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者救亡者


  張振華將將轉過街角,突然聽見畢畢剝剝聲震天價響,中間混合着龐大的潮吼一般的嘈雜人聲,好像遠遠的那頭髮生了火災似的。街這頭的各種行人都倉惶四顧,亂七八糟地跑了過去,其中有三四個面紅耳赤的青年,還把拳頭抱在胸口兩旁,彷彿是賽跑似的,只見他們的腳板在地上亂翻,塵土也隨之而驚起,翻騰在人們的頭上,空間,遮蔽了那儼然平靜地坐在雲端上的太陽,把它灑在人間的光輝攪得一團忙碌。許多車輛都在這忙碌中擠塞住了,車伕們怪聲地吵鬧着。每家鋪子裏的掌櫃徒弟們也都急急忙忙跑出街沿來,伸長着頸子,把視線投到那頭去。只有一隊飛機,像悠閒的老鷹一般,各展着雙翼盤旋在那蔚藍色天空下,彷彿這麼咕嚕着:

  “這是啥子事哈?這‘太平盛世’的後方城市也陡然大變了?”

  張振華擠進人叢中,他的腦殼高出衆人的頭上,就像樹林裏的一支抽出樹,能夠毫不費力地望過去,但一個高長子擠到他的面前,那黑蓬蓬的後腦勺就將將擋着他的眼睛,他心裏立刻感到一種不舒服。

  “嗯!你擋着我!你哪裏想到你擋住的就是常常出現在會場高臺上的人物!”他的意識這麼閃動了一下。

  他把視線稍稍一移,就看見街那頭煙霧沉沉的,一大團灰白,舒捲着,吞沒了大半條街,連路邊的樹子和電線杆子也不見了。只有掛在長竹竿上的火炮,長蛇一般忽隱忽現地閃着,爆響着,火星四射着。一候兒,纔看見從煙霧中出現了一幅白布橫旗,在陽光下照得非常鮮明,那是撐在兩根竹竿上,由兩個漢子拿着的;歌聲,口號聲,就從門旗那兒洋溢出來,如雷的鼓掌聲也隨之響起,啪啪啪地連一連二響了過來,與火炮聲起着交響。漸漸近了,這纔看見是好幾個人提着火炮,總是衝在門旗前面跑。

  “是送軍隊的!是送軍隊的!”人們嚷着。

  果然,那橫布上寫着一排耀眼的大紅字:“歡送抗日將士上前線殺敵。”後面拖着一條長長的莊嚴的隊伍:最先頭的,是穿雜色衣服的各救亡團體,各個張着不同形式的旗幟,接着是穿黃色童子軍服裝跟麻色制服的學生行列。又不知道拖了多少長,才隱隱約約看見軍隊的一飄一飄的旗幟,軍帽,槍尖,一連串很整齊地,望不見底,兩邊就是跟着亂跑的無數羣衆……

  “是的,這是一個很好引用的材料,一候兒我去演講的時候,一定加進我的材料裏面!”張振華想。但這思想剛剛在他腦子裏閃過,很快又閃出了另一個思想:

  “唔,這也是救亡工作!我應該把我周圍的人們領導起來!”

  他立刻感到一種激動,周身血液都一下子沸騰起來集中到他臉上。他於是拿起兩隻手掌,做着要拍的樣子,向左右說道:

  “喂,這是爲我們去抵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戰士,我們應該表示歡送呵!他們過來的時候,大家都拍掌呵!”

  有幾個徒弟模樣的人點點頭,也把手掌拿起來;有幾個穿長衫的,卻只看他一眼就又車過頭去了。他這候兒才發現一些鋪子裏,也有人用長竹竿撐出火炮來。

  橫布旗一過,那一個個滿頭流汗大張開嘴巴唱歌的隊伍,就看得清楚了,太陽把他們每個的臉照得通紅,灰塵也在他們的臉上撲着,被汗水粘結得亮晶晶的。無論瘦的,胖的,蒼老的,年青的,男的,女的,都顯得那麼興奮而激昂。張振華看見裏邊有好多都是熟人。

  “那麼,李侃然也一定在的了!”他想。就兩手把衆人分開,擠在前面一點,把眼光直向着那隊伍掃射,碰着的也盡是向他笑的眼睛,卻不曾看見李侃然的影子。他身邊的人們鼓掌了,他也下意識地跟着鼓掌了,但他立刻覺得:軍隊還沒有過來,還不是鼓掌的時候,正想車轉頭來向衆人說,不要忙,你們看我拍手的時候你們才拍手!可是那隊伍裏的人們也跟着鼓起掌來了,有些人還伸起手來一招一招地,大聲喊:

  “歡迎同胞參加!”而那幾個熟人就特別向他招着。

  王志剛在眼前出現了。他是在馬路中心一退一步地走着的,在面向着隊伍提頭唱歌,兩隻手杆用力地揮舞着。他沒有戴帽子,黑髮零亂地在頭上分披着,隨着歌聲的節拍搖動。從背後望去,可以看見他那健康的圓圓的紅銅色的側臉,耳朵被陽光照得明亮。他那寬闊的肩膀罩着飛行師的黃色短裝,更加顯得他的結實,跳動而且活潑。

  ……

  大家齊來歡送,

  大家齊來歡送,

  救中國,

  救中國!

  衆人將將唱完這一個歌,王志剛就車轉身來了,立刻現出他那愉快的紅銅色圓臉的全部,一對黑色大眼瞳在那亮藍的眼中心射出極端興奮的光芒,跟那多血色的臉龐,亮晶晶的高額陪襯得越加年青而強旺。他一眼看見張振華,就像蝦子似的,動動他那柔軟的身段,一跳就過來了,將他的手一拉:

  “走!去參加吧!”

  張振華皺起眉頭,覺得他當着衆人的面前做出這魯莽的舉動,簡直是太沒有把他尊重,但衆人都車轉頭來看他,他又覺得不好推託,就只得跟着王志剛向着隊伍來了。他把嘴鬥攏王志剛的耳邊說:

  “李侃然哪?我要找他!”

  “啦!在後頭!”王志剛伸手一指。

  張振華就停住腳步,讓隊伍過去。王志剛就向着隊伍,高高舉起一個拳頭,眼睛,鼻孔,嘴呀的全大大地張開,喊着口號,一跳一跳地去了。

  在救亡團體的尾巴上,就看見李侃然。

  李侃然是一個長馬臉,兩道緞子樣的劍眉很明顯地擺在那一對帶着沉默味的眼睛上邊,一條端正的鼻子嵌在那臉部的中央,把他的態度顯得非常慎重,他那頭上的鋪滿灰塵的舊博士帽,他那身上的青布長袍,就像天造地設一般,跟他的態度配合得如此恰如其分。他文靜地跟着衆人唱着歌,劍眉也隨之而一揚一揚地。張振華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道:

  “正有要緊事情找你!”

  火炮聲在兩邊震耳欲聾地響着,歌聲雄壯地淹沒了一切,張振華的聲音就顯得非常渺小了。李侃然一點也沒有聽見,一面唱着,一面似懂非懂地點着頭。張振華只得拍拍他的肩膀,一把將他拉出行列來。李侃然愕然了,兩道劍眉鬥得緊緊地,望着張振華的臉,彷彿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來似的。而這時張振華的臉也有些不尋常,那在一頂博士帽下邊的瘦骨嶙峋的臉,彷彿心事很重的神氣,那本來很突出的眼圈骨和鼻樑骨更加顯然地突起着,瞳仁在那凹下的眼圈骨裏定定地看着他。他們這麼對視了幾秒鐘,張振華只得再向他解釋;但衆人的歌聲太大,李侃然還是沒有聽清楚,但他想:

  “也許他有什麼特別要緊的事,不便在許多人面前說出吧?”

  於是就同他在街邊的人叢中站着。學生的隊伍已唱着歌過去了,接着來的就是開上前線殺敵的軍隊,一個個武裝齊全精神抖擻地,一下一下喊出聲震瓦屋的口號:

  “誓死抗日!”樹林般的手臂舉起來了。

  “收復失地!”樹林般的手臂又舉起來了。

  “中華民族解放萬歲!”樹林般的手臂又舉起來了。

  李侃然跟着羣衆一同鼓掌了。忽然一封厚厚的信塞進他拍着的手心裏來,他吃了一驚,車轉頭來望着張振華;張振華就給了他一個笑臉,那凹下的眼瞼都笑得眯了起來。李侃然於是意識到,這信封裏頭一定是自己擬的××抗敵會的簡章草稿,前天送請張振華修改的,他現在送還自己,也許已經改好了。

  “多謝你!”他眉毛一揚,注目看他一下,表示感激。一面將信封揣進懷裏,一面就轉身打算追趕前面隊伍去了。

  “對不住!”張振華的耳根微微一紅,頓時蔓延到瘦頰上,連眼圈骨那兒也紅了。他把眼睛眯笑成一條縫,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沒有時間改咧!”

  像什麼東西在腦殼上捶打一下,李侃然呆了。

  “怎麼咧?”他腦子裏畫上了一個問號。軍隊在他面前過着,火炮聲,口號聲,拍掌聲,雖然在他耳邊響着,但都好像離得遠遠的。他的心頭完全爲一種責任問題攪動了:

  “那天你不是說,我這簡章擬得太繁了嗎?你已經答應改,爲什麼到此刻才說沒有時間?”他想。

  “不是今天下午就要開成立會了麼?”他那長馬臉顯得更長了,兩道劍眉鬥緊着說道,“這時候哪還來得及?”

  張振華仍然保持着他那笑眯了的眼睛,說:

  “我就是想給你送到你家裏來的哈!想不到我們在這兒碰着……”

  他見李侃然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走過的無數士兵的腿腳,覺得很傷了他的自尊心,臉色立刻變得嚴正,語氣也稍稍強硬:

  “自然這回是對不住!但是我有什麼法子呢?要上課,又要給學生改卷子,又有些不得已的應酬……”

  “應酬!”李侃然回聲似的。同時對那聲音感到一種重壓,於是一股氣憤在肚子裏涌起來了。心頭抱怨着:

  “是你那應酬要緊?還是救亡工作要緊?”

  但是另一種聲音卻在他耳邊響着:

  “唉,李侃然!你在搞些什麼名堂哈!這樣幾天你連簡章都還沒有搞好麼?嗤,我們還以爲你行咧!”

  他彷彿就看見許多張面孔,許多張嘴巴,在批評他,責備他,心裏感到不安起來。他立刻警醒着自己:

  “是的,這是我自己的責任,我何必盡怪人家呢?”

  他擡起頭來,隊伍已過完了,滿是耀眼的煙塵跟那把陽光攪得很零亂的奔忙的人影,車輛亂衝着,人叫着。一個癩頭孩子擠翻在地上了,他兩步上前,彎下腰去把孩子拉起來。那孩子咧開小嘴巴哭着,用一個拳頭滾着眼睛。他於是想道:

  “是的,我們的將士是開上前線殺敵去了,然而我們這後方卻還是如此混亂!人與人間還是那麼的冷酷!……只有工作,是的,這是我們的責任!”

  “好吧!”他走回張振華的面前說道,“這簡章我去重新刪改吧。不過還是請你幫我一下,一路到我那兒去如何?”

  “唔,對不住!”張振華又把凹下的眼睛眯笑成一條縫了,“真的,此刻有一個學校請我去演講,我不得不去咧!”說着,他就把博士帽在頭頂稍稍提一提,踏下階沿,但遂又回過頭來,把手向空中一舉道:

  “好,如果我來得及,等一會兒我一定來!”走了,他那穿着灰布長衫子的肩膀,一搖一搖地在人叢中擠着,他那博士帽彷彿是浮在人流的頂上似的,一高一低地動着,很遠都還看得見。但不久,也就消失在殘餘的煙霧裏了,剩下的就是混亂的互相推擠着的人影。


  關於張振華,李侃然想了許多。記得開戰不久,張振華從北平回來,第一次的會見是在一個座談會上。一個大餐桌圍坐了許多人,白光的電燈泡吊在當中。香菸的煙霧充滿了房間,在電燈周圍迴旋着許多白的菸圈。人們你一嘴我一舌地談論着。只有張振華用兩隻肘拐撐在桌沿,兩手捧着偏起的臉,眯細着眼睛看着每個說話的嘴巴,每個把話說完,他都把眉頭皺一皺,彷彿別人的意見都是那麼幼稚似的。衆人談得太多了,最後都掉過頭來望着他,請他發表意見;有一位青年還站起來鄭重地說,希望我們的救亡前輩給我們一些指示。他才把眼睛閉一閉,咳嗽一聲,之後就說了一遍組織得非常嚴密的理論,末了,他主張:“我們應該趕快成立一個救亡組織,成爲我們指導的組織,抓緊每分每秒,集中精力,把民衆迅速地動員起來!”全場一致鼓掌了。他帶着滿不在乎的樣子,又把兩肘撐在桌上,捧着了那張眯細了眼睛的臉。過幾天,那組織因爲環境的關係失敗了,李侃然遇見他時,他就憤憤地挺着眼圈骨說道:

  “這些救亡分子簡直不行!顧慮什麼呢?幹起來就是,難道在北平的時候,我們沒有幹嗎?我給他們提出些很好的意見,但是他們不聽!不聽算了,我反正是一個人,環境不對,說不定哪天把草鞋一穿還是走我的!”

  後來就聽見他很忙,說是爲了生活並且爲了將來的路費,不能不找一個職業——自然是合乎身份的職業。他跟李侃然說:

  “唉,真沒有辦法!說是我‘紅’得很!××大學不敢聘我,只好教中學了!媽的,反正我只是準備幾個路費!其實我要找一兩百塊錢的事並不難,有好些從前的同學和過去的好朋友還打聽我,‘振華回來了嗎?’但我不願去找他們,他們和我走的路是不同的!要想升官發財我今天不是這樣子!哈哈!”

  一幕又一幕的印象在李侃然的腦子裏閃爍着,他把它加以考量,分析,到了跨進自己的房間,從牀邊經過,在一張寫字檯前坐了下來的時候,那印象還在他的腦皮質上粘着不去。他於是一手把簡章稿紙鋪開,一手拿杯子倒了些水在墨盤裏,磨起墨來。不知怎麼忽然來了一個結論了:

  “是的,一切還是隻有靠我們自己認真地工作起來才行的!”

