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南飛第十一回 數語啓疑團揮拳割愛 七旬撐淚眼苦節流芳

    這天下午,太陽落在桔子林上,在一條白石板的小路上,只有一個揹着那陽光走來的人,一路都是七顛八倒。那不用怎樣去疑心,這必是毛三叔在三湖街上吃醉了酒回家來了。狗子正在清水塘裏洗菜回來,恰好在路上遇到,於是站在路邊上等他過來。毛三叔看到了他,老早的就捲了舌頭問道:“狗子,你今天沒有在街上吃酒嗎?你毛三叔今天弄了幾文,可惜你沒有遇見,要不,倒也可以請你吃兩碗。”狗子斜了眼向他笑道:“毛三叔,不是我說你糊塗,家裏有那樣一枝花的毛三嬸,你何必天天吃得這樣顛三倒四,爛泥扶不上壁?”



    毛三叔停住了腳晃了兩晃,本是伸出一隻手來扶狗子肩膀的,不想手要向前,人要向後,那手在空中撈了幾下,人又晃了兩晃,這才笑道:“你這東西說話不通脾。一個人有了好老婆,就應該不分日夜,在家裏看守着不成?”狗子依然斜了眼睛望着他道:“現在你喝醉了酒,我不和你說。”毛三叔猛然向前一撲,伸手抓住了他的領口,瞪了那雙紅眼睛,喝道:“狗子,你說不說?你若是不說,我一拳打死了你!你說說看,我不守着你三嬸,你三嬸鬧了什麼漏洞嗎?”狗子笑着道:“我的爺!你脾氣好大,同你說一句笑話也說不得,實在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毛三叔道:“你說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那一定就有些事。你說不說?你不怕毛三叔的厲害嗎?”他說話時,扭住了狗子的領口,抖上了幾抖。狗子見他兩隻紅眼睛,格外睜得大,心裏想着,若是再不和他說明白,他發的牛性,真會打起來的。於是手托住了毛三叔抓領的手,笑道:“其實不相干。”



    毛三叔道:“不要說這些鬼話,你說,到底她在家裏有了什麼事?”狗子笑道:“毛三叔,你不用生氣,我也是一番好意。因爲今天早上,李少爺沒有吃飯,三嫂子做了一碗芋頭糊送到學堂裏給李少爺吃。我想,李少爺也不是小孩子,待他太敬重了,也是不大好,就是這一點子,我要和你說一說。”毛三叔放了手道:“放你孃的狗屁!李少爺是我的好朋友。我老婆送點東西給他吃,有什麼要緊?要你大驚小怪,攔路告訴。老婆是一枝花,就該大門不出,二門不進,連朋友也要一齊斷絕,你說是不是?”狗子見他垂下來的那隻手,還緊緊地捏住了拳頭。心裏想着,好漢不吃眼前虧,且先讓他一下。於是向後退了兩步,滿臉堆下笑來道:“毛三叔和我們鬧着玩,什麼話都可以說。我說這樣一句笑話,毛三叔就要生氣。”毛三叔搖盪着身體道:“我酒醉心裏明呢。你攔住了我,特意要找我說話,是說笑話嗎?”狗子不敢多辯,只管向後退了去。毛三叔瞪了他一眼,醉後口渴得很,急於要回家去討茶喝,也自走了。狗子見他去遠,心裏就想着,這個死王八,太不懂事。我好意把話告訴他,免得他戴綠帽子,他倒說我多事。我一定想法子,出一出這口氣。他站着出了一會神,點點頭回學堂去了。



    到了次日,進房去和小秋打洗臉水。見毛三嬸送芋頭糊來的那隻碗,依然放在書桌上。便向小秋道:“這隻碗,也應該給人送了回去,難道還要人家來自取嗎?”小秋道:“你就替我送了去吧。你就說我多謝她了。”狗子笑道:“空碗送了去,也怪不好意思的,你隨便送一點東西,不行嗎?”小秋道:“一時我哪有現成送女人的東西?”狗子道:“香水花露水這些東西,都是這裏女人很愛的,你那藤箱子裏,不都有嗎?”小秋道:“那都是用殘了的,怎好送人?”狗子笑道:“要是自己用的,那才見得珍貴,你就把那香胰子送她好了。”小秋聽說,打開箱子來看時,一瓶花露水,還用不到三分之一。有兩塊合併的一塊香胰子,只用了一塊,其餘一塊未動。小秋也覺得總應該送人家一點東西。不曾考量,就把香胰子和花露水交給了狗子,讓他帶了去。狗子帶了這東西,就不住地微笑。一刻也不停留,就向毛三叔家裏走來。



