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君


  正是初秋夜裏,窗外月清如水,我一個人獨坐在屋子裏,單零的影子照在書架子上。不免回想到未離家以前,父母尚存,姐姐未嫁,親友往來不斷,家中總是熱鬧鬧的;現在呢,一個人遠遊歸來,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身與幾個老僕同居。正在重溫舊夢,忽然“乒乓”一陣扣門的環聲,把我的夢網碰破了。

  張老頭出去開了門,回來在我的窗外打個招呼道:“杜少爺來瞧你啦。”

  我正要迎出來,杜平夫已經一頭撞了進來,把帽子向桌上一擲,轉身像塊大石頭似的坐在沙發上,兩手抱了頭,一聲不響。只見他兩扇腳在地板上一起一落的。

  我問他話,他也不理我。我退兩步坐在一張搖椅上,一面搖着,一面望着他。

  他忽地從沙發上跳起來,在地上繞了兩個彎子,拿起一支香菸,自己燃着,把火柴狠狠地一擲,擲在地毯上,一蹲身又坐在沙發上,痛吸了一口香菸,對着噴出的繞繚煙霧出神。我過去把火柴的餘燼用腳踏滅了,又回到自己的搖椅子上望着他。

  他毫無聲息地吸完了半支菸,把其餘的半支擲在地板上,用腳狠狠地擦了個粉碎,把身子向沙發背上一仰,哈哈了兩聲,又無一點聲息。我仍是一面搖着椅子,一面望着他。

  他閉上眼,像似有所回憶,忽然兩個眼圓睜起來,冷笑道:“哈哈,鬍子鬍子!你的女兒不肯嫁與仇人的兒子,仇人的兒子卻偏要娶你的女兒。不錯,偏要娶你的女兒。”說着,他又把腳狠狠地一頓。

  他停了一會,把背離開沙發,兩手抱了頭支在膝上,眼望地不動,微弱的聲音問我道:“你記得周玉君不記得?”

  “周玉君?”我的聲音不知不覺地從嘴裏跳出來,同時我的心也亂跳起來。

  “不差,花市街周鬍子的女兒。”他慢慢地這樣答。

  “周玉君怎麼樣?”說着我彷彿看到十餘年前朗目皓齒的玉君,歪了頭站在我面前。

  “我在北大,她在師範的時候,我們兩個人認識的。”他說着站起來,又以拳抵案道,“今天到她家裏去提親,被鬍子罵了個落花流水!”

  我的頭漸漸低下去。停了半天,又問他道:“你們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了。鬍子因爲什麼生氣哪?”

  “誰不是這樣想!”他拍着桌子說,“哪裏料到鬍子想起幾十年前的舊賬來!他說是當他與先父同僚的時候,先父爲了一件事,不念鄉誼,把他參了一折子。現在他的女兒不能與仇人的兒子結親。可惜玉君的母親已死,無人替她作主。她的繼母,又是漠不相關的。鬍子又拉扯上什麼自由戀愛,洪水猛獸等話。最可恨的,他把玉君叫到跟前,痛罵一番,不許她再到北京去。”

  “今天晚上,”他停一會又接着說,“我會到玉君,你看,這是她淚洗了的一條手絹……”說着他的眼也紅了,又退一步坐下去,低了頭不作聲。此時屋內屋外都無聲息,只有小貓球兒在軟椅的角上,團了身子,肚皮一上一下地咕嚕咕嚕酣睡——萬事都不關心地酣睡!

  停了好久好久,他站起來說:“我明天就要動身到上海趕法國船去啦,去後關於玉君的事,一切請你照顧。我已同她說過了,明天早晨,她到海岸送我上船。請你也來。”

  說完他拿起帽子來,邁步走出去了。

  他去後我一個人對燈獨坐。回想當我十五六歲的時候,祖母尚在。她最喜歡招來親友中的女孩子們到我們家裏,陪着她老人家聽鼓兒詞。當時大家最心愛的一個小女孩子,就是周玉君了。她是父親的朋友周鬍子的女兒,那時不過十一二歲。烏髮雪面,明眸皓齒,常常赤着兩行小牙,腮邊一對笑窩,抱些花跑來找姐姐。

  有一次,她同姐姐在後院子裏澆花,手裏提了水壺,仰着臉同姐姐說笑,冷不防被老樹根絆倒了,拋了水壺,濺了新衣。我過去拉她起來,她擎着兩隻小泥手只是哭。姐姐過來替她用手絹擦乾衣上的水,她還是哭個不休。我跑到屋子裏,找了一把斧頭,過去對那老樹根拚命地叮叮亂砍。她見了才轉哭爲笑,從兩眼的瀅瀅淚光中,射出感謝我的笑意。

  我那時癡頭癡腦地發了許多兒童的幻想。她雖是一個十一二歲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兒,然在我心中,她是我的思想的中心軸。我讀書是想日後作大官,騎了馬回家對她誇耀的。她的先生責罰了她,我知道了總是義憤直衝到頭髮梢,想替她報仇。

  又常幻想她與我在漆黑夜裏,跑到高山深林中去逃難。狂風吹樹,野獸四嗥,她嚇得緊緊地抱住我的臂腕,悄悄無言地走路。忽然山頭上現出一片火把來,一羣強盜,赤着膀臂,手擎明晃晃的板刀闖過來,要搶劫玉君。我把玉君藏在石後,一人碰了過去,奪過劍來把強盜打退,卻是自己也受了致命的重傷。玉君出來,見我倒在地下,跪下伏在我胸上哭,眼淚都滴到我的傷痕裏。我一時想坐起來安慰她,告訴她我一點兒都不痛;但是身不由己,剛擡起半身,便又倒下,一陣心痛,就死過去了。她從此接着哭我。直至她長到十五歲,十七歲,十九歲都不忘我,嫁了人還時常到我墳上來吊我。

  這種癡呆的思想,直至現在十餘年後,還在我心中留下印痕。不過自從兩家老人凋零,玉君的哥哥早逝,我的姐姐已嫁之後,兩家的往來便漸漸地斷絕了。我在外前後十餘年,竟未得見她一面,而她的消息也久經沉杳。於今我回來,家中剩下孑然一身,而她也快要嫁人了!

  我正在想的無聊,忽被小貓球兒“喵”了一聲,把我的思線碰斷了。我擡起頭來,只見它在軟椅上翻轉身來,對我伸開兩隻前爪,鼻子向上一痙,赤着牙,打了一個深深的呵欠,又咕嚕咕嚕一陣,彷彿是警告我天不早了,快睡覺罷!



  早晨六點鐘出了城門,見朝日剛從樹梢探出頭來,照在蓋滿露珠的草地上,蒸起一層晶霧。遠遠的望見幾個村落中冒起縷縷炊煙,直衝上新開放的淡藍天空。我沿着一片菜園子向海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想昨天晚上杜平夫對我所說的話。想起要見多年別過的玉君,心中不免突突地跳。想到平夫是個有性情的男子,又私爲玉君喜。但是,平夫去了,要我照應玉君,在中國這個社會裏,男女中間,都是隔條天河的,哪裏有互助的機會呢!豈不是令人搔頭的事嗎?

  我正在癡癡地低了頭往前走,冷不防,把個路旁站定拉菜車子的驢兒碰了一下。那驢兒正在那裏打盹。我這一碰,又正碰在它的頭上,它冷不防嚇了一跳,脖頸一仰,向上一跳,拉了菜車子就跑,把車子上剛剛裝好的清新油綠的韭菜、菠菜、王瓜、大蔥、小白菜、紫胖的茄子、紅脆的水蘿菔,都傾翻在地上,還有幾個肥的青椒、冬瓜、王瓜在地上亂滾。

  菜夫正在抱着菜向車上裝,見驢兒跑了,快放下懷裏抱的菜,把那個受驚的驢兒拉了回來。那驢兒直仰着長脖,豎起一對大耳朵,吁吁地喘氣望着我,用兩條後腿向地上亂踢,大有對我過不去的樣子。

  我對菜夫抱了歉,幫他把菜裝好了,又向海邊走。

  穿過菜園子,便是一片沙田遠接海岸。過了沙田,我便望見一對人兒在海岸並肩散步。他們走着漸漸慢下去,又漸漸地那位女子停住了腳,臉轉向一邊,頭漸低下去看地。那位男子站在她面前,伸開膀子,似乎對她有所請求,但是她不應。那男子的膀子,漸漸地垂下去,也低了頭看地。

  離他們不遠,有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子在那裏低頭躬腰揀石子。此時海岸上只有他們三位,靜悄悄地站在朝日中,背襯着一片海水的清碧,遠接天邊。

  我不好意思走向他們,只得轉了頭向那位小女孩子走去。只聽背後有人叫道:

  “一存,我同玉君在這裏等你半天了。”

  我轉過身來,見杜平夫與周玉君正向我走來。玉君高細身材,眉目間猶是幼年的秀朗,而神采越見飄逸了。我正想向她迎上去,那兩隻腳偏偏像教釘子釘在地上。玉君乍見時紅了臉,慢慢地向前踱。海風吹得她的玉白紡綢刺花短袖褂子與下身的嗶嘰百褶白裙都翩翩向後飛舞,像阻止她的前進。她的柔黑的眼珠,滿含着羞澀的笑意道:“林先生,你可記得十幾年前的玉君?”

  我從她的笑中,猶依稀見到她幼年的憨態,便答道:“只有你笑的樣子和你哭的樣子,我記得最清楚啦。”

  “可是我常常哭過?”她笑着問我。

  “哭是不常哭,只是一哭就會鬧亂子的。你可記得我們後院子的老樹根是你哭斷的嗎?”

  她聽罷紅了臉一笑,那披肩的雪毛,也都絲絲搖動,磨擦着她紅潤的雙頰。

  “從前家兄在着,我們還時常得到你的消息。後來家兄去世,消息就斷絕了。”她說着用手理一理鬢髮,又接着道:“我在北京的時候,你已經到外國去了,聽說你連朋友的信都不寫!”

  我答道:“人家有了快意的事情,才寫信給朋友要他們高興;有了失意的事情,也寫信給朋友要他們傷心。我既無得意的事情能使朋友高興,又不願爲了失意的事情教朋友傷心,所以就用不到寫信了。”

  她聽罷把頭掉過一邊,假裝看海,不再理會我。我又指那個小女孩子勉強搭訕道:“那是誰?”

  “那是我妹妹菱君。”玉君說着對菱君招手道:“妹妹,過來見見林先生。”

  菱君聽罷,兩手捧些石子跑了過來,只見她雪白的皮膚,烏黑的頭髮,星目朱脣,猶是當年玉君的樣子。我要同她握手,她把石子用左手向胸前捧着,擡起右手來與我握手——一隻豐軟的小手,指根上一行四個小窩。我問她話,她不回答,只退過去用手撫弄她姐姐的短裙,瞪着兩個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我。

  玉君用手撫着菱君的頭道:“怎麼啦?平常是個話婆婆,現在倒裝起啞巴小姐來了!”

  忽的汽笛一聲,大家都吃了一驚。轉頭看時,見一隻載客的小汽船,飛箭似的,從西面駛進港來。平夫把那隻船惡狠狠地看了一眼,臉上忽地老了十幾年似的,湊近一步,眼裏冒火一般的看着玉君道:

  “玉君!”他說了這兩個字,再也接不下去了。他的咽喉爲感情塞住了。

  玉君慢湊到平夫的跟前,拉了平夫的手,兩眼滿含着淚光,希望,怨望,看了平夫半晌。她微啓的脣,被日光穿射,映出一種淺紅的顏色,張了一會,方微微地顫動道:

  “你去了三年以後就回來罷!”

  “我不去啦!”平夫頓足道。說着把頭轉過一邊,好似要躲避玉君的目光。

  玉君聽了,眉頭開鎖了幾次,勉強含笑道:

  “笑話,爲什麼又不去呢?”

  “等到……”平夫咕噥了兩個字便又斷下去。

  玉君看了他半天,放開了他的手,低下頭半天不響,忽地紅了臉,對平夫囁嚅道:

  “你去罷,我一定等着你就是了。”

  平夫擡起頭來,眼裏滿含着感激的意思望着她,她低下頭去。平夫伸開了膀子湊近了她。我忙轉過臉,移開步,去叫腳伕。

  行李都裝好了,平夫與玉君還傍倚着不動。直至催客的汽笛又叫了一聲,二人才如夢中驚醒。平夫依依不捨地上了船,那船便像佔了勝利似的大叫一聲,一溜煙向東駛去。

  那船直走的剩下一丸黑影了,玉君還在那裏站着不動。海風吹散了她的絲髮,吹冷了她的雪腮,像一個玉雕的女神。

  我在一旁低首徘徊,要過去勸她也不好,離開走了也不好,便想法把菱君招在一旁,要她拉玉君回家。菱君望了我的臉要想說話。我便躬下腰,她豎起腳尖,把嘴附在我耳邊道:

  “姐姐爲什麼讓杜先生走了,走了她又發愁?”

  我笑道:“你不知道嗎?”她搖了一搖頭。“可是我也不知道呵。我們問問那水上的白鷗去罷。”

  她聽了向我白瞪了眼一望,表示不滿意,又把頭一歪,轉了身跑去她姐姐身邊,拉了她姐姐的手道:

  “姐姐,我們回家去罷。”

  玉君牽了她妹妹的手慢慢地走去。我也無精打采地回家來。



  正是初交中秋的天氣。禾稼尚在田裏未獲。這一天我與張老頭同到西莊子上去看看田,就在一個田家用過了午飯;張老頭便同幾個農夫到樹蔭下去歇午去了,我一個人悶悶地往家裏走。雖是秋半而午熱尚濃,此時午日方斜,人倦欲睡。經過幾個村落時,看見村頭樹下,幾個農人圍坐,吸着旱菸,大家談笑。路旁的酒店裏,這邊坐幾個,在那裏吃酒;那邊坐幾個,在那裏打盹。我一個人穿阡越陌,慢慢走來。四圍寂靜,只有微風吹動禾葉刷刷作響與離落的幾頭老牛齕草的聲音。我又走過一個小溪旁邊,溪岸坐了幾個洗衣的幼女,與幾個垂釣的兒童說玩話。溪上對對的秋燕,掠水飛翔。在這種豔陽光下,生機四露的地方,我一個人總覺懶姍姍的,像頭失掉同伴的羊。踽踽走回家中,見張媽正與她女兒琴兒在那裏搗衣。見我進來,她們都停住手問我話。

  我笑道:“剛到中秋,你們就忙着搗衣了!”

  張媽笑道:“俗話說的好:‘山棗一聲,懶媳婦吃了一驚。’我與琴兒反正是閒着沒有事,現在就把冬衣忙好了,免得山棗上市,還要吃驚呵。”

  我懶懶地走進屋子。西窗上滿窗驕陽,有幾個長腳蜂兒在新油糊的紙窗上嚶嚶亂碰。琴兒送過茶來,問我可要吃點食,我說不要了。她又把院子裏曬的書,一部一部搬進來。搬完了,站在書架子前去整理。

  琴兒是張老夫妻惟一的女兒,那年已是十五歲了,生得紫胖胖的臉兒,不笑不說話,一說話就沒有盡頭的。她一面理書,一面報告我些東家長西家短的話。我半聽不聽地同她打混,忽然聽到她說什麼周小姐常到海邊去的話。

  “可是花市街的周小姐嗎?”我發急地問她。她眼不瞧我,只是點了點頭,繼續理她的書。“周小姐怎麼樣?”我又發急地問她。

  她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又轉了過去理她的書,只裝沒聽見我的話。

  我說:“琴兒,你這個孩子怎麼學壞了!我不問你的話哪,你老是儘量的說;我問你話哪,你倒不說了。”

  琴兒回過頭來笑道:“你這一着急可就把我嚇忘了哪。你剛纔問我什麼來?”

  我氣了道:“琴兒琴兒!你老是這樣地和我淘氣,我明天只好搬到西山園子去住了。”

  “少爺,你別動氣,你聽我告訴你。”琴兒一字一板地說道,“我今天吃過了早飯,跟對門的小潤一塊兒到海邊去玩,看見了周小姐在那裏站着哪,眼瞧着海,老久也不動一動。小潤告訴我,說是周小姐常常到海邊去哪。從前還領着她小妹妹,後來只是她一個人。人家全都說她會跳海的。”

  “胡說!”我說了卻不知不覺地站起來,彷彿看到黑沉沉的海水中伸出銀白的牙爪把玉君抓拿下去了。

  琴兒看我出神,莫名其妙,瞪了眼直望着我。我覺出她的注視來,自己不好意思,正想轉身向外走,忽聽張媽笑道:

  “趙大娘,原來是你!哪種風把你吹了來?”

