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葬第一章


  不要說高粱與玉米,就是成熟最遲的蕎麥,也收割完了。平原變得更平了,除了灰暗的村莊,與小小的樹林,地上似乎只剩下些衰草與喜歡隨風飛動的黃土。近處的河流與鐵道,和遠處的山峯,都極明顯的展列着,彷彿很得意的指示出這一帶的地勢。這是打仗的好時候。

  大山在西邊。我們不要說出它的名字吧,因爲它彷彿已經不是山,而是一個偉大的會放射與接受炮火的,會發出巨響與火光的,會堅決抵抗暴力的武士。

  山下有向東流的一條不很大,也不很小的河。河的北邊,無論是在靠近山腳,還是距山一二百,甚至於好幾百裏的地方,都時常有我們的軍隊駐紮。我們的軍隊時時渡過河去殺敵;敵兵也不斷的渡過河來偷襲。這條渾黃,沒有什麼航船,而偶爾有幾座木筏子的河水,也正象西邊的大山,時常發出火光與炮響,成爲決不屈服的戰鬥員。

  大山的腳底下,現在,有我們的一軍人。

  河南邊,鐵路東邊,是被敵人攻陷的文城。

  河北邊,在文城的東北約五十里的王村,駐着我們的一旅人。

  文城的敵軍,望見遠遠的西山,便極度不安的想起山下的一軍人——他們必須消滅這一軍人,才能逐漸的“掃蕩”山裏的軍隊;他們只有消滅了山下與山上的軍隊,文城和其餘的好多地方纔能安安穩穩的爬伏在他們的腳底下,他們怕和恨西邊的大山,正好象小兒在黑暗中看見一個醜惡的巨人一樣。

  同時,我們的駐在文城東北王村的那一旅人,就象獵戶似的,不錯眼珠的,日夜監視着文城的敵人。只要文城的敵馬一往西去,他們便追蹤而至,直搗敵人的老巢。

  地上連蕎麥也割淨了,西山的遠峯極清楚的給青天畫上亮藍的曲線。山峯高插入雲,也彷彿是一些利劍似的插入文城敵人的心中。

  右縱隊自文城附近渡河,再向西;左縱隊自文城先向西,而後再渡河,敵人分南北兩路進攻大山腳下的我軍。王村的一旅接到緊急命令,以先頭部隊兩營渡河南進,相機襲擊文城和車站。

  由全旅選派的便衣隊首先出發。他們的任務是:一,要混進城去,探聽敵情;二,要把旅長給城內維持會會長——王舉人——的勸告書送達;三,要在城內散佈開,以便裏應外合,克復文城;四,假若攻城不得手,他們便到車站上破壞交通,並毀壞堆棧。

  任務是艱鉅的,可是三十二條好漢的臉就象三十二面迎風展動的軍旗那樣鮮明,壯麗,嚴肅。他們似乎不知道什麼叫作危險,而只盼着極快的混進城去——一到城裏便好似探手到敵人心臟裏去,教敵人立刻死亡!

  對化裝,入城,埋伏,襲擊……他們都是老內行。只要還有中國人的地方,他們便能鑽進去;象只要有風便能放起風箏那麼簡單而有把握。

  副隊長中尉丁一山雖然已經從軍二年,卻還象個學生。他原本位是衰落了的大戶人家的少爺。在膽量上吃苦耐勞上,他是個頂好的軍人——要不然他也不會被派爲副隊長。但是,在他的身上,總多多少少還保留着一些少爺氣。他決不想再作少爺,也絲豪沒有以身家做人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覺的在象一定神或一微笑的,小動作上,他老遺露出一點他的本色。因此,他在軍隊中的綽號便是“大少爺”。

  在初一得這個綽號的時候,他心中時時感到不大舒坦。及至被大家叫慣了,而且看清大家絲毫無惡意,他也就不大理會了。久而久之,以他的勇敢,忠誠,和知識,他給“大少爺”掙來一些光輝;使喊他的人不能不表示出親熱與尊敬。

  在朋友中,最足以表示出他的大少爺氣味的是他得信最多,寫信最多。他用郵票之多,每每教勤務兵驚訝。他的信,十封倒有八封是寄往文城的。文城的王舉人——現在的維持會會長——曾經教過他的書,而王舉人的女兒,夢蓮,是他的未婚妻。他的信都是寫給夢蓮的——自從他的岳丈附逆,他的信中永沒提及那個老人一個字。