    毛三叔雖然逐日上街去,這餐早飯,多半是在家裏吃的。狗子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於是拿了空碗,和這兩樣禮品,就向毛三叔家來。進門時,不見毛三叔在堂屋裏,料是昨天傷了酒,今天還不曾起牀。毛三嬸將一隻棗木的梳頭盒子,放在板凳頭上,自己對了那梳頭盒子,擡起兩隻白胖的手臂,正在挽頭上的圓髻。因爲這種工作,是不能半中間停止的,只擡了眼皮向他笑道:“多謝你送了碗來。”狗子將碗放在窗臺上,很快地向窗子眼裏看了一下,見毛三叔橫躺在牀上,將腳擡起來,架在木牀的橫樑上。於是身子向後一躺,對毛三嬸低聲笑道:“毛三叔在家嗎?”毛三嬸道:“有話好好地說,爲什麼這樣鬼鬼祟祟的。”狗子聽了她這話,也不辯論,笑嘻嘻的,依然低聲道:“這是李少爺叫我送給你的,你收起來吧。”說着,將那塊香胰子和那瓶花露水,都塞在她懷裏來。她已經是把頭梳理好了,這就向窗子裏看了看,也用了不大高的聲調問道:“他還說了什麼沒有?”狗子道:“沒有說什麼。你應當去謝謝人家了。我走了。”說畢,他走出門去了。



    毛三嬸將香胰子同花露水,都揣在懷裏,然後端了梳頭盒子,向屋裏走來,毛三叔一個翻身,由牀上跳了下來,問道:“呔!狗子帶了什麼東西給你?”毛三嬸猜不到小秋送她這兩樣東西,究竟是什麼用意,所以她也很不願意公開出來,便道:“狗子幾時送過什麼東西給我?這是我丟了一隻空碗在學堂裏,他送回來了。”毛三叔走近一步,瞪了眼道:“你怎麼會丟了一隻碗在學堂裏?”毛三嬸道:“我記不起來。”毛三叔冷笑道:“怪不得人家說我的閒話了。你記不得,我倒記得。你不是做了一碗芋頭糊給李少爺吃嗎?”毛三嬸道:“不錯!是我做了一碗芋頭糊給他吃,這也犯了什麼家規嗎?”毛三叔道:“這並不犯什麼家規,但是你爲什麼說不記得,不肯告訴我。”毛三嬸無理由可以答覆了,便將脖子一歪,板了臉道:“因爲你問得討厭,我不願告訴你。”毛三叔道:“狗子替姓李的帶了什麼東西送你?”毛三嬸想是他聽見了,如何可以完全否認得。於是答道:



    “人家吃了我的芋頭糊,送一點東西,回我的禮,這是理之應當,你管什麼?”毛三叔伸着手道:“你給我看看,她送了你多少錢?”毛三嬸聽他這話,簡直有了侮辱的意思,於是在懷裏掏出香胰子和花露水,重重地往桌上放下,然後兩手牽了衣襟,亂抖一陣,叫道:“你搜吧,你搜吧,看看有什麼呢?”毛三叔見她做錯了事,還有些不服人說,不免也激起氣來了。順手撈起花露水瓶子向地下一砸,砸得香水四濺。口裏罵道:“不要臉的東西,要人家小夥子私下送東西,我打死你這賤貨。”毛三嬸也是忍不住,伸出兩手,先就向丈夫抓來。毛三叔大喝一聲道:“好賤貨,你倒先動手!”喝時,早是捉住了她兩手向外一推,毛三嬸站立不住,哄咚一下,向後倒了下來,毛三叔打得興起,趁勢將她按住,跨腿就騎在她身上,豎起兩隻拳頭,擂鼓也似向下打着。毛三嬸身上雖在捱打,心裏頭卻很明白。她想着,自己若是大哭大喊起來,驚動了四鄰,人家問着,爲了什麼緣由,一早夫妻打架,很不容易說了出來。而且牽扯到了李小秋那更是不妥。因之只管躺在地上亂掙亂跌,卻不哭喊。