  但周圍許多聲音向他襲來了,麻將聲很清脆地拍打着桌面,砰砰訇訇的,中間還夾着胖大的喊聲:“和了和了!”接着就哄起一陣哈哈。這是從上房那家人家傳來的。對面廂房那家,則在放着留聲機:“桃花江是美人窩……”那種淫靡中帶着肉麻的尖脆聲音,很刺耳地不斷涌來;滴滴答,滴滴答,窗外的街上,那賣擔擔麪的,很響地敲着梆梆。“花生呵!脆花生呵!”“橘子!甜橘子!”這各種各樣的聲音,混雜着,沸騰着,越來越多,越來越響,把他的腦子完全擾亂了。他竭力不聽它,收緊自己的注意,看着稿紙,但那些聲音卻在他耳朵裏吵得厲害。他將將看了兩行:

  第一條 本會定名爲××抗敵會。

  第二條 本會以擁護政府抗戰到底,協助政府進行抗敵宣傳,動員民衆參加抗戰爲宗旨。

  忽然,在許多聲音中,又加上叮叮叮的鈴聲了。

  “李先生!收信!”是一個沙喉嚨的喊聲。

  他皺起眉頭,跑出天井來,一個綠衣郵差把信遞到他手上,就兩手推着腳踏車出去了。

  對面那家,有一對男女的頭併攏地在窗口晃動着,隨着《桃花江》的調子有節拍地蕩來又蕩去,發光閃耀着,大概又是在跳舞了。

  “這些從戰區裏逃來的高等難民!”李侃然的胸脯鼓動着,心裏感到非常地不舒服,而上房那家則用噼啪的麻將聲向他示威。

  “哼,前方將士如何地在同敵人浴血抗戰!而這些傢伙卻……”他喃喃着,心尖上像壓上一塊石頭,就回進房裏來了。

  “越是有這些現象,越是應該加緊工作!”最後,他堅決地想到。

  他把信封一看,是母親寄來的。

  “這信可以慢點看,”他對自己說,“重要的是先把簡章先改好來!”就原封不動地把信丟在桌上了,拿起筆來開始修改簡章。那些歌聲呀,牌聲呀,叫聲呀,仍然在他耳邊亂七八糟地糾纏着,但他的心已封得非常堅固,不再被擾亂,在稿紙上走着筆尖,順利地工作起來了。窗外流走着浮雲,遮蔽了陽光,使得屋子陰暗下來,以致稿紙趨於暗淡,但他已彷彿一點都不覺得。

  “侃然,你弄好了麼?”一個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他非常鈍感地側着頭想一想這是哪個的聲音之後,才車轉身來,見是長杆子的張振華。

  “你不是去講演麼?爲什麼這樣快?”

  “那些學生也都去送出徵將士去了哈!時間改了!”張振華說着,那灰布長衫在門框那兒一飄,就走到桌子邊來。

  “你來得正好。請稍坐坐吧,我就要刪改好了,請幫忙斟酌斟酌……”李侃然用筆尖向牀上一指,就又反身伏在桌子上。

  張振華坐在牀邊,兩手支在牀心,一個斜躺的姿勢。突然從對面廂房傳來唱小旦的聲音,那打牌聲裏也起了吼叫,但並沒有引起張振華的注意,他的腦子裏正在不斷涌現出他的講演底稿:

  “在西方——這三個字一開頭就要說得響亮點……在西方,德,意法西斯帝國主義,唆使它們的走狗西班牙叛軍佛朗哥,向着西班牙政府進攻;在東方!……這三個字也要說得響亮點……日本法西斯帝國主義,以瘋狂的殘酷的行動向着我們中國進攻!全世界已經到了革命與戰爭的偉大時代!……這是冒頭。”他想,眼前就彷彿現出一幅畫景:只見坐滿一個大講堂的學生們的頭,都靜靜地翹起望着他,無數張年青的面孔都那麼嚴肅地,對他表示敬意。他這長杆子的身材站在講臺上,稍稍偏着頭,伸出右手向他們指點着。他記起有誰說過,偉人蘇格拉底是極其善於雄辯的,講演時就有着這樣的姿勢。他的眼光通過鼻尖子望過去,那畫景消失了,單看見李侃然那彎在桌上筆不停揮的手,那眼角起着魚尾紋的長長的側臉,是那麼單純而愚蠢的。

  “他那樣子很像一箇中學生!”他的腦子裏忽然掠過這麼一個思想。

  他站起來了,伸手翻着桌子上的一堆書,拿起厚厚一本《社會史綱》來,翻了兩頁,就放下了,又拿起另一本《大衆哲學》,用兩個指頭夾着封面,翻開,但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就那麼把書停在胸前,微笑地眯細着眼睛說:

  “你看過《新哲學大綱》麼?這本書你很該看一看……”他習慣地把頭稍稍偏着,伸出右手,他立刻又記起這是蘇格拉底式。

  李侃然正在用了最大的注意力工作着。張振華好像感到一點點失望,就要把右手收回,但李侃然忽然擡起驚愕的臉來望着他,那鬥緊的兩道劍眉攢聚在那長馬臉的中央,簡直是多麼愚蠢的雕像呵!他於是用手指熱心地畫着書本道:

  “我是說,你頂好看看《新哲學大綱》……”

  “唔!”不知這是肯定呢,還是否定,李侃然“唔”了之後,又埋下頭去工作起來了。但立刻李侃然就覺得自己這態度是不好的,於是一邊寫,一邊說:

  “是的,我從前看過一半……”

  “嗯,你應該把它看完,頂好是多看幾遍。”張振華把嘴杵攏一點,“你如果沒有,我那裏有——”隨即他直起身子來嘆一口氣,“唉,可惜我有許許多多的好書,這回通通丟在北平,給日本鬼子弄光了!那是我十多年的成績呵!從前我真是穿吃都捨不得,全都買書了!”他忽然有所感觸,坐回牀邊,用兩手扣着後腦勺,沉入深思裏。忽然一種聲音牽引了他,他豎起耳朵,就清楚地聽見一個尖脆的聲音唱道:

  “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

  而眼前的紙窗,在日光下映着那搖晃的樹葉的黑色剪影,這唱聲,這景象,簡直又彷彿坐在北平的公寓裏一般。在那樣的地方,在工作之餘,一個人躺在籐睡椅上,讓日光和樹影吻着臉頰,手指還夾着一支嫋嫋升起煙線的香菸,那該是如何舒服的休息呢?

  “你在北平,你不是被捕過麼?

  “是哈是哈!”張振華聽見他又提到他生命史上最光榮的一頁,立刻把眉毛在眼圈骨上一揚,一翻下了牀,笑眯了眼睛,“是哈是哈!那是‘一·二八’發生以後的事了!我那時在救國會裏,簡章啦,宣言啦,全是我一個人幹!被捕的那天,我還正在起草一張宣言哩!”

  他無意地把窗子的扇格推開,屋子頓時明亮起來,日光在窗口跳躍着,刺人的眼睛,鋪着白布臥單的牀,堆滿書的桌子,以及李侃然的長馬臉都反映得鮮明而清楚。這刺激了他,胸脯都鼓盪起來。

  “那回的情形真是嚴重得很!”他繼續道,“被捕的,我們一共三個,在監獄裏,我向他們說,‘爲了中華民族,硬氣點!’但是纔看見老虎凳的時候,老陳簡直嚇昏了!但是認真說起來,那實在是殘酷得很……”

  李侃然站起來了,把改好了的簡章送到他手上。但他還在興奮着,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什麼東西,馬上又放在桌上,嘴脣邊沿跳濺起白泡沫,又說下去:

  “但是我,並不把它放在眼裏,雖然我昏死過去幾次——因爲他們實在把我看得太重要了!想起來,那實在是殘酷到……”

  他從前曾經說昏死過一次,現在卻忽然說是“幾次”,李侃然不禁笑一笑,又把簡章送到他手上,他這回纔看了起來。李侃然靜靜地守着他一條一條地看下去。

  一陣涼風從窗口吹了進來,噓着人的面頰,幾片樹葉脫落下來,嘆息地撞着枝幹,一飄一搖地落到地上。張振華忽然車轉頭去看看,自語道:

  “在監獄裏聽見這樣的聲音是很淒涼的!”

  李侃然着急地皺起眉頭,但又覺得不好十分催逼他,只得靜靜地等他把話說完後又看簡章。只見他翻到第二張時,眼圈骨忽然聳起,眉心擠成溝結。他立刻感到不安,彷彿身上穿着硬毛襯衣似的,脊樑都冒出微汗。等他看完了時,便振起精神,看他說出什麼意見。但張振華卻老是捧着那稿紙,沉吟着。他只得問了:

  “呃,振華請不客氣的……”

  “我覺得你的字倒寫得很漂亮的……”張振華沉吟了之後,終於說了。

  李侃然的臉上立刻起了紅雲,好像感受了侮辱,就把草稿收了回來,摺疊着。

  “他生氣了!”張振華想,趕快又從他手上奪了回來,哈哈笑道:

  “不多心!不多心!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的!”

  “沒有關係!”李侃然平靜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張振華這回才真的感到一種強有力的意識在他的血液裏擡頭了,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強烈,彷彿一種聲音在責備他自己:

  “我剛纔爲什麼要對他敷衍呢?我是應該積極指導他的!要不然,素以‘老資格’看我的他,會起怎樣的感想呢?”

  “侃然!”他帶着一種教師將就學生的樣子,湊到他面前,用兩個肘拐撐在桌上,偏了頭說道,“對於這簡章,我以爲你這樣改,就很好。的確,你辦事是很認真的!”他說到這一句,就特別眯細起含笑的眼睛,看了李侃然一眼,“請恕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吧,我覺得這一條還應該修改一下,”他伸一根指頭點在第九條上,“關於組織這一項,你這一刪又刪得太簡了!你說?”

  李侃然沒有回答,等到聽他把那第九條詳細地解釋了之後,又覺得自己這太給人以難堪的沉默態度是不對的,便笑道:

  “呵呵,不錯不錯!我將才把它忽略了!”就提起筆來。

  張振華感到非常的高興,手掌拍着李侃然的肩膀:

  “呵,你真是太好了!肯接受別人的意見!”見李侃然笑一笑,就又滔滔地說下去,“這樣的事情,其實是很簡單的!重要的是經驗,從前我在北平的時候……”他說到這裏,就把右手伸出來指點着,但李侃然忽然站起來說道:

  “振華!我後來想了想,覺得那天籌備會上,有些人提出意見,希望大會的成立頂好稍緩兩天,再多方面去接洽那些還沒有來參加的人。但是當時大家都對這意見沒有引起重視,很快就否決了!……”

  “那是吳大雄提出的意見!這人我頂討厭他,光愛說漂亮話,出風頭,一點事情也不做,從前我們在北平的時候……”他說到“北平”兩個字,又把右手伸起來了。

  李侃然立刻提醒他:

  “其實那天不僅吳大雄一個人提的呵!”

  “從前我在北平的時候,我在救國會裏,他曾經跑來會我,哎哎,你不要打斷我的話嘛!我曉得,不管是他一個人也好,很多人也好,他這意見是錯的!”他立刻想糾正這意見,只有拿出自己的理論來,於是把眼圈骨挺起,凹下的眼睛睜得大一點,把句子組織得像一篇論文似的說了起來,還用手掌在面前一推一蕩的,以助他那說話的氣勢,“我們本質地說起來,在今天,日本法西斯帝國主義瘋狂地野蠻地無恥地進行它的企圖滅亡我們這中華民族的今日,在我們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國作爲反帝反封建的先鋒,必然地是知識分子,從歷史的經驗說來,‘五四’‘五卅’‘九一八’‘一二·九’,種種運動都證明知識分子必然而且應該參加到鬥爭裏來,”他用手掌抹抹額上的汗水,話是不斷地繼續着,“這抗敵會在發起之先,不是曾經各方面都接洽過的,自然不能否認,這回的接洽是不周到,可是,”他拿兩個指頭橐橐地敲着桌面,幫助他這句話的力量,“可是我們何必一定要磕頭禮拜的請來了才能開會喃?(橐橐橐)他們不會自己來嗎?(橐橐橐)何況我們曾經發過帖子的。(橐橐橐)自然,我們辦事情不能不小心,仔細,但也不必太兢兢業業,不然做人也太難了!”(橐橐橐)他忽然把那手舉了起來,“從前我們在北平的時候……自然,此刻又不同的……不過……”

  這貫穿着老長老長的無窮的名詞和術語的話,李侃然還是耐心地聽下去,看他說完了,拿出手巾來揩着額角的時候,才笑道:

  “理論倒是一篇理論……”

  “理論是實踐的反映!”

  “自然,知識分子應該參加到鬥爭裏來,然而事實是需要我們想方法來推動……”

  張振華立刻糾正他的話道:

  “注意!我是說‘知識分子必然而且應該’,我當中有一個‘必然’,注意!有一個‘必然’!”

  “好吧,就算有一個‘必然’吧!但事實上需要我們——”

  張振華又打斷他的話道:

  “怎麼‘就算有一個必然’?我是確確實實說了‘必然’的!”他用兩個指頭在桌上敲着,臉都漲得通紅了。

  李侃然感到一種威壓,只得沉默了,把眼光向着窗外,只見有幾個麻雀唧唧地在樹椏上跳着,撲着翅膀飛了開去。金黃的日光已爬進窗來不少了,他就從桌上拿起火車表來道:

  “呵呵,開會的時間快到了!我們現在去吧!”

  “忙什麼?此刻才一點半!離兩點鐘開會的時間還早得很哩!我從前才從北平回來的時候就上過不少的當!兩點半去都還早!”

  “可是我們自己還是得遵守時間哈!”李侃然一邊說,一邊就收拾桌子上的東西,把家裏來的信裝進衣袋裏,加添道,“不然大家都一同腐化了!”

  這後面的一句話,使張振華怔了一怔,但隨即一轉,把眼睛眯笑成一條縫,拍拍他的肩膀道:

  “哈哈,如何?我說你老弟確是不錯的!的確,他們都太腐化了!好,我陪你走吧!”


  他們兩個並肩在街上走着。

  雲堆積在天邊,像將將收穫起來的新鮮棉花,鼓脹着向天中突起,邊緣白得如銀,襯着藍天跟那孤懸在高空的太陽,更顯得非常可愛。滿街是一片照徹一切的黃閃閃的光,行道樹的枯葉都彷彿有了蘇生的模樣。只有人卻是懶懶的,那坐在每家店鋪裏的人們,有的在胸前抄着兩手望街,有的在勉強張着瞌睡的眼睛;而街上各種各色憧憧來往的人影,在這掃乾淨了火炮紙花的馬路上,有的把兩手搭在背後,駝着背,踏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慢條斯理地走着,有的則在張開嘴巴東張西望地一路鑑賞着各種鋪面。這簡直與先前送軍隊出征時的景象大大不同,好像那時是一個世界,此刻又另是一個世界似的。兩個摩登女郎走來了,一色油光捲曲的飛機頭,一色通體漂亮的紅綢旗袍外加時興披風,一色的有着一根黑柱子的高跟鞋,像學過兵操似的,走得挺整齊,一個口裏說着下江口音,一個口裏則說着本地口音。另一個穿着方肩頭西裝的摩登男士,就站在街心,用色情的眼睛把她兩個死死瞅着,嘴巴都掛了下來,引得全街的人都笑了。張振華看了一陣,回過頭來,就嘆一口氣:

  “我對我們這後方,真是悲觀得很!”