  從王村一出發,丁副隊長的臉就是紅的。他異常的興奮。偷入文城,除了職分上的任務而外,他還要去看看他所愛的人,而他所愛的人的父親卻是漢奸!把所有的主意都想過了,他想不起怎樣處理這件事纔好。

  朋友們都曉得丁副隊長與文城有關係,但是沒人曉得有什麼樣的關係,因爲他絕對不能對任何人說出:他的未婚妻的父親是漢奸。

  在途中,他把文城城內的形勢告訴了大家,並且本着他在抗戰前對文城的認識,說出哪裏可以隱避,和哪裏應當作爲聯絡的中心。

  在大家打尖休息的時候,他請示隊長:“我願意最先進城,看看情形。下午兩點鐘,咱們在東門外松樹林裏相會。”得隊長的許可,他揣起幾個饅頭,快步如飛的向文城走去。他所提到的松樹林是在東門外,離城門大概有五里地。松林的西端有個人家,孤零零的從松枝下露出點黃色的茅草屋頂。樹林越往東越靠近河岸。假若看見樹再渡河,過了河便可以跑入松林去隱藏起來。丁副隊長便是走這條路的。到了樹林的西端,他在那孤零零的人家門外耽誤了兩三分鐘。這裏住着王舉人的佃戶老鄭,和老鄭的兒子,兒媳婦。丁副隊長囑咐老鄭幫忙他的朋友,假若他們也走到這裏來。他又再三囑咐老鄭,切莫說出他自己與王家有親戚的關係。

  老鄭讓他喝水,他不喝;讓他吃東西,他不吃;讓他看一看鄭家娶來不到一年的兒媳婦,他搖頭。就好象有什麼鬼怪迫着他似的,他連一句客氣話沒說,便急急的跑去。

  老鄭莫名其妙的呆呆的望着王宅的姑老爺的後影。他呆立了許久。在他剛要進屋裏去的時節,他彷彿聽到遠處響了兩槍。

  上尉石隊長是位由心臟到皮膚都彷彿是石頭作的硬漢。他的頭臉就好象由幾塊石頭子合成的,處處硬,處處有棱有角。圓黑眼珠象兩顆黑棋子,嵌在兩個小石坑兒裏。兩腮是兩塊長着灰綠色的苔的硬瓦,有時候發亮,有時候晦暗。左顴骨特別的高,所以照像的時候,他打偏臉,因爲正臉有點難看。高個子,粗脖,背稍微有點往前探着。一雙大腳,有點向外撇着,跑起來很快,而姿式欠佳。

  憑他這張七楞七瓣的臉,與這條不甚直溜的身子,無論他是扮作鄉民,還是小販,都絕對的露不出破綻來。潛入敵後,簡直是他的家常便飯。假若與敵人周旋,他是仗着機警與膽氣,可是若沒有鄉間百姓的幫忙,他即使渾身是膽,也不會馬到成功。他原本出身農家,所以他的樣子,舉止,言語,和氣質,都足以使老百姓一見便相信他,幫助他,教他成功。對老百姓,他向不施展他的聰明與手段,而絕對的以誠相見。到處,他極快的便與年紀彷彿的拜了盟兄弟,認年老的作爲義父。他的毒辣的手段好象都留着對敵人施用呢。對敵人,他手下毫不留情,就彷彿鄉下人對吃穀子的蝗蟲,或偷雞的黃鼬那樣恨惡。

  他也會極馬虎。在用不着逗心機的時候;一個十多歲的鄉間小兒都會欺騙了他。他覺得該收起心來,休息幾天了,他硬象入了蟄的昆蟲似的,一動也不動的任人擺佈。這時候,他往往想起他的老婆,而想不起老婆是屬龍的還是屬馬的,也記不得她的生日。他懷疑,現在若回到家中,是否一見面便認識她,因爲他在婚後一個月,就離家從軍。算起來已有九年半了。同樣的,他有幾雙襪子,幾套軍衣,和多少錢,他都說不清。往往他的新襪子與勤務兵的破襪子不知怎的換了主人;在發覺了的時候,他也只紅着七楞八瓣的臉罵上幾句,而並不認真追究。