    毛三叔也是想到這件事有些難爲情,只是打,卻不叫罵,打了一二十拳,才放了毛三嬸。一隻腳踏在椅子上,左手掀了衣襟扇汗,右手指着她道:“你動不動兇起來,叫你知道我的厲害。你說,爲什麼你送芋頭糊給他吃?”毛三嬸靠了壁坐在地上,滿臉都是眼淚鼻涕,新梳的髻,也散了,披了滿肩的頭髮,張大了嘴,只管哽咽着。許久,才指着毛三叔道:“短命鬼,你打人打忘了形嗎?李少爺又不和我沾什麼親,帶什麼故,是你把他引了來的。你自己口口聲聲,說人家是好朋友,要報答人家的好處。我做碗芋頭糊給他吃,也是給你做面子,你爲什麼打我?你不要胡思亂想,人家青春少年,貴重得了不得,決不會打你醉鬼老婆主意的。”



    這句話算是把毛三叔提醒了。是呀,李少爺那樣漂亮的公子哥兒,也不會和這二三十歲的鄉下女人有什麼來往。他想到這裏,火氣就有點往下,不瞪着眼睛了。眼光向下時,順便就看到了砸碎的那瓶花露水,更看到桌上放的那塊香胰子,不由他心裏又轉了一個念頭,便是一個做少爺的人,應該送人家女人這些東西的嗎?便又瞪了眼道:“不是我說你,村子裏人,也有看得不順眼的了。別的不說,李少爺爲什麼偷偷地送你香水香胰子?這是相好的送表記的意思,我不知道嗎?從今以後,你給我放乖一些吧。如若不然,我是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我毛三叔說得到做得到,如果不信,你就試試看。”毛三嬸正也知丈夫那種牛脾氣,倒不是用話嚇人。再看看他黃油臉,大紅眼睛,這火氣是還沒有壓下去,萬一和他口角起來,恐怕他會亂動手的。自己雖和李小秋並沒有做什麼不規矩的事,只是自己這顆心,爲了給春華姑娘穿針引線,實在有些胡思亂想。有道是旁觀者清,想是丈夫看出一些情形出來了。那麼,還是自己退讓一些爲妙吧。毛三嬸這樣想了以後,她就轉而對她丈夫說:“你不信,我也不說了,你以後訪訪吧。我今天收拾收拾東西,就回孃家去,讓你一個人在家裏,仔細地訪上一訪。你訪出了我同什麼人不乾淨,你就拿把刀來把我殺了。你若是訪不出來,我也就不回來的,你想我能白白地讓你打上一頓嗎?”



    毛三嬸一面說着,一面就站起身來,自己端了臉盆到廚房裏去打水來洗臉,重新梳頭換衣。不過她的臉上,總是板得緊緊的,一點笑容也沒有。毛三叔雖然覺得自己過份一點,但是決不能夠在女人面前示弱,只管瞪了眼睛,在一邊望着。毛三嬸忙忙碌碌,收拾了半個時辰,諸事妥貼,又打開櫥子來,將自己幾件衣服,同那匹未曾賣去的白布,做了一個大包袱,手裏提着試了一試,那便是有要走的神氣了。



    毛三叔覺得再要不說什麼,也是白白地讓她走了。就用手捏住了拳頭,連連搖撼了幾下道:“你以爲我捨不得你吧?你要走,只管走。但是你若這樣走了,以後就不必回來。”毛三嬸道:“不回來就不回來,我上庵堂當尼姑去,也不要再受你這一口氣。”她口裏說着,手裏提了那個大包袱橫了身子,匆匆地就跑了出去。毛三叔叫道:“好吧!你走吧!永遠也不要回來了。”毛三嬸僵硬了脖頸子,挺了胸脯子就向前面跑了去。