  李侃然用那一對帶沉默味的眼睛望着他:

  “爲什麼?”

  “你看嘛!抗戰以來,我們這後方和抗戰前有什麼不同?所不同的,恐怕就是增加了許多高等難民來享樂吧!”

  “自然,”李侃然一邊走,一邊回答,“可是今天送出徵的情形,是令人值得興奮的事!舊的生活,其實已經在改變了的!重要的是我們要加緊工作!”

  “你很樂觀。但工作——”張振華還沒有把這句話說完,“可是你看!”他忽然把手向一家戲園跟幾家酒樓一指。

  那是一家門面高大而且金碧輝煌的戲園,大鑼大鼓聲瀑布一般轟傳出來,咚咚哐哐地,門口掛着《濟公活佛》跟“客滿”的牌子。黃銅跟白銅的各種包車整齊地排了一長串。戲園對面幾家新開的華貴酒樓前,一字兒停着雪亮的汽車五輛,樓上則正飛下吵架似的划拳聲來:

  “四喜四喜!高升高升!”

  “我真是希望敵機來丟兩個炸彈!看他們醒不醒!”張振華用他那指點着的手在空中一揮,憤激地說,“醉生夢死的人太多了!這簡直是抗戰中的障礙!”他忽然想起什麼來似的,一下子站住了,把博士帽頂一摸:

  “呵呵,我要從這兒轉彎了!你一個人先去吧!”

  “你有什麼事嗎?”李侃然詫異地問。

  “沒有什麼,因爲一個朋友才從戰區逃來,他今天請酒,我不得不去應酬一下!這實在是不得已。老實說,我是討厭這些無聊應酬的!”


  李侃然覺得需要找一個伴侶,免得一個人孤清清地坐在會場等,便向着××救亡室來找趙世榮跟老孫,同時看看趙世榮整理的籌備會記錄弄好沒有。踏進救亡室的大門,只見有兩個青年坐在裏邊的桌子上看書,把那亂髮的頭埋得那麼低,專心致志地看着。看他進來時,都掉頭望了他一望,又回過去看他們的書了。

  他於是踏進第二個房間的門,從極光亮的地方到了這有點陰暗的房間,眼睛一下子受不住這急變,一時起了昏花,看不清楚面前的一切,但一候兒,也就看清楚了。

  這房間裏有四張桌子,分開靠着兩邊的壁頭,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彎身在上面,藉着靠前邊壁上的一洞紙糊的小方窗的光在工作着;那光是微弱的淡黃色,斜射進來,像弧光燈似的剛好照着那四張桌子,許多微塵在光波里遊走着,像關在玻璃缸裏的小蟲一般。有一個人在印油印,滿手塗得是油墨,他拿油墨滾子在油印機上一滾的時候,那長長的頭髮就吊下來垂在額角,以致他不得不把頭向上一搖,但那些頭髮不肯回到上面,立刻又亂紛紛地垂下來了。有兩個則在拿着筆寫着什麼,不斷地在紙上移動。只有那很年青的小陳在那兒講着話:

  “喂喂,老孫你看見那夏伯陽就是這樣把手一甩麼?”一個紙團就打在一個人的鼻尖子上。那人把筆一擱:

  “唉,小陳!你怎麼光是搗亂!人家老趙這東西馬上就要要的!”掉過頭來,就現出一個戴着黑邊眼鏡,額角許多橫皺的臉,那是一個瘦削的尖臉,顯示出工作過度的蒼白,配着兩邊分開但有些倔強直立的頭髮,跟那鱸魚似的嘴脣,表現出他這人性格的堅定——這就是老孫。當他掉過頭來時,已一眼看見李侃然,就一手扶着眼鏡,笑着走過來了,額上的橫紋擠刻得非常密而明顯。

  “呃,你將才在路上走着走着,怎麼一下子就不見了?我們還以爲你一路到了東門外車站的咧!”

  “因爲一個朋友在半路上把我拖住了!”李侃然有點惶惑地說,但立刻加添,“有點要緊事!”

  “啥子朋友哈!嗯?”小陳調皮地跑過來,眼睛彷彿大有深意似的。

  老孫笑道:

  “別跟人家開玩笑!我知道老李是不會的!你今天沒有跟着出城,真可惜!”

  “哎喲!今天真是緊張熱烈得很!”小陳手舞足蹈地說,“你看,我們大家把他們送到車站外的時候,那一旅人的軍隊就坐在馬路上,坐了一長串,我們於是分開來向他們講演,他們就向我們唱《當兵歌》,還說‘給你們逮幾個鬼子回來拴在公園裏,大家看’咧!……”他眉飛色舞地,還比着手勢,形容那些兵士講話的姿態。

  “老趙回來了麼?”

  “回來了!”老孫說,“你要找他麼?”

  “你要找他麼?”小陳一嘴就搶過去了,“真倒黴!我們同他將將從東門外回來,他就給××宣傳團拉去呢!唔,你別提他了吧!他真是忙得很!他那天答應人家幫寫五十張標語的,到今天還沒時間給人家寫,老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拉起跑了!”

  “糟糕!我們就要開會了哈!他的記錄整理出來沒有?”

  “別說他的記錄了吧!”老孫說,但小陳立刻又搶去了:

  “別說他的記錄了吧!你看,他連在我們救亡室擔任的整理圖書,都還沒有整理好咧!”說着,向着那光線不容易射到的那邊一跳,用手指着那靠壁的一排書架。

  在那昏弱的余光中,那白木做成的有着四格橫板的書架上,那許多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精裝平裝的書籍,果然亂七八糟地堆着,有兩本還像攤開四肢睡懶覺一樣躺在書架的腳邊。李侃然的劍眉皺起來了:

  “爲什麼?”

  老孫把那鱸魚似的嘴一開,嘆了一口氣,就一手扶着眼鏡,一手去把那兩本書拾起放在書架上,同時說:

  “唉,他的時間太不夠了!但他又老愛到處包攬!你看吧,連這記錄都是臨時拉我的夫!”

  李侃然跟着老孫走到桌子邊,拿起記錄簿,見才整理了一半,便立刻呆着了。停了一候兒,才喃喃道:

  “開會時間馬上就要到了,還沒有整理好!”

  其餘的幾個人都擠攏來了,圍着他看着,中間堆起了一堆黑影。那印油印的笑一笑,把一雙黑手搓一搓,又依然拿起滾子回到原位印了起來,一邊說:

  “一個人其實專做一件事就好了!我就專印我的油印!”

  另一個一直沒有講話的那位,則批評道:

  “專做一件事,固然好,但兼一點也沒有關係!不過他總是那樣的脾氣!以後頂好少派他的工作!”

  “哪個派他呵!”小陳拈起那塊紙團在手上拋着說,“他這人,生怕啥事不舉他!大家都曉得他的脾氣,無論啥子會,人家總跟他蒜談子(開玩笑),喊聲‘舉趙世榮呵!’,他總是馬上就站起來了!就好像在他們鄉下幹活路一樣!你曉得吧,他向我擺談過,從前他父親打家產官司倒黴的時候,他父親在鄉下逼着他幹過活路,自己種地!但是他父親弄了一筆錢送他到省城來讀書過後,陡然在鄉下有名了!所以他現在到處都愛攢一哈!”

  老孫向他正色道:

  “別隨便亂說人家!”

  門外邊忽然起了嘈雜聲。

  “哈!老趙來啦!”小陳跳了過去說。

  大家都旋風似的車過頭去,果然聽見趙世榮那特有的說話聲——他每句話都幾乎要加一個“的時候”,彷彿當作標點似的。

  “唉唉,我說過的時候,答應下來的事的時候,龜兒子纔不幹!但是我這時候的時候,要去開會去了哈!標語的時候,我一定今晚上來寫,好不好?”

  “你總是吹!”另一個脆而響的聲音,“大家只等你的啦。”

  “你罵哪個?龜兒子的時候才吹!今晚上的時候,不做好,不算人!”

  “不行!你……”

  “唉唉,我已經的時候,說過了嘛!我給你的時候,賭咒好不好?”這顯然,他說得急起來了,令人想見他那蛋圓形的油黑臉上,皺着兩道粗黑眉毛的神氣。小陳是在門邊哈哈大笑了,還用手拍着大腿。接着就看見趙世榮同老劉拉拉扯扯地進來了。趙世榮那鵝卵石似的光潔的臉,滿鋪着一層薄薄的油汗,閃爍着一種光亮,微塌的鼻尖子彷彿玻璃似的射着一點白光。他一看見李侃然,便好像忽然得救一般,把兩道粗眉一展:

  “你看嘛!人家的時候,來催我來了?我的記錄的時候,還沒有搞好哩!”

  他轉過身來,就現出他那寬厚的肩膀,堅實的胸膛,青布學生裝在他身上都緊繃繃的!他走到李侃然的面前,臉上帶着一種鄉下人的忸怩,油黑色裏透出微紅。

  “實在的時候,很糟糕!”他說,“因爲我自從那天的時候,開會過後的時候,××劇團的時候,又拉我幫他們的時候,演街頭劇去了!所以的時候……”

  “噢咿噢咿!你別說你那街頭劇了吧!”小陳笑着蹦到他面前,“那真笑死了!你演的那《放下你的鞭子》的大徒弟,唔!我看你還是莫如演鞭子的好!”末了,他模仿着他的腔調說出最後一句話:“你的時候,連鼓的時候,都敲不來哩!”

  周圍就是一陣哈哈。趙世榮的臉立刻通紅了,憤憤地向着衆人伸出兩手道:

  “人家的時候,把手杆都給你拉彎了的時候,拉你去演的時候,你又咋個的時候不去喃?現在的時候,倒來說風涼話!”

  印油印的那個放下油墨滾子,用手指着他批評起來了:

  “說句你不慪氣的話!的確,一個人專做一件事就好了!這樣才做得精!你看我……”

  另外坐在那邊寫字的一個,也插進來,但他的批評又是另一種的:

  “兼一兩件事,其實是不要緊的!比如我。不過,你實在弄得太多了!”

  老孫看見趙世榮只是把手指摸弄着桌角,給衆人說得非常窘的樣子,就趕快給他解圍,拉他一把道:

  “算了算了!我們說起來,其實都也有缺點的!老趙雖然也有缺點,但他很熱心!來來來,我們來說正經話吧,哪,你的筆,哪,你的記錄簿,還有一半,你自己趕快整理好吧!因爲你這字太草,我搞起來太慢……”

  但是小陳不服氣地:

  “是的,他熱心!我們不能否認!可是光熱心,事情抓了很多不做算啥子呢?”

  老孫把兩手一攤道:

  “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麼?我們今天的救亡工作還做得不夠,新的幹部還沒有起來!”

  這最後一句話很合了衆人的心了,印油印的那個把頭髮向上一搖,擡起臉來:

  “老孫!有你的!”

  於是大家都就不說話了,彼此都默默地咀嚼着那句話,各自埋頭工作起來,形成一片心心相印的融和空氣。李侃然感動了,雖然是站在微弱的光線中,卻彷彿覺得置身在溫暖而健康的氣息裏。而對於老孫特別起着深刻的印象,於是重新注意地看着他的臉:那瘦削的尖臉,眼睛很大,閃爍在眼鏡後面,看人總是那麼堅定的,鱸魚似的嘴脣上有兩撇淺淺的鬍子。這面孔不過纔會過兩三次——因爲他在外省工作多年新回來不久——然而此刻卻覺得特別親切。於是伸手拉着他的手肘道:

  “呃呃,老孫我總是把你的名字忘記了!”

  老孫正伏在桌角,看着趙世榮工作,聽見他一問,這才翻身過來,一手扶着眼鏡笑道:

  “呵,我叫孫誠。”

  “好吧,我們不攪他,先去了吧?”

  孫誠的眼光在鏡框後閃了一閃。

  “我們一路去,很好。”他說,“不過,時間不多了,我看還是我守着他幫同整理起來好些。”

  對於他這種誠懇而熱烈地幫助別人的態度,李侃然起了激動。

  “好吧!”他從心底裏迸出來這愉快的一聲,那聲音裏充滿着熱流,自己都覺得那是帶着一種過分的興奮而顫抖地說出來的。他緊緊地捏捏他的手肘,就出來了。


  “當……當……當……當……”一輛雪亮的白銅包車迎面飛來了,衝過許多街車前面直跑。行人都紛紛讓開。李侃然趕快向旁邊一閃,躲避一下那威風,但背後卻忽然拋來一聲:

  “李兄!”

  他掉頭一望,這纔看清了坐在車上的是吳大雄。他那矮矮的,胖胖的身材,以及那圓圓的頭顱,飽滿的面龐,令人想起一個皮球,那戴在頭上的新的灰呢博士帽,簡直把他裝飾得那麼堂哉皇哉的神氣。包車伕放下車子,吳大雄就一滾似的跳下來了,兩手理理西裝領子,便伸出來握着李侃然的手,夾雜着一點生硬的北方話說道:

  “你這候兒到灰(會)場取(去)麼?”

  李侃然用那沉默的眼睛看着他,回答得有些冷:

  “是的。你呢?”

  “是呀是呀!我一猜就猜着了!從來就只有你老兄到灰(會)早,很認真,守時間,這實在是你老兄的長處,是我所不及的。不過,你老兄這候兒去,太早了呀!我剛剛經過那門口,進去看了看,連人花花兒都沒有咧!所以我想利用這點時間去灰(會)一個人……”

  李侃然聽了,他這一長串恭維他的話,略略帶了點高興,但同時又有些不舒服,聽他說完了之後,淡然地問道:

  “你去會哪個?”但馬上又覺得這問話是多餘的。忽然吳大雄抓住他的手拖他一把,他一怔,莫名其妙地撞着一個行人,踏上階沿時,老虎似的一輛汽車,就在街心猛烈地咆哮過去了,一陣沖天的灰塵向旁邊撲來。吳大雄一手打着灰塵,一手拿手帕蒙着鼻尖,做了一個厭惡的嘴臉之後,又用手拍拍西裝,這才帶着一種玩笑的口吻說起來了:

  “我這候兒去灰(會)一位‘長’字號兒的。”他笑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同時又用手把餘塵揮着,“他曾經幾次請我到他那兒去,我都沒有取(去)的。因爲我的脾味兒向來就有點不願意同他們這些大人先生們來往。不過呢,他這人還好,你看過高爾基著的《布格羅夫》吧,他就是那養(樣)的人物兒。”他說到這裏,就把眼光透明地看着他,眼眶睜得很大,好像要把眼珠子鼓出來似的,以加強他這話的力量。

  “他對於救亡工作也很熱心的咧!”他又兩手理理西裝領子,繼續說,“因刺(此)我想,高爾基都能夠同布格羅夫來往,何況我們現在是統一戰線呢?像他這樣兒的人,將來對於我們的立案之類一定是有幫助的……”他摸出一個很精緻的煙盒,用大拇指頂開那側面的一分寬的盒蓋,將將現出一個小方孔,一支紙菸就從方孔跳了出來,遞到李侃然面前道:

  “靖(請)抽菸!”