  “你們的少爺可在家裏嗎?”是趙大娘的聲音。

  “你找他有什麼事?”

  二人低聲咕噥了一回,又都笑起來。

  張媽走進來對我說:“趙大娘要見你哪,有要緊的事要同你商量。”說完對琴兒擠一擠眼,笑着出去了。

  不久張媽領了趙大娘進來。趙大娘年近五十,瘦面薄脣,衣服素潔。我讓她坐下,自己站到書架子前,假裝理書,不去理她。

  趙大娘把我打量了一番,說道:“多少年不見,居然長得這樣魁偉了。”

  我仍是不理會她。

  她停了一會,又搭訕說:“當日老太太在世,我是常常來問候的。咳!姑奶奶還不是我做的媒嗎?你看,姑老爺這幾年人旺財旺的,那個不羨慕人家!當初我到賀家去提親……”

  “趙大娘,你現在還當媒人嗎?”我打斷她說,“現在的新法令,凡當媒人的,都割去舌頭,拋到海里去。”

  “你別害怕,我不是來做媒的。”

  “好的很,你請吃茶罷。”

  琴兒倒了茶送過去。趙大娘一面吃茶,一面兩個眼隨着我的行動轉,打混了幾句閒話,又向我笑道:

  “我們若是不當媒婆,你們也沒有老婆。”

  “謝天謝地,傻子纔要老婆呢。”

  “怎麼?連老婆都不要啦!”趙大娘說着把茶盅放下,責備張媽道:“你們老夫妻倆受過老爺太太的恩惠。於今你們少爺沒人管,這樣自由自性的,你們也不勸勸他!”

  “我們也不勸勸他?咳!我的老天爺,那裏有用呢!”張媽回答說,“前天我們姑奶奶回家,那樣地勸他!證古論今,什麼話沒說到!輕啦,他當作耳邊風;重啦,他搶白我們姑奶奶一頓。姑奶奶紅了臉,氣得兩眼淚汪汪的再不做聲了。咳,你那裏嘵得我們這位少爺的古怪脾氣!”

  停了一會,趙大娘正色道:“玩笑是玩笑,正經是正經。我提的這位姑娘,卻是不同尋常。別提長的多麼漂亮啦,就是畫也畫不出!能寫能算,待人又好,家裏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不誇獎她的。並且人家又入過學校,正對你的……”

  “她既然入過學校,就自己會嫁人,用不到你們多嘴長舌的。”是我打斷她的話。

  “哎喲,人家是什麼人家,能教姑娘自己找婆家!”她不耐煩地說,“個半月前還因爲什麼婚姻自由,鬧了個天翻地覆的。咳!這就是……”

  “你說的是誰呀?”我急問她。

  “你若是一點意思都沒有,我就不用說出名字來啦。”是她留難的話。

  “你不說是誰,我怎麼會有意思呢?”

  “是誰?”她裝腔作勢地道,“說起來你應該知道。就是花市街周老爺的姑娘。”

  我的頭忽地大起來。滿屋子裏的桌子椅子都亂轉。趙大娘的兩個眼睛也在空中亂跳。我向衣架前撲了一步,抓起帽子和手杖,闖了出來。只聽背後抱怨道:

  “人家一不禿頭,二不瞎眼,他怎麼聽了生氣哪?”

  “你可不知道我們這位少爺怎樣的乖僻啦!凡是我們說是對的,他總說是錯了;我們說是錯的,他倒說是對了。”

  我如在夢裏一般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好久,也不知道走到什麼地方,只見眼前一塊大石頭,背後是一株樹。我便身不由己地坐下去,閉了眼背靠在樹上。四肢都疲軟了,毫無一星兒氣力。腦子裏倒是熱的發酵,一切心思都如亂絲一般,絲絲染上喜怒哀樂各樣不同的色彩,互相搏鬥,互相勝負,又都扭成一股兒,變爲灰色情感。心中什麼都覺不出來,只是木木的一團。

  不知坐了好久,腦中的熱脹漸漸地低減了些。眼前又現出許多的圖畫來。彷彿是在埃及的東岸,赤圓的落日,如夜火一般,照的沙漠都通紅。從天邊的椰樹間,跑出一羣野人來,飛隼一般的快,直撲到我面前來捉我,我一時四肢無力,只好由他們綁起。再一擡頭,看見平夫騎在駱駝上,像個王子。我心中歡喜,想他一定救我。哪知他把頭掉在一邊,只裝不見,滿不理我。我想到我原是對不起他的,無怪他生氣。後來又轉出一個女王來,與平夫並轡騎在駱駝上,我氣的大罵平夫辜負玉君。平夫笑道:“玉君已經嫁了你,我有什麼辜負她的地方?”我心裏也承認他的話。正在焦急,忽地眼前一陣紅光,一切都不見了。

  睜開眼一看,正是落日照在我臉上,我原是打了個盹。

  我把身子轉了一轉,揹着陽光,又閉上眼去默坐。彷彿又覺着自己在幼年的家庭中,家中來了許多的客,熱鬧鬧的站了一屋子。姐姐也跑了進來,對着我點頭笑。我正在猜想這是怎樣一回事,彷彿聽到大家交頭接耳地說是我定了親。我心裏也想是不錯,姐姐曾經告訴我要定玉君爲親的。又想起玉君要我替她刻個小猴兒,便得意洋洋地帶了刀子與木塊,跑到院子樹下去動手刻起來。剛一蹲下身,便覺兩隻小手抱住我的眼,說道:“你猜我是誰?”我道:“玉君!”

  忽聽到背後一陣笑聲把我笑醒了。覺着兩隻溫軟的小手仍捂在我的眼上。我拉開一看,一個雪白的面龐,露着兩行小牙,腮邊一對笑窩,從我背後轉過來。我嚷道:“玉君!”

  “哈哈,我是菱君。”

  我定神一看,果然是菱君,才知道自己真是夢魂顛倒了。菱君又對我道:“先生,你在這裏打盹,不怕着涼嗎?”

  我再四處一看,原來是在望仙橋下一株老柳樹前,是我們約好了爲平夫遞信的地方。

  我從衣袋裏掏出平夫船到埃及時寄來的一封信,爲菱君裝好在懷裏。我問她姐姐可好,她點了點頭,又附在我耳邊說:

  “姐姐常到海邊去,也不告訴我。”說了歪了頭,鼓起小腮,很不平似的。

  我拍着她的肩說:“姐姐去散步,怕你跟去冷,所以不告訴你。快把信送去,看姐姐着急。”

  菱君轉身沿着河邊跑去,走了老遠,猶時從樹叢中望見她的影子。

  我坐到什麼時候纔回家,也不曉得,只知上橋的時候,望望天上的星斗,已漸稀白,耳邊上隱隱地聽到幾處的雞聲了。



  自從趙大娘鬧了一場提親之後,我心中平添了許多無端的煩惱。在家看書咧,看不到幾行,心裏就不知道想到那裏去了。出門散步咧,走不多幾步,心中便厭倦了。對人無故的發脾氣,對自己的鼻子眼都嫌討厭。於是把遞信的責任,交付琴兒,自己便跑到北京來了。黃土依然舊樣的多,飯攤依然舊樣的髒。政治依然舊樣的與黃土飯攤媲美不朽。不過還有一個學者的社會,是在中國旁處找不到的。我住了一年多,也當了一名委蛇委蛇的教員。

  有一天從學校領了薪回家,將一把紙票放在桌子上——自從金錢代工價後,這種支配道德,支配政治,支配世界和戰的紙票!不覺自己對自己說:

  “一存,一存,你又錯了!爲了這幾張紙,你作了個僱傭式的教員,野雞式的兼教!”

  “你說,古人教書,是學者的自由結合。所以沒學問的不能教書,沒學問上興趣的也不來聽講。自從有了現存的學校制度後,教員不是以講學爲生命,是因緣校長謀飯吃。分班教授,便不管學生的個性與興趣,教員的講演,不過是無的放矢罷了,你這個話也不算全差。但是,你到哪裏找得到大學爲公的地方,學者可以隨意設講席,學生可以自由來聽講呢!

  “你說,教員是要能激動學生對於學問上的興趣,引起學生心中的問題,再去幫助他們解決問題的。不是教員要顢頇地去講,學生要無抵抗地來聽。那是戲館子與說書場的把戲,不是學校中研究學問的方法。

  “你說,教員與學生之間,不惟有知識上的關係,又當有作人上的關係;教員爲金錢而謀事,學生爲文憑而混時間的,算不得教育。

  “你說,學生與學生之間,應當多有討論與切磋的機會。學校當多製造此種機會,正式的如各種討論、辯論會等,非正式的如牛津、劍橋大學之下午茶會等,使學生得到機會與刺激,去討論學術,批評政治、文藝及各種社會問題。

  “你說,學校中當提倡各種的運動與社會事業,以期養成大家合作的精神(Co-operative Spirit)與處世的藝術(Art of Living)。

  “你說……你說的話多得呢,但是哪一件你做得到,哪一件你能夠幫一點忙!一存,一存,算了罷!如其心上揹着大黑點子混飯吃,反不如……”

  一陣門鈴響,把我的瘋話打斷了。不久,聽差的拿進一封快信來。我一看,是玉君的,便先吃了一驚,她爲什麼要寄快信呢?忙拆開看時,見是:

……家君將以妹嫁軍閥之子黃培和,爭之無效,反遭詬詈。妹誓死不負平夫,誓死不嫁軍閥之子。但平夫既遠隔重洋,家兄又不幸早世。舉目無親,仗義何人!且黃家既欲速娶,家君又利早嫁,幽谷深淵,迫在眉睫。此等委瑣之事,非兄莫敢告語;患難之際,非兄莫能挽救。望念昔時兄妹之情,平夫委託之重,速出一弱女子於水火之中。平夫與妹,不敢忘德。鳥語鶯啼,魂驚消息;海天雲際,目斷歸舟。


玉君,五月十五日。


  濛濛細雨在海面上打起千萬個白波,洗淋淋沉重的載客小舟,攏到輪船邊。在人聲嘈雜中腳伕掙扎着拉下了我的行李,並我一塊兒用小舟渡到海岸上。一個人擔了我的行李,我在後面一聲不響的跟了走。

  從雨絲迷離中,望見了城郭,又望見了家裏的幾株老柳樹。一進門,張媽又驚又喜,忙着爲我換衣服,烘屋子。張老頭也跑進來,兩個眼笑的眯成兩條縫,兩行白牙從他的草蓬蓬的鬍子裏露出來。他喜的沒得話說,只說是要到前街去打酒,爲我驅寒氣。琴兒抱着小貓球兒笑吟吟的走進來。她比以前出息了許多,說話也帶上些羞澀的意味了。一進屋子貓球兒便從琴兒懷裏跳下來,跑到我跟前,圍我轉了幾個圈子,又用脊背來磨擦着我的腳背,嗓子裏咕嚕咕嚕地彷彿是說:“回來了,回來了!”

  張媽與琴兒,忙着做了幾樣拿手好菜。張老頭打酒回來,我的衣服也換好了。我讓張老頭夫妻一同吃酒,他們客氣了一回才依從了。時已黃昏以後,窗外雨聲,屋內燈影,大足助人酒興。張老頭夫妻,問我些異鄉新聞,我就拉七雜八地講給他們聽。講到高興的時候,張老頭夫妻點頭嘆息,琴兒也忘了溫酒,站在門旁,瞪了黑溜溜的眼睛竊聽。

  我又轉向張老頭夫婦問些地方上的情形。張老頭報告我些家鄉瑣事,又嘆口氣道:

  “自從你出門這一年多,家裏的樣樣東西都貴起來啦。人家出門,做官的做官,發財的發財,回家來買房子買地;我們家裏呢,化銷一天比一天多,地租子一年只有幾釐利,越久越不夠啦。並且……”

  “可不是!”張媽搶着說,“你看北街王家,長街蘇家,廟後沈家,那一家不是做官發了財,回家來買房子買地呢!更有小井黃家,人家做了什麼師長啦!回家都帶着護衛,家裏新起的大洋樓,華美天堂的!咳!咳!咳!少爺,只有你……”她吃了一口酒,壯一壯膽子,又接着說:“只有你還得從家裏要錢化!你也不……”

  張老頭看了她一眼,她才閉住嘴。於是兩個人的四隻眼睛一齊射在我臉上,我只得低下頭去不言語。

  半晌,我擡起頭來問張媽道:“你說的那個黃師長,他有一個兒子嗎?”

  “兩個啦,大的三十上下,小的十幾歲,是姨娘生的。”

  “你看見過他的大兒子嗎?”

  “沒見過。聽說有好幾次到北京上學,都不行。要入兵營,他奶奶又不答應。現在還在家裏閒着哪。”

  “他還沒有娶過親嗎?”

  “怎麼沒有呢!不多些日子才死的。聽說就要續娶啦。”

  一時大家無言,停了一會,我又向張老頭道:“我們西山園子的房子,可住得?”

  “住是住得,只是狼狽些。”

  “沒有妨礙,我一兩天就要搬過去住。明天你去對哈大爺說一聲,教他把西北角上那五間正房打掃出來,就說我快要搬過去住啦。”

  張老頭沉吟了一會道:“少爺,你還要帶些東西去嗎?”

  “東西倒要帶一些。把書房裏靠南窗那一架子書也搬過去。”

  “怎麼?少爺你要在那兒常住嗎?”張媽瞪了眼問我。

  “住一年學學種地。”我笑着回答她。

  “種地?”張媽把頭一扭道,“我的老天爺!你看看!你在外國多少年,是學種地的嗎?咄咄!”

  “我很後悔我沒學種地!”

  大家一時都沒聲響了。停了好久,張媽長嘆一聲道:“上自去世的老爺太太,下至我們,所有的親戚們,哪一個不指望少爺讀書成名,有點出息!誰想到少爺自由自性的,要跑回家裏來種地!難道你也穿粗衣,吃粗飯,和一羣莊家霸子廝混嗎?”說到這裏,她看一看她老頭子,張老頭點了點頭表示贊成她,她更壯了膽,又接着說:“再說,少爺這大的年紀,早就該討位小奶奶了。這樣的光桿一個人,幾時是個盡頭。娶位小奶奶,也好生下幾個兒子,家中熱鬧鬧的,就是老爺太太在陰世,看了也很高興的。”

  我只是低了頭不回答。

  “少爺,你可是有什麼不得意的事情?”她又問我,我仍是低了頭不答。

  “你可是有什麼心事,說不出來?”她又接着問,“果然是這個樣,你一個人住在山裏頭,豈不是更要傷心了嗎?”

  “你不要再問啦,少爺真個傷心起來了!”是琴兒的聲音。接着屋內一種說不出的淒涼,大家默然,只有我的淚滴衣襟與窗外細雨斷續的悽切聲響。



  第二天早飯後,天色晴了,金煌煌的日光,漫鋪在新雨後的長街上。我一面走,一面打算,心裏總是忐忑不安,好似要上斷頭臺的一般。走了好一會,擡頭望見了一座新起的不中不西的洋樓,心裏想道:“這就是張媽說的那個華美天堂的大洋樓了!”忙向前搶了兩步,忽然那兩條腿,自己又停住了,像似從心中墜下一塊大石頭來把它們墜住了一般。從腰裏掏出煙盒來,燃着一支菸,吸着煙又打了幾個轉身,才轉到黃家的大門口,一鼓氣直走到門房前。

  “您找誰?”一個四尺多高四尺多粗的人從門房裏鴨子步踱了出來,仰着臉,扁着嘴,這樣問我。

  “你們大少爺可在家裏嗎?”

