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站起來,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舉了起來,自己覺得這個姿勢很好看,於是說:

  “是的,陳監督的確是很冤枉的!我到這裏來都清楚地看見了!這劉縣長是太狠毒了!”他一面覺得背後的陳分縣長一定很高興,但又覺得他們既然還要劉縣長給自己加委,假使這亦給劉縣長知道了,那豈不糟糕!但他也只得說下去了:

  “總之,我現在是不能不走!請大家想想看:我來當一個分縣長,收發也沒有,庶務也沒有,文牘也沒有,就是我一個,孤家,寡人……”

  一陣大笑聲立刻在下面哄了起來。

  周老先生站起來,臉色蒼白地動着花白鬍子說:

  “我們一定不讓施監督走!施監督沒有人,我們地方上給監督舉幾個人出來辦事就是了!我們來盡義務……”

  黃七在人叢中站起來說:

  “我看就請周老先生出來幫監督辦事。”

  立刻,冬瓜臉的柳長生也在稍遠的人叢中站起來說:

  “我看李村長也算一個。”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笑道:

  “這也使得。我就來盡這個義務,既然大家公舉了我。”他見黃七在着急地張大嘴巴看他,他於是又說,“不過我們兩個人也不夠,我看黃七也來一個。”

  柳長生非常不高興,立刻推了推他旁邊的一個人叫他站起來反對,叫他推自己。那人笑了一笑,害羞地搖一搖頭。他於是只得自己站起來了。

  “夠了夠了,”周老先生馬上向他擺擺手說,“現在還請施監督頒示。”

  柳長生又只得坐下了。

  施服務員在這一個突然變化的形勢中非常驚喜了,莫名其妙地向衆人望着,心裏卻非常高興:“好,現在場面是可以撐起來了!而且還是盡義務的呢!那麼我每月可以淨得一百四十元了!而人民都很好,懂得運用人民的權利……”他一面很興奮,但一面還有什麼不滿足似的說:

  “你們看,我今天從接事到此刻天都快黑了,我還連飯都沒有吃呢!鍋竈也沒有,廚子也沒有,說一句笑話,我連米都還沒有呢!你們看,像我今天這樣子,怎麼住得下去?”

  周老先生搶着說:

  “有有有,監督一定走不得!廚子有辦法,我去把我家周老麼喊來幫監督的忙就是了!”

  “米也有辦法!山爺廟有的是穀子,叫柳長生拿點出來就是了!”

  大家回過頭去望這說話的人,又是黃七。稍後的人堆裏忽然也喊出一個激烈的聲音來了:

  “山爺廟的穀子!山爺廟的穀子!你總忘不了山爺廟的穀子!你看你連夢裏都想着這穀子!”

  大家一看,正是冬瓜臉的柳長生。

  李村長也站起來了,說:

  “那穀子是……”

  周老先生馬上向他們舉起雙手攔住他們兩個的話頭,慌忙說道:

  “今天我們是在講國家大事!不許鬧小閒話!你,柳長生,你記得不,你上半年算給我的學谷還少一升呢!”

  衆人也都快意地掉過頭去向柳長生喊道:

  “算了吧!算了吧!這是什麼地方!”

  柳長生就忿忿地漲紅着一張冬瓜臉坐下去了。

  最後,周老先生向衆人說道:

  “好,陳監督的話說得好,我們要一勞永逸,我們大家馬上就給劉監督上一個呈文去,請他加委。”

  衆人都異口同聲地說:

  “由你做就是了!”

  施服務員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愉快,出乎意料地一切都有了!而且還要請加委,而且是人民的公意呢!

  當天就在分縣署裏的辦公桌上就看見周老先生寫好呈文,由李村長拿去挨家挨戶畫押,派人送進城去了。並且看門的也來了,差人們也來了。周老先生,李村長,黃七都在幾個房間開始佈置起來。

  施服務員愉快而疲倦地躺在牀上。到了半夜的時候,周老先生恭敬地垂着兩手來請了,他跟着出去,只聽見差人們一聲喊:“下來啦!”立刻人們都整齊地立正,他就莊嚴地坐在大堂的公案上,兩旁排着差人,下面跪着一個人犯。他叫犯人站起來,不要跪,說明跪是奴隸性。接着又向他作了一篇演說,說明犯罪是如何如何不好。犯人立刻感動了,說以後再不做了。他一下子非常高興地笑了醒來,一睜開眼睛,原來自己還躺在牀上,竟是一個夢。只見面前的紙窗已發白,辦公桌上的文件簿冊都已看得非常清楚,原來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一點不遲疑地就爬起牀來。