  “呃呃,抽過了!”

  “啊呀!客氣幹嗎?抽嘛,抽嘛!外人麼?”就把紙菸塞在他手上,又摸出火柴。李侃然知道是推不託的,只得抽起來了。

  吳大雄自己含了一支,吹出一連串的菸圈之後,笑道:

  “現在的煙兒真漲得不像話兒了!你看這白金龍香菸兒,一聽兒要一塊兒幾,漲了四五倍兒。呵呵,請問你一下,今天不是要選舉麼?”

  “是的。”

  “據你看來,執委裏邊兒選哪些人?”吳大雄說出了這句話,就用指頭彈彈菸灰,竭力做出那種坦然的態度,然而眼睛卻顯得緊張。

  “這……我還沒有想過……”李侃然窘迫地答道。

  吳大雄見他那遲疑的神色,自己便把眼睛順下去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尖,顯出心事很重的臉相,隨即伸出夾着紙菸的手指敲敲李侃然的肩頭道:

  “據我看,今天這成立大會兒,未免太快一點兒了!因爲有些頗孚重望的人都還沒有約來。雖然在思想上,見解上,各有不同,但是抗日救國這一點兒上總是相同的,對嗎?”

  聽他談到這問題,李侃然立刻改變了淡漠的態度,把香菸拔下嘴來,目不轉睛地望着他。

  “那當然對的。”聽他說完了之後,他回答。但忽然,剛纔張振華對他說過的話“要那麼兢兢業業地,做人也太難了!”有力地抓住他。他對於張振華的這話是覺得不免有些過火的,然而對於吳大雄的那種狡猾的態度,又覺得生理地起着一種反感,他於是加添道:

  “其實都是發過帖子的,他們不來哈!”

  “自然自然——”吳大雄說,但忽然一個顫抖的聲音把他的話打斷了:

  “老爺,請你做一個好事……”遂就看見一隻非常骯髒的手伸到面前來。吳大雄掉頭一看,是一個蓬頭垢面的叫花子,他頓時憤怒了,太陽穴暴起蚯蚓似的青筋,睜大眼睛咆哮道:

  “滾開喔!”馬上用手帕遮着鼻子。

  那叫花子嚇得倒退一步,隨即做起可憐的樣子,扁起嘴,哀求着。

  “車伕!你在幹嗎兒呢?把他拉開去嘛!”他吼道。

  車伕就跑過來給那叫花子一掌,打開了。

  “自然自然,”他這才繼續回到本題說起來,“他們不來,是他們自己方(放)棄。不過呀!五個指頭兒也不齊呵!何況人呢?譬如你我,對於救亡,那不消說的,毫無穩(問)題是百分之百熱心的。然而有些人,卻多少有些兒不同呵!他們雖然也很愛國,但熱心程度總差些,這就要靠大家來推動了!重(總)之,我們不能忘記我們的原則,今天我們的工作是全民族的!無分男女,無分老幼,無分貧富……”

  李侃然對他這一番話,漸漸感到很大的興趣,他的注意力隨着他的話越提越高,覺得那些話都對的,於是張振華的話又被否定了。但聽他說到最後那一句的時候,使他有所感觸,忍不住要掉頭去看了看那剛纔捱了一掌打在旁邊的叫花子。但吳大雄正講得高興,沒有注意,還在說下去:

  “你老兄使(是)一切都瞭解的人,當然使(是)明白的囉!重要的使(是)推動大家去接洽呀!譬如朋友中有些人同各方面兒沒有什麼來往的人,不便去接洽,其實是可以找能去的人的,譬如劉先生,錢先生,還有……”他沉吟着,要說不說的把嘴巴半開着。

  李侃然知道他是想叫自己提他一個,但他沒有提,只張着沉默的眼睛。

  “自然,我也可以算一個。”吳大雄終於只得自己說了,用手指彈彈紙菸,“各方面兒的人算起來我都還熟。不過那天兒我提出的意見,大家沒有注意呀,因此沒有通過,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我雖然想去接洽,但是大家又沒有推舉我,我又怎麼好去呢?對麼?不過,據我看來,這意見,今天兒還可以再提出來讓大家考慮……”

  “今天就要選舉了哈!”

  “是呀是呀!這可糟!”吳大雄皺起眉頭,伸手搔着耳朵。同時用了最大的注意觀察着李侃然的臉色,看他是否對這話確實感到焦急;而李侃然的劍眉確也是那麼鬥緊着的,沉默的眼睛不眨地把他望着。他於是就說下去了:

  “不過,作爲補救之一法兒,頂好在選舉的時候兒,——自然,這不過是我貢獻的意見——多選些各方面兒都熟的人,你老兄以爲如何?”說完之後,就把手彎起來一揚,一線火光從李侃然眼前閃過,一大半截剩餘的紙菸,就躺在街沿下了。他拍拍手,表現出滿不在意的神情,但眼睛卻仍然把李侃然不放鬆地盯住的。

  李侃然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他今天在街上要特別同自己談話,而且繞了那麼許多彎,重要的還是爲的後面那一句。他從吳大雄的眼裏看出了一種針尖似的逼人的光芒,彷彿威脅着他非答應不可似的,一股憎惡的情緒在心裏燃燒起來,他就把眼睛避開了;就在這時候,忽然看見一隻骯髒的手爪捉着那半截紙菸,插在一個污黑臉的嘴上。他於是冷冷地說道:

  “好吧!”

  “那好,我就取(去)了!”吳夫雄立刻伸手把他的手一握,一翻的滾上包車,向他一拱手,腳鈴噹的一聲,車子就飛去了。從車後看去,那前面沖天翹起的弓形車杆,像一道拱門,杆巔閃着刺目的銅光,與太陽爭輝,彷彿在誇耀它的闊氣。吳大雄就像坐在搖籃裏一般,新的灰呢博士帽的頂一搖一蕩地……


  李侃然進了會場的大門,一片大草地就出現在眼前,陽光在那被人踩踏得衰敗了的草上顯出枯黃色,靜悄悄地。一口風把地上的枯葉捲走了幾步,但枯葉不願走,一搖一晃地搖着枯草躺下來了。草場邊一株老樹,向藍天舒服地伸直着它那脫了許多葉子的枝幹;枝幹上停着一羣老鴉,在東張西望的,見人一來,便哇的一聲,全都飛起,掠過陽光把扇着翅膀的影子在草地上面投了一瞥就不見了。李侃然寂寞地望一望,就踏過草地,向着那借來作爲會場的房間走去。

  進了門,一股陰冷的氣息將他周身包裹了來;這間長方形的屋子四壁,以孤清的神色把他望着;一排排的桌子和凳子,構成一道一道的溝形,都張着它們那空虛的大口,在那兒吐出寒氣;從窗扇射進來的陽光也顯得暗淡了;只有窗紙的破洞,彷彿這個房間的嘴巴,在唱着孤獨情調嘆息似的歌,有風從那兒漏進來。他一個人坐在一張桌前,心裏非常地不舒服。掏出火車表來看看,長針已指着十二,是正正的兩點鐘,但還不見有人來。他於是把家裏來的信取出,拆開,抽出信紙,看了下去。信裏頭又是向他訴苦,說是:“汝須知吾家已不如往年,些許田產,已入不敷出,而百物昂貴,生計日艱,債臺高築,望汝償還,聞汝近爲人改卷子生活,非長法也。”接着就是要他到他舅父任上去做一點事,以“振興家業”,最後就說:“難道要救國,連家都不顧了嗎?”他皺一皺眉頭,就把兩手伏在桌上捧着頭臉,呆呆地望着紙窗,好一候兒,才喃喃道:

  “哼,振興家業!做夢!日本人還要來滅你的種咧!”

  他想起前幾年爲了讀大學,向親戚借錢,但得到的只是白眼,有一位長得白胖的舅父,還一手拈着嘴脣上邊梳子似的黑鬍子,一手指着他,教訓了他一頓:

  “這種年頭讀啥子大學!還是哪裏軍隊裏找點事來做做的好!沒有啥子家務的人就不要圖啥子正路功名!”

  他只得張着沉默的眼睛忍受着。但他並不忘記奮鬥,把一些田押給別人。進了大學了,但因爲窮困,冬天還是穿着一件薄薄的污舊夾衫,躲在寢室裏冷得發抖,有些同學經過他的門口,都老遠就輕蔑地把頭轉開去,他也只得把自己沉默的眼睛俯在書本上忍受着。他憤慨於人與人間是如此的冷酷,但同時他從書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命運陷於如此的境地,都是帝國主義侵略的結果,他於是毅然離開學校,起來奮鬥了。

  但他想:母親也可憐!幾十歲了,頭髮已灰白,門牙已脫落,眼睛已深陷,晚上還要逼近豆大的燈火尖着十指縫補什麼衣服之類,而且不斷地咳嗽,心裏就感到非常地痛苦。但他把當前的救亡工作跟它兩相比較,就又覺得那樣的事是渺小了。然而心情總是像流着一種苦汁似的不快,他於是懶懶地把信裝回袋子裏,在地上踱了起來。他希望能夠有一個人來就好。

  忽然,他聽見一段嘹亮的歌聲了: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聲音越唱越高,越高越雄壯。漸漸近來了。他不由得興奮起來。

  “呵!王志剛來了!”

  他走到門邊,就看見那穿着黃色飛行師短裝的王志剛出現在草地上了。那短裝扣得緊緊的,顯出他那強壯而緊扎的身材,那不肯馴靜的跳動的腳步,那甩動得很高的兩手,那圓圓的飽滿的紅銅色的臉,那明亮的帶着夢幻色彩的眼睛,以及那分披在兩邊的黑玉似的頭髮,處處都洋溢着有餘的精力,他因此也覺得神旺了。

  “老王!纔來麼?不守時間!”爲了忘記自己的不快,他竭力讓自己的語氣輕快些。

  “笑話!啥子!不守時間?兩點鐘!你看看,兩點鐘!”他捏着兩拳,做了一個跳遠的姿勢,一步就跳到門前,把手錶伸出去指着說。

  李侃然拿起他的手看看,又側着耳朵聽聽,他這時才真的感到非笑不可了:

  “哈,你的表睡覺了!”李侃然道。

  王志剛伸回到自己的耳邊,立刻皺起了眉頭:

  “咋個咧!走得好好的,咋個忽然不走咾?哪,時間宴了!我趕快把攤子擺出來吧!”他說完,就雙腳一跳,進了門檻,大踏步地繞着那一行一行的座位,向着屋子的一角走去,皮鞋後跟的可可聲音,使得天花板下的空氣都起着嗡嗡的迴響。李侃然見他忽然蹲了下去,鑽進一張條桌的下面去了,接着就看見那條桌懸空站起,向着門口走來。

  “來來,我幫你擡嘛!”李侃然覺得很興奮,便迎了上去。

  “不要緊,不要緊!這桌子很輕的!”桌子下面在回答,隨即發出歌聲來了:

  “我們的心……是戰鼓……

  “我們的喉……是軍號……”

  桌子到了門邊,放下了,王志剛的頭就從下面鑽出來,那紅銅色的臉更加鮮紅,而且更壯實些,一對大黑眼瞳跟那亮藍的眼白都發出玉一般的光彩。他一跳起來,拉開抽屜,拿出一張寫着“簽到處”的紙和一盒糨糊。

  “我們……

  “揮舞起……刀槍……”

  他唱着,一腳踏着桌沿,便一縱身站上去了,指頭挖了糨糊,就在門枋上把“簽到處”貼起來。李侃然感受到他那洋溢着的精力,那種勞動的愉快,也在胸中燃燒着一股想飛躍的熱情,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唱起來了:

  “踏上抗……敵的戰……場……”

  王志剛捏着拳頭,縱身一跳,又下來了,立刻又從抽屜裏拿出墨盤,筆跟簽到簿來,道:

  “來,開始簽到,嗟!你先到,你先簽!”

  李侃然就把身子彎成一張弓,拿起筆籤起來了。他覺得今天從離開送出徵的隊伍以來,這候兒又才真正感到無限興奮——爲了發舒過去壓抑慣了的心,他是隻要遇着這樣的場合就讓它去儘量興奮的,但這時所感到的興奮又跟在救亡室時不同:在那兒的空氣是嚴肅,而這候兒卻是活潑的,彷彿覺得這正是自己所缺少的特質,因此覺得王志剛的可愛,甚至連他滿口土話都是很可愛的。一種想跟他親近的欲求,在心裏猛烈地擡頭了。他就抓住王志剛的手,拉到門檻邊,也用自己不大用到的土話說了起來:

  “唉,坐下來,我們擺龍門陣……”

  王志剛將將同他坐在門檻上,忽然一下子又站起來了,搓搓兩手:

  “呵喲,總理遺像還沒有掛起咧!”他就跳進門檻可可可地走到主席臺上去了。

  “他這人的精力總是那麼用不完似的!”李侃然用他那帶着沉默味的但卻是愉快的眼睛送着他那跳動的背影,讚歎地想。

  王志剛終於又出來了,他又拉他坐在門檻上:

  “呃,老王!你今天送到東門外的情形咋樣?”

  王志剛的眼珠忽然非常明亮,一下子又站起來了:

  “呵呵!今天真是比頭回緊張!”他揮舞着手臂說,“你看,到了車站的時候,我們所有的羣衆就跟那一旅人合唱了一個《義勇軍進行曲》,那硬是雄壯極了!熱烈極了!那歌聲呵,拉連了好長,連天空都震動了!那旅長都硬是感動到流淚了!你看那旅長,他等大家唱完後,就站上一個很高的土臺,他那高個子,一站到那高臺上,簡直是一個很英武的民族英雄,所有的羣衆都圍着他,你看,他是這個樣子站着的……”王志剛就一腳踏着簽到的桌子,跳了上去,站得筆挺的,做出軍人的立正姿勢,腳跟靠攏,臉色頓時變得非常嚴肅,如鐵一般。

  “你看,”他揮着他那黃袖子的手臂說,“那在羣衆之上,的確是一種莊嚴的壯觀。他說:‘我今天實在太感動了!因此,使我感到從前內戰時的慚愧!我今天才真正知道民衆對我們是如此熱烈!’他說到這裏,流淚了!他又說:‘我是軍人,很簡單,我們一定要去爲我們的民衆,爲我們的民族,去抗戰到底,希望大家在後方努力救亡工作!’他下來後,好多人都作了熱烈的演講。我也跳上去說了幾句話,我說:‘我們也是踏着你們的腳跡來的!在戰場上相會吧!’”他跳下桌子來了,拍着李侃然的肩頭道:

  “你今天咋個不去?”