  “您貴姓?”他把我上下打量着盤問。

  我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他接過去,閉着嘴看了半天,嘴巴下那一片多肉褶作深深兩道大紋,又仰起頭來對着我說:“您在這裏等一會兒,我給你進去瞧瞧。”說完轉過身去,挺了胸,仰着頭,向裏走去。只見他頸上三道大紋,身下兩條短腿。

  等了老半天,他從裏面挺了肚子走出來說:“請到客廳坐罷,我們少爺就起來啦。”

  我跟他到了客廳裏,坐在一把四面不沾身的方椅子上。他挺着肚子走出去了,一個長瘦的差人進來倒了茶。我吃着茶四面牆上望一望,見掛的匾聯,都是些督軍省長的大筆。又等了老半天,聽差先進來,跟着是一陣香水香肥皂的臭味,進來了一位黃、瘦、細、小、時髦裝飾的人,對我躬了兩躬腰,口內說些久仰久仰的套話。我站起來問他可是黃培和先生,他把眼擠了幾擠,一笑露出滿口的金牙來,答了個“是”。我心下暗想道:“他不像個師長的兒子,倒像個花旦的琴師。”

  他和我客氣了幾句不相干的話,就問我道:“你剛從北京回來嗎?”

  “是的,昨天剛回來。”

  他擡起手來修飾指甲,現出兩手的金戒指;又擡起頭來,問我道:“你常看戲罷?”

  “看過了幾次。”

  “徐碧雲真是後起之秀啊!”

  “我來有一件事情求你。”是我打斷他的話。

  “他扮玉堂春公堂一場,唱工真好!”他讚歎不置地說,“其中二六轉搖板,搖板轉快板一段,變化無端,悠揚盡致。除了他,真沒有第二個唱的那麼好!你看過他的……”

  “我來有一件事情求你。”我又重新鄭重地這樣說。他把眼擠了一擠,望着我道:“你說什麼來?”

  “有一件事情求你。”

  “什麼事?”

  我哦哦了半天,才紅了臉說道:“府上可曾到花市街周家提過親嗎?”

  “不錯不錯,”他聽了,笑的一口金牙都露出來說,“我從去年在海邊上看見了周家這位小姐,咳!別提啦!比琴雪芳長的都漂亮十倍!可巧我的內人上月死去了,到周家去提親,周老爺喜歡的了不得,滿口答應,我們不久就要定親啦。”

  我聽了眼前發了一陣黑,定了定神對他說:“這門親事定不得的。”

  “定不得?”他擠着眼發驚問我。

  “你可認識杜平夫?”

  “不認識。”他摸不着頭腦的樣子。

  “周小姐認識他。”

  “周小姐認識他?”他瞪了眼吃了一大驚似的。

  “很認識他,他們兩個人是朋友。”

  “是朋友?”他的眼擠得更急了。

  “是很好的朋友,兩人已經有了婚約了。”

  他聽了兩個眼一擠也不擠地圓睜起來望着我,半天一聲不響。忽然問我道:“因爲什麼她父親又把她允許了我呢?”

  “因爲他不承認他女兒與杜平夫的婚約,所以又把他女兒允許了府上。”

  他聽了把眼皮慢慢地垂下,如釋了重負一般,微笑道:“這就是了!”

  我又鼓了勇氣說:“周小姐一定要嫁杜平夫,因爲她父親不答應,所以來求你成全她的志願。”

  他聽了立時變了臉說:“我不懂,我哪一點不如旁人。她父親願意結這門親,三番五次地託人來告訴,說是她十分願意,要幾時定親就幾時定親。我又不是勉強她……”

  “不是這個意思。”我解釋說,“原爲杜平夫與周小姐是舊朋友,所以我們要成全他們。”

  “成全他們的勾當!”他憤憤地如此說。

  我聽了如同被刀子割了一下,剛要起來同他分辯,他慢慢地問我道:“姓杜的現在哪裏?”

  “在法國。”

  他聽了冷笑一聲,兩個眼睛極狡猾地望着我問道:“你怎樣知道周小姐要嫁姓杜的不要嫁我?”

  “周小姐寫信告訴我的。”我漫不經意地回答了他。

  “哈哈!周小姐寫信告訴你的!”他聽了梟笑道,“這種事情她都能告訴你!不知道你們……你們有什麼勾當呢!現在假裝文明的女子都靠不住!我娶過她來,一定要問個明白。把她關在家裏,看她再能與你們……”

  我眼前一片火星,聽不清楚他下面說些什麼,只看見他一口冷笑的金牙在空中跳蕩。我站起來,把手中的一杯茶,狠狠地向他臉上潑去。只聽他大叫一聲:“聽差,打打打。”我叩上帽子,抓起手杖就往外走。客廳前站着兩個人,見我如瘋狗一般闖過去,他們倒向旁邊一閃。我走出來了。

  糊里糊塗地走着。日光是血色的,路旁的屋子都躺着,樹也七歪八仰的,“大概這是我的家了?”進了院子只聽有人說道:“少爺你回來了麼,你的臉怎麼那樣的紅!”大概這是張媽的聲音。

  摸進自己的屋子,看見一張牀在那裏,腳下忽然有些站不住了,躺下去,不久,一切昏亂,不識不知了。



  “看呀!那墨黑的烏雲從海上冒出來,遮蓋了半天。快起大風啦!噯呀!那嗚嗚的風頭撲過來了,好冷!看,那海鼎沸到什麼樣子!千山雪流,萬壑珠飛。水直奔騰到陸上來!怎麼?海水都濺上身來了!好冷,好冷!……這裏暖和!盆大的太陽赤熊熊地掛在頭頂上,四望的草木都烤焦了。荒沙萬里,映日閃爍。熱的了不得,渴的了不得。……看!那裏飛奔過來一隻箭豬,是向我來的,張了血盆一般的嘴,赤了白刃一般的牙撲上來。可怕可怕!看他站起來了!呀!不是箭豬,是黃培和。這小子抓了我的手。黃培和你着打罷。”

  “打碎馬大夫的眼鏡了!”耳邊的聲音。

  “這是傷寒病沒出汗。”又一個聲音。

  我定了定神,看見地上站了許多人,屋裏的燈在空中亂跳。一個人,兩個人,許多的人,都擠上來拉起我的身子,灌我些沒味的濃水。

  我眼望着那盞亂跳的燈,把身子倒下去。那一盞燈變了許多燈,又變成絳色的雲。雲尖開了花,落下掌大的花瓣來。漸落漸大,落到地上又都變成了仙女。輕羅被體,絲髮拂肩,一齊握了手排成一個大圈。絲髮飛動,羅衣飄揚,大家跳起舞來。一團明月正掛在頭頂上,照出來她們的花腮含露,玉齒生光。正在跳的體軟似練,嬌笑如癡的時候,一陣馬蹄之聲,包圍上來了無數的騎兵。個個如狼似虎的闖過來,把一羣花嫩玉潔的女孩子強拖上馬去。她們掙扎着,哀啼着,被那些強暴騎兵綁在馬上。頭向地,胸向上,頭髮散垂到地,雪臂無力地伸張軟垂着,被縛在怒馳的馬背上。一片煙塵起處,不見蹤影了。我眼花了,腦裂了,身體麻木了。忽然耳邊一陣啜泣之聲,再定神看時,原來在她們跳舞的地上,有一位漏網的女子,頭髮散亂在地上,面向下,長伸了身體,躺在那裏。我滿懷憐惜與恐怖,欲進不進地走近她,跪了一隻腿,俯身將她拉起坐着。啊,不是旁人,正是玉君!月光照在她面上,顏色蠟白,衣衫半爲血濺,她半天睜開了雙目,似乎認識我。她目光中露出對我滿懷怨懟之意。她冷白的脣顫了幾顫,似乎要講話,但終講不出。我急要對她辯明心跡,見她雙目向上一翻,身體便冰冷了。我急得要哭,又哭不出,遍體只出冷汗。忽覺一隻手抓住我的肩,正要回頭看時,只聽耳邊說道:

  “少爺你吃藥罷。”睜眼看是張媽。

  又聽有人道:“好了好了,出了汗了。”

  我心裏清楚一些,看出地上的人有醫生,有我的姐姐、琴兒、張老頭夫妻。他們都上來問我怎麼樣了,我說是好些。但是閉上眼睛,眼前出現的,不是顏色慘白,目含怨懟,欲言不言的周玉君;就是面呈惡笑,目含譏諷,口耀金牙的黃培和;不然,就是圓睜二目,憤不可遏的杜平夫。直鬧到五更,心中才漸漸地清平了。

  過了幾天,身體已漸復元。早飯後坐在院子樹蔭下一張竹椅子上,隨便拿了一本屠格涅夫的《春流》在手裏,半看不看的出神,覺得他開宗明義的一首古歌稍有意思,可意譯如下曰:

昨日歡


今朝愁,


都似春水向東流,


一去不回頭。


  我又覺不妥,正想修改時,張媽與琴兒已收拾完了廚房,過來拿我開心。說我病中怎樣地罵醫生,怎樣地摔藥盅子,又怎樣地打碎了醫生的眼鏡。琴兒又抿嘴笑道:“叫了也有一百聲玉君!”我正在沒法回答,只低了頭假裝看書,忽聽張媽笑道:“哈哈,巧得很!紅娘來了。”

  我擡頭看時,見菱君走了過來。我笑道:“好久不見,長了這許多!”又問她怎麼喜客跑了來。

  她笑道:“先生已經回來了嗎?姐姐着我來問一聲先生回來沒有。”

  “可說過有什麼事?”

  “姐姐沒說有什麼事,只是着我來問問。”

  “姐姐可好?”

  “好。”她鎖了眉回答我。又停一回,她走近我,低聲說道:“姐姐近來有些古怪,有時抱着我不放鬆,一味親我!有時不理我,一個人坐着流淚。我問她話,她也不作聲,只是哭!”

  “沒生病?”

  “沒有。”

  她兩個大眼瞪着望了我老半天,問我道:“先生,你剛生過病嗎?”

  “生了幾天小病,現在好了。”

  我站起來又說了幾句閒話,走到屋子裏,寫了一封短信,報告玉君我見黃培和的事,又告訴她我要搬到西山的話。寫完爲菱君放在衣袋裏,臨走時教她勸姐姐不要哭。她兩個聰明的大黑眼睛滿含着許多疑問,望着我寫信、封信、交信與她,不解什麼意思,但是又不敢問,低了頭走出去了。我嘆口氣道:

  “一存一存!你真荒唐,生生地把玉君斷送了!”



  哈老頭的兒子興兒跑來,說是房子修飾好了,問我幾時要搬。我教他在此等一等,我就要搬。張媽幫着我收拾起幾件行李。“琴兒這個丫頭哪裏去了?”張媽突如其來地說,“琴兒,把洗的那幾塊手絹拿來。”

  停了半天,琴兒才慌里慌張地手裏飄着幾塊手絹子跑了進來,丟下就往外跑。

  哪裏去?”張媽問她。琴兒哦哦了半天,才答道:“……到後院子澆花去。”

  “不要去。”張媽命令她。

  琴兒倚在門框上,骨朵着嘴,兩眼瞅着她娘,想走又不敢走,卻是不停地探頭伸腦向外望。她娘問她話,她驚了一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神情不定,回答的話也是驢脣不對馬口的。不久興兒得意洋洋地走了進來,嘴甜笑着像吃了蜂蜜似的,問道東西收拾好了沒有。

  “收拾好了,你搬到車子上去罷。”張媽吩咐他。

  他站住腳不動,只望着琴兒擠眼笑。琴兒把身子一扭似惱非惱地走出去了,他才笑吟吟地躬了腰去搬東西。

  東西放在一輛騾車上,我也坐在上面,興兒趕着車,騾兒的頭一搖一擺地拉出城來。

  正是中夏上午的時候,一輪赤熊熊的烈日照在遍山遍野綠茂的莊稼上,暖煦煦的薰風吹得草木都懶洋洋的欲睡。嘓嘓兒亂噪亂叫,像不讓他們睡去似的。騾兒走的比蝸牛都慢,頭一點一點的好似老頭子打盹。

  “興兒,你今年多少歲了?”我問他。

  “二十二啦。”他答道。

  “該娶媳婦啦!”我笑着說

  “哎!”

  “你娘不着急嗎?”

  “哎!”

  “現在的人過二十以上,便用不着老子娘操心,自己是會找人的。”

  他回過頭來望我一望,說道:“你說是自自自己找姘頭?”

  “什麼話!我說是男人自己找媳婦,女人自己找丈夫。”

  “那麼,不不不用媒人嗎?”

  “自己會找人,還用媒人幹麼?”

  他望着我傻笑一會,彷彿很明白我的意思的樣子,說道:

  “少爺,你別別開玩笑啦,我我知道你的意思啦!”

  “我的什麼意思?”

  “哎!”

  “我只說正經話,你這個孩子怎麼這樣的多心。”

  “不是我我多心,少爺,是你你多心。”

  “是我多心?”

  “哎!”

  “我多了誰的心啦?”

  他不作聲,只是低了頭用一塊火石向車板上亂劃。我不好意思再問他,只好讓他對車板去訴心事。我望見幾個小村落,煙囪上突出炊煙來,正是做午飯的時候。微風過耳,送來幾處近午的雞聲。我對興兒說:

  “快到正午啦,趕緊走,我們到了,還可趕上午飯。”

  他那裏理也不理,只是劃他的字。我低頭一看,見他在那裏劃了兩個人的頭,臉對臉兒,一面寫了個十七,一面寫了個二十二。那個標十七的,像似個女人頭。我也不去問他,他劃完了把手中的火石拚命向地下一擲,狠狠地抽了騾兒兩鞭子。那騾兒像似從夢中驚醒過來,昂起頭來飛跑。

  及到了西山的園子,天已過午。哈老夫妻忙了一會屋子,又去殺雞。到園裏採了幾種鮮菜,大家吃午飯。興兒自從懶懶地搬完了行李之後,就一溜身不見面了。直至吃飯的時候,還不見他。他娘出去找他一回,沒找到。後來見他在西北角上那個小屋子後面,坐在一塊樹陰的矮石上,躬着腰用一塊石片劃地。他娘叫他吃飯,他生了氣答道:

  “不用你管,餓餓餓不死!你你應該管的,不肯管,不不不應該管的,倒要管起來!”

  他娘氣了,也自言自語地道:“這都是哪來的風,哪來的雨,幾時進城,幾時回來慪氣!”

  我吃過飯到屋子裏休息一會,出來跟着幾個工人去灌樹,割樹枝子,扎葡萄架,搭葫蘆棚。他們起初都不讓我動手,後來看我也做得來,就聽我的便了。直做到紅日西沉,通身都是汗膩。挾了一套乾衣,跑下山坡來就是海岸。走到一塊石後沙灘上,換了浴衣。一頭撞下水去,好涼快!

  晚霞把海面映得鮮紅。不遠的幾個小島也都倒映在澂瀅生光的水面下。霎時紅雲變了紫色、淡藍、深藍,藍雲鑲着淺黃淡紅的邊框,襯着杏黃的天色。漸漸只見一抹紅線,變爲幾縷青芒,落日下山了,海上的一層青霧漸合漸濃,把點點小島都擁抱在黑軟的懷裏去了。

  我從水裏出來,寒噤不堪,像一隻冰箱裏的去毛雞。忙把身體擦乾,換上乾衣。及至身體熱度復元,覺着遍體清溫,筋肉怒張。跑回家來,飯只是吃不飽,吃得哈媽都笑起來。

  吃完了飯,覺着有些困頓。走到樹下的藤椅子前,向後一仰,仰到椅子懷裏,通體舒軟,像棉花似的沒得一星彈力。一種溫都都的感覺,串遍全身,直串到眼上來,眼皮一陣溫澀,剛一接觸便入了黑甜鄉了。

  及至醒來,見半滿的月已經西斜,遠山近樹,都在微明迷離中。站起來往自己房裏走,經過興兒窗下,見興兒房裏的燈尚亮。從窗上照出的影子,知道他在地上走來走去的還沒有睡。



  在園子裏整住到一個星期了。這天早晨哈老頭說是李子、花紅、桃子、香水梨、海棠果都快要上市啦,商議僱些男女工人摘果子往外發行。商議完了,他跑去鄰近村裏僱了一大羣人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熱鬧鬧的站了一園子,好像趕山會似的。小孩子們爬到樹枝上坐着,一面摘一面吃。老頭老婆們抖起衣襟,在下面接了,送到筐子裏。年輕的男子,少年的婦女就踏了凳子,探着身,伸着手,說說笑笑地一面摘果子,一面鬧着玩。滿園的綠樹紅果外,又平添了許多衣服的彩色。平時細碎的鳥聲,於今換了斷續的笑語,那滿園子樹枝也都跳躍招展起來。

  這裏樹枝分處,露出一個小孩子的笑面。

  那裏綠葉中間,伸出一個少婦的皓腕。

  這裏說:“小翠把花紅都吃啦!”