    毛三叔站在房門口,呆了一陣子,然後跑了幾步,跑到大門外來,向毛三嬸去的大路遙遙地望着。然而他既不能叫出口來,叫她不要走,她也不迴轉頭來,向毛三叔看上一看,於是乎她就在這種夫妻相持之下,一直地離開了家庭了。這時,毛三叔開始要感到枯寂了。同時,小秋、春華二人之間,也感到消息不通了。因爲他二人不能見面以後,完全靠了毛三嬸來往互通消息。小秋在這日下午借了送衣服爲名,走到毛三叔家門,見大門關着,外面門環上,倒插了一把鎖。他站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覺得有些奇怪。毛三嬸若是要走開的話,照着她近來熱心的情形來說,她一定要先通知一聲的。莫不是早上那兩樣禮物送壞了。但是,天下決無是理。也不過適逢其會罷了。於是在門外呆了一陣子,也就回學堂裏去。



    到了次日早上,再向毛三叔家來時,頂頭就遇到他,他見小秋手上拿着衣服,便笑道:“李少爺,你送衣服來洗嗎?昨天她和我打了一架,回孃家去了。”小秋道:“你兩口子,過日子很是舒服的,爲什麼老是打架?”毛三叔道:“嗐!起因很小,就爲了李少爺送她兩樣東西,我問了她兩句,她說不該問,所以我們兩個人就吵起來了。”小秋聽說,便道:“這個你也太喜歡吵了。”然而他只說了這句,臉飛紅着,說不出第二句來。毛三叔一見小秋這翩翩公子的樣子,就想到他和春華乃是一對,哪會牽涉到自己老婆。她替他們跑來跑去,自然有些功績,這又何必去疑心,他自然該送一點人情的了。毛三叔心裏有了這樣一番考慮,就向小秋連連拱了兩下手笑道:“對不住,對不住!”小秋笑道:“你們夫妻吵嘴,有什麼對我不住,這話也就奇怪之極了。”說畢,扭轉身子就走了。毛三叔一想,這話又錯了,這是心裏的事,怎好由口裏說了出來。不過已給說出來了,便也吞不回去,悵悵地在路上站了一陣。



    毛三叔爲人,雖然有時脾氣很暴,但是他究竟是個在社會上混事的人,差不多的人情世故,他都參與過了。他看了小秋到門口來徘徊的情形,知道她是斷了春華的消息,所以着急,由此,更可以想到他送禮給自己女人,那是求她送消息,並沒有別的作用。更想他是這樣着急,想必春華在家裏頭,也是急得不得了的,自己很可以到相公家裏走走,探探春華是怎樣的情形。



    他一腳踏進門,就看到春華靠住了廊檐下的柱子,昂了頭向天上望着。她迴轉頭看到毛三叔,先就問道:“兩天不看到毛三嬸,她忙些什麼?”毛三叔道:“唉!她和我打一架,回孃家去了。”春華道:“她很賢惠的,你爲什麼要常打她?她什麼時候回來呢?”毛三叔道:“她是發了脾氣走的,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我想,她要什麼時候脾氣下去了,什麼時候纔會回來的吧。”春華聽了這話,臉上立刻就有了不高興的樣子,望了毛三叔道:“你這個人,什麼時候纔不好酒糊塗呢?哼!”



    毛三叔見她這樣子,心裏也就有些明白,微微的笑着,悄悄的閃開了。但是這個消息,讓春華心裏不高興,那是比毛三叔受到,要難過十二分。心想一個人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那總是重重疊疊跟着來的,情不自禁的嘆了兩口氣。當她嘆氣的時候,恰好她母親由屋子裏走了出來。心裏自然明白所以然,卻並沒有怎樣的作聲,直到後進屋子裏去,才高聲叫道:“春華,你不到後面來帶你小弟弟來玩一會子嗎?也免得你奶奶受累呀。”宋氏這樣很大的聲音叫着,春華在前面屋子裏,卻一點也不答應。姚老太太道:“這個孩子,我看她整天愁眉苦惱的,別是有什麼病吧?”宋氏道:“她哪有什麼病,不過因爲這幾天沒有出去,悶得那個樣子。”姚老太太道:“一向把她放鬆慣了,怎能夠說關就關起來呢?明天二婆婆掛匾,村子裏太熱鬧,也讓她去看看吧。”