  下午周老先生們都辦完公回去的時候,聽差送進一封信來了,雙手遞到施服務員手上,說是劉監督派一個聽差騎一匹快馬飛送來的,馬已拴到後門給喂草料,並給聽差吃飯。

  “好,你去叫他吃飯吧!馬也給他喂喂!”施服務員高興地說。

  他興奮得很,心都別別別地直衝喉頭地跳起來了,直衝喉頭,好像喝了燒酒似的感到微醺。

  “哈,加委這樣快就來了!”他微笑地想着,一面用發抖的手指拆開信封,抽出信來,一看,他的眼睛好像伸出無數的手爪來似的要把每個字不遺漏地抓住。但立刻他的兩眼發直了,呆住了,發昏了,尤其是那幾行特別嚴重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似的直刺到他的心上——

  “……僕嘗以足下爲純潔之青年故敢以茲事相托然所託僅系襄助性質非代理也今足下竟置法令於不顧自稱代理大張紅告僕誠不知足下之用心何爲也並據可靠方面傳來消息足下與撤職舊任互相結托煽動民衆當衆詆譭僕之名譽並要挾其公呈請求加委更不勝驚訝絕倒矣又據昨日客商過此謂足下率大隊團丁攔路搜查形同搶劫此間傳說紛紜城市囂然似此情形僕實難代人過受只得聽候軍長裁處耳頃僕已另託司法官前來接替希即交出……”

  他看到這裏,臉色頓時慘白,額角滲出點點的汗水。他仔細一看,那“聽候軍長裁處”的幾個字還是一點也不含糊。他完全墮在恐怖裏面了。好一會兒,才忿忿地在桌上捶了一拳罵道:

  “哼,這狗東西!”

  耳朵嗡地鳴響起來,一朵黑雲似的東西照着眼睛撲來,他就伏在桌上了。

  “完了!我這下可完了!”他心裏在這麼不斷地絕叫着,“唉唉,好險惡呀!這渾蛋……”

  忽然嘩啦啦鐵鏈響了一聲,他立刻嚇得發抖了,他以爲是來捉他的。擡起慘白的臉來一望,什麼也沒有,但隨即他就聽見了是一個差人在外邊那間當作公堂的屋子裏收拾公案,在把鐵鏈丟在地上。那鐵鏈的聲音尖銳地威嚇着他。聽見那差人走出去了。他就又把頭埋在桌上的手裏。但那鐵鏈子的形狀就緊緊扣在他的腦裏,固執地在他眼前晃動,他看見了一間黑暗的監獄,沒有一線光,黑洞洞地,四方上下都沒有一條縫,但看得見黑暗在顫動,在冷笑,在包圍着他,在向他壓下來,好像一座無比火的黑山,他覺得身體在往下沉,往下沉……

  他絕望地害怕起來。

  “不行,不行,總得想個辦法,總得想個出路!”但什麼出路?自然一走就拉倒!可是城裏能不能去?他會不會馬上就把自己扣押起來,關在那他曾經打算關陳分縣長的那間天井邊的屋子裏而且還派兩支槍看守?他一想到陳分縣長,忽然把他的思想緊緊抓住了。他記起昨天陳分縣長當衆拿出來的幾件人民控告劉縣長的狀紙,而陳分縣長是就要回去的,參謀長又是他的親戚!他的腦子裏好像忽然開了一條筆直的路似的,那思想一直就順着滑了前去。一種報仇的念想在他心裏怒發出來。他想只有這麼來一下了。他現在才覺得陳分縣長才是真正誠懇的,坦白的……

  “找他該不成問題吧?”他想。

  門簾一響,他又發抖了。趕快擡起頭來一看,陳分縣長居然在門口出現了。他高興地趕快站起來,彷彿今天才覺得那蒼白的猴子臉非常順眼,特別有着一種親切的感覺。

  “呵呵呵,你辦公嗎?”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照例笑嘻嘻地說,身體很靈動地一飄地就進房來了。

  施服務員臉紅了一下,但覺得自己應該保持自重,不能太輕率,便笑道:

  “是的,正在辦公。”同時主人地把兩手一擺:

  “請坐!”

  陳分縣長卻不坐下去,向背後門簾那兒飛了一個眼色,隨即說道:

  “我不坐了,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施服務員吃驚地望着他:

  “你就要走麼?”他想他不坐怎麼辦,“你請坐一坐呀!忙什麼呢?”