  那裏說:“小紅把李子都裝到衣袋裏去啦。”

  這裏說:“樹枝抓住我的袖子。”

  那裏說:“樹刺扎破我的手心。”

  這裏王公公用手揉着他的禿頭,說是一個大鐵梨落在他的頭頂上。

  那裏李媽媽抱住她的腳,說是張三驢踏了她的腳尖。

  哈老頭挺起胸板,袖着手,來到這裏吩咐幾句,走去那裏挑剔一番;臉上露出說不出的尊嚴,就是他頷下的幾根黃鬍子也根根都想跳起來說:“看,我是主人的鬍子!”

  他們一直忙到太陽平西。大家都爭着嚷着在井邊洗手臉。這個抱怨那個潑了她一褲子水,那個抱怨這個濺了她的新鞋。這個罵那個洗的次數多了,說什麼牛角洗不出象牙來;那個罵這個嘴太快了,說什麼驢屁股掏不出馬糞來。大家鬧着笑着洗完了,都來到樹陰下席地坐成個大圓圈,吃着水果談天。我也坐在他們的旁邊,聽大家湊趣兒。大家不免講些東家長,西家短,南家碗大,北家碟小的話。於大娘咬了一口桃子,一面吃一面說道:

  “你們知道,咱們南村裏有個小神仙嗎?不是會治病能請仙的什麼神仙,是個套斗的小神仙。”一個人問道:“什麼叫套斗的小神仙?”她接着說:“有一天他出去趕集回來,他老婆在家裏招了一個姘頭。不防備她男人回來那樣的早,家裏又沒處可躲藏。於是她就跑到房門外迎住她男人,把她男人手裏拿的那隻巴斗給她男人套在頭上,撒嬌道:‘你猜我今天做的是什麼飯?’這個工夫她的姘頭就溜了出去。她男人猜道:‘米飯煮茄子,對不對?’她拿下鬥來笑道:‘你真是個神仙!’現在你們這些男人裏面有多少個是神仙?”

  大家笑了一回,答道:“只有於大爺一個人是神仙。”

  “呸,老孃講故事給你們聽,你們還拿老孃開玩笑,於今的世界,是越發沒良心的啦!”於大娘說着把腿一伸,兩隻腳正放在小翠懷裏。小翠手裏吃過一半的花紅,也被於大娘踢丟了。小翠氣的叫道:

  “你們看看,於大娘這兩隻大腳,還往人懷裏放哪!”

  “放你孃的狗屁!”於大娘說,“你奶奶的腳,比我的還大呢,你沒看見。”

  小紅一面插嘴道:“小翠,你別惹惱於大娘,連於大爺都是怕她的。”

  大家都看於大爺,於大爺在那裏吸着旱菸袋,兩個眼笑眯眯的不作聲。

  於大娘倒有點不好意思,便罵小紅道:

  “小紅,你這個嚼舌根子的小婢才,你怎麼知道你於大爺怕我哪?”

  小紅笑答道:“哪個不知道於大爺怕老婆!”

  於大娘爬起來去抓小紅,嘴裏罵道:“我把你這個舌頭生疔的小娼婦,看你老婆不撕你那張沒有夾管的狗嘴。”

  小紅的腿快,爬起來就跑了。於大娘抓不到小紅,沒處出氣,回來搶白於大爺道:

  “也沒有你這個一千錐子扎不出血來,不爭氣的男人,教人家拿了開玩笑,你還蹲在那裏夾了狗尾巴一個屁也不放。”

  於大爺還是吸旱菸袋,兩個眼笑眯眯的不作聲。

  旁邊一個人說道:“他在那裏做神仙呢!”

  於大娘要笑不好笑,只得翻了臉說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是神仙。”那個人說着一伸舌頭。

  “這倒罷了。”於大娘歪了頭回到自己的座位。

  謝媽媽又引出頭來說:“神仙不神仙,聽我告訴你們一個新鮮話。你們誰見過城裏花市街周老爺的小姐?”

  有一個人答道:“我見過。漂亮得很!”

  “外面漂亮,心裏卻不老誠!”謝媽媽道,“昨天我們的蘇親家從城裏來看我。她是在周家當老媽子的,所以知道底細。她說是這位小姐人品性情,沒有一樣不好的;只是提起找婆家來,就和她父親鬧脾氣。二年前因爲一個姓杜的鬧了一回;這回黃家去提親,她父親願意的了不得,她偏不願意。後來黃家氣了,吹出風來,說是這位小姐靠不住,在外面認識不相干的男人。還有些不名譽的事情。周老爺聽了,一氣一個死,回家逼問他女兒。這位小姐也是個烈性子,氣的哭了幾天,恐怕還要尋自盡呢。”

  她是無意說,我卻有心聽。我通身的血脈,全不循軌道走了:頭上太多了,這樣的發漲;身上太少了,這樣的發冷。直挺挺地站起來,覺着這個房子和園子都不是我的,這一羣人我也不認識,就是我自己,也是一個空空洞洞的紙人。腳下輕飄飄的像踏着棉絮似的,出了園子,走下山坡,一直走到海岸,坐在一塊石頭上。天是空的,水是空的,山也是空的,天地一切都是空的,死的,沒有情意的。



  不知怎麼還是坐在那塊石頭上沒有動,也不曉得是什麼時候了。只見得將圓的月正照在頭上,幾縷淡薄的雲片,輕纖如羅,白亮似雪,在空中慢慢地渡。遠望淡藍微亮的天空中,似有無限的和平與安寧。

  不久海上生起烏雲,飛上天空,把月遮了,月光從雲縫中穿照下來。海上也漸起微波,風吹海浪,打在海岸石洞中,聲調悲壯,震人心脾。

  我自從出了園子到現在,似乎把玉君忘了,及聽了幾陣浪聲,我纔想起白日的事來。謝媽媽的話一字一字地重新從心頭經過。不禁嘆道:“玉君玉君,是我把你斷送了!”又不禁恨怨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碰到石上,碰個粉碎!又想既是自己把玉君送入網羅,還要把她救出纔是。謝媽媽的親家,不知可否利用;玉君性烈,肯否出來。無論如何,明天總要進城走一趟。但是從哪裏入手呢?橫思豎想,找不出門徑來。忽然心裏一跳,是呀!不免明天就到周家去提親,先緩住周老頭子的心事;等到平夫回來,再把玉君完璧歸趙。但是,此事須先與玉君說明纔好。想到此處,不免心跳不止。

  此時海浪漸高,海上的幾隻漁船,都漸向岸上攏。我也轉身向家裏走來。

  回到家裏,看架上的鐘已指早晨一點了。坐在椅子上,想方纔提親的計劃,不覺自笑荒唐。若是先與玉君約定,一時不告知平夫,等他回來,先作出假戲給他看看,讓他急到不可開交的時候,再把真情告訴他,這豈不是一出有趣的喜劇嗎?但是,有點荒唐!正想到好笑的時候,忽聽到乒乓一陣兇猛敲門之聲,我就跑了出來,心裏猜想什麼事這樣着急。

  一開了門,乘着雲間的月色,看見兩個人扛了一個溼淋淋的屍身,嘴裏說“快救人命”。我怔了一怔,讓他們把屍身擡進來。他們一面走,一面告訴我,道是他們剛把魚船攏岸的時候,聽到有人啼哭的聲音,他們朝着那個聲音前進,又聽到鼓咚一聲,接着澌澌的水聲,他們知道是有人投下水去,就趕緊過去救,好不容易找到了,撈上來一看,是個女子。入水不久,胸口還跳。他們想就近找個人家治一治,我這裏最近,所以扛了來。

  我讓他們把屍身擡到我的屋子,放在牀上。燈下一看,見她面色僵白,頭髮洗垂在兩肩上,不是旁人,正是玉君。我一時驚呆了。天呀!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候哈老頭夫妻,也都驚起來了,跑進我的屋子來看。我教哈媽把屍身面向下長放着,彎過她的左臂來,頭枕在臂上,面向一邊。然後教哈媽上牀跨着屍身,兩手夾放在屍身的腰肋間,用Schaefer的Artificial Respiration方法,每三四秒鐘擠壓一次,再緩緩地讓腰部復原,再擠壓下去,屍身腹中的水漸漸從口中流出。如此一壓一鬆,直到半點多鐘。忽聽到一聲呻吟,玉君睜開眼一看,立刻又閉上去了。

  我才放下心去,教哈媽把屋裏生了火,想法替她把溼衣烘乾。就讓她睡在我的屋裏,我在外間書屋子裏坐着睡罷。

  我同兩位漁夫出來到外間。教哈老頭溫了兩壺酒來,又拿幾樣小菜給他們下酒。我陪着他們吃酒,一面把玉君前後的事實都告訴了他們,他們都很同情。我要求他們不要在外面泄露一點風聲,他們願意來看玉君,儘可來看,但不要公然的讓旁人知道。我們大家可以想個法子把玉君送到北京或旁的地方去。他們都答應了,才興辭而去。

  我進來見玉君已睡好,哈媽在牀邊坐着看護。哈媽向我低聲問道:“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周小姐嗎?”我點一點頭。又囑咐她小心服侍,並要她告訴她老頭子和她兒子不準聲張,以後再想法子。

  我出來坐在椅子上,捫着頭胡猜亂想。玉君爲什麼竟尋起短見來?就是要跳海,北海就近也可以跳,又爲什麼夜裏跑十幾里路,特意的來跳西海呢?這真是個悶葫蘆!



  老早便被鳥聲喚醒了,站起來抖一抖衣服,在門外喚出哈媽來,問她玉君的情形。她說是周小姐夜裏睡得很好,現在還是睡着呢。我出到園子裏,正是朝日照在帶露的樹葉上,綠潤生光,鮮紅的蘋果、海棠果,都似睡後新浴的美人的春腮,又輕輕地敷了一點點雪粉。我從園子裏跑到外面山坡上,見海水迎着朝曦,皺起萬片的金鱗。遠遠的幾個小島也隱約地從朝霧中現出來。

  心裏掛念玉君,繞個彎便趕緊地跑回來。哈媽出來說是周小姐還在酣睡呢。

  我在家裏等着心急,便拿了魚竿跑到海邊去釣魚。那些魚正從夜裏睡醒,都很精神地在那深碧的水中游戲。我的竿兒剛入水,它們便都鵲散了;跑不遠又都掉回頭來,爭着來趕那流動的魚餌。有一個剛把鼻子貼上,我就慌的往上一提,把些魚都嚇跑了。又釣了老半天,沒個吃餌的。正在失意,忽覺魚線向下一墜,我一拉很重,心裏想這一定是個大魚,慢慢的拉,別閃斷竿子。兩個眼望着魚線,氣都不敢喘地往上輕輕慢慢地提。及魚鉤提到水面,一看是個拳大的青蟹。晦氣!青蟹也罷!就把它抓上來罷。我把線漸漸向懷裏收,剛到我伸手可以抓住它的時候,它把大鉗一鬆,洋洋自得,不羞不急地游回去了。

  空着籃子,拉着竿子,垂頭喪氣地走回來。剛進門哈媽便報告我,說是周小姐早已梳洗完了,等我過去問話呢。

  我躡地走進去,見玉君坐在一張靠壁的軟椅上。見我進來,她站起來,臉上發陣微紅,羞怯怯地向我道了謝。她不十分站得住,不等讓我坐下,便懶倦地先坐下去。我在背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了。我見她面上雖甚沉靜,但是猶帶愁思,頗有疑慮不安的樣子。她覺出我的注意,便微羞地低下頭去,不好意思發言。

  “今日可好些?”我問她。

  “身上不覺怎樣,只是頭稍暈些。”她回答的聲音很軟弱。

  “可想吃東西?”

  “一點都不想。”

  我又想問她昨天的事,剛說個“你……”字便又咽下去了,恐怕她感着不好意思,或者更引起她的煩惱來,對她的身體倒不宜。她曉得我的意思,微紅了臉問道:“我怎麼會到這裏來?”

  “兩個漁夫救了你,把你送來的。”

  她沉吟了一會,問我道:“就近只有這個園子嗎?”

  “其餘的人家都隔此處海岸一兩里路。”

  “可曾驚動許多人?”她抱歉似地問我。

  “此處只有哈老頭夫妻和他們的兒子。”

  她又疑慮不安地問我道:“可曾有人報告過我家裏或傳說到外面去?”

  “一概沒有,我已囑咐過他們不要傳說。至於是否要報告府上,要先問你的意思。”

  她低了頭不作一聲。我又道:“或者你在這個園子裏先住下,我暫且搬回城裏去,探聽探聽府上的消息再說。”

  她仍是低了頭不作聲。沉吟了半晌,她擡起頭來不好意思地說:“你可曉得我昨夜出來的原因?”

  “我正想問你。”

  她嘆息了一聲,發出很低弱的聲音說:“黃家在外面吹了些惡風,父親聽見了,回家也不問個明白,就說我……”她紅了臉停住了。“他說我在外有不正當的行爲。”她幾乎要哭地說出來。又忍着淚說:“還有許多我擔受不起的話。”說着她的淚忍不住了。她急忙把頭掉過一邊去,望牆上的一張畫。

  “我想我只有兩條路可走。”她停一會又接着說,“一是我自盡了,給父親消氣;不然,逃出來自己另尋生路。生命的興趣,是全從旁人對你的感情生出來的。母親早死了,繼母待我如陌路人,只有平夫與菱君足以繫住我的生命。我每起一個死的念頭,菱君一笑,我就不敢再想了;我每一哭,菱君一哭,我就不敢再哭了。世上有兩個愛我的人,我就可以不死了,所以我決定逃出來。但是中國的女子在中國的社會裏,是完全褫奪了行動自由的,我逃到哪裏去呢!”說到這裏,一種不可忍的悲痛止住她的聲音。

  “我想你是平夫的朋友,不妨先逃在這裏,再想法子遠走。”她一面接着說,一面注意看我,我急忙低下頭去。

  “昨夜十一點鐘,”她接着說下去,“家裏的人都睡下,我從後園門跑出來。這個水果園子,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來過幾次。那時伯母與先母都在世,你在北京。這條道路,我還依稀記得,昨夜乘着月色,走來不難。心裏只有恐慌,眼前只見道路,一骨腦兒跑到西海邊來。及到看見你的房子,反倒停住了步,猶豫起來。想到自己夤夜跑來,實在要犯嫌疑,父親與黃家曉得了,豈不更證實了他們的猜疑嗎?況且不止我自己,又連累了……你。所以自己又想反不如死了乾淨。便順腳向海岸走去。忽然迷離中望到一個人,在山坡上向這個園子走來,心裏猜想那或者就是你。我在背後趕上幾步來,又猶疑地停住了腳。眼看着你進園子,把門關上了。我想過來叫門,但是沒有勇氣,便不知不覺地坐在地上。哭了一陣,把頭哭昏了,迷迷惑惑地下去海邊。爬到一塊高石上,看不見下面是水是石,眼前一陣黑暈,就跳了下去。覺着一陣涼,一陣悶,接着一切都不曉得了。”

  她說完,兩個眼向前直望着,似乎出神,又似乎失了知覺。

  我想用話安慰她,但是一個字也想不出來,坐着不言不動,像個大傻瓜。想了大半天,想出一句話,便問她道:“菱君呢?”她聽了不答,眼淚直流下來。我恨自己不會說話,便站起來,在地上打了兩個轉身,又坐下去。

  “你想法子到北京去罷。”是我老半天又想出的一句話。

  她聽了嘆息一聲道:“咳!中國的社會裏哪有女子的生活,只有在家裏當奴隸。是的,這是中國女子唯一的職業!”

  “那麼,你就到法國去找平夫,也在那裏留學,好不好?”我說着高興起來。

  她慢慢地說道:“哪裏有這許多錢?”