  李侃然纔要回答,忽見他已一翻身跳到草地上了,彎下腰去,撿起一個壞到只有半截的提簧來……上面有許多污泥。

  “你看,這不是很像一個手榴彈嗎?”他拿到李侃然的臉前,很感興趣地摸弄着,眼珠子滴溜溜轉動。

  李侃然笑了一笑:

  “你倒是處處都可以發現你的新大陸……”

  “我想我去打游擊一定很不錯的。甩手榴彈我從前在學校練習過的,你看——”他把手一舉,做了一個姿勢,使勁一拋,那“手榴彈”就在空中旋轉着,打着前面的老樹,碰到階沿上,啪的一聲,破成幾塊竹片。他立刻快活地笑起來了:

  “哈,鬼子着了!”

  李侃然也跟着笑了。

  “想去打游擊麼?”

  “我硬是想去得很咧!”王志剛非常高興地轉過身來把它望着,“我常常想,假如我能去到前線的話,我一定去做一個游擊隊員,背一支槍,背一把大刀,別幾個手榴彈在腰桿上,你看你看,我這樣子行不行?”他抓着李侃然的兩肩,拉來端正地望着他自己,他就把那黃短裝的胸脯挺出,兩手叉在腰上。李侃然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

  “行。當然行!”

  “我常常想,不不!我昨天黑了又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已經當了游擊隊員了。我們這一隊在亂林子裏頭走着,是晚上,有月亮,月亮很大,好像就在頭上,那清幽幽的光輝,從密密麻麻的樹葉漏下來,灑在我們的身子上,就好像許多小銀片。那硬是很好的景緻呵!我們不說話,輕悄悄兒地踏着亂草走,轉出樹林,就是一帶懸崖絕壁,下面是一道河流,月亮照在上面,發出魚鱗子一樣的點點的光,我們就發現敵人在崖下了,看見一連串的黑影子在動,我首先就抽出手榴彈來,砰砰砰砰地甩下去,馬上就騰起火光,好像是隊長在我身上一拍,說:‘你打得很好!’但是不曉得咋個的,我就醒轉來了!”他說完了的時候,就仰起臉望着天空。太陽已經偏西了。天空的中央,在那藍底子上抹着幾條稀薄的白紗;東邊的雲絮則鋪展得非常均勻,好像彈花匠人才把它彈過似的。那白紗,那棉絮,都迎着太陽發出燦爛的銀色。

  李侃然看着王志剛的眼睛,那亮藍的眼白托出的黑眼瞳,彷彿浮着一層夢幻的煙,但又非常清明,他想,他不知道又在幻想着什麼了。

  “你這樣的夢,好是很好,不過有點太詩人氣了!”他笑道,“戰爭,並不如你想得那樣美麗的咧!它是最現實的!”

  “但是你能否認戰爭在今天唯一的意義嗎?”王志剛不服氣地辯論着。

  “自然,戰爭在我們今天是需要的,而且還要堅持抗戰到底咧!一種羅曼蒂克地對於戰爭的憧憬是必要的。”李侃然誠懇地一手撫摸着他的肩頭解釋道,“不過不應該太詩化了!我們應該正視它的殘酷性,去克服它,不然,會在現實上碰釘子的!”

  王志剛紅了臉,那圓圓的額角凸起青筋:

  “你這人太現實主義了!我不贊成你這種絕對的現實主義!”

  李侃然笑了:

  “你把我的話又聽錯了!我何嘗在主張絕對的現實主義?”

  “你說了的!”王志剛堅決地說,“你說了的!你不是說‘會在現實上碰釘子’嗎?”

  “但是你把我——”

  王志剛立刻打斷他的話:

  “你那種絕對的現實主義是不對的!”

  李侃然皺起兩道劍眉,把他的長馬臉湊攏一點,又向他解釋道:

  “但是你把我前面的一句‘一種羅曼蒂克地對於戰爭的憧憬是必要的’的話忽略了!”

  “我並沒有忽略!你不是又說‘不應該詩化了’嗎?我記得哪一位革命家說過,不會做夢的,不配做一個戰鬥者!可見你是錯了的!”

  李侃然沉默了。他從王志剛那鐵緊的閉住的嘴,跟那鋒芒畢露的眼光,感到一種太頑強且固執己見的意志,於是覺得受了重壓似的,他的唯一忍受的辦法就是沉默,但他又覺得王志剛那種精力有餘,非常活潑的一面,究竟是可愛的。爲了打破這僵局,他於是把話頭轉開去:

  “你打算什麼時候到前線去?”

  王志剛好像還餘怒未消的樣子,好一候兒,呼出一口氣,才說道:

  “唉,總是走不成哈!我父親他們總是不要我走!他要我去做一個公務員,我纔不幹咧!我已經看見他在辦公室坐一輩子了!一天到晚坐着,又沒有多少公事辦,只吹牛,無聊得要命!我是決不走我父親那條路的!我父親又要逼着我把大學讀畢業!在這樣的時候,哪個還有耐心去讀那些古書!然而討厭的是這後方的工作又做不起來!你叫我咋個辦呢?今天那旅長說:‘我們是上前線去了,希望你們在後方努力救亡工作!’但是咋個辦呢?我想,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哪天還是腳板上擦油——溜他媽的!”

  李侃然聽他說着的時候,腦子裏也閃出他母親的信來,心尖上就感到隱隱的痛苦,然而想:

  “但是,在這個偉大的時代,我們究竟都成長了!雖然他同我,各自成長起來的基礎,顯然是不同的。”

  “你這決定很好。”他說道,“不過,我想你還是暫時不忙走,因爲這後方很需要人工作,人手少得很咧!”

  “可是你看咋個工作?”王志剛氣憤地伸手指着簽到簿,“兩點鐘過這樣久了!還沒有人來!”但他忽然把眉毛一揚,高興地叫起來了:

  “呵,我們的主席來啦!古得摸鈴!”他便一蹦跑了過去,跳到大門邊,一把抓着張振華的手,就陡聞着一股酒氣,“哈哈,我們的主席又吃酒啦!”

  張振華那被酒浸得微紅的兩個突出的顴骨跟眼圈骨,更紅了,便昂起頭,報復似的用手拍拍他的背道:

  “哈哈!你這小老弟!密斯吳正在到處找你咧!”

  “你別瞎扯呵!”王志剛就跑開了。

  張振華立刻皺起眉頭,把眼圈骨高高聳起,現出心事很重的神氣,向李侃然招手道:

  “侃然!我告訴你一件重要的消息。”他就站在草地中心。

  李侃然跟王志剛都迎到他面前來了,睜大眼睛把他望着。張振華前後望望,才說道:

  “剛纔我在朋友席上,聽見好幾個人說,馮斌他們那批人在說閒話,今天不來參加會了!”

  “啥子?”王志剛叫了起來,“他們要咋個?”

  張振華沒有看他,又加添道:

  “因此我沒有終席就跑來了!聽說他們要退出咧!”

  好像一錘打在李侃然的腦殼上,他慌亂了一下。但他把嘴脣閉得很緊,兩道劍眉下的眼瞼一閃一閃地,在思索着這件事發生的根源。在這樣的時候,他冷靜了,他覺得應該慎重地來加以考慮。

  “那麼,這回事弄糟了!”

  “自然,糟是有點糟!”張振華點點頭說,“不過,他們不來,我們也可以成立起來!”

  王志剛也跟着點點頭道:

  “是哈!成立起來就是了!你怕就把我們擺幹了麼?從前就是東顧慮,西顧慮地顧失敗了!還要顧慮到啥子時候?”

  這些話好像箭一般射來,李侃然只有用沉默的眼光來承受。他覺得他在這時應該做得無比的鎮靜,決不能輕率從事。他的身體就像鐵柱子一般,不動,長馬臉也鼓一般繃緊。他想起剛纔在街上同吳大雄的談話來了。

  “也許吳大雄也不會來了吧?”他想。他覺得對於吳大雄的爲人,自然有許多令人不滿意之處,但是爲了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工作,剛纔自己是太感情地對他輕蔑,似乎不應該,重要的是應該理智地推動來做點工作。總之,重要的是工作!只要無害於抗日救亡的工作,只要他不主張妥協投降,在做人的方法上雖然不能令人滿意,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想到這裏,立刻又記起剛纔同吳大雄談話的時候,曾經想到張振華的話,因而對吳大雄更加表示了冷淡的事。

  “那麼我也顯然受了張振華的影響了!”

  他立刻感到了一種痛苦,彷彿吃了毒草似的。這一切,在他腦子裏旋轉得很快,一個接一個的涌現,形成一條整然的思想的線索。他驚異於這思想的發展,使自己很迅速地就把握住了那中心的柄子。最後,他沉靜地說了:

  “自然,成立是要成立的。不過我們應該要慎重,絕對不能引起摩擦,增加救亡工作的困難……”

  “哪個跟他們摩擦?”王志剛不服氣地跳起來,“是他們要摩擦哈!他們不來,難道別人就不能工作嗎?”

  “但是我們總得希望他們來工作!”李侃然堅決地說,“救亡工作,除漢奸外,誰都應該推動起來才行的!難道我們這幾個人就可以工作得了麼?何況他們不來,也許我們這抗敵會會發生什麼樣的困難都說不定的!過去就是前車之鑑!”

  “無疑地,他這是右傾的觀點!”張振華想,自己應該站在指導的地位,切實糾正他,便微微偏了頭,把凹下的眼睛眯成一條縫,伸出右手在李侃然的胸前一點:

  “無疑地,”他理論地說道,“你這是隻看見事實的一面,而沒有看見現實重大的要求的。原則地說起來,無疑地,在今天抗日戰爭中,我們民族本身的缺陷一定要暴露出來的。我們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國家,一些人的封建意識,在此時也容易暴露出來。譬如這抗敵會在發起之先,他們來參加,多少是帶有領袖慾來的!後來看見恐怕不容易當到領袖,就不來了!所謂民族統一戰線,我們應該看到廣大的民衆,幾個領袖不來,又有什麼關係?”

  “但是,請注意!”李侃然也不讓,發出他從來少有的爭辯,“所謂廣大民衆,自然是不錯的。不過我們要談的是我們本會的事。很顯然,我們××抗敵會的構成分子是知識分子,不就是需要這些人麼?他們要當領袖就給他們當好了!我們要的是工作!”

  “他們連領袖都不來當,你把他們咋個辦法?”王志剛把兩手一拍,隨即向兩邊一分。

  李侃然立刻警覺着自己,如果大家光是在原則上兜圈子,會越說越僵的,於是竭力把態度放得非常平和,拍拍張振華的肩膀道:

  “老哥,不管怎樣,我們現在總得想個補救的辦法!”

  “有什麼補救的辦法好想?”

  “我想提供一個意見,看你們怎樣。”李侃然說。張振華跟王志剛都聚精會神地把他盯住。“我想,”他他那沉默的眼睛,“我想,莫如找吳大雄出來,因爲他各方面都熟悉……”

  王志剛哈哈笑了:

  “嗤!他麼?”輕蔑地瞥一眼,就跳開去,在草地上抓起一塊小石頭,大聲地唱起來了:

  工農兵學商,

  一起來救亡,

  拿起我們的鐵錘刀槍……

  李侃然立刻感到受了侮辱一般,臉上青了一般,但隨即微微一笑,向張振華解釋道:

  “是的,剛纔我在街上遇見他,他曾經向我談起……”

  “哈哈,”張振華也笑了,“他竟遊說你來了麼?他不過是把我們當作上天梯,想不到你會那樣相信他!”

  李侃然這回真的氣憤了,他想:

  “我的臉色一定是很難看的吧?”

  但其實他的眼睛只是寂寞地着,跟鼻翼有些扇動。

  “我又何嘗不知道!”他說,“不過能推動他工作多少就多少!在今天,我們不能否認,工作的困難是很多的!我們也只得耐心地來做!”

  張振華看見他那說話的樣子,儼然是在指教他似的,立刻非常氣憤了。

  “他在思想上還有問題的!”他這麼想了一想,便決心要說服他了,於是又把臉偏起:

  “從前我們在北平的時候,對這樣的問題早已經爭論過了!”那意思好像說,那時不曉得你在哪裏呢!“在我們中國的社會性質,本質地說起來,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

  “他的‘理論’又來了!”李侃然陰悽悽地把臉掉開去,忽然看見有四個人來了:兩個穿學生裝的,一個穿長衫的,一個穿西裝的,他便決定借這機會暫時逃開,於是大聲喊道:

  “喂,請簽到!請簽到!在這兒!”就轉身到簽到的桌子邊指着。


  張振華憤憤地向王志剛面前走來。王志剛還在那兒一下一下地彎腰撿石頭甩,他那黃短裝的身子就像一把折刀似的一關又一開地動着,一面唱着歌:

  ……槍口朝外向,

  要收復失地,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把舊世界的強盜殺光!

  張振華拍拍他的肩頭,以致他吃驚地扭過頭來。

  “老李簡直是錯誤的!”張振華說,“我擔心他恐怕連《中國社會性質論戰》這本書都沒有看過!”

  王志剛拍着手上的泥土道:

  “他這人倒是一個好人。只是呆板一點,我的脾氣也跟他不大合得來!”他就在張振華那長杆子的肩下走了起來,一灰一黃,襯映得非常分明。三架飛機排成品字在那藍底白雲的高空盤旋,在他們的頭上窺看着,背後則起着嘈雜的說話聲。他們仍然向前走着。

  “自然,他是好人,我也是這樣的看法。”張振華微偏地俯下臉來說,“不過,是一個缺少個性的人,這就證明他了解理論太不深刻!我們從前在北平的時候——不,不,老實說,今天的中國社會,是一個極端複雜的社會,特別是我們這後方。你看,抗戰以來,我們這後方有什麼變動沒有?沒有!戰區裏許多高等難民逃來,荒淫無恥的現象只有增加着……”

  “是哈是哈!不錯。”王志剛點點頭。

  “這種現象,是根本地與封建傳統的口味相合的……”

  “是哈是哈!”王志剛又點點頭。

  張振華也就越興奮了,瞧着這非常接受自己意見的王志剛的臉,就眯細着凹下的眼睛,唱歌般地講下去:

  “這種封建傳統,只有一天天向着沒落路上走的!在抗戰中,它怕着各種新的發展,說不定會開起倒車來,來一次黑暗……”

  王志剛骨碌着一對大眼瞳望着他,他那每句話,一進了他的耳朵,就在他眼前幻成一種可怖的景象:好像那“封建傳統”陡然變成濃厚的成團的烏雲,佈滿了天空,又變成黑色的房屋那麼大塊波浪的狂流,沖刷着大地,暴風雨,閃電,也突然地來了,而許多人的身體就在那烏天黑地的暗光中,被那山巒起伏的狂流吞卷着,吞卷着,而當中就有他自己跟密斯吳……但他的耳邊還在繼續響着張振華的聲音:

  “我看他們這些做救亡工作的真不行!……真是有許多事都令人看不上眼!……從前我們在北平的時候……”

  他們已踏進樹蔭下,枝枝椏椏的黑影一爬上他們的頭,立刻就全身都給他們網滿,他們走近蒼老的樹幹,在階沿邊坐下來。微風掠過,枝影搖擺,輕輕吻着他兩個的臉龐,王志剛頭上的頭絲也輕輕飄動。張振華用腳尖顛動着草地上的一塊石頭,顛過去又顛過來,彷彿非常失意似的,玩弄着。

  “像這樣輕風徐來的天氣,打游擊該不壞……”王志剛閉着眼睛,睫毛組成兩條黑線,舒暢地領受着微風的親吻,說。

  “這樣的天氣,在北平的西山倒不壞。”張振華又把石頭顛了兩顛,“記得我那次才從獄裏出來,我很感到疲倦了,就曾經在這樣的天氣,在西山休息了一個時期……”他停了一停,“是的,自從我休息下來,聽說他們的救亡工作就不及從前了!至於這裏的工作,”他忽然憤激地,“是的,只要我肯做,憑我的經驗,依我的話,我敢斗膽地說,我可以弄得好!只是,你看吧,他們並不接受我的意見噯?”他用眯細的眼睛對着王志剛兩手一攤。

  王志剛忽然發現了張振華腳尖那石頭,便伸手抓了過來,一面說:“其實你很可以負起責任領導起來嘛!”