  “不,我不坐,”陳分縣長又向背後飛了一眼。

  施服務員幾乎想伸手去拉他一下,但他立刻大吃一驚了,門簾邊忽地赫然地出現一條梢長大漢,頭上包着一大圈青紗的大包頭,身穿一件青緞面的皮袍,手上提着一支套筒馬槍,口裏喊道:“監督。”他慌張一看,這人是一張油黑的長馬臉,一個鷹鉤鼻子,兩邊漆黑濃眉,一雙細小的眼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好,你有客,不必送了!”陳分縣長說着,在門簾邊一溜就不見了。

  施服務員着急地把這大漢望着,身上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他知道那幾個來幫忙辦事的都早已回家休息去了,連聽差也不曉得到哪裏去了。就只自己一個人,竟突然來這麼一條大漢,這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他膽怯地問:

  “我不認識你,你是?”

  “我就是馮二王。”那大漢說。

  這好像一個震天響出的驚雷似的,施服務員立刻呆了,膝蓋有點微抖起來。竟不料這傢伙居然在自己面前出現了!原來這就是劉縣長所說的和陳分縣長通的馮二王!他記起陳分縣長剛纔時時向背後看的情形來,忽然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是他來幹什麼?難道是來搶劫嗎?他懷着一團疑惑和恐懼,呆呆地張開嘴巴望着他,說不出一句話。

  “我有點事來找監督的!”馮二王把提着的馬槍從左手移到右手。

  施服務員恐怖地趕快看着他的槍,見他仍然是提着,並沒有端起來,稍稍放了點心。他想到了逃走,從眼梢看一看那扇門,“能夠一下子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從後門跑出去就好了!”他想。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也許自己還剛剛跑兩步,他已經開槍了,他竭力鎮壓着心的慌亂,膽怯地問:

  “你找我什麼事,你?”

  “我們坐下來談吧!”馮二王說,因爲他要比手勢,就像拿棍子似的拿着槍指了他房間一下。

  施服務員更吃驚了,“這房間怎麼可以讓他坐?而且他要在房間裏幹什麼?”但見他拿槍是那麼輕便,又把他奈何不得。他只得做出很大慨的樣子來伸手一讓說:

  “好,請吧!”他竭力不讓自己先轉身,等他先走進來。馮二王輕輕地把槍一提,大踏步就走進來,直直地好像一通石碑似的就在椅子上坐下,施服務員的腦子裏還閃了一瞥跳出房門就逃的念頭,但他看見馮二王在不放鬆地看他,知道是逃不了的,索性大方地但小心地跟着轉身,不敢看他的臉,只看着他的槍,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心裏非常着急:

  “假使別人知道了怎麼辦?”

  “監督,”馮二王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把馬槍夾在胯當中,用兩手抱着槍筒,開始說起來了,油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監督來恭喜了,我今天才來給監督道喜!”

  施服務員趕快做一個笑臉,但是太勉強,變成了一個慘笑,說:

  “不敢當,不敢當!”

  馮二王的嘴角笑了一下,兩眼防備似的向門簾那兒看了一下。施服務員卻又大吃一驚了,疑心着那門外還有什麼人,也跟着他望了門簾一下。但門簾是靜靜地垂着的。

  “我知道監督是很精悍的人,”馮二王又定定地看着他冷冷地說,“知道昨天監督還帶了十根‘糖’出去一趟。”

  這就好像劈頭一棒直打在他腦門上,施服務員發昏了,心裏非常慌亂。“難道他今天是來報復的嗎?他們這些傢伙是不認人的,動不動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我可完了!”他說不出什麼,只望着他的嘴動,但這傢伙的說話也簡單明瞭,幾句就說出他的意思來了,這之間還不斷地用手撫摸着那烏黑的槍口:

  “因爲知道監督是很精悍的,我們也不想在這地方再‘起坎’打擾監督,想把‘棚子’搬到別的地方去。不過弟兄們少盤川,想找監督幫忙幫忙,就只這一回。現在就請監督幫我們把這支槍賣了,弄幾個錢,我們就好‘高升’。”他一面說,一面就把槍提了起來。

  施服務員驚得呆了,見他把黑洞洞的槍口直挺挺地對他胸口抵過來,以爲他就幹了!這一下可真的完了,立刻就預防地準備要提起兩手來。但見他只是把槍在桌上擺下了,這才放下心來。他皺一皺眉頭,蒼白着臉子,囁嚅地:

  “我怎麼可以幫你賣?”