  “錢是可以想法子,只要你願去。”

  她默默地停了半晌,發出低慢猶疑的聲音道:“聽說自老伯去世後,你的家境也漸漸地衰落了。”

  “既是衰落了,就讓它衰落到底,”我笑了說,“富好過活,窮也好過活,不窮不富倒難過活。”

  她聽了笑了一笑,不讚一詞。

  “平夫不至於就回來罷?”是我問她。

  “不至於。我雖有信告訴他我的情形,但未盡情地都告訴他。且勸他不要因此廢學,過年滿了三年再回來。”

  “我今天搬回城裏住,讓琴兒搬過來侍候你。我也要常常地過來看你。老實說,我近來對於種園子很有興趣呢。”

  她又笑了笑,不讚一詞。

  “你缺什麼東西?我可以從城裏帶回來。”我問她。她搖了搖頭。我辭了出來,她又在後面說:“你可能想法子告訴菱君我在這裏?只怕她現在已經哭病了!”我回過頭來,見她已經轉過頭去,用手帕蓋了眼。


十一


  我告知哈媽要琴兒來的話,又囑咐她預備屋子,便同興兒趕了車子進城。興兒喜的嘴都閉不上,告訴我說:“我我我就是喜歡進城的。”

  “這次回來,你就不喜歡進城啦。”我笑向他說。

  興兒回過頭來看一看我,紅了臉道:“少爺,你就就就會拿我開玩笑!”

  “能教人家拿你開玩笑,那你纔有好日子過呢。人的本事,就在能使人家哭,或是能使人家笑。人生的意味,也全在哭裏頭或是在笑裏頭找出來的。要哭要笑纔算過日子,不然,就是不痛不癢地捱時間。”

  他聽過想了半天道:“少爺。”

  “怎麼的了?”

  “你的話,我我全不懂。”

  “那是你的造化。話是因爲要求同情纔講的,就是要把我的心,借話去碰你的心,把我心裏的喜怒哀樂碰射到你的心裏去。若你同享了我的喜樂,那我的喜樂就增加了;你若分擔了我的哀怒,那我的哀怒就減少了。所以,你若全懂了,那是我的造化;全不懂,那是你的造化。懂錯了,那是我們倆都沒有造化。”

  他聽完呆了半天道:“少爺。”

  “又怎麼的了?”

  “你越說,我我越不懂!”

  “越不懂,越是你有造化,你若是連‘趙錢孫李’都不懂,那麼,你連作大總統的造化都有啦。”

  興兒不再理我,只是急急地打着騾兒跑。我對他說:“興兒,你把騾兒打壞了,咱們今天可別想回來。”

  “你你還回來嗎?”

  “我不回來,誰把琴兒送到園裏去?”

  他聽完吃了一驚,急問道:“那麼,你你你你不不不教我回來了嗎?”

  “琴兒留在山上,你留在城裏。”

  “留在城裏!作作作什麼?”

  “看貓。”

  “看貓!”

  “以前是琴兒看,琴兒走了該你看。”

  他直瞪了半天眼,忽然笑道:“咱們把貓帶到山上去,那不可以麼?”

  “那可以。”

  “那麼,我我就也也可以住在山上啦。”

  “那也可以。”

  我們倆講着閒話,不久便到城裏的住宅。一進門張媽便驚惶地報告我說:“你可曉得周家的小姐跳了海啦!”

  “你怎麼曉得的?”我問她。

  “今日早晨周家四處找人,說是周小姐失了蹤啦。後來他們在海邊上看見海上漂流着一條白狐披肩,認明瞭是周小姐的,才知道她跳了海。”

  我聽了狂喜道:“那條披肩會從西海流到北海來,好的很!”

  張媽聽了,兩眼露出驚異、不解、鄙夷的意思看着我道:“你這個人果真是瘋了,人家死了,你不難過,倒說是好的很!”

  “我並不是說她死得好,我是說那條披肩流得好。”是我分辯的話。

  “人死了,你還去稱讚那條披肩!”張媽把頭一扭這樣說。

  “人死了,我就不去稱讚那條披肩啦。”

  “那麼,人沒死,還活着不成。”

  “沒死,自然是活着。”我就把玉君前後的情形都報告他們,並說要琴兒到西山住的話。張媽和琴兒聽了都喜歡的了不得。

  張媽笑道:“我說,那樣標緻的人,是不會不鬧故事就死的!那樣容易地死了,豈不是枉費天工嗎?”

  “張媽,你幾時學的哲學?”我問她。

  “哎喲,什麼哲學,我是不懂,我是說她是我們少爺……”

  “怎麼樣?”我插問她。

  “……病裏都不忘的一個人哪。”她說了抿着嘴笑。琴兒同興兒也在一旁擠眼笑。

  我不理會張媽,轉向琴兒道:“你可願到西山去!”

  “我也不傻,怎麼不願去,我就是喜歡到西山去哪!”琴兒眉飛色舞地這樣說。

  我看了看興兒,又回過頭來對琴兒說:“興兒就是喜歡到城裏來,你就是喜歡到西山去。以後讓你們倆都遂心願,興兒住城裏,你住西山。”

  琴兒聽了先是張了嘴,後來又骨朵着嘴,及到開了嘴要講話的時候,興兒對她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出去了。張媽又要講話時,我說是我的肚子餓了,教她快預備飯。

  大家吃過午飯,我囑咐琴兒收拾行李,興兒預備車子,又告訴他們我到北海邊走一趟就回來。

  “那條披肩早教旁人撈了去啦!”是張媽奚落我的話。

  “我不是去找披肩,是去找菱君。”

  “找菱君!跑到海邊上去找嗎?”她不信服我,所以這樣說。

  “她們姊妹兩個,都是與海有關係的,所以要到海邊上才找得到的。”

  說完我一個人出了門,一鼓氣走到北海邊。四下瞭望一回,卻不見菱君,很失望地坐在一塊石頭上。正在嘆氣,恍惚聽到一陣細小的飲泣之聲。我穿過幾個石洞,走到一塊前面對海,背後三面圍石的石子渦裏,看見菱君長伸着身子,懷向下躺着,兩隻小手擁着臉腮,面對着海,哽咽地哭。我跑過去蹲在她的身旁,叫她道:“菱君。”

  她嚇了一跳,轉過臉來,看見是我,更哭的兇了,嗚咽的聲音告訴我道:“姐姐跳海了!”

  “海是跳過,人卻沒死。”

  “沒死?”她站了起來,半信半疑地問我道:“真的嗎?”

  “我幾時騙過你。”

  “在哪裏?”

  “在我家裏。”

  她聽了兩眼的笑光從一層淚射照出來,往前一跳,撲在我身上,抱住我的脖子說:“好先生!領我看姐姐去。”

  “看不得,在西山園子裏呢。來往要三四個鐘頭,你不怕你娘找你嗎?”

  “我一天不回家,她也不找我。”

  “可憐的小流氓!跟我來罷。”


十二


  我同菱君、琴兒、興兒四個人坐在騾車上,說說笑笑地往西山園子來。及我們到了園子,已經是下午四點鐘了。我跳下車來,領了菱君先進去。琴兒和興兒在後面咭咭咯咯地笑着搬行李。一望到玉君的屋子,我就指着對菱君說:“那就是你姐姐的屋子了。”菱君聽了,撒步就往前跑,口內喊道:“姐姐,我來了。”

  玉君急忙從屋裏跑了出來。兩個人在草地上碰在一塊,玉君跪下,菱君撲到她懷裏去。兩個人糖股似的扭在一塊,淚人似的哭個不休。我不禁鼻酸,就躲開了,在園子裏繞了個大彎子纔回來,見玉君坐在草地上,菱君沒力氣地躺在她懷裏,玉君撫弄着菱君的頭髮,看着菱君的臉兒說:“我昨天晚上是哭昏了,所以要尋短見。那個時候,你若是在眼前,我看見你這個可愛的小臉兒,我再也不肯死的。”

  “那麼,你再也不跳海啦?”菱君說。

  “再也不跳海了。”

  菱君的眼滿裝了愛,望着她姐姐說:“姐姐,我昨天夜裏夢到我們兩個在海邊上玩,兩個人站在石頭上,望那水底下一晃一晃的大月光。忽的一陣大浪,從水裏鑽出一個大海熊來。我們要跑,都跑不動。那個海熊快上來啦,嚇的我們兩個都飛起來。那個大海熊在底下蹲着,張了大嘴望我們。後來我們落在南山的大廟裏,又出來了一羣和尚來捉我們,我們再也飛不動啦。那些和尚拖了你走,我在後面趕着叫,直叫醒了。我從牀上爬起來,一看你真沒有了,我哭起來。李媽也醒了,問我爲什麼哭,我說是姐姐沒啦。他們也都吵起來。不久天就亮了,他們出去找,回來說你跳海了。”

  “他們怎麼知道我跳海呢?”玉君問。

  “他們拿回來你的披肩,說是在北海上找着的。”

  玉君笑道:“怎麼這樣巧!”

  “還有巧的呢!”我說,“我到北海沿上去找她,可巧就碰到她,她在那兒躺着哭你呢。”

  菱君聽了,羞的把臉藏在她姐姐懷裏,口裏說道:“姐姐,他悄悄地跑到我身邊,把我嚇了一跳。”

  玉君領了菱君去看園子和她的屋子,我讓她姊妹兩個在一處儘量談貼己話,自己跑到山坡子上,樹蔭下草地上去睡覺。

  睡醒起來,通身發板,在山上跑了一回纔好了。掏出表來一看,已經是六點鐘了。急忙回來找菱君,她姊妹兩個像幾年沒見面似的,還在那夕陽草地上並肩偎着,玉君講故事給菱君聽。我等到玉君講完了故事,就提醒她說:“菱君應該回去啦。”菱君聽了,抱住玉君的脖子說:“姐姐,你也回去罷。”

  玉君兩眼含淚說:“我不能回去,好妹妹,你先回去罷。以後有工夫,常常來看我。”

  菱君只得慢慢地離開她姐姐,過來拉了我的手,仰臉對我說:“你以後常領我來?”

  “那是自然的。我住在城裏的家裏,你幾時願意來,就去找我罷。”我拍着她的頭這樣說。

  玉君送我們到園門外。姊妹兩個又依依不捨地擁抱了一會,像要隔幾年才能見面似的。最後玉君又替菱君整理了一會頭髮,勉強笑着安慰她幾句話,才分別了。我們走了老遠,回望玉君,她還站在園門外夕陽裏望我們。

  夏日天長,我們進了城,天尚未黑。我把菱君送到她家門首,自己回來。

  吃過晚飯後,與張老頭夫妻商議賣東莊上的一塊田。張老頭夫妻一聲不響,只是嘆氣。我教張老頭去找地拉子,他也不動。我氣了,回到自己房裏,寫了一封信與平夫,並玉君交給我的一封信,一同發出去。晚上胡亂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來,張老頭夫妻都垂頭喪氣的不言語。我也不理他們,自己隨便吃了早飯,就去找高長脖子。聽說他近來大宗買地,他與我們家裏稍有來往,所以我決定去找他。他見了我很客氣,世兄長,世兄短,說了一車子不相干的話。

  我打斷他的話道:“我來商議賣地給你的。”

  “賣地給我?沒有錢,沒有錢。”他說着只是搖頭。

  “我可以公道一點賣。”

  “沒有錢,沒有錢,哪一塊田?你要多少錢?”他把脖子伸了老長的來問我。

  “東莊上那二十五畝南北田。價錢三千元。”

  “沒有錢,沒有錢。那塊田我曉得,價錢太高了。”

  “你說值多少錢?”

  “兩千六還有個商議,沒有錢,沒有錢。”

  “依你,兩千六就是啦。”

  他不防備我這樣的痛快,倒吃了一驚,搖頭道:“我說兩人有個商議,不是就要買。”

  “你到底出多少錢買?”

  “你若是要賣的話,我只可出二千四。沒有錢,沒有錢。”

  “二千四就二千四。”

  “那麼,現在就作文契。”他倒着急起來了。

  “依你。”

  “我們還得請中說中見哪。”

  “那自然。你可以找人嗎?”

  “可倒可以,”他說完走出去,不大的時候就領進了兩個人來。這兩個人都是新月一彎的嘴,不過那個中說的嘴是向上彎,那個中見的嘴是向下彎。中說是胖胖的大胸脯,像新華門前的石獅子,中見是瘦瘦的小胸脯,像社稷壇外的石獅子。原來這兩位中說中見是常常在他家裏的。

  我立刻作好了文契交給他。他接過了文契說:“我現在是沒有錢的。”

  我驚了道:“我等錢用,才急着賣地;又不給我錢,豈不是等於不賣嗎?”

  “我先交你四百元。”

  “其餘的呢?”

  “半月以後。”

  與他交涉了半天,沒有效果,我便甩手走出來了。回家來告訴張老頭,張老頭嘆了一口氣道:“那塊田值三千多元,你只賣了兩千四!”

  “兩千四也好,只求他快付錢。”

  “他快付錢!誰不知道高長脖子的厲害!最短也要拖欠兩個月,他把錢放利息呢!”

  張媽聽了氣道:“我到他家去要回文契來。”

  我止住她,說:“算了罷,我們既然賣給人家了,怎麼又可以反悔呢。”

  張老頭搖頭道:“文契是要不回來的了,他得了便宜,是萬不肯再吐出來的。”

  一時大家無言,我也悶悶地走回自己房裏。


十三


  玉君在西山園子住下去。雖是園中花鳥,盡她享受,架上舊書,供她消遣,但她總是悶悶的像一枝不見陽光的花。終日盼菱君和我去看她。菱君不來,她着急;菱君來的太頻了,她也着急。而一面高家的錢又不肯早交出來。大家都不免急悶。我時常在城裏物色點新鮮菜品或斷亂新聞,興興頭頭地送了去,東扯西拉地講給她聽。但也是件難事,因爲我來的太頻些,她心中不安;來的太疏些,她心中又犯疑。這種情形,她也曉得,我也曉得,只有感情本身不曉得。

  菱君方面呢,在家裏總是淘氣。她的先生是個老病殘疾的人,一星期中不過來教個三天兩天的。她閒了就跑到我家來,來了就要我領她去看玉君。好在她父親因爲心緒不佳,到北京去了。她繼母不管她,有時不回家吃午飯,她繼母問起她來,她只說在她姨娘或姑母家中吃的,她繼母與這些親戚少往來,也就無從追究了。

  這天她一早跑來,要我同她到西山去。我們商議好不坐車子,要徒步走的。她初出城時太高興了,又跑又跳地走了幾里路,老是跑在我前面,又跑些歪道去採野花。後來她便漸漸地慢了下去,再後來說是腿骨發酸,一步也走不動啦。她的腿也真聽話,向前一屈就坐在草地上,怎樣地勸說她也不理,只骨朵着嘴不動。我等她休息一會,再教她走,她還是不動。我說:“狼來了,快跑!”她嚇的立刻爬起來,跟着我跑。跑了一會,這次卻真不成了!她曲了腿坐在地上,交握着手,眼望着天,像個祈禱的幼兒。我說:“狼趕來了!”她說:“就是狼來吃我,我也是不走的。”

  “這個冤家,過來我揹着你走罷!”說着我過去蹲下身,讓她爬在我的背上。她喜的笑道:“你若是早揹着我走,我們不是早就到了嗎?”

  “你可是站着說話,不害腰痛!”我回她說,“你這個小流氓,快說個故事我聽,不然,我把你摔到溝裏去。”

  她開口便道:“有一回牛郎騎在老牛背上,老牛要牛郎說故事給它聽。”

  “這個沒良心的猴兒!”說着我就蹲下身去。她的腳尖觸了地,便嚷道:“怎樣的了?”

  “老牛走不動啦!”我說。

  她兩手仍然抱着我的脖子,急忙哀告我道:“好先生,好先生,我再不說你是老牛就是啦。”

  我又背了她走,她這回一聲也不響了。我說:“怎麼的啦?”她說:“我一說話,你就不揹我了。”

  “這個淘氣的猴兒!你說罷,我揹你走就是啦。”

  她不急不慢地把牛郎的故事講完了,我們也到了園子門口。我把她放下。她說:“先生。”

  我說:“怎麼的了?”

  “我就是牛郎。”

  “不差。”

  “姐姐是織女。”

  “也不差。”

  “先生你呀!”

  “是什麼?”

  “是老牛。”她說完一氣跑進園子。我從後面笑着趕她,罵她過河拆橋。她直跑到她姐姐房裏,一頭撞在玉君懷裏。玉君問是怎麼的了,她撒嬌道:“林先生要吃我呢!”我跟下去說:“誰要你叫我老牛呢?”