  及至奉令出差了,他全身的每一神經都緊張到極度。他的眼放出利刃般的冷森森的光;他的心象個餓急了的蜘蛛,敏捷的,毒狠的,結起一張殺生的網。這時候,他倒真象個連一粒穀子也捨不得遺棄的農人了。他決不肯在敵人面前丟失一件小東西,他甚至想把打出去的子彈還從敵人身上挖出,帶了回來,才心滿意足。

  這次,在出發以前,他檢查了每一個人的手槍。然後,對某人應與某人在一組,他仔細的安排,使各組的人都能剛柔相濟,截長補短,成爲堅強的戰鬥單位。對每個人的化裝,他也一一的加以矯正。他不肯有半點疏忽,惟恐怕因一個人有了失閃,而使全體隊員失敗。都檢校停妥,他才下令出發。剛邁第一步,他的鼻子好象已嗅到火藥氣味。他的大腳好似兩個小坦克車,不管地上的磚頭瓦塊,也不管什麼坑坑坎坎,只橫掃直衝的“掃蕩”。

  過了河,他把大家散開,約定下午二時在樹林深處集合,以老鷹啼叫爲號。他不會唱歌,不會唱戲,唯一的音樂修養是學老鷹叫。到下午二時若聽不見老鷹的聲音,大家便分頭進城,不必集合。大家都沒表,可是都會看樹影兒;樹影是太陽的指針。

  剛望到茅舍,他便停止前進。四位弟兄象放哨似的散開。石隊長穿的是一身破藍布棉襖棉褲,滿身都是油泥,很象鄉下二把刀的廚子。棉襖敞着懷,鬆鬆的攏着一條已破得一條一條的青搭包。這時候,他擦了擦頭上的汗,說了聲“真要命”!這是他的口頭語,無論是在最安閒舒服的時候,還是最驚險緊張的時候,他總說聲“真要命”來宣泄他的感情。說罷,他由懷中摸出一張破膏藥來,坐在屁股底下。又摸出一個泄了黃的臭雞蛋,和一張用香菸盒裏的錫紙包好的扁扁的小紙包兒——那封給王舉人的信。破膏藥被燙軟,他把臭蛋打破,塗在右胸前,然後,把紙包埋在膏藥裏,貼在臭蛋的汁兒上。“真要命!”他笑了笑。又濃又臭的蛋漿,流成很長的膿道子,他用破棉襖的襟來回扇動,使它們凝固起來。這樣加好了彩,他背倚着一株老鬆,想象着;他要臉色晦暗,肩垂腿軟,左手按着膏藥,口中哼哼着,穩穩當當的混進城門。這麼一想,他身上的汗慢慢的落下去,好象自己能感覺到,臉上的顏色是正在逐漸晦暗,而右胸彷彿真有點疼似的——真要命!

  除了這點要以外表的稀鬆掩飾心中的緊張的想象而外,他簡直想不起一點別的事。他很願意想起一點別的事來,好使他心中平靜一些,而心中平靜,也許更能幫助他的喬裝入城的成功。他試着想念家中的老婆,但是感不到趣味,因爲根本想不起她到底是什麼樣子。再試着想勤務兵偷過他幾雙襪子,也並不起勁,因爲他根本不願意算舊賬。他心中有點急躁。最後,他發現了急躁的原因並不在此,而是在掛念丁副隊長。

  在平日,雖然沒有什麼明白的表示,他多少是有點看不起丁副隊長。就拿丁副隊長的名字——一山——說吧,他在安閒無事的時候,暗自推敲,就不十分高明。怎樣說呢?既是個人嗎,怎能又是“一座山”?什麼山?泰山?華山?翠屏山,要是一座山,就應當標明出山名來;既不標明,到底是哪座山?真要命!石隊長,在閒暇無事的時候,運用着“腦筋”,象一位哲學家似的這樣思索着。思索的結果是十分不利於丁一山的。不管他——丁一山——是不是真正的大少爺,這個名字反正是沒有“腦筋”。假若一山而真是大少爺,他一定不會起這麼個不通的名字。假若他——憑他的不通的名字——不是大少爺,而來冒充,那就更沒“腦筋”!有了這個結論,石隊長十分的高興,覺得自己比大家都多長着一大塊“腦筋”!別人都以爲丁副隊長確是一位少爺,所以爲巴結他,或是爲譏諷他,都以少爺呼之。現在,咱卻琢磨出他並不是少爺,因爲少爺,既上過洋學堂,就不應有個不知到底是哪座高山的名字。這點推論與發現,使石隊長在悶得發慌的時候,得到歡悅與安慰。他狠狠的把石印的,亮紙的帶着油墨味的《濟公傳》拋到老遠去。“真要命!咱老石比濟公還聰明咧!”