  “你當然有辦法的!”馮二王說,把右手在桌上一點,“譬如你寫一個朱單,指定一家富戶,派一個差人送去叫他買買,就說在此冬防吃緊時期,該富戶應備槍一支,以防萬一。”

  這辦法好像比他還熟悉似的,施服務員覺得這太笑話了,趕快說:

  “沒有這辦法。別人怎會買?”

  “有這個辦法!”馮二王把兩眼斜瞬着他,堅決地說,“劉監督常常用這辦法。別人是不敢不買的!”

  施服務員想到自己明天就要滾蛋了,還來管你這什麼麻煩事情!他只得小心地把臉伸前一點,說明道:

  “我並不是此地的正式分縣長,明天是就要走了,另外有一個新的人要來的!我怎麼可以幫你賣?”

  “監督不是才‘恭喜’嗎?”馮二王仍然堅定地臉不動地說,“怎麼就會‘高升’。我不能相信的。監督,我告訴你,這是輕而易舉的,只不過請你寫一張朱單,派一個差人,又不是你出錢!我們都是江湖上跑的人,說一句是一句,決不爲難監督的!”

  施服務員想,即使自己是正式分縣長也不能辦,何況明天自己就是要滾蛋的人!他於是又小心地向他解釋:

  “真的,我明天就要走了!即使能夠幫你賣,時間也來不及。”

  “來得及的!只要你馬上寫好朱單,叫一個差人去,今晚上,就可拿得錢來,明天我們就好上路!”

  “糟糕!”施服務員愁得眉頭打結地想,“自己越說越攏到自己頭上來了!”他堅決地但又和聲地對他說:

  “的確,這個我實在沒有經驗,不曉得怎麼做法。”

  “這有什麼難?寫一張朱單,派一個差人就是。”

  “可是這種辦法是沒有的。”

  “有的,劉監督他們常常都是這樣做的。”

  “況且,我也不知道誰是富戶。”

  馮二王卻向他扳着指頭數了起來,

  “柳長生,王福官,張家老爺子……”

  施服務員急得抓了一通頭皮,自己簡直糟透了,越說越攏到自己的頭上來了!他又只好小心地說:

  “真的,我是明天就要交出的人,實在負不起這樣的——”但他大吃一驚了,還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回去,抓着頭皮的手就在後腦上停住,張開了嘴巴,因爲其時馮二王微怒似的橫了他一眼,說:

  “監督不肯幫忙?那,好!”手就動一下。

  施服務員以爲他也許要乾了,慌得趕快說:

  “不,不,不是不肯幫忙!”

  馮二王笑了一下:

  “那麼就請你寫朱單吧!”

  “可是我實在沒有這個職權呀!”施服務員要想竭力矜持着,但卻又顯出一點哀求似的聲音說了。

  “那也好。監督既不肯幫忙,我們也‘高升’不成了!弟兄們如果在地方上有點不規矩的地方,那也請監督原諒!”

  施服務員以爲他就要走了!心裏高興了一下,但見他說完之後卻並不動,連槍都不摸一摸,仍然石碑似的坐在那裏,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最後又見他說道:

  “監督,你還是幫賣了吧!”

  他不願意再說話,於是大家就都沉默了。只有那烏黑的槍桿在桌上閃光。窗上的紙也漸漸暗下來了,屋角已變成了黑暗,就只辦公桌一帶還有點微弱的光線。看這傢伙不答應他是不會去的樣子。但他只覺得不知怎樣好。

  馮二王拿起桌上的空杯子來看了看。施服務員趕快討好似的說道:

  “你要茶麼?”

  “呃,想喝點茶。”

  但糟糕的是熱水瓶卻在施服務員背後隔一丈遠的一張桌子上!他只是掉過頭去看看,不敢走過去。“假使我一轉過背,他就給我一槍呢?”他想。

  “好,我自己來吧!”馮二王站起來了,就像自己家裏人似的泰然地走過去,拿了熱水瓶。施服務員趁勢摸了一下槍,馮二王卻掉過臉來隨便地說:

  “別摸,裏面有子彈的呵!”