  玉君替她重新梳洗了,領她到園子裏去剪花。

  哈媽與琴兒忙着作了幾樣菜。大家用過午飯,來到樹蔭下乘涼。玉君同我都坐在藤椅子上,菱君坐在一個蒲團子上,手裏拿了些馬草,和琴兒兩個編小狗小兔子。

  玉君笑道:“一存,我要對你上個請願書。”

  “現在的小姐們都是下命令,請願書是用不到的。”

  玉君笑道:“就是把你書架上那些程朱陸王的書搬了出去。我有個怪脾氣,見了這些書在屋子裏,我住了就不舒服;好似覺到那些方板面孔的先生們在那裏板着臉督責我。”

  “好啦,明兒把那些書奉送擔糞的老王就是啦。”我笑了說,“老實說,宋儒對於漢儒的反動,是推陳出新,功在不沒的;而宋儒之講性理,卻無一處不背乎人性。若說是‘性猶水也’,那麼,宋儒之理性,有似伯鯀之治水,伯鯀不去疏江導河而去杜水,結果是‘洪水氾濫於中國’。宋儒不講率性修道而講杜性,結果是‘人慾橫流,不可收拾’。”

  “孔子可曾有過絕人慾存天理的話?”玉君笑問我。

  “我敢以割頭擔保,那是沒有的。”我答說,“不惟孔子沒說過,就是他的門弟子也沒說過。孔學是絕對承認人的本性,不過要以禮樂去節和它,所以喜怒哀樂是大本,發而中節是達道。絕人慾存天理的話,是直到宋儒以佛家靜坐參禪的方法去治‘孔席不暇暖’,‘實事求是’的人生哲學方纔參出來的。就是孔子聽了,也要嚇一跳的。因爲宋儒所絕的人慾,就是要絕了‘天命之謂性’;宋儒所存的天理,就是存了‘……以思,無益……’思出來的‘桮棬’。”

  “中國最有害的兩種學說,”我停一會又接着說,“一是‘不孝有三無後爲大’,一是宋儒絕人慾存天理的話,因爲有前一種勾踐謀生聚的辦法,就造成中國人的早婚,納妾,跛癃殘疾的都要傳種,鬧得個人口媲美於螽斯,生活污賤於婢妾,國民是病夫,國家是神經病院。人口多了,生產不足分配,於是乎有爭。怎樣的弭爭呢?一是西洋人的戰勝天然,使它‘取之不盡’;一是東方人的‘清心寡慾’,根本上就不會爭。所以宋儒的絕人慾,第一先絕掉了人的生產力,餓得‘槁項黃馘’,‘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外不能‘執干戈以衛社稷’。不能養家,所以鬧的‘年豐而妻啼飢,歲煖而兒號寒’;不能衛國,所以遼、金、元、清入中國如入無人之境。第二又絕掉了人的喜怒哀樂的情感,使音樂、美術、文學、詩歌可以培養性情的東西不能充分發達。宋儒的存天理,就是存了人在生後習慣中所染受的禮教(Moral Code)。久而久之,這些禮教成了精,變爲真桎梏與假面具。入了真桎梏的,就成爲“塚中朽骨’,戴上假面具的,就變作‘禽獸食人’。”

  我一時說的忘情,惹得大家都看我。菱君放下她手裏編的小狗,跑過來拉了我的手,眼望着我的臉說:“先生,你別生氣,我再不叫你老牛就是啦。”說的玉君和我都笑起來。我拍着她的肩說:“我哪裏捨得氣你,我氣旁的老牛啊!”


十四


  這天是七月七日,民間相傳,有對織女乞巧的風俗,不過這個風俗,在城裏的居民中早已丟失,鄉間也不多見。而島上居民,卻多有演行的。去西海岸不遠,有許多小島子連綿掩映。島上的居民,總以捕魚爲業,每到天晴水平,或小雨連綿,魚近水面的時節,總看到點點小舟,在水上織梭般的往來,而夜間則星星漁火,在深黑無垠中明滅隱現。

  這天我同玉君商議去島上看漁民乞巧,島上的居民,既不認識我,又不認識玉君。玉君去遊玩一次,也可破破她一向獨居的寂寞。我們商議定了,趁早吃過晚飯,上了小船,慢慢地向島上渡去。此時紅大的晚日,剛落在絳色雲裏,把水面,海島,船上的白帆,水上的白鷗,人面的顏色都映得鮮紅。我們的小舟,從許多漁舟旁經過。他們正在收網的時候,一面摘魚,一面高唱漁歌。歌曰:

打魚樂,樂呵呵,


大魚一千頭,小魚十萬夥。


我問你,打了魚兒幹甚麼?


還用說!打魚回家換老婆。


換得老婆俏不過。


俏不過,一年生兒郎,二年生女娥。


兒女滿堂酒滿樽。


烹尾鮮魚請四鄰。


請四鄰,大家吃上個醉醺醺。


  我們聽着漁歌,不久來到島上。時已初更,只看見一個個燈籠,在暗中悠悠地走。又見一羣腿動,合照在地上長大的黑影。我們向着燈籠去的方向走,一直走到山懷裏一塊平原。平原中間起了一架棚,是用船桅合船帆紮成的。棚周圍掛了些燈籠,棚前一張供桌,兩端排的是一對紅紙糊的風燈,中間是些水果碟子與香爐杯盞之類。桌面的方向,正對着銀河邊織女星。棚底下高高矮矮擁擁擠擠的站了無數的女孩子,都是自十歲至二十歲的樣子,大紅大綠的衣服,油光的頭,撲滿紅脂的臉。大家嘰嘰咯咯撲撲哧哧的笑語不絕。中年老年的男女人們在四周圍湊成個大圈子,都豎了腳站,引了頸,張着嘴,含着笑向中間望。

  玉君同我也擠過去,他們看見我們是生人,很客氣地閃條路,我們就擠到前邊去。那些女孩子正要行乞巧禮,大家一齊向織女星跪下,合了手,閉上眼,臉向着天默禱。有的臉上現出很莊重的樣子,有的悄悄地睜開一半眼去覷旁人,有的心裏發了癢欲笑不敢笑,但是鼻子眼都活動起來。不久只聽到撲哧一聲,有一個禁不住笑了。這一來不要緊,你聽吧,這裏嘻嘻一陣,那裏嘰嘰兩聲,不久,大家都忍不住了,便嘿嘿笑起來。一個十七八歲鵝蛋臉的女孩子,抱怨她身旁一個十五六歲滿月臉的女孩子道:“你這個沒好處的笑些什麼?惹得人家也忍不住。”說着把她扭了一把。只聽“哎喲”一聲,那個滿月臉的叫起來了。又低聲罵那鵝蛋臉的道:“你這個窮砍頭的扭死我了!等你嫁了人,也是這樣的扭你漢子不成!”後面一個十五六歲瘦臉的女孩子抱怨道:“悄悄的,有話家去說,別在這裏噪人!”那個滿月臉的回道:“誰噪你來,誰教你不把耳朵握上呢?”三個人你一嘴,我一舌地鬧起來,直到三個人滾成一球,大家才笑着替她們拉開。那個滿月臉的吃了虧,哭着罵道:“你們這些狠心的死窮鬼,巧伶姐姐一輩子也不教你們的!”

  一時大家行過禮,都到供桌上取了一根花針,三枚細長的綠豆芽子,踱到黑暗地方,要把綠豆芽子穿在針孔裏。她們的意思是誰能先把豆芽穿在針孔的,就證明她是織女的高徒,全島的人都要尊敬她的。所以現在她們都莊重起來,專心誠意地去博這個彩頭。看的人也都不響地等着。

  忽然一個高細身材十七八歲的女孩子,手上擎着針與豆芽,又驚又喜地跑了過來,把針與豆芽交給兩個中年婦人,口裏喊道:“我穿上了!我穿上了!”

  那兩個作她們評判的中年婦女接過去看了一看,也隨聲道:“果然李家二姐姐穿上去了,你們都用不着再穿啦。”

  那個女孩子喜得眉飛色舞,齒粲目笑的說不出話來。我仔細一看,原來就是那個狠心扭人鵝蛋臉的女孩子。一時大家都跑過來對她賀喜,她現在卻倒害了羞,紅了臉不言語。

  離她們不遠,一個人獨自站在那裏,噘了嘴,兩個眼滿含着妒嫉,遠遠瞅着那個得意的鵝蛋臉的女孩子。她就是那個捱了扭,滿月臉的女孩子。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跑了過去,對她道:“姐姐,你沒穿上針嗎?”她舉手就打那個小女孩兒一個耳光子,口裏罵道:“用你多嘴長舌的!我穿上穿不上,管你什麼事!”那個小女孩子無故的捱了打,就哭着罵道:“你穿不上,怨你手拙,爲什麼來打人呢?”她氣的又要過去打那個小女孩子,被旁人拉開,她才一個人低了頭,慢慢地踱到黑角上去。

  我掏表一看,已經是十點半了。我對玉君說:“天不早了,我們快回去罷。”

  玉君點了點頭,還是戀戀不捨地慢轉過身來。我們趕到海岸上了船,駛開海邊,放到中流。此時半規明月已向西斜。海面起一層銀霧,遠山近島,都在迷離隱現中。四圍清空,萬籟無語,只有盪漾的波紋對月閃爍。在此種境地,心中往往微動悲哀,而悲哀是戀愛的變相。悲哀到了極度,一轉頭便是戀愛的猛熱。但惟其在過分的清寂環境中,心裏的情感,也如外境的玲瓏透剔。過於清楚了,自己倒害怕起來,所以只是默對無言,陷於愛情的恐怖中。我偶一擡頭,見玉君的兩眼正對我出神,二人的目光相碰,玉君不好意思,急急地把頭低下去。我正要向她說話,但是不敢開口,只望着她。玉君慢慢地擡起頭來,見我正在看她,羞的立時又低下去了。我又想開口的時候,只聽水上撲楞楞一聲,船過處驚起一雙水鷗,打水飛去,打得水中月影,隨波盪漾。

  二人默無聲息地上了岸,又默無聲息地我把玉君送到園子門口。自己轉過身向城裏走。此時月清如水,人影在地,玉君站在園子門口,望我下山。剛走不遠,只聽背後一聲嘆息。我轉過身來,見她已轉了臉向園子裏走。我望着她的影子進了園子,一個人低了頭轉身向寂寞路上走去。


十五


  第二天我去到高家門上討債,交涉了老半天,他才答應了一星期後交錢。我沒精打采地走回來,聽見張老頭夫妻在家裏吵嘴。“你養的好女兒,看的好家,難道你是瞎了聾了,一點都不知道嗎!”是張老頭的聲音。

  “誰家養女兒,都和貓看老鼠一般,一天看到晚不成!這種事誰也想不到呀!醜事家家有,不犯是好手,教我看,別吵的四鄰都知道了,還少丟些臉。”是張媽的聲音。

  他們兩個人自顧吵嘴,沒有聽到我開門進來,直至我走到院子裏,他們聽見腳步響,纔不吵了。我走進去,見琴兒在屋角的椅子上抱了頭哭。張老夫妻一個像吃了大姜,滿面紅熱;一個像吃了黃連,鼻子眼睛都叫苦。見我進來,他們都閉了口一聲不響。我也悶悶的沒得一句話可說,胡亂地吃過午飯。我因爲琴兒這兩日回到城裏看她的父母,玉君落得寂寞,所以吃過飯又往西山來。剛剛要到園子了,遠遠望見山坡上坐的一個人,一手支着腮,兩眼看着地,像似洛丹刻的《思想者》。我走近一看,不是旁人,正是興兒。我笑道:

  “興兒,你兒時受了哲學的洗禮,也在這思想‘玄學與科學’的問題哪?”

  “沒沒有什麼事。”他擡頭看看是我,也沒聽到我說的是什麼話,就脫口說出這一句。

  “傻孩子,沒有什麼事,也值得這樣地絞腦筋!你若是有事,就去做事;沒事做,就去睡覺。若是不願做事,又不願睡覺,那你就莫如去跳海。”

  “人家有有心事,你你還來開玩笑!”是他不高興的話。

  “有心事?那是因爲你吃飽飯,沒事幹,才鬧出來的。”

  “我我今天還沒有吃飯咧!”

  “那可使不得,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我替你排解排解。”

  他聽了低下頭去不言語。

  “你想作官?”我問他,他不言語。

  “想發財?”他聽了也不言語。

  “不然,你就是想老婆了。”他聽了還是不言語。

  “這也怪了。世上有心事的人,不過想這三種,難道你還能想出個別的花樣來?”

  “我我告訴你,你你可別告訴旁人。”他說,兩眼直望着我的臉。

  “我不告訴旁人。”

  “我我和琴兒……”他說着紅了臉,又停下不說了。

  “我明白了,你要討琴兒做老婆。”

  “不不是……”

  “那麼,是琴兒要討你做丈夫。”

  “不不是……”

  “其餘的辦法,咱們中國的聖人沒說過。讓你說罷。”

  他紅了臉道:“今年春天……有有一天……琴兒來到園子裏玩,我我我……我和她在那些石頭後後面……”說着他指着海邊上的一行岩石,停下去不響了。

  “一定是在那裏釣魚了。”我說。他不做聲。

  “作白話詩?”他聽了更不響。

  “那麼,是倫敦一次!”

  “不不是敦能,是是是……是睡覺來。”他喔喔欺欺了半天才這樣說。

  “也不是睡覺,恐怕是妖精打架來。後來又怎麼樣?”是我又問他。

  “只只那一次。”

  “你莫告訴我有第二次,問你那一次以後怎樣?”

  “只那一次,她就有有有了妊了!前兩天她回家,就就是因爲張大娘知道了這件事。”

  “你這個傻瓜,要講自由戀愛,不能學法國人的避妊,也應該等到柏拉圖的共和國行到了再講。爲什麼鬧出這樣的事來。現在琴兒吃苦,你倒消遙法外。在這裏學哲學家的空想,也救不了琴兒的痛苦呀。”

  “你你說怎麼辦?”

  “我說的是我自己的辦法,對於你是無用的。必要你自己想出來的辦法,對於你自己纔有用。”

  “我我想去見張大爺,告訴他我我要討琴兒做做老婆。”

  “好極了,這纔是好孩子,能作能當。走!咱們一塊兒去。”

  我同興兒回到城裏。當着張老頭夫妻,興兒把前前後後的話都說了,又告訴他們,他要娶琴兒做媳婦的意思。張老頭夫妻初聽了生氣,後來看興兒這個孩子誠心誠意地要娶他們的女兒做媳婦,又經我從一旁勸說着,他們老夫妻倒也看得開,就答應把琴兒嫁與興兒了。於是大家轉愁爲笑,不知不覺地熱情起來。獨有琴兒羞的不敢見面了。這個冤家!

  興兒又要我同他去見他老子娘。說不了,我又得折回西山來。路上興兒歡喜的了不得,同我商量了許多關於他們結婚的事情。

  “興兒,你這可是俗語說的雙喜進門了。”

  “甚麼雙喜進門?”

  “老婆孩子一齊進門,豈不是雙喜進門嗎?你別笑,哭在後頭呢!你若是儘量生孩子,單隻供他們吃,都不夠,哪裏有錢供他們入學校。那麼,你的孩子就沒有教育,旁人再像你,孩子也沒有教育,我們這個社會,豈不是要變成豬仔社會了嗎?”

  “少爺,你別說啦,我我不懂。”是興兒不耐煩的話。

  “旁的你可以不懂,這個你非懂不可。你若是不懂,那你就沒有娶媳婦的資格。我要同張老頭講,不把琴兒嫁你。”

  “少爺,你別別生氣,你說罷,我我懂就是啦。”

  “好啦,就是這樣辦。你聽我說,譬如你種一百畝田,養一頭牛,一頭騾兒。你夫妻兩個,每年可剩下一百吊大錢,二十年可積下兩千吊大錢。你若是隻有一個孩子,小學畢了業,你就可以供給他入中學校或職業學校。他有了些學識,將來做的事,可以比你高。他一年剩下二百吊大錢,二十年積下四千吊大錢,他再像你也只有一個孩子,你的孫孫就可以入大學了。如此則就一代盛似一代,我們中國豈不是一定好了嗎?反過來說,你若生上四個孩子,那你供給他們吃飯都不夠,就沒得餘錢讓他們入學。他們既不能入學,將來也只能像你種田,或反不如你。你死了,他們每人分到二十五畝田,半隻牛。他們每人再生上四個孩子,那你的孫孫每人只有六畝田。請問他們豈不是都要變成討飯花子嗎?那麼,我們中國也不免變成個花子國。你懂得不懂得?”