  “咹……!”他深長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哈!算了!隨他們幹吧!我橫直只要等到有了路費的時候,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真的。我也想到前線去咧!”王志剛一跳地站起來,手一揚,石頭就拋了出去,“在前線硬是可以痛快多了!不像在這後方,不生不死的!我硬是討厭透了!”他的聲音忽然加高起來,“呵!來了不少人了!我們過去吧!”

  “他還是一個小孩子!”張振華看着他那豐滿的紅銅色的側臉,跟那明亮的耳朵,以及那精力有餘的跳動的背影想。

  “他年青,他強壯,所謂初生的牛兒不怕虎……但是我呢?”他問着自己,用手指摸摸瘦骨嶙峋的臉頰,覺得自己是蒼老得多了……

  “不的!”他忽然又對自己的想法起着反感,“我不能這樣頹唐!這幾年我已孤獨得久了!但是我過去是曾經有過光榮的歷史的!在北平的時候……是的,正如王志剛所說的,我可以負責領導起來……”


  王志剛跑了過來,看見已來了幾十個人,組成三個圈子,在那兒的斜陽光裏分組地談論着。有一圈差不多盡是三四十歲的人,有的穿西裝有的穿長袍,大都是在學校方面或其他方面有地位的人們;另一圈則是雜的,有長鬍子的,有短胡的,也有沒有鬍子的;第三圈則盡是青年,以穿學生裝的佔大多數,李侃然也在這一個圈子中。顯然,這許多人也都已知道今天有人不來參加的消息了,都在把它當作問題的中心談論着。他就擠在李侃然旁邊,李侃然看他一眼道:

  “今天的人大概不會來得再多了!等一候兒就可以開會了!”

  其時,額頭上有一塊疤痕的青年,手指上捻動着一株草,說:

  “唉,這麼扯垮了是不好的!”

  “是哈!救國的事,鬧什麼意見?真是將才曾老先生說得好,鬧意見的都不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站在王志剛旁邊的一位尖下巴的蒼白臉憤激地說。

  “哦!原來曾老先生也來了!”王志剛想,擡起眼來,看見那邊的一圈裏,就站着那灰白頭髮,嘴邊吊着一部三寸鬍鬚的老頭子。但一聽見對面的孫誠搶着說起來了就趕快把眼光收回。

  “是的,我們總得想辦法哈!”孫誠一手扶扶眼鏡,眼光堅定地望了衆人一圈,說,“不能夠這麼喊一聲垮就垮了吧!那還談什麼救國?曾老先生那樣大的年紀的人都來了,我們這些青年還要鬧意見,那是可羞的!抗戰這麼緊張,前線的將士跟民衆犧牲了不知多少!我們大家還有什麼不可以坦白商量的?難道要給日本帝國主義各個擊破纔好嗎?”他舉起一隻手掌,慎重地在空中一劈,補足他的話道:“日本特務機關長鬆史孝良的文件裏,不明明就是希望那樣地滅亡我們嗎?”

  王志剛把手一拍道:

  “我想沒得辦法!我只有上前線去了!”

  李侃然深沉地盯了他一眼,這一眼是大有深意的。因爲將才這些人才來的時候,一談到有人要退出的話,有好幾個人的主張都非常乾脆:“要退出,請便吧!”他好容易用了多方面的分析,把他們說服下來,到了曾老先生到來,他們才高興起來了。現在就生怕王志剛又來放大炮。但他立刻高興的是孫誠又說起來了,那額角上刻畫着重疊的橫紋:

  “上前線去,那又是另外的事了!我們不能夠說,上前線去,就把目前的工作放棄了嘛!”

  衆人都掉頭去望着孫誠,見他說話非常沉着,不慌不忙地把兩手揮動着,彷彿要把每個字都打進人的心裏。等他說完了之後,就都回轉頭來望着王志剛。王志剛的臉通紅了,不服氣地說道:

  “我並沒有放棄目前的工作哈!”

  那尖下巴的蒼白臉拍着王志剛的肩頭:

  “老王!好了吧!不要我們也鬧起意見來,那才笑話咧!說句老實話,我聽你說要上前線去,也不知道聽了多少回了!叫的麻雀總是不長腬!老艾該沒有叫過吧,可是他倒不聲不響地去了!如何?”

  周圍的人就是一陣哈哈。一個長子笑道:

  “哈!我曉得他爲啥子沒有去的!”說時,眼睛裏表示着大有深意的神氣。衆人都立刻問他:

  “啥子呀?啥子呀?”

  “啥子?戀愛問題!”另一個搶着說。

  於是全體都啪啪地鼓掌了。捻動着一株草的那人問:

  “就是密斯吳麼?難怪咧,我說老王爲啥子忽然變成詩人了?作了許多詩!自然啦,詩是要有熱情才能作得出來的!”

  “你看!你們就光說廢話!”王志剛指着他們說。

  “好吧,我們就說正經話吧!”尖下巴的蒼白臉說,“我們今天應該向我們的老王要求,在未上前線以前把工作負擔起來!我們可以說,目前我們這後方的工作是太迫不可緩了!但是像這樣不生不死的現象,咋個可以談得上支持長期抗戰?愛好和平的國家都在幫助我們,我們自己就更應該爭氣!今天我們這抗敵會已經有困難出來,我們就應該設法來解決這困難!”

  “對!對!這是毫無疑義的!”好幾個人都異口同聲說。

  忽然那邊長衫西裝的一圈,也哈哈大笑起來了。大家都旋風似的車轉頭去,只見那些人笑得前仰後合的,有幾個露出牙齒的瓷面閃着黃色的陽光。王志剛趁這機會就溜開了。李侃然也跟着走過來,看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忽然想起:“怎麼趙世榮還沒有來呢?”他射出眼光向幾個圈子搜尋着,才發現他站在那圈曾老先生的肩旁,那被陽光照亮的油黑臉仰着,在問着曾老先生:

  “那個時候的時候,那又咋個咧?”

  王志剛忽然轉了彎,跑到趙世榮身邊來了,很感興趣地把曾老先生望着。

  那光禿髮亮的腦頂周圍的頭髮,那稀疏的眉毛,那垂到頷下的三寸鬍鬚,全是灰白的,說明曾老先生的老;但他那穿着藍布長袍,白鶴似的高高聳立着的身段,那多皺的但是紅潤的臉面,那眼角含着微笑的魚尾,卻表現出他非常硬朗,是一位元氣旺盛的老翁。他嘴上含着一根三尺長的湘妃竹的葉子菸杆,偏了頭聽完趙世榮的問話之後,眼睛都笑得彎了下來。他很響聲地咂出兩口煙子之後,笑道:

  “就爲,那爭鐵路哈,那時候兒,你們,還沒有,出世咧!滿清,硬把我們,漢人,整傷心了!……”

  接着他把胸脯挺了一挺,就同往常一樣,又自豪地敘述他過去值得紀念的歷史。圍繞着的一圈人都高興地靜靜地把他盯住。

  “二十幾年前麼。”他又是這樣開了頭。衆人都立刻記起他所要說的歷史,就是:二十幾年前,他才三十幾歲,就懷抱着“光復舊物,重見漢官儀”的理想,參加了“殺韃子”的革命活動,曾經買了一對銅錘一對鐵鐗在家裏練習武藝,一面抄錄些孤憤的野史。但辛亥革命過後,卻不見大家穿大袖蟒袍,而洋短裝卻時興起來了,他感到有些失望,對於洋東西發生了反感。到了十幾年前,已成了有名的紳士。但要拆房子修馬路了,這自然是洋東西,而且他自己的房子大門一段就要拆去大半,立刻使他非常氣憤,覺得民國越來越不像樣了,於是同許多老先生一起站出來反對,但是大門還是拆去大半了。他非常痛心,因此他對那兩年後的革命軍北伐都發生反感。

  “但是,‘九一八’那年,”他把煙桿子向東方一指,繼續道,“日本鬼子,殺到東三省,我們,漢人,又受欺負了!滿清,整我們,漢人,我還,記得的。我對,民國,這才,愛起來了!……”

  他一句話總是分成幾段說,那麼慢吞吞的,但人們還是很感興趣地把他盯住,看見他的動作有時還帶着幾分孩子氣,不禁要發出一陣敬愛的笑聲,形成一團快活的空氣。

  至於那邊的一圈,李侃然插進去時,衆人都已經笑過了。

  “不說別的,單看他那一張名片就要笑死人!”站在李侃然斜對面的,一位甲字臉,架黑邊眼鏡,八字須的長衫人物說,“你看他那名片前面掛了兩道銜,背面卻掛了七道咧,什麼學士,什麼專家,全掛上了!哈哈!”

  於是衆人又都笑了。但忽然一斬齊地停止了笑,車轉頭去對着一個方向。那穿青色西裝的一位,向大門口指着道:

  “哈,正在說曹操,曹操就到!幸而我們沒有說你的壞話呢!”

  在門口出現的,正是吳大雄。那矮胖的身材彷彿不倒翁,一滾似的就到陽光下的圈子來了。一手脫下博士帽,一手伸出來,跟青色西裝的握手,一面向着衆人打着生硬的北方話道:

  “哈!對不住!對不住!我因爲到一個地方兒取(去)來!”接着就繞着圈子走了一圈,一個個地握手。

  “該罰你!”青色西裝的指着他說,“你差不多遲到一個鐘頭了!”

  吳大雄戴上博士帽,理理西裝領子,摸出煙盒來,說道:

  “笑話笑話!其實到得早,要數我第一個咧;實在說來,我比你成德兄到得早!你不信,吻吻(問問)李兄看!”他就拿一根紙菸把李侃然一指。

  李侃然忍不住笑了:

  “他的確在我之前到過一下的咧!不過他又走了!”

  那位成德兄哈哈大笑了:

  “那算什麼呢?我昨天就來過一回,那該算比你更早了!”

  “你到哪裏去來哈?”另一個穿長袍的問。

  “我取(去)爲我們這抗敵會活董(動)活董(動)。”他把紙菸插在嘴上劃燃一根火柴,一面咂燃,一面說。把火柴丟了之後又用手指彈一彈筆直的西裝褲,然後把紙菸夾在手指上,離得身體遠遠的,吐出一口煙雲,“我是希望我們這灰(會)在立案的時候兒順利點……”

  “進行得好麼?”又一位穿西裝的問。

  “歡(還)好!”他點一點頭,順着話兒溜出一口煙雲,“在現在做工作,我以爲各方面兒都應該取得聯繫纔好,對不對?我們這抗敵會在發起的時候兒,我就主張應該廣泛,對不對?所謂統一戰線的工作,是應該包羅得非常之廣大的,要無所不包,無所不容,這才人盡其才,工作纔會有發展,對不對?”他帶着一種非常得意的面容,拿着一點紅火的紙菸,向周圍指點着,到了那位成德兄的面前,加添道:“鄭兄!你說?”

  鄭成德把兩手抱在胸前,嘲笑地:

  “你說得對!可是馮斌他們要退出了!”

  “什麼?”吳大雄的紙菸掉在草地上了,他怔了一怔之後,就一面看着衆人,一面彎腰下去撿起煙來,皺了眉頭問:“真的嗎?”

  “怎麼不真?”另一個穿長袍的說,“怎麼你的交際那麼廣都會沒有聽見?”

  吳大雄把眉頭皺得更緊,但隨即笑着分辯道:

  “我這兩天頭疼,在家裏休息……”

  “我昨天,前天在街上都碰見吳先生的!”這說話的聲音發自李侃然的肩旁,一聽就知道是王志剛,李侃然驚異地車轉頭來看,果然是他,但是不知道他在什麼時候跑過來的。他說出之後,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吳大雄心裏感到非常的氣憤,但是不慌不忙地抽着煙,等他們笑完了之後,才道:

  “那是我出來……去看醫生的……”隨即涌起了報復的心情,把兩手向前一攤:

  “如何?我那天兒提出的多接洽各方面兒的人來參加後,才成立,不是很好嗎?但是,當時沒有人注意我的意見。現在弄到又(有)一些人要退出了!擔心我們這抗敵會要糟糕!哈哈!要糟糕!”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張白手帕來,抖了兩抖,蒙着鼻尖,呼的一聲之後,就把帕子捏着在空中劃來劃去,繼續說:

  “的確,許多人都覺得在開始籌備的時候兒太不夠了!連我在死(事)前都沒有人來約過!”他憤慨地鼓了一下眼睛,“我都是那次開會的前一天兒才知道的!難道我們還對於救亡工作有妨礙嗎?自然,我也知道大家有許多工作上的困難,但是救國的事兒不是兒戲的事兒,應該事前多找些人商量呀!”他指教完畢之後,就聳聳肩頭,“我看這回事兒要糟糕!要糟糕!”

  張振華忍耐不住了,伸手指着他說:

  “我覺得你這意見是錯誤的!誰在把救亡工作當作兒戲?事實並不如你所說的那樣!不是盡都發過帖子麼?有什麼糟糕?”

  “這傢伙當着衆人的面指責我!”吳大雄憤憤地掠過這個念頭。隨即把紙菸一丟,昂起頭來道:

  “有什麼不糟糕?大家都要退出了!你看吧!這是什麼工作?”

  “什麼!‘大家’?”張振華也偏着頭用手指點着說,“哪裏是‘大家’?不過是少數幾個人,你卻那樣地誇大!你這個說法是錯誤的!”

  “要你纔是錯誤的!你硬是不瞭解當前工作的重要性!”一不留心,吳大雄也忽然溜出一句土話來了。

  周圍的人們見他兩個臉紅筋脹的,都趕快說起來:

  “算了算了!你們又何必?”