  施服務員又趕快縮回手來,而且也知道了那裏面居然有子彈,心裏更加怕起來了。

  “咹,這裏面沒有水,不喝了吧!”馮二王又坐回椅子上。門外的地板忽然響,他馬上把槍抓住,眼睛看着門簾做着防禦的姿勢。

  當這一剎那,施服務員心裏更慌了,假使是另外的匪徒呢?假使把門簾一拉開,也是幾個拿槍的在門口出現呢?那——呵呀!簡直想也不敢想。假使是別人呢?假使給人家看出來自己把一個匪頭子請到屋裏來?那……傳了開去,那自己就從此完了!糟糕呵!他的心別別別地直跳,捏着一把汗,用着恐怖的心情緊張地等候着。那腳步漸漸響近來了,馮二王把手放在槍機上了,施服務員全身都要爆炸了。

  呵呀!門簾布在動了,拉開了,出現的卻是聽差,他這才放下心來。但恐怕他看破,趕快生氣地喊道:

  “你跑到哪裏去啦!有客來都不曉得倒茶!”

  馮二王趁這時候掉過平靜的臉來說:

  “喂,監督,這槍究竟怎麼樣?”

  施服務員急得滿頭是汗,生怕聽差注意到,趕快說:

  “好,好,請等一等。”

  聽差拿起水瓶出去的時候,馮二王又說:

  “好,那麼就請監督馬上寫朱單。”

  “呃,呃……這……這……”

  馮二王見他遲疑着,索性把辦公桌上的紅筆給他放在面前,搗開紅匣,鋪一張白紙,一面說:

  “監督,不能再耽擱了!我還要趕快去通知一下弟兄們!如果這樣拖下去,別人來看見,你也不好,而我呢,倒也不在乎!”

  施服務員逼得沒辦法了,索性橫了心,明天反正就要滾蛋的,這地方又不是自己的!索性做他媽一個順水人情吧,免得下不了臺,脫不了危險!他於是拿起筆來,同時心裏很痛苦地感到:自己已經全身墮在非常濃黑的黑暗裏面了!感到了一種絕望了的悲哀。寫到數目的時候,他問:

  “多少?”

  “一百元!”

  他也只得寫上了。“媽的,反正明天滾蛋完事!”他心裏一個聲音這麼絕叫着。

  “誰?”他提起紅筆問。

  “柳長生!”

  他寫好了的時候,馮二王等着他叫聽差拿去,派一個差人送出去了,才向他約定明朝來取,就昂昂地站起來,走出去了。

  施服務員氣得直頓腳,在辦公桌上狠狠地打了幾拳,鼓起兩眼瞪着門簾好一會兒,就倒上牀去了。他忿忿地痛罵着逼他這樣做的渾蛋!他罵着陳分縣長,他罵着劉縣長。他痛苦得很。但他爲了要原諒自己,要爲自己的罪惡找一條出路,他竭力不想起自己的無能和沒有果斷,沒有堅決的勇氣,只是深深地嘆一口氣:“唉,這是多麼殘酷的社會呵!一個如我似的青年,竟使我作出這樣的事情來!唉,天呀!”

  聽差跑進來了,慌忙地喊他:

  “委員,剛纔外邊有幾個差人在向劉監督那裏來的聽差說,剛剛來過的,就是馮二王!”

  “什麼?”施服務員嚇昏了地跳起來。眼前已看不見人,只看見一片濃黑。他定一定神,這纔看見聽差的臉。但他覺得如果承認了是不好的,怔了一下,趕快分辯地說:

  “不是,那不是!那哪裏是馮二王?他們幹什麼要這麼亂造謠?”立刻他又問他,“那聽差還在這裏嗎?”

  “委員,在的。他剛纔還在後門邊餵馬呢!”

  他兩隻手爪互相抓緊了,指甲陷進皮肉裏,他咬緊牙齒站着,竭力要使自己不昏倒纔好。但他終於掙不住,又慌亂地倒上牀去了。

  周老先生跌跌撞撞地顫動着花白鬍子跑來了,一竄地進了門,就慌慌張張地喊道:

  “監督監督!監督在哪裏?”

  施服務員又趕快從牀上爬起來了,還沒有等周老先生說出來,他全身都戰慄了,已經清楚地覺到:大禍臨頭了!

  “監督,糟糕了!街上的人個個都在講監督通匪!說是陳監督說的,說他在你這裏碰見的!說是就是那馮二王!許多人都跑到我家裏去鬧,門檻都要踢穿了!那柳長生簡直在我家裏罵起來了!說是監督賣匪槍給他!監督,這是怎麼一回事?”

  施服務員用兩隻手爪竭力抓扯着頭髮,恨不得兩把就全都把頭髮扯下來。他說不出話,兩眼直怔起來。

  忽然從街上傳來一片銅鑼聲,喤喤喤地響亮起來,越來越響亮了,接着是一片人們的喊聲。

  施服務員的思想都飛跑了。鑼聲不斷地直逼進他耳鼓,喤喤喤喤……他只感到一陣緊一陣的心的刺痛,直僵僵地站在那裏。

  李村長也跑來了,在門口就喊:

  “監督,不好了!柳長生他們把黃七也打了!頭都打出血來了!領着一大羣人跑來了!”