  “我懂得,我懂得。”

  “讓我考一考你。假若你有兩個孩子,你怎麼辦?”

  “一個上學,一個不不上學。”

  “那麼,中國有一半希望,因爲只有一半人識字。”

  “假如你一個孩子沒有,你又怎麼辦?”

  他想了半天答道:“把我剩下的錢,給給旁人的孩子上學。”

  “好的很!你真夠上娶媳婦的資格了。天不早了,讓我們快走罷。”

  我們急急忙忙地趕到西山,晚日已經紅圓了。我把興兒的故事說與哈老夫妻聽了,他們老夫妻倒也歡喜。大家定了個日子,要趕緊把琴兒娶過山上來。

  我又過去看看玉君,她的態度很沉靜,眉目顏色,越發現得朗秀了。天已不早,我只陪她說了幾句話,就乘着初白的月色回到城裏來。


十六


  高家的錢居然有交出來的希望了,我倒非常的高興。這天一早我領了菱君坐着騾車同去西山。起初我是極端的高興,後來又變成極端的不高興。高興的是有了錢可以幫助玉君留學,不高興的是談聚未久,又要離別。菱君問我道:

  “先生,你怎麼不說話了?”

  “話都變成了水,從嗓子流到肚子裏去啦。”是我答她。

  “在肚子裏幹麼?”

  “在肚子裏演‘天河配’呢。”

  她聽了,兩個白黑分明的大眼望着我,表示不明白的意思。我接着說:“織女不久要劃道天河,把牛郎隔在河的一邊。”

  菱君聽了,兩眼瞪着,想了大半天,問我道:“你說是姐姐要走嗎?”

  “我沒說是姐姐要走,我說是織女要走,撇下了牛郎去和老牛作伴!”

  “先生,我不教姐姐走!”菱君說着抱住我的脖子。

  “你拉住我有什麼用?我們還是解下牽牛的繩子,去把織女的腿綁住了罷。”

  我們急促的趕到園子裏,菱君一直跑到她姐姐房裏,過去就抱住了她姐姐的腿,嚷道:“先生,快拿繩子來!”

  玉君笑道:“這是怎麼一回事,要繩子幹什麼?”

  “要繩子綁你,不讓你走。”是我接着說。

  玉君道:“哪裏走得了!”

  我把錢有希望的話告訴了她。菱君嚷道:“姐姐,我一定不讓你走!”

  玉君含淚道:“好妹妹,你放開手起來,我不走就是啦。”

  菱君半信半疑地鬆了手,站起來,又急忙過去兩手握住玉君的手,眼仰望着玉君的臉道:“姐姐,你別誑我呀!”

  玉君不敢看菱君,把頭掉過一邊去,停了一會兒才轉向菱君道:“妹妹,讓我們慢慢想法子一塊兒走罷。”

  菱君依依的守着玉君,再不放鬆一步,好像玉君就要走似的。

  我笑對菱君道:“菱君,你單把老牛撇下啦!”菱君看着玉君的臉道:“姐姐,讓我們也帶林先生一塊兒走罷。”說的玉君和我都笑了。

  大家商議了一回怎樣離開此地,怎樣到上海定船的計劃。玉君又提到平夫好久沒有信來,不免疑慮。最後她又問及興兒爲何定親這樣的急促。我把興兒與琴兒的故事告訴她。她道:“興兒總算難得,不然,在現在的社會裏,只有琴兒吃虧了!”

  “豈惟琴兒吃虧,琴兒的父母,社會的本身,都要吃虧的。”我接着說,“若要公平,第一要先打破了男女間的雞狗思想(諺謂‘嫁雞跟雞飛,嫁狗跟狗走’),第二女子在社會中要有獨立的職業,第三兒童歸社會公育(由不婚的男子出所得稅百分之二十以上供給之)。如此則男女欲終身同居,取夫妻的形式亦可;各有獨立的職業,不必終身同居,取朋友的形式亦可。今日的社會,還是農業社會留下來的豢養妻子的遺制。”

  玉君道:“你說農業社會的遺制!我們中國大有幾位負名的人物,提倡中國以農業立國,還要以農業興國呢。”

  “那是中國的邏輯,大家把小前提定錯了的緣故。”我回她說,“依照他們的邏輯應當爲:

  以前之中國,以農業興國,

  以後之中國,猶以前之中國也!

  故以後之中國,亦必以農業興國。

  這個‘以後之中國,猶以前之中國也’的小前提,只有邏輯家懂得,我們是懂不得的。我們所懂得的,是國家都要由牧畜進步到農業,由農業進步到工商業的。若說是中國是例外,是永久不會進化的。人家都進步到工商業,我們仍去守着農業爲外人供給原料,讓外國的工人制造成了貨品,再由外國的商人來賣給我們,那我不得而知。若是中國人也逃不出進化的公例,那麼,那種農業式的家庭組織法,是不能與天地共久長的。”

  “在藝術與工商業發達的社會中,”我又接着說,“人的共同生活,不在家庭裏面,而在社會裏面;人生的樂趣,不限於家庭幾個人,而實在於‘與衆樂樂’,成一種Club Life。男女的關係,也不是夫妻的,而是朋友的;柏拉圖所說的Free Love 就是。”

  我說完了,一時大家無言,只聽窗外的鳥聲亂嚷,像似對我的話不大讚成。

  玉君提議我們一同到島子上去遊玩去,她攜了菱君的手,我們三個人一同上了船。此時正是初秋天氣,天高日朗,海水新碧。日光射在海面,光輝閃爍,像似一面放光的鏡子。菱君把魚線放下水去,向前探着身子,兩個眼滴溜溜地望着魚線,玉君叫她,她也不理。玉君怕她有閃失,就把她拉回摟在懷裏。菱君掙扎着腳道:“好姐姐,你放開手,你看,剛纔有個大魚來吃魚餌子,你一拉我,它就嚇跑了。”

  玉君不放手道:“妹妹,你別這樣的隨便,若是真有大魚,恐怕連你也拉下去啦。”

  我找了一條繩子,一頭纏住菱君的腰,一頭纏在船的橫樑上。就由她去釣魚罷。不久的工夫,聽她叫道:“快來快來!有魚有魚。”我過去幫着她收線,那線在手裏顫動,果然是有魚。我們收了半天線,拉上一尾六寸多長肥圓的河豚來。菱君喜的發狂,急忙伸出兩隻小手來去抓它。偏偏那河豚是滑皮而又刁皮的,一蜿蜒便從她手裏滑下船板,在船板上亂跳。菱君用手去撲,剛撲到,它又鑽了出來。直鬧了好幾分鐘的工夫,菱君才把它又抓到手裏。喜的她站起身來,腮上現出兩個小笑窩道:“姐姐,你看,我這次可抓住它了!”誰知一句話沒說完,那尾河豚一蜿蜒,便又從她手中滑下船邊。沒等菱君躬腰,它一躍就溜下船邊,墮入水裏,又浮到水面,黃肚皮朝上,一點不動,像似死去。菱君急的探身去撈,那條腰間的繩子牽住了她。她正在瞪眼着急,那尾河豚甦醒過來,翻轉了身,小尾巴一擺,留下水紋一道,就不見面了。菱君急的頓腳亂叫,但是沒法子。

  我們三人來至島上時,天已近午。山坡上離離落落幾戶人家,煙囪中已冒出午炊的幾縷白煙。我們順着自海岸通到山間住戶的羊腸小路走去。繞上山坡,爬到山嶺,便望見大島後更有無數的小島,參差羅列。其遠者直與天邊白雲接連一片。在此秋水長天,上下一碧的中間,只有片片白鷗,翱翔上下,與天邊的幾個頂着白帆的小船出沒隱若。

  大家坐下談了一會天,菱君便嚷肚子餓了。一句話提醒了我,肚子就跟着咕嚕咕嚕叫起飢來。島上沒得賣飯的,而我們出來時倉卒,又沒有帶點水果與點食。這怎麼辦?我提議玉君在山上等着我們,我同菱君去到山坡上的人家,在牆外偷些棗子與晚秋的蘋果來吃。菱君聽了,站起身來就往山下跑,我也隨後趕上去。

  我們走到一家,兩層三間的茅屋,周圍一帶土牆,房後的幾株大棗樹伸出了幾條枝子,上面滿掛着一串串火紅的大棗。菱君在前面,回過頭來向我招手。我望望四下無人,就把菱君放在肩上,讓她探了身子去摘棗,她不大的時候就摘滿了衣袋。說聲要下來,把樹枝一放手,打得旁的樹枝都震動起來,接着便是一陣犬聲。我急忙把菱君放下。剛要轉身跑,牆上樹枝間露出一個女孩子的頭來,問我們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麼?”

  菱君嚇的藏在我身後。我擡頭一看,這位女孩子不是旁人,就是七夕那天受了氣,發牢騷的那位十五六歲滿月臉的女孩子。我不安地回答她道:

  “對不起,我們餓了,來偷幾個棗子吃。”

  “你們沒飯吃嗎?”她問我。

  “有飯吃誰偷東西!”我答她。

  菱君聽着壯了膽,從我身後跳出來道:“是呀!我的肚子都餓的痛起來啦。”

  那位女孩子看見菱君可愛的樣子,也就不生氣了,笑着問她爲什麼沒飯吃。我把我們忘帶點食的話告訴她,並問她能不能替我們做一頓飯,我們情願多出幾個錢。她答道:“我問媽媽去。”

  不大的時候她同她娘從門內出來。我們也轉到前面。她娘有四十歲上下,是個很強壯又頗和善的一位婦人。我又重新把我們的情形告訴了她,並告訴她我們的姓名,又問她,知她姓鄭。她說:“可是可以,只怕飯粗,你們不能吃。”

  我回答她,說是我們餓了,什麼飯都能吃,又告訴她我們還有一位小姐在山上,我們去迎她一同來吃飯,請快點做。

  我同菱君又繞回山上,見玉君正在對海出神。她看到我們來了,笑問道:“你們這夥強盜,可曾虜掠了東西回來?”

  菱君從衣袋掏出一把棗來,送給玉君道:“姐姐,你看看我偷的這些大棗!”

  我笑道:“偷是偷得不少,只是犯了案。”

  我們三個人一同下山來到鄭家。鄭家的母女正在忙着做魚飯給我們吃,看見玉君進來,她們停了手,呆呆地看玉君,鬧得玉君反不好意思起來。她過去同她們母女說了幾句話,又要幫她們做菜。她們拒絕道:“像小姐這樣,只是長了看的,哪裏好做飯!”

  玉君聽了,羞紅了臉。她們母女不好意思過拂玉君,就讓她來做菜,她們母女去做飯。島上只有魚,她們母女替玉君把魚洗好了,一切的材料都預備好,讓玉君去做。她做了一個清蒸魚,一個紅煨魚。做出來倒是非常的漂亮好看。到吃的時候,清蒸魚淡的吃不得,紅煨魚鹹的吃不得。問起來是玉君把該放在清蒸魚裏的鹽也放在紅煨魚裏面去了。而紅煨魚又煨的過了火,連魚骨都煨焦了!大家開了一會玩笑,才隨便吃過了飯。鄭家的女兒領了玉君姊妹到海岸上玩去了。

  鄭家的男人回了家,我們兩個人談了一會釣魚的事情。他又說什麼自從有了水上警察,而偷魚的反比以前加多。每季他們還要納五元或十元的漁稅。現在的日子,不如從前好過了。

  他又煮些山茶請我吃。我們兩人吃着茶談天。直到太陽平西,我起身說是要回去。送他飯錢,他無論如何不肯收。我只得謝了他出來,去尋玉君。

  走到海邊,只見在曠闊的沙灘上坐了一圈十幾個女孩子。及走近些,看見玉君坐在中間,正講故事給她們聽呢。她們都張了嘴望着她的臉,聽得津津有味。玉君看見我過去,笑着站起來要走。她們哪裏肯放她走,都上去拉住,要她把故事講完了。她講完了。大家還是捨不得她走,前後圍護着把她送到船上,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直到我們的船走去老遠,她們還站在岸上飄揚着手帕打招呼。


十七


  玉君自從去過島上旅行以後,便與島上的女孩兒們生了感情,差不多每天要到島上去。不幾天的工夫,她們都已認識她,愛惜她。她在海邊沙灘上教她們讀書畫畫,居然成了她們的織女了。

  這天是八月十五,平夫去國已二年了。我同菱君於午飯後來到西山園子,報告玉君,高家的錢已經交出來了。她的精神比往常格外活潑,一時倒不提去法國的話,只對我敘說她在島上的生活,又說道:

  “世間到處都是生活,只要我們自己去尋找,去創造。也必是自己找出來的,創出來的,纔有生活的樂趣。”

  她又提議我們到園子裏樹蔭下去談天。於是大家出來,還未坐定,忽然看到一位少年,大踏步走進園子來。我心中正猜疑不定,忽聽玉君驚喜道:“平夫平夫,平夫回來了!”我聽了真是驚奇。玉君撇下菱君,搶步跑過去,我也急急地趕過來。玉君伸出膊子像似要往平夫懷裏投,口內說道:“平夫!我真做夢也沒想到,你現在就回來了!”平夫滿面怒容,把頭連身子向旁邊一扭,不理玉君。玉君滿面的笑容變成僵白,兩隻伸出的膊子慢慢地落下,頭也漸漸地低垂下去。停了好久,玉君纔開口道:“你爲什麼這樣的生氣呢?”

  平夫聽了不作聲,又停了好久,玉君又嘆口氣道:“你回來,我夢想不到;你生氣,我也夢想不到!”

  “哼!你夢想不到!”平夫帶氣道,“你與林一存的關係,滿城裏哪個不知道,只是大家都瞞着你家裏罷了!我昨天回來,我家裏同我講,我不信。後來人人都是這樣講,你還有什麼話說?”

  我聽了像似觸電一般,全身一種說不出的麻顫,只聽我自己的嗓子裏咕噥道:“一存,荒唐荒唐,你又把玉君斷送了!”