  “大家都不過是在一點句子上的爭執,何必?”

  頓時那長條條的躺在草地上的黑影子們也零亂了。

  李侃然在旁邊非常着急,也趕快說道:

  “其實這問題都不過是小枝節,你們兩位不都是一致地爲了救亡工作麼?有意見頂好提到會議上去討論,何必這樣就爭執起來呢?”

  “但是他的意見是錯誤的!”張振華搶着說,“他還說‘大家’咧!”

  “你連別人的話都聽不清楚麼?”吳大雄說,“我們請大家評評看,是哪個的錯誤?”他就把眼光向周圍掃了一圈,彷彿在向誰伸冤似的。

  鄭成德開始說話了,他上前兩步,地上的黑影也跟着上前兩步:

  “我們平心靜氣地說起來,大雄兄那天的意見是對的,我那天就附了議,可是當時大家沒有注意,實在是一件遺憾的事,這件事確是那天的主席要負點責任……”

  “怎麼要我負點責任?”張振華大聲說,他的眼圈骨都發紫地更加突出,而凹下的眼睛則睜得大大的,“我雖是主席,但是衆人的意見是那樣我也沒有辦法!”

  “不管三七二十一!”王志剛把手掌在空中一劈,彷彿要斬斷一切意見似的說,“就我們這些人些成立起來就是了!有啥子關係?”

  吳大雄聳聳肩頭立刻轉身;鄭成德一把將他拉住:

  “你哪裏去?”

  “我回去了!”

  鄭成德悄聲說:

  “呃呃,你不能走!我們已經決定選你的!”

  吳大雄遲疑了一下,但隨即把嘴杵攏他耳邊說:

  “馮斌他們都不來,選出來也沒有什麼好!”

  李侃然趕快搶出兩步,喊道:

  “喂,不走了,開會了!”

  大多數人也都喊着:

  “呃呃!大雄何必呢?大家有意見儘可提出來說,走,不是辦法!大家都是爲了救亡呀!”

  李侃然見衆人都是那麼一致地主張着,立刻把他的惶惑打破了,而使他高興的是,他看見那兩圈的人都匯合成一股流,跑過來了,走在前面的就是那位手拿長葉子菸杆的,灰白長鬚的曾老先生。他那光禿而紅潤的腦頂與斜陽爭着閃光,圍繞半圈的灰白頭髮飄動着,淡眉下邊的眼睛則灼灼發亮。他踏着自己的黑影走上前來,就動着鬍子裏的嘴脣笑問道:

  “你們,究竟是,啥子,事哈?”

  衆人都立刻退潮般沉靜了,嚴肅地但很感興趣地把他望着,只見他那部三寸長的鬍子被微風飄動着,那鬍子尖端與太陽相遇,就閃着絲絲的光。

  “沒有什麼,”李侃然仰起他那沉默的眼睛說,“不過他們兩位有點小爭執……”

  曾老先生那精明且富有經驗的眼睛向衆人一掃,立刻就看出那所謂的兩位是哪兩位了。他於是把他那骨節嶙峋的手搖擺着,慢吞吞地說道:

  “好了好了,有啥子,小意見!都是,爲了國家,大家,只要商量着做,就了咾!……”

  吳大雄迎到曾老先生面前,做着微微鞠躬的姿勢,微笑地又開始了他的“北方話”:

  “我們沒又(有)筍(什)麼。不過是振華兄他完全誤解了我的意見,他就爭執起來了!”他說着,不斷用眼光掃着周圍人們的臉,表示出自己非常地寬大。

  “笑話!”張振華衝上前來,“是我誤解了你的意見麼!你將才……”

  吳大雄一個勁兒地微笑着,不斷地向曾老先生遞眼色,好像在說:“你們看吧,究竟是誰無理?這不是明明白白嗎?”

  曾老先生皺一皺眉頭,喉管裏響着痰聲說道:

  “好了吧,大家,都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鬧意見,總是,不大好!我還是,講我的,老古話吧,辛亥反正,那年,我們那兒,辦同志會,開頭,大家也是,常常,鬧意見,後來滿清,把我們的人,捉去,殺了好些,大家才,覺得鬧意見,錯了!後來才把,滿清推倒!現在,我們又來,抗日,大家團結,纔是要緊!”

  立刻幾十個人都鼓掌了,有一個笑道:

  “老先生又給我們講革命歷史了!”

  曾老先生也高興起來,用手抹着鬍鬚笑道:

  “真的,我,老了!辛亥,那年麼,我也是,同你們一樣,跳跳蹦蹦的!”

  “好呵!”衆人又全都鼓掌了。

  “我們的老革命家呵!”

  “我,老了!可是我,還沒有,成老頑固。老革命,倒不是的。”他笑着,眼睛都彎了下來,微微起着潮潤。伸出來的那多骨的手指也顫抖着,顯出他是如何的感動。“我哪,十年前,也都糊塗過,一下子。可是現在,我啥子,都明白咾!老革命,倒不是的。我喃,是不能做事的,不過喃,你們要我來,我總來。爲啥子?因爲我們中國,又危險咾!我們,不能,又做人家的奴隸!有人還說,‘老先生!你不要去,給他們,利用呵!’我對他這話,真氣。我說,他們是,救國的!我願意,給他們,利用去……”他說到末尾,就把眼睛一睖

  立刻衆人都感動地笑了。笑聲響成河流一般,形成一團融和的空氣。李侃然受着很大的震撼,眼眶都熱辣辣的,彷彿有淚水要衝出來。他想到在此刻應該要特別冷靜,來把握着這場合的空氣。於是在人叢中觀察着吳大雄跟張振華的臉色;吳大雄是靠着曾老先生的右肩下站着的,那圓胖的臉上表現着得意的神氣;張振華則在隔得稍遠的人縫中,把兩手在胸前抱着,帶着一種冷淡的眼色;而王志剛則在望着曾老先生,發出快樂的微笑,還蹦了一跳;只有孫誠拉着趙世榮在人叢的後面,也笑着,但好像竭力把他們自己放在不大惹人注意的渺小地位……他高興地想:

  “總之,在這衆人的熱烈情緒之下,他兩個的爭端總算給壓倒了!”

  於是望着那鶴立在羣衆中的曾老先生的長髯,高高地舉起手來喊道:

  “請開會了!”


  人們把曾老先生簇擁在前面,進了會場,各自坐定了座位之後,人叢中發出一聲提議:

  “推曾老先生做主席!”

  曾老先生站起來,用手摸着鬍鬚,慢吞吞地說道:

  “我,不能!我的精神,不濟。還是前回的,那位,主席,好了。”

  但全場七嘴八舌地喊起來了:

  “就是老先生好了!”

  “就老先生主席,鄭重些!”

  “我們要老前輩來給我們做主席!”

  “請老先生就位呵!”

  李侃然拍起掌來,全體也都拍起來了,如放密集的火炮一般,震動了天花板下的全部空氣。坐在曾老先生旁邊的一個北方漢子,是一個方臉大耳的人物,他的手老是向曾老先生拍着,最後他站起來伸出兩手,好像要去攙扶似的,曾老先生只得走上臺去了,站在擺了一瓶花的桌子後面,他那灰白的頭髮,淡眉,長髯,那紅潤髮亮的腦頂,那灼灼的眼睛,使全場裏坐了五六排桌子的衆人起了很大的感動,微風從門口到窗洞,飄蕩在人們的頭上,每個的臉孔都表現得非常肅然。壁上交叉起的黨國旗也微微波動着,映在每個人的眼裏更是非常地莊嚴。

  今天這主席的變更,是張振華所不曾預料的。對於曾老先生來做主席,他覺得:也合適。

  “他總算是我的老前輩!”他想,“除了我,也只有他合適,雖然也只能從年齡上說……”

  他這麼自寬自解着,但心裏總是有些不舒服,覺得今天全會場裏的人們對他已好像不如從前。有點把他拋開似的樣子了。他的胸部就收緊起來,感到氣悶。他掉頭望望會場里人們的面部,只見那些人都光望着主席,只有坐在前排那頭的吳大雄帶着滿意的笑容,不時跟鄭成德交頭接耳。

  站在主席臺旁的司儀喊聲“全體肅立”,全場稍稍有點雜亂,隨即也就靜下來。唱歌開始了,起頭有的高,有的低,有的長,有的短,形成一片噪音,唱到“以建民國,以進大同”,歌聲才漸漸趨於一致。到了司儀喊道“靜默!爲前線陣亡將士和遇難同胞誌哀”的時候,彷彿一瓶墨汁倒進水裏,立刻浸潤開來,每個面部都染上沉痛而嚴肅的色彩,都靜靜地垂下頭來。上海,南京,安徽,江西,湖北,福建,廣東,河北,河南,山西,東四省……一個個在敵人鐵蹄下蹂躪的地名,在這個或那個的腦子裏出現。將士們,在彌天的煙火中,在戰壕邊,在鐵絲網前,英勇地浴血抗戰,同胞們,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貧的,富的,在敵人破壞的殘跡下,斷垣焦壁間狂奔,兇惡的敵人把鋼刀砍在他們的頸子上,飛機,炸彈,毒瓦斯,轟轟轟!血!……這血的圖畫,在李侃然的眼睛裏,也在曾老先生,孫誠,王志剛,趙世榮跟一切人,尤其是那位北方人的眼睛裏閃爍着。

  “是的!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才把我們全體的意志,感情,統一起來了!”李侃然興奮地想,才覺得自己在這之前,無論對張振華或吳大雄總是那麼有點搖擺不定,是可笑的,現在才真正看見了所謂統一戰線的光輝,而且具體地把握住了。

  吳大雄則皺起眉毛,就那麼垂着頭地,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手錶,焦躁地想道:

  “唉,該完了吧?該完了吧?……”

  好容易聽見司儀喊聲“靜默畢”,他才鬆出一口氣來:

  “唉,好長的時間哈!”

  儀式終於照着程序舉行完了。大家坐了下去,司儀便喊道:

  “哪個記錄?”

  王志剛掉過頭去,向趙世榮擠擠眼睛,玩笑地喊道:

  “趙世榮!還是趙世榮!”

  有好幾個人同時笑了。

  趙世榮站了起來,那蛋圓形的油黑臉起了紅雲,喃喃地動着嘴脣道:

  “我……我……”

  好幾個人又笑出聲了,並且鼓起掌來。

  孫誠立刻站起來說道:

  “我知道趙世榮的事情太多了!我以爲,另外舉……”

  趙世榮困惑地,但表現着不高興的眼色,但也只得說道:

  “我……我的時候,我很忙……”

  衆人又噗哧地笑了,又鼓起掌來,壓倒了孫誠說話的聲音。孫誠決定等大家鼓掌完了時,另提出一個名字來,然而在這啪啪聲裏,卻看見趙世榮已拿起記錄簿,走上主席臺旁邊的一張桌子去,而且忍不住笑似的嘆一口氣:

  “咹,又是我!”

  主席把兩手支撐在桌沿,動着被瓶花遮着的長髯,報告開會理由了。吳大雄又把嘴杵攏鄭成德的耳邊說着。王志剛鼓起一對大眼睛遠遠盯住他們。

  “你說不是一樣麼?”鄭成德微笑地說。

  主席報告完了的時候,吳大雄又推推他的手肘,鄭成德只得站起來了。

  “主席!在未討論簡章之前,我要提出關係本會前途很重大的意見。”

  張振華立刻聳起突出的發亮的眼圈骨,非常注意地把鄭成德的嘴巴望着,只聽他說道:

  “今天我們雖是開了成立會,但是爲了本會的健全發展,我覺得還是應該把那天吳大雄先生的提案再提出來……”

  “這一定又是吳大雄的把戲!”張振華想,接着站起來說:

  “主席!請主席注意!我們應該依照開會的程序來!有什麼提案,請留到後面……”

  “主席!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鄭成德看了張振華一眼,兩人的眼光忽然起了敵對的色彩。

  全會場的人都不安起來了,發出竊竊私語聲。王志剛大聲喊道:

  “請維持會場的秩序!”

  張振華青着臉坐下去了,鄭成德則紅着臉坐下去了,但吳大雄卻站了起來,用手理理西裝領子,便把一手彎彎地橫在胸前,說道:

  “主席!我以爲鄭成德先生的意見是中(重)要的,請主席先提出來討論!”說完了之後,就昂然地坐下了,架着兩腿,小腿子搖盪着。

  王志剛將將要站起來,李侃然就拉他一把,悄聲說:

  “我們等主席說吧!”

  曾老先生被面前幾個人突如其來的講話困擾着了,他不知道要怎樣纔好似的,手不停地把鬍鬚抹上又抹下,讓全場靜靜的眼珠把他盯住,好一候兒,才慢慢地嘻開嘴說道:

  “好吧!討論吧!”

  “哼!這是什麼主席!”張振華憤憤地想,“連主席都當不來!”

  吳大雄已站起來了:

  “主席!我希望我們今天的這灰(會)議,只成爲擴大的籌備灰(會)。我們應該再多邀請各方面兒的人,譬如今天沒有到會的人,來參加後,才成立!”

  張振華等他坐下去,很快站了起來,把頭偏着說道:

  “主席!我反對這意見!我們不是已經行了禮,宣佈成立了嗎?哪裏有再來一次成立會的道理?”

  有好幾個人笑出聲來了。張振華立刻很高興,覺得自己很巧妙地反駁,得到衆人的擁護了,便更加快意地說了起來,右手在空中指點着:

  “開成立會,並不是玩玩的!我們在北平,天津,任何地方都沒有看見過!”

  笑聲又起來了,但這回的笑,倒是因爲他又提到“北平”的緣故。鄭成德以爲是在笑他,便紅着臉站起來,轉臉向着會場說道:

  “這有什麼好笑的?難道我的提案有哪點不對?”

  會場裏立刻就在他的吼聲中靜了下去。吳大雄心裏感到很高興。覺得他完全同自己站在一起來了,便敲敲他的腿子道:

  “你說嘛!你說嘛!”

  鄭成德這才扭轉身來向着主席臺,說了起來,他把將才吳大雄的話重複了一遍之後,加添:

  “我們要知道,我們應該顧到我們這後方的環境,不能馬馬虎虎!我們要知道像馮斌他們是有相當地位的人物,對於本會前途的影響是很大的!要不然,我們擔心本會就是成立起來,恐怕也無濟於事!說不定,我擔心今天在座的人將來也不會到得齊吧?”

  他將將坐下去,張振華就站起來,臉望着鄭成德:

  “請問,在座的人,誰在說要退出?我覺得鄭先生這種帶有煽動性的詞句是不對的!”他心裏一面想:

  “他們是兩個人說話,而我只是一個人!但是該有起來贊同我的吧?……”

  但並沒有什麼人站起來。他想着王志剛,但也不見王志剛站起來,他立刻覺得自己很孤獨,心裏非常地不舒服,於是憤憤地想:

  “就是我一個人,還是要單槍匹馬戰鬥下去的!”