  一陣騷亂的人聲越逼越近衙門來了。沸反盈天的叫嚷,好像天崩地塌一般。天呀!這是怎樣的禍事呀!施服務員只是在房裏亂跳了。聽差跑進來,到他耳邊慌忙地悄聲說:

  “委員!快跑!後門!馬!快!快!”

  只聽見亂嚷的一片人聲已進衙門,周老先生和李村長慌忙跑到門邊看,施服務員已經沒有再思考的時間,馬上趁勢轉身就穿過文牘室向後門跑去了。人聲震耳地沸騰起來了。後門邊拴着一匹豎直兩耳的黑馬,他開了後門,就跳上馬背,兩腳剛剛蹬緊腳蹬,他就使力用拳頭打馬的屁股,馬卻只是橫着左邊跳兩步,右邊跳兩步,馬頭的嘴筒就老是向着柱頭的方向碰來碰去,後腳左左右右地亂跳。人聲越加逼近了。他又使力捶了馬屁股幾下,馬還是不掉頭向後門去,仍然老是把嘴筒向着柱頭左左右右地亂搗,四腳只是左左右右地橫着亂跳亂跑。人聲向後門逼來了!他又嚇又急,全身都弄出大汗。仔細一看,才知道忘了解下柱頭上的繮繩。馬已弄疲倦了,嘴不斷地噴着汽。他趕快跳下來,慌忙解了繮繩,跳上馬背,就向後門跑了出去。他全身恐怖地緊張着,腦子裏已沒有思想,就只是一個意識:快走!快逃出這鎮子!馬轉了一個彎,到了街尾,是迴向城去的路,在昏暗下來的天色中,已看見了那破柵子的橫樑,他已沒有想應該向哪方跑,只是緊張地伸直頭望着前面,隨馬自己跑走。一飛跑出柵子,忽然,砰!他的額頭上重重捱了一下,兩眼火星子亂迸,幾乎滾鞍落馬,他慌亂了。但他竭力咬牙忍着痛,抓緊轡頭,準備來應付當前的什麼敵人,但張眼一看,什麼人也沒有,在面前只是快黑暗下來的一片亂石路的斜坡。奇怪,這是什麼打的?但隨即他就記起了:那是前天曾經想過要改造的柵子橫樑上吊下來的橫木。

  他這才清醒了,緊緊地勒住了馬,不跑了,開始想了起來:

  “哪裏去?”

  他傷心起來了,他覺得沒有路走了!此地既不能住,縣裏也不能去了!而這回敗壞了之後,前途是怎樣的呀!

  天上烏黑層層的死雲,被黑暗從天周包圍了,還有些發灰的雲層也給染上了黑色,成了一片烏煙瘴氣。下面幾十丈深的山窪,黑霧沉沉的,已把那條蛇似的小溝和溝邊的人家完全吞沒了!

  他感到了兩頰冰溼,才知了已經滾出淚水來了。他不由得仰望着那漸漸黑暗下來的天空,深長地嘆了一口氣。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日

附錄:後記


  這個中篇和三個月前寫的一個長篇煙苗季的題材,都是取於十年前我在一個邊地所看見過的一些生活和人物。邊荒的情形究竟多少不同於內地,而且在這不斷髮展和變動的社會中,相隔了這麼十年,那地方的情形,也許已經有着怎樣的不同了?只不過,一個忠於現實的作者所應該遵守的一個創作上的鐵則就是應該寫他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那麼,那些生活和人物,我既然比較地熟悉把它採取下來作爲自己的創作題材,想來是可以的吧?這就是我要寫它的動機之一。第二,這裏面所創造的一些人物據在我十年前經驗的提示,是曾經有過的,自那時以後,似乎也不見得已經沒有。那麼,盡它下來,保存一點歷史的真實來並非全無意義,於是,又有了要寫它的第二動機,有這兩個動機我於是就寫起來了。

  不過,不知道讀者諸君讀了後會有怎樣的感想——有什麼問題,有什麼意見,有什麼指摘或批評,如果能夠不客氣地告訴我,讓我能夠向讀者學習,有自省的機會和討論的機會,我非常感激。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1937年1月30日由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出版(初版)(中篇創作新集第七種)
1940年11月改排本出版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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