  擡頭看看玉君,只見她兩眼直瞪瞪地望着地,低了頭一動也不動,兩道眉鎖着,好似不敢信這是夢是真。再看看平夫,紅漲了臉,直瞪着眼,平望玉君。看了一會,他似乎看着玉君可憐的樣子,有些不忍,不覺向前湊近一步,想去抱住玉君似的。但是他又中止了,低下頭想了一會,慢慢地轉過身去,向園子門走去了。

  我看了玉君受委屈,一種可憐的樣子。菱君在旁,眼含了淚望着她姐姐,滿懷不解,又不敢問。望望樹間平夫向外走去的影子,再看看我自己,覺着自己直是一切萬物的罪人,一切萬物都在那裏構成我的罪惡。我慢慢移步去趕平夫。及我走出園子,見平夫並未走遠,只在園門外夕陽裏低頭站着。我走了過去,正要替玉君分解,他看見我走近他,便一轉身下山去了。我一時退既不是,進又不可,只一人撇在夕陽荒草裏。舉目四顧,山則岸然昂然,對我睥睨,像似我對它有所請求,它傲慢不理我;海則擠眉弄眼,對我巧笑,像似它見我被人拒絕,在一旁笑我。

  我轉過身,慢慢地走回園子裏,見玉君還是站在先前的地方,眼直瞪瞪地如失了知覺。菱君拉了她姐姐的手,望着她姐姐的臉,要哭不敢哭。我過去對玉君說:“玉君,是我不小心,把你斷送了!”她聽了還是不動。我又說了一遍,她才嘆息了一聲,眼中流下淚來。

  她又慢慢地轉動身子,同菱君走回房中了。我不敢跟過去,只垂頭站在園子裏,耳中只聽到樹頭暮鴉,一處處一聲聲地哀鳴。

  停了一會,菱君哭着跑出來,說是姐姐病了,要我過去看看。我急忙同菱君趕進屋子裏來,見玉君臥在牀上,兩腮赤熱,如胭脂一般,兩眼閉着,似在昏眩之中。

  我一時的心境,由脈脈自傷而變成熱烈的惜憐,而着急,而悲痛。菱君必要趕回城去,但見她姐姐病了,她哭的如淚人一般,如何肯離開!不請醫生,怕玉君的病發展大了不易治;要請醫生,又怕流言。

  急忙叫過哈媽來看護玉君。千方百計地勸好菱君離開園子,把她送回家去。我又找了一位舊同學習過醫學的,把玉君的實情告訴了他。他起了同情心,便星夜同我趕回西山來。

  及我們進了玉君的屋子,見玉君的病幸未發展。醫生診治了一番,說是並無危險,不過一時所受的刺激過重了;病者的身體尚好,只要安息靜養,休見強烈的光線,過幾日便可復元。醫生來時,就帶了幾種藥,他斷定可用,留下話要一點鐘服一次,他便星夜又趕回家去了。

  琴兒既不在山上,哈媽又上了年紀,恐怕她服侍不周,我一時未敢離她,就留在山上,與哈媽一同看護玉君。及到五鼓的時分,玉君已服過三次藥,精神漸漸清平,忽然睜開眼向我道:“菱君哪裏去了?”我回說是已經送回家去。她合上眼不言語。停一會她似睡非睡的喊道:“一存,快來救我!”我急忙搶步到她牀前。她已從夢中驚醒,見我站在那裏,她定神看了半天,彷彿辨不清是真是夢,忽然害了羞似的,把身子向裏一翻,假裝睡去。

  至拂曉時分,玉君的病勢漸平,藥可以緩服。我教哈媽把燈全熄了,又小心把窗上的遮陽與軟簾都放好,讓玉君在暗中睡去,哈媽與我在門外聽候。

  我坐在椅子上睡過去。及到穿窗的陽光,射滿在我的面上,我才醒了。看看哈媽尚在那裏點頭打盹。我放輕了腳步,走到簾子前,掀起一點簾縫兒,望望屋子裏漆黑,無一點聲息,知道玉君睡的很好,就悄悄地喚醒哈媽,讓她做點稀飯我吃,肚子裏實在餓的不得了。

  我們直等到傍午的時分,玉君尚在酣睡,忽聽到園子裏一聲“姐姐,我來了!”我便急忙迎出來,見菱君跑了過來。我過去攔住她,告訴她姐姐已經好了,尚在安睡,不要聲張。她聽說是她姐姐好了,着急的小臉兒堆下笑來。我問她這老早就跑了來,不怕她娘知道嗎,她搖頭說:“她近來連話都不和我說。我告訴她我要到姑媽家裏去,她只點點頭。”

  “你的先生呢?”我問她。

  她聽了笑道:“他今天一早就來了。我跑到書房裏對他說:‘你今天生病去罷,我不願意上學。’他聽了立時就咳嗽起來,拖着柺杖往外走。我看了一笑,他聽見又回來了。要打我,我哭了。他又咳嗽了一陣才走了。”

  我又同她說:“別在這裏鬧醒了姐姐,我們一同到山坡子上去捉幾個促織去罷。”

  我們倆出了園子,見一片金色的太陽照遍了滿山的荒草,田中只留下些收穫後的斷梗殘根,山腰間一堆堆秋風吹聚的落葉。山坡上離離落落的幾個牛羊,有立着吃草的,也有臥着曝日的。我們倆尋着聲音去翻石撥土的捉促織,找了一回,一個也沒找到。我睏倦了,讓菱君自己去玩,我自己就在一塊青石前的一片金黃的落葉上躺下去。暖煦煦的日光照得我遍體發軟,一閤眼就睡過去。

  忽覺得臉上一陣奇癢,把我從夢中鬧醒了。一睜眼只見菱君在一旁赤了小牙笑。我再一摸臉上,原來是一個促織在鼻窪間爬搔。

  我笑罵菱君道:“你這個淘氣的猴兒,又來作怪。還不快快把你的促織拿開?”

  她歪了頭笑道:“我要你來找促織,誰要你來睡覺來?”

  說完她過來,拿她的促織,誰知那個促織一跳,便從我臉上跳到地上去。菱君急的去趕,那促織接連地跳了幾跳,便無蹤影了。菱君急的頓腳,我笑道:“這纔是現世現報呢!”

  我們倆沿着田畔尋去,忽見一個田角上有一大塊落葉,落葉下蠕蠕地動。我們倆都停住了腳,伸頭看,見那落葉的中間,豎起一隻雪白的小尾巴。菱君喜道:“小兔兒!”我急忙止住她的聲音,悄悄地偷步過去。剛剛走近那堆落葉,探了身子,伸出手來要捉那兔兒時,菱君在後哈哈一笑,那隻小兔兒嚇得從落葉堆裏向上一跳,落葉亂飛,那兔兒像一團雪球飛去,一轉眼就不見了。

  我抱怨菱君道:“你這個淘氣的孩子,一哭哭走了先生,一笑又笑跑了兔兒!”


十八


  我同菱君回到園子裏,見玉君已經醒來,頭髮蓬鬆,手支了殘紅半褪的腮兒在牀上斜倚着出神。

  她的精神已復元。不過是身體軟乏些。菱君進了屋子,便一跳上了牀,撲在玉君懷裏,抱住玉君的脖子說:“姐姐,我昨天晚上回去,作了一夜的夢。有一回夢到林先生同我們在山上玩,來了一個強盜,把林先生殺了,你就哭起來。”

  玉君聽罷,紅了臉,又用兩隻手把臉捂住。停了一會,忽然揭開手向菱君笑道:“誰教你也……”又改口道:“誰教你做這樣的夢來?”

  玉君說罷,把菱君放在身旁,把自己的腮偎在菱君的頭髮上,以手摸着菱君的腮道:“妹妹,你因爲什麼專做這樣怕人的夢呢?”她又望着我道:“一存,我昨夜有些失掉知覺,可曾說過什麼瘋話?”

  我向她說:“夢裏和病裏說的話總是真話,晴天白日說的話總是假話;在說假話的時候,說了真話,人家就叫做瘋話。人並非失掉了知覺才說瘋話,是失掉了知覺的壓迫,才說瘋話。”

  玉君笑道:“假如我到島子上,教小女孩子們讀書習畫,你可叫這是瘋話?”

  “這不是瘋話,這是夢話,因爲我做夢都這樣想。”

  “你相信我可以教她們嗎?”

  “若是中國的社會要把女子都變成囚首喪面而談詩書的祿蠹與德之賊,那只有請冢中的朽骨與教堂的牧師做教員,最相宜了;若想把中國的女子,養成才智充暢,美性發達的社會之花,那我要替島上的女孩子們請你去教她們。”

  玉君道:“中國的女子到社會裏,除了當教書匠,就沒有旁的職業可謀!”

  “是呀,因爲當初定社會制度的人,是我們男人,所以單隻爲了我們自己打算,就沒有替你們打算。”

  “沒有替我們打算?感謝之至!你們要把我們放在家裏做奴隸呢,是不是?”

  “豈惟做奴隸,還有許多的法制與禮教要你們做奴隸中的婢妾、寡婦與烈女呢!因爲這些法制與禮教,也是我們男子定的。小姐,你們根本上就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的。”

  玉君又道:“我以前是離開社會,伏在家庭裏,所以沒有生活,以後我要離開家庭,跑到社會裏,自己去造生活。你可肯幫我的忙?”

  “你的留學費尚在那裏,或到歐洲去留學,或在島子上辦學,都由你用。不足時,我還可以想法子。”

  “能到歐洲留學是最好的了。不過沒個伴兒,我又捨不得菱君,只好到島子上去作‘人之患’罷。以前我是怕家庭知道,現在我要公然地在社會上求生活了。”

  “你要什麼樣的設備?明天我就動手辦去。”

  “只要五間長房,牆上掛畫,中間是會話的桌椅,靠壁是圖書,靠窗是習書習畫的桌子。椽前要有走廊欄杆可以養鳥,前懷要有空地花臺,可以栽花。我教她們讀書習畫之外,種花養鳥。晚飯後大家講故事,讀詩詞。閒了還要做戲玩。”

  “那你真要成她們的織女了!”

  “誰是牛郎?”菱君瞪了大眼問。

  “你是牛郎。”我答她。

  “那麼,你是老牛了。”她說罷,把臉藏在玉君懷裏。

  “正好,咱們的腳色已全,開學第一齣戲就是‘天河配’。”

  大家笑了一會,又商議些旁的事情。興兒已搬了琴兒來到山上。有她服侍玉君,我就同菱君回城裏去。臨行時玉君又招我問道:“島上的土,種了花可能開的?”

  “不能開時,你滴上兩滴淚,它就開了。”是我回答她。

  玉君笑道:“你從這個園子裏,運去兩擔土,種上一株自由花,它寒了我用愛烘它;它幹了,我用淚灌它;它開了花,我用生命保護它。”

  “它若是不開花呢?”我問。

  “我以身殉它。”她答。


十九


  過幾日玉君的身體復了元,她提議要到島上看看學校地址。我們吃過午飯動身,她很高興地帶了她的日記本子,說是她在日記上已經畫好了房子的圖樣,並擬了學校的辦法。我們興興頭頭地來到島子上,她擇了山南坡的一塊長方田,前懷右手是海,背後左手是山。房子成後,屋後又有幾株疏疏落落的柏樹,周圍更有一帶矮林。她正要找出日記來看圖時,才曉得把日記本失掉了。她着急道:“我的日記有些瘋話,旁人看到,如何使得!”我說:“就是失掉了,不在船上,就在園子裏,回去還可以找到的。”我們就坐在山坡上商議了許多關於學校的事情。覺得有些口渴,我們又重到鄭家去討茶吃。鄭家的母女,看見玉君來了,都喜的眉飛色舞起來,忙得烹茶買點食,如侍候神女一般地款待她。大家談了一會閒話,玉君同我來到院子裏,去看牆角下幾叢初放的菊花。我們正在批評那菊花的種類,忽聽到背後鄭家的媽媽對她女兒說:“他們倆真是一對兒!”

  玉君聽到,紅了臉,低下頭說:“咱們走罷。”

  及到我們回到園子裏,樹影在牆,落日啣山,對對的鵲鴉已都向巢兒飛歸。進了園子,便望到有一個人在樹下徘徊。他看見我們進來,便一直迎過來。細看不是旁人,正是杜平夫。他走到玉君面前,玉君站住,半轉了身,低下頭不言語。平夫對玉君賠禮說:“前次是我誤會了。我自那日以後,時常到西山來,不過沒進園子罷了。我今天無意中拾到你的日記本了,讀了萬分慚愧,我不該誤信流言,辜負了你與一存的好心。”

  玉君聽了不理。平夫又賠禮說:“實在是我一時發了昏,萬分對你不起,請你饒恕我!”

  玉君仍是不理。平夫又說了一遍,看玉君無動靜,也漸漸地低下頭去。

  玉君忽然轉身對平夫道:“我日記上說是誓死不嫁姓黃的,因爲他愛的是我的皮膚,你愛的是我的靈魂;故寧肯待你而死,不願嫁姓黃的而生。其實你所愛的也是我的皮膚,不是我的靈魂!

  “一存愛你如弟,愛我如妹,你竟以怨報德!我爲愛你而棄家庭,爲愛你而受污辱,爲愛你而尋自盡,爲愛你而累及一存!你待遇我竟不異於舊家庭,猜疑我更甚於惡社會!

  “你猜疑人有那種卑污的人格,便是你心中先存了那種卑污的榜樣!以前我爲愛你而屈服於社會的惡制度,以後我將爲反對你而反對社會的惡制度。反對你,是爲了你心中所存的假人格;反對惡制度,是爲它以僞道德造成了僞君子。

  “你何不離開此地?你玷污了這園子的樹,這園子的草,這園子的花鳥。我們是爲了真愛而忘記一切;你是根於假愛而生出嫌猜與妒嫉。你何不離開此地?”

  玉君說完,移步回到自己房中去了。平夫低了頭半晌不動,又慢慢地轉過身向外走出去。我過去看看玉君,見她在房裏抱着頭哭,我便悄悄地退出來,垂着頭走回城裏。

  我又接連地去過島上幾次,與島上的居民商議學校的事情。他們聽到玉君去教他們的女兒,大家都歡喜的了不得,情願幫助我們籌措一切。他們因爲現造房子要幾個月的工夫,尤其是他們的女兒們等不得了,於是大家提議就在島上的海神娘娘廟中的後園子裏先組織起學校來,新房子明春再動工。那海神廟坐落在山後坡,近抱山海,遠對雲島,風景極佳。而後園子的房屋又廣潔,院子裏又雅靜。玉君看了合意,大家便商議趕緊佈置,三星期內玉君就可以搬過去。

  正在佈置中,有一日我去到島上,見島上的居民都驚惶地互相報告。我問起緣故來,是前一日晚上島上發現了強盜綁票的事,據說大概是潰兵,因爲不但綁去了男子,並且姦淫了婦女。我聽罷啞了半天,一個人垂頭喪氣地回來。要報告玉君,又恐怕她難過,就一個人悶悶地回到城裏來,剛剛要到家了,忽碰到舊同學於更生君,他叫道:“一存,這幾日我正在找你呢。”我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是他妹妹要到法國去留學,問我在法國可有朋友,寫幾封介紹信請他們照應些。我問他可有女伴同他妹妹一塊去。他說是沒有,他要親身送他妹妹到上海上船。我又問他幾時從家裏動身,他說是九月十五。我計算還有兩星期,就對他說:“請你十四日晚上來取信,我或者還有事相求。”

  幾日來,我每到園子,玉君便問我島上學校的事。我告訴她一切進行很順利,只不把強盜綁票一案對她講。她提議要到島上去的時候,我總想法子阻止她。

  有一天她問我道:“因爲什麼這幾日你總不見面?”

  “我忙着備辦人家上學的事情呢。”是我回答她。

  “你備辦的好!這幾日連消息都沒啦。我問你,我幾時可以搬到島上去?”

  “九月十五日上午九點鐘。”

  “真的嗎?”她不信似的問我。

  “誰騙你來?”

  她聽了高興,便開了一張單子遞給我,要我到城裏替她買些隨身用的零物。我又叮嚀她,要她於十四日一切東西都預備好,以便十五日早晨我來送她到島上去。

  十四日我又來看她,她果然把東西都預備好了。

  “你不是騙我罷?”她又笑着問我。

  “你幾時被人騙怕了!”

  “你因爲什麼笑?”

  “你走了我才哭呢,現在得笑且笑。”

  她聽罷紅了臉不作聲。

  我臨行時她又問我道:“你明天可能把菱君帶來?”

  “我早就預備好了帶她來。”

  “可惜我們不能在一塊兒住!”是她嘆息說。

  我辭了玉君回來,寫了幾封介紹信與在法國的幾位朋友。一夜輾轉不寐。十五日起來,天晴日麗,菱君老早就跑來了。我們一同來到西山。教興兒把行李搬到小舟上,玉君攜了菱君,我們一同從西海向北海渡。

  玉君問我道:“我們因爲什麼要往北海去哪?”

  我回她道:“從北海岸可以乘船到上海,從上海可以乘船到法國。”

  “到法國?”她驚問我。

  “你不是想到法國嗎?”我問她。

  “想只是想,其如辦不到何!”

  “想出法子來就辦得到。”說着我拿出一包信來遞與玉君道,“老伯方面,我已經把詳情報告他,且爲你請求留學的事。他現在已經轉意了。這一封是他回我的信,昨天剛接到的。這一些是你到法國的介紹信。這一個封裏是二千元的支票與四百元的紙幣。這一封信是我替你擬好了給你繼母的,報告她,你帶菱君留學的話。你若是以爲可用,就簽了名,我代你送到,免得你見她又要打麻煩。伯父方面,請你到上海後就寫信給他。即有差錯,由我擔當就是了。至於友伴呢,有於更生的妹妹於話梅小姐。島上發現了搶案,你是去不得的。”

  玉君聽罷,怔了半天,若驚若夢地去看信。我對菱君道:“跟你姐姐一塊兒到外國去罷,只是撇下老牛在後頭!”

  “你呢?”菱君瞪眼問我。

  “在家裏耕地。”

  玉君看完了信,拉住我的手道:“一存!”她不覺流下淚來。菱君過來抱住我的脖子說:“先生,你別哭,咱們一塊兒到法國去罷。”

  不久我們的小舟攏到輪船邊,我扶了玉君、菱君上船。在船上遇見於家兄妹;大家介紹了。輪船鳴了汽笛,我下到小舟上。剎那間輪船開了。走了老遠,我還望見玉君在欄杆前站着,菱君飄着手帕向我打招呼。

  我一個人坐在小舟上,左右漂流,不知何處歸去。舉目四顧,海闊天空,只遠遠地望到一個失羣的雁,在天邊逐着孤雲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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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楊振聲
类型: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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