    當這老婆媳兩個,在議論這件事的時候,正好春華悄悄地向後進走來,隔了那層屏門,正聽得清楚。心裏這就想着,明天村子裏這樣熱鬧,我想小秋一定會去的。在人多亂擠的時候,總可以碰到他說兩句話。不過自己有一肚子苦水,也不是幾句話可以說完的。她如此想着,不到後進屋子裏來了,她遛到自己的內書房去,就行書帶草地寫了一頁稿紙。寫好了,摺疊成了一小塊放在貼肉的小衣口袋裏。這事辦好了,本來已是解除了胸中一層疙瘩。但是她在表面上,倒越發緊皺了雙眉。母親問她怎麼樣,她只說是心裏頭煩悶,不說有病,也不說是發愁。宋氏聽到,更覺婆婆言之不錯。



    到了次日,這已是姚老太太所說,到了二婆婆掛匾的日子了。村子裏的紅男綠女,都擁向她家去。春華先還裝着懶得走動,後來經母親再三催促,才換了一件新衣服,攜着小弟弟向二婆婆家來。一出門就遇到了隔壁五嫂子,帶了兩位女客,也向那裏去。在路上,那位女客,對於二婆婆的歷史,有些不大瞭然,於是五嫂子走着路,就替二婆婆宣傳起來。



    她說:“二婆婆原來是個望門寡婦。她在十五歲的時候,這邊的二公公就死了。二公公自己,也只有十七歲,原定再過一年,就把二婆婆娶過來的。二公公一死,他老子三太公是個秀才,也是明理的人。就派人到二婆婆家去說,女孩子太年輕了,又是沒有過門的媳婦,怎能勉強她守節,這婚姻退了吧。年庚八字帖,也送了回去。那邊的親家公,也是個秀才,更明理。他說,姚老親家是讀書進學的人,一女哪有匹二郎之理?何況兩家都是有面子的人,姚家願意有媳婦出門,他們家還不願有姑娘重婚呢。把去說話的人,重重地教訓了一頓,那人只好又把庚帖再取回來。三太公聽說,高興得了不得,就說只要女孩子肯上門守寡,這是娘婆二家,大有面子的事情。哪有不願意的道理,就在七七未滿裏面,把二婆婆接過來了。聽說,這件事把縣太爺都鬨動了,親自來賀喜。



    新娘子進門那一天,整萬的人看,我們這姚家莊,比唱戲賽會,還要熱鬧十倍。新娘子先穿紅綾襖,後着白麻裙。先喝交杯酒,後哭丈夫天。怎樣喝交杯酒呢?就是由二公公一個十三歲的妹子,抱了靈牌子拜堂,那交杯酒就奠在地上了。二婆婆入門守節以後,那真是沒有半個人說不字,三太公歡喜得了不得,對她說,有她這樣一個兒媳婦,那是替全族增光。全家捱餓,也要剩下來讓劃吃飽飯。



    後來大公公生下來第一個兒子,就過繼在二婆婆名下。不過三公公去世以後,大公公在中年的時候也死了,大婆婆丟下了一姑娘,改嫁了。二婆婆就是這樣守清寡,帶了一個過繼兒子度命,她守到四十歲,過繼兒子,也就有十八歲,她嫌了人丁少,趕緊就娶了兒媳婦。這位二婆婆,好像還有些福氣,兒媳婦過門一年,就添了個孫子。不想孫子有了,兒子沒了,這位過繼的叔爺,二十一歲就死了。兩代兩個寡婦,就守住這個小孩。女人家,一不會種田,二不會種樹,有幾畝田地,都給人家去種,連吃喝都不夠。



    這兩代寡婦,績麻紡線,帶喝稀飯,才把我們一個單傳的兄弟養大。這裏頭有十五六年,她們家裏,沒有一個男人的腳印,同族的人,說是寡婦門前事非多,有事都是叫女人去,萬不得已,也就站在大門口說。要說守節,這兩代人真守得乾淨。說吃苦呢,也就比什麼也苦。到了這十幾年,二婆婆是六十歲的人,家裏沒有吃,纔出來向人告幫一點。