  鄭成德一下子站起來,臉望着主席:

  “主席!我並沒有煽動!也沒有說誰要退出!我不過是說恐怕會有那樣的現象發生!”

  張振華一動,將將擡起身子,但第三排的一個穿長袍的搶着站起來了:

  “請大傢伙把私人意氣放下好不好?”

  衆人一驚,旋風似的都車轉頭去,見是那一個北方漢子,方臉,大耳,有着八字鬍的人物。只見他揮動着一隻手,用沉痛的語調說道:

  “今天,我是第一次來參加。我還記得我們剛纔還默過,想來大傢伙也曾經想起我們的國土是如何在敵人的鐵蹄下被踐踏吧!我們的同胞是如何被敵人姦淫燒殺吧!我們的前線的將士是如何地在同敵人拼命吧!今天我在街上還看見許多人踊躍地歡送抗日將士出征,他們是爲了什麼,想來大家該記得吧!我,是北方人,我的家鄉是已經淪陷在敵人的獸蹄下了!我們輾轉地流亡到這後方來!希望在這後方和大傢伙一同努力起來工作,喚醒民衆,起來打倒敵人!”

  全場立刻鼓掌了,如雷一般震響屋頂。李侃然非常興奮,緊緊盯住他,希望他說得更痛快,掌聲停了之後,見他又說起來了:

  “但是,今天這情形,卻不能不令人感到失望!原來我們這後方竟是這樣的麼?大傢伙不要以爲敵人不會打到後方來,大傢伙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這兒作個人的爭執!如果這樣下去,我們中國就只有完了!”

  全場又熱烈地鼓掌了。那人又拍拍胸膛,兩眼閃着淚光說下去:

  “我是北方人!我們的家鄉淪陷了!我們慚愧的是當時幹嘛不起來好好做點救國工作!到現在真正看見了敵人的刀鋒才明白,只有大家精誠團結一致,才成的!現在我們家鄉的人們就已經在這樣,真正無分彼此地在和敵人戰鬥!各國人都來幫助我們!真的,大家再鬧私見,只有滅亡!我是北方人,說話是乾脆的,大傢伙高興不高興聽便!”他深深地吞一口氣,莽撞地,腰桿把背後的桌子撞了一下坐下去。

  全場又來一陣大鼓掌,啪啪啪地幾乎達一分鐘之久。李侃然趁這時機站起來,他那沉默的眼睛大張着。

  “主席!”他喊道,“我完全對將才這位先生的意見發生同感!大家如此熱烈地鼓掌,當然是表示對這位先生的意見同感的!因此我提議,將才幾位先生的意見暫不討論!”

  “附議!”前面說。

  “附議!”後面說。

  立刻,前後左右都喊起“附議”“附議”來了。

  曾老先生剛纔在你爭我搶說話的情形之下,完全呆住了。他一下看着這個說話的面孔,一下又看着那個說話的面孔,淡眉高聳,額紋皺起,眼色都失了光彩。到這時,他才伸出戰顫的手掌來,在空中抓了一把,很吃力地痛苦地說道:

  “大家,別再爭了吧!這主席,我不當!”

  全場立刻墳山一般靜,可以聽見屋頂上掠過第一批歸林的亂鴉,哇哇哇地叫了過去。草蟲開始唱的晚歌聲,也清楚地傳進來了。這墳山似的會場只靜了片刻,隨即爆發火花來了:

  “主席!沒有人爭了!”

  “主席!誰也不再爭的!”

  “誰再爭,那簡直是沒有心肝!”

  那火花此起彼落地投射着,投進曾老先生的心裏,也投進會場每個人的心裏,火花連綴起來了,擴大起來了,燃燒起來了,全體都興奮着但又沉默着,彷彿覺得大家真的也不再爭論,真的應該團結,而且也確是團結了。只有鄭成德的臉通紅着,就把帽子拿起,吳大雄立刻攔住他,悄聲說:

  “你此刻不好走!因爲不大好!”

  接着就是通過簡章,選舉,都順利地進行了。開票的時候,大家都看見趙世榮在記錄位上顯得非常緊張,時時望着在黑板上寫出的名字,油黑臉上也跟着起了各種變化。至於吳大雄和鄭成德則一直都不講話,只是帶着諷刺的笑容望着天花板。張振華也不說話,把兩手抱在胸前,表示着非常冷淡的態度。

  將將一宣佈散會,吳大雄首先站起來就走,經過李侃然的面前,李侃然趕快站起伸手攔住他道:

  “你是被選出的執委之一,請稍等一等,大家商量一下下次的會期吧!”

  吳大雄用手理理西裝領子,笑道:

  “我還有點兒要緊事兒,偏勞你老兄好啦?”一鞠躬,轉身就走。

  李侃然迫上一步,但這候兒人們已在他面前擁起來了,都向着會場門出去,以致把他們兩個隔斷了。他正在遲疑着要不要追上去的時候,張振華已出現在他眼前。他立刻伸手拉着他:

  “怎麼,你也走了麼?你也是被選出的執委之一哈,我們是應該跟着進行一度會議的。”

  張振華望着他,眯細着凹下的眼睛,憤憤地:

  “唉,你該看見今天吳大雄他們的情形了吧!哼,那真是天曉得!他們還要跟我爭辯!我敢斗膽說一句,他們連《民權初步》恐怕都沒有看過!”他說到這裏,就把頭偏着,伸出右手指在桌上橐橐敲着,“哼,還擺起救亡專家似的面孔咧!(橐橐)那簡直是故意搗鬼!(橐橐)說起來,從前我們在北平的時候(橐橐橐)……”

  李侃然聽見他這一套又來了,立刻皺起眉頭。那個北方漢子正走到面前,聽見“北平”兩個字,頓時引起他的注意,以爲是在議論他將才在會議上說的話,便站着,嘆一口氣道:

  “唉,北平真是慘啦!我從城裏邊兒逃出來的時候,是化裝的,幾乎給日本鬼子檢查出來!但是好幾位給查出是知識分子,就抓去啦!你先生是到過北平的吧,說起來,真是痛心得很!”

  張振華驚愕地望了他一望,車身就走。李侃然喊着他:

  “呃,執委會,不商量一下麼?”

  張振華並沒有回頭,在人流中擠着出去了。

  李侃然迴轉身來時,主席臺前已只剩下孫誠他們八九個人在那兒,倒全都是被選出的執委,他們也正在喊他。只有王志剛一個人還坐在原位,兩個肘拐撐在桌上,兩隻手掌捧着下巴,臉色發青,眼睛望着桌子出神。他就轉身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頭道:

  “老王!怎麼樣?身子不舒服麼?”

  王志剛長長地嘆一口氣,睜着一對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一候兒他把兩手一拍,憤憤說道:

  “算了!我還是決定到前線去了!”

  李侃然沉默着,手掌在他肩上停住,彷彿生怕驚了他似的,但眼睛卻一閃閃地,把他的整個身體跟他的靈魂全部吸入腦子裏,在把他考量着。

  “這硬是太使人失望了!這後方的工作!”王志剛把兩手垂下去,喃喃着,“張振華說的硬是不錯的!我看見了封建的人物在開倒車!”

  李侃然的眉頭皺着,以一種對小弟弟的憐惜心情看着他。

  “那樣的一個跳動的角色,此刻竟忽然變得如此頹唐了!”他這麼想着,對於這種脆弱的靈魂引起了一種憎惡之感,然而對於眼面前的這穿着飛行師的短裝的緊扎身材,這富有精力的飽滿的圓臉,總又覺得是可愛的。於是拉起他的一隻手來,笑道:

  “志剛好了吧,來,我們來開執委會……”

  “嗯,我擔心……”王志剛嘆一口氣說,但忽然感到他的話了:“執委會?沒有我呵!”

  “呵呵,我忘記了!”李侃然才恍然地笑說了,“好吧,我看你的臉色不好得很,也許你今天從早晨跳到這時候太累了,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孫誠走過來喊他,他點點頭道:

  “好。我就來吧!”隨即他看見王志剛站起來了,向着門外走去。

  天色已經漸漸暗下來了,收了西邊天角上最後的一抹暗紅的霞彩,換上深灰色的鑲着黑邊子的崖洞似的雲朵,一大羣烏鴉網一般蓋過頭頂,在老樹頂巔旋繞着;草地上已起了一層輕紗似的暮靄,點綴着黃昏,把黃昏加深加濃。蟋蟀們卻好像表示這是它們的世界似的,狂歡地叫着。王志剛出了門口,進入暮靄中,那垂着的肩膀,好像一個陰影移動着。

  “他恐怕受張振華的影響太深了吧?”李侃然想,一種想從他那可愛的火熱的青年體內洗清他那種錯誤觀念的慾望有力地抓住他,他於是跟着追出來了,走到王志剛旁邊,肩並肩地走了幾步。枯草在他們的腳底呻吟着,蚊蟲們嗡嗡地鬧着黃昏,一個正唱得高興的草蟲,戛然地噤了口,從他們的腳邊彈了開去。他清楚地聽見王志剛那粗大的鼻息,終於開始了:

  “志剛!你將才說,張振華的話是不錯的,是什麼意思?”

  “我想約着他一路,”王志剛還在想着什麼似的答非所問地說,“他也想走咧!”

  “着了!”李侃然如有所獲地想,隨即撫着他的肩頭道:

  “他也想走麼?不過這也倒是必然的。我看他是把一切都看得太黑暗。你頂好留心點……”

  王志剛覺得傷了他的自尊心,忽然站住,車過頭來:

  “我留心過了!你看我們這後方哪點不是黑暗?”

  “我以爲……”李侃然微笑地,仍然保持着平和的口氣,“我的意思是,像張振華他是看得太偏,並且把那一面的東西誇張得太大,這原因,我想大概是因爲他在過去吃監獄的苦頭時,只去看殘酷的一面……”

  王志剛不服氣地:

  “他看得太偏?可是你,其實你倒看得偏。”

  李侃然寂寞地笑一笑,爲了想竭力說服他,就避開正面的解釋,說道:

  “志剛,你忘了今天那送出去的軍隊麼?你忘了那些去送的羣衆麼?你忘了今天我們這會場熱烈的情緒麼?所爭者也不過是少數人。單看一面是危險的,況且我們今天是全民族的抗戰,全國上下早已經團結起來,雖然有些不好的現象,但那只是巨大潮流中的一些旋渦,我們不必把它想象得太可怕,而且有些現象還只能說是落後……而且國際的形勢對於我——你往常不是常常說起英美法蘇的幫助,使我們的團結抗戰更促進麼?”

  這給他眼前畫出來的光輝的一面,王志剛在心裏也承認,但嘴上卻道:

  “我知道!可是我看見的是陰險,鬼鬼祟祟,故意搗亂……”

  “可是你這看法是太片面的!”李侃然說,但立刻他很後悔說出這句話了。

  “可是你的看法也是太片面的!”王志剛強硬回答。

  他這樣的回答,好像是必然的一樣,李侃然倒也很坦然,但心裏總覺得他那種太固執己見的頑強意志,對自己好像是一種重壓,於是也就沉默了。就在這時候,忽然發現王志剛的身旁出現了一個蛋圓的油黑臉,眼光灼灼地。一看,正是趙世榮,趙世榮的臉上也現着不高興的模樣,嘟起嘴。在模糊的暗光中,彷彿一截燒焦的呆木頭似的,忽然說話了:

  “老王,你的時候,不高興麼?真的的時候,我也是不高興的!你看嘛,你我的時候,累得一身大汗的時候,風頭都給他們出夠了。”他把嘴閉緊成一條線,鼻翼翕動着,隨即加添道:“爲啥子的時候,我們在選舉的時候,我們這一批人裏頭的時候,不選出一兩個人來?”

  王志剛掉過頭去,詫異地看着他,隨即冷冷地說道:

  “我倒不是你說的那種不高興!可是你那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趙世榮把一個拳頭在空中一揮,憤慨地說,“我們的時候,在這城裏頭的時候,工作了多久來的!好容易的時候,弄出一個基礎來,他們那些從外邊一回來的時候,就給他們把風頭出去了!”

  李侃然打了一個寒噤,一股冰流從脊樑通過了他的全身。他覺得,沒有想到,在青年救亡者中竟還有這種思想的人物!然而因此也就覺得王志剛倒是可愛的了。

  “是的,在今後的救亡工作中,還有許多困難的!雖然這些只是少數的現象,但還要拿出更大的耐心來做!”他想。

  忽然,背後有人喊他了:

  “喂,侃然,大家在等着你咧!天快黑了!”

  他車轉頭去,見是站在會場門外階沿上的孫誠,在暮靄中,那戴着眼鏡的尖臉上,彷彿飛舞着密密的黑絮似的夜氣。他這才恍然於自己竟耽誤了別人的許多時間了,心裏感到一點慚愧,就離開王志剛他們轉身了。

  孫誠扶一扶眼鏡笑道:

  “他又怎麼樣啦?那王志剛?”

  李侃然用手揮開那成團地圍繞在他臉前嗡嗡叫着的蚊陣,踏上階沿,笑了一笑:

  “他麼?他是——”他想了想,還是不說出來的好,便隨口加添道,“我看他今天恐怕是太累了!”

  孫誠笑了,知道他瞞了他。

  “唔,我曉得他的,他哪裏會知道累!他就是那樣羅曼蒂克的!這是他的脾氣,過兩天又會好的!不過我看你倒也太仔細了!”

  “是的,我覺得他是還好。只是那趙世榮我看他——”

  “他麼?”孫誠又笑了,“我曉得他今天不舒服,因爲沒有選他!他這人是也很能工作的,可是要洗清他的腦髓還要費點力咧!走吧,裏邊幾個執委都在等着你……”

  李侃然望着孫誠那種坦然而樸實的態度,評論人物又是那麼精確,立刻使他記起今天在救亡室所見的他,心裏感到很大的愉快,於是熱烈地抓着他的肩頭道:

  “呵,對不住,對不住!好,我們進去開始起來吧!關於如何使統一戰線的工作真正開展,那是應該要……呵呵,月亮已經出來了!”

  掉頭一望,那圓鏡一般的白月已在那深藍色天鵝絨似的高空出現了,把清冷的光輝灑了半個草地,像鋪了一張紙,青幽幽的,那怪物似的老樹,伸展着它的枝椏跟稀疏的葉子,在草地上組成網狀圖案的黑影。李侃然同孫誠的腳邊也現出兩條斜頭的黑影,是那麼親密地擠在一起的,他兩個一進門,影子也就消失了。但月亮把它的光窺着紙窗,彷彿是在替他們彌補那沒有燈光的缺憾……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一日改稿
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完成
1940年7月由商務印書館(長沙)初版列入大時代文藝叢書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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