    我們這兩代看住了的兄弟,現在正三十歲,身體不好,只是種種地,又掙不了錢,前年才娶下親。今了是二婆婆七十歲,又添了個重孫子,總算頭髮白了,熬出了頭。同族的人,在北京皇帝那裏,請下了御旨,給她兩代立下了苦節牌坊。名聲是有了,整整熬了五十五年,苦也就夠苦的。”春華在五嫂子後面跟着走,聽了這一篇話,才知道舉族尊敬的這位二婆婆,原來吃了這樣大的苦。幸而她總算活到七十歲,若是活到六十九歲死,也看不到族人同她樹牌坊了。



    春華低了頭想着,不知不覺也就到了二婆婆家。她在這五十五年裏,眼見所住的房屋,只管倒坍,無錢修理,越久越破爛,她現時只住在三間連接牛棚的矮屋裏,如何能招待賓客。也是同族的人,把這位老婆婆當了全族的一頁光榮史,就在倒坍的瓦礫場上,連接了門外空地,搭了幾十丈寬大的蓆棚。蓆棚四周,都懸了紅綠



    綵綢子。棚柱子上,長長短短,掛了許多對聯。正中一張大桌子,繫了紅桌圍,擺下錫制的五供。尤其是那對滿堂紅的燭臺,插上一對高過兩尺的大紅燭,吐出來四五寸長的火焰,好不喜氣洋洋。桌上再架了一張小條桌,也是繫了紅桌圍。桌子上供了關帝廟搬來的萬歲牌,上書當今皇帝萬歲萬萬歲。



    那桌上有個黃緞子包的東西,據說就是由北京請來的聖旨。那桌子下面鋪了一丈見方的紅氈子,乃是老百姓向聖旨磕頭的地方,在這席柵中間,設了幾副披椅靠系桌圍的座位,只有二三十位戴紅纓帽子的人,在那裏坐着,其餘來看熱鬧的人,就不能進那棚。棚外一張桌面,圍了一羣人,乃是一班吹鼓手。這裏吹鼓不響,便是看四周懸的匾額,如流芳百世,貞節千秋那些名詞,也就火雜雜的了。因爲這女子和全族爭來的光榮,這個熱鬧場合,特別許女子參加,但也只能到棚中心爲止,再過去,聖旨所在,怕犯了威嚴,不許過去了。



    春華遙遙看見父親春風滿面的,也在許多紅纓帽子隊裏周旋,就遠遠地擠在婦女隊裏,不敢過去。這時,有兩個族裏人,滿頭是汗,跑了進來,口裏喊道:“大老爺到了,大老爺到了。”只這一聲,那些戴紅纓帽子的人,全起身了,看熱鬧的人,如潮涌一般,向大路上逃了去。在亂轟轟的當中,吹起了喇叭,打起了鑼鼓,村子外還放了三聲號炮。



    像毛三叔這一類管事的人,只見他像穿梭的鯉魚,忽而跑進,忽而跑出。所有看熱鬧的人,一齊轟出了棚子外,春華身體矮小,被人擋住,一點也看不見。手上牽着一個小弟弟,又不能亂擠,真是急得很。停了許久,索性不看了,走到大樟樹下在石磙上坐着。那裏正有兩個同學,站着談話呢,一個道:“我算了一算到場的,有兩個舉人,一個副榜,五個廩生,十二個秀才,要說熱鬧,真算熱鬧了。一個女人不應當這樣嗎?”又一個道:“這知縣聽說是個進士出身呢,他很講名節的,所以自己來了。”春華道:“師兄,你們怎麼在這裏?”一個道:“師妹來了。先生叫我們在外面招呼客呢,我們偷懶在這裏站一會子。女客裏面很鬆的,師妹怎不去看熱鬧?”春華皺了眉道:“我帶着小弟弟,哪裏擠得上前。”一個道:“我們跟你帶着小師弟吧,你去看看,這個機會是難得的,不要錯過了。”春華笑着將小兄弟交給了兩個同學,自己就轉身走了。可是在臨走的時候,同學又說了一句:“李小秋也在棚子裏呢。”不管同學是不是有意諷刺的,然而她聽到這幾句話之後,心裏就立刻跳了一跳。但是要注意了這句話的時候,那更是露出了馬腳,只當沒有知道,匆匆地鑽往人堆子裏去了。



    這時,那位進士出身的縣官,穿了補服,戴了翎頂,半彎了腰站在桌案旁邊。其餘的舉人秀才,分兩班站着讓出一條大道來。姚廷棟和同姓的一位廩生,各穿了外褂,戴了紅纓帽,攙住了二婆婆由屋子裏走到棚中間。二婆婆那頭髮,自然是白得像銀絲一般,那張尖瘦的臉,堆疊了無數道的深淺皺紋,彷彿一道道的皺紋,這裏都記着她的痛苦程度。



    她雖然穿了藍綢的夾襖,大紅裙子,這猶之乎在那人體標本上,加上一些裝飾品,越發表現出不調和來。她顫巍巍的在兩個本家相公中間走着,舉起那雙瘦小的老眼,向四圍看去。她那雙眼睛自十五歲哭起,流出來的眼淚,恐怕一缸裝不下了。所以她那眼睛雖有今天這樣大的盛典來興奮一下,但是依然力量不夠,她極力掙扎着,便覺那些到場的人,都有些亂動。所以她雖然穿了那套紅裙大襖,依然在袖子籠裏揣了一條毛巾,不時地拿了出來,向眼睛角上揉擦一下,拭去擠出來的眼淚。不過今天來看熱鬧的人,只有欣羨她的意味,並沒有可憐她的意味。



    雖然,她不住地在那裏揉擦眼睛,然而並沒有哪一個人知道她這種痛苦。同時,棚子外面的喇叭、鼓、小鑼,都吹打起來了。慶祝這位七十歲的處女,得了最後的勝利。皇帝給她的聖旨,高供在桌子上。她慢慢地走到那紅氈子上,就有人喊着樂止,謝恩,跪,叩首。這位七十歲的老處女,抖顫了兩腿,向萬歲牌子跪着,磕起頭來。磕完了頭,那位縣太爺,表示他尊敬烈女的致意,就向前走了一步,拱拱手向姚廷棟道:“請這位老太太升到大手邊。”



    姚廷棟道:“父臺大人太客氣了,不敢當,不敢當。”他口裏說着不敢當,那兩隻手抱了拳頭,在額頂上碰了無數下。但是這位縣太爺,對了這位雞皮鶴髮的老姑娘受着莫大的衝動,連道:“應當的,應當的!”這些看熱鬧的人,見縣官都要和二婆婆行禮,這個面子太大了,因之眉飛色舞的,都睜了眼睛望着。便是姚廷棟本人,也認爲是一件無限榮耀的事情,就攙住這位老太太站在大手邊。於是這位由兩榜進士出身的縣太爺,朝着萬歲牌,必恭必敬,向上作了三個深揖。二婆婆雖然也戰戰兢兢地回了三個萬福,然而眼光昏花,這位縣太爺究竟是在作揖,是在磕頭,也看不清楚暱。縣太爺一作揖不要緊,觀禮的老百姓,便是鬨然一聲,表示着他們也受寵若驚了。



    春華雖然讀了幾年書,但是她的思想,和這些老百姓的思想,並無二樣。她覺着做女子的人,果然要看重貞節兩個字。只看二婆婆今天這番景象,連縣太爺都要和她行禮,這面子就十分大了。她呆呆地想着,身不由主,被人一擠,就擠出了人羣。她想再擠進去,已是不可能。於是就在空場子裏站着,回想着二婆婆穿紅裙大



    襖受禮的滋味。一個人實在應當學好,落個流芳百世。她想久了,非常地興奮,偶然一擡頭,卻看到李小秋在前面人羣裏來往。若論機會,這是一個絕對的機會了,不過她這時想到的是女子應當三貞九烈,做個清白人,若像自己這樣和李小秋來往,那是下流女人偷人養漢的勾當,未免看賤了自己。從今以後要拿二婆婆作榜樣,決不再理小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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