  但是,平日彼此間小小的故典,到了一同作戰的時節,便忘得乾乾淨淨。什麼話呢,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一塊兒出來作戰的朋友,比親兄弟還親。親兄弟不見得就有生在一塊兒,死在一塊兒的關係!現在,石隊長的心,那顆在見了敵人便堅硬如鐵的心,掛念着丁副隊長,正好象母親惦念着兒女那樣懇切。想到丁一山對文城的熟習,他咧了咧嘴微笑,暗自責備自己“太神經”。可是,丁一山既對文城熟習,就必定有許多熟識的人啊;焉知道他的熟人中沒有漢奸呢?萬一叫奸細認破……石隊長把按膏藥的手移到臉上,遮住了眼睛,彷彿面前有一攤鮮血似的。

  好象睡覺撒囈怔似的,他猛孤丁的站起來,想馬上進城去,找丁一山。走了兩步,他又停住。說好了兩點鐘在林中相會,不能自己破壞了預定的計劃。這是作戰,不是鬧着玩!雖然這樣控制住自己,可是心裏依然不安。無聊的揀起兩個松子含在口中,也無濟於事。

  有些腳步聲,他極快的藏在樹後。

  老鄭極不放心!不放心丁一山。因爲一山是夢蓮的未婚夫。雖然是佃戶,在情義上他卻和王舉人是老朋友。他特別喜愛夢蓮。一來,她本人就可愛;二來,她是王舉人的獨女。王舉人有過三四個兒女,都不幸而夭折;只有夢蓮,在提心吊膽的撫養中,長大起來。她是王舉人的掌上明珠,而老鄭也就永遠把她捧在手心上!無論他有什麼一點“寶貝”,象是頭一個成熟了的鮮玉米,或是兩條還頂着黃花的嫩黃瓜,他都極小心的摘下來,用他的最乾淨,幾乎是專爲這種事兒預備的白花藍布大手絹,象裹起珍珠與玉釵那麼慎重的包好,給夢蓮送了去。

  五十多歲了,老鄭除了眼睛有點迎風流淚,身上沒有一點別的毛病。作活,走路,都和年輕的人一樣,或者比他們還更潑辣一些。矮個子,大腮幫,全身的肌肉都一疙疸一塊的象些個棗木榔頭,腮下稀稀疏疏的一部半長的須,已經半白;在思索事情,或得意的時候,他便用那短棒錘似的手指拇狠狠的擦摸鬍鬚,連腮上都擦紅了。而後,象嚼着一半個米粒似的,嘴脣並得很緊,而腮上微動。在看到夢蓮的時候,他腮上動得特別厲害;他沒有什麼合適的話足以表示出對她的喜愛,只好這麼不言不語的透出愛她的心意來。

  從夢蓮幼年直到現在,老鄭老叫她“蓮姑娘”,而不稱“小姐”。夢蓮也知趣,永遠沒喊過老鄭。他永遠是她的“鬆叔叔”。在她小時候,她管他叫作“松樹叔叔”,因爲他住在松林裏。長大了,她把“松樹”的“樹”字減去,而他就成了“鬆叔叔”。每逢在蓮姑娘叫過幾聲鬆叔叔之後,老鄭便用各種親熱的音調給她說些松林裏蟲鳥的故事。他的嘴笨,說不好,說着說`�T`�T�rUУ���T��T�7��T�� 在老鄭喝過兩盅酒,連鬚子都彷彿發了紅的時節,才偷偷的對人說:“我要是有蓮姑娘那麼一個女兒,就是一口氣把我累死,我也得給她買綢子衣裳穿!”

  他的真誠得到了報酬,蓮姑娘把他當作了心腹人。在她十歲的時候,她死了母親,她的房子很大,來往的人很多,可是她感到空虛。只有父親和鬆叔叔是知心的人。她很愛父親,但是父親似乎還不如鬆叔叔那麼好。雖然父親是舉人,而鬆叔叔不識字;雖然父親作過官,而鬆叔叔只是個農夫;可是鬆叔叔的簡單就是最高的智慧,他的誠實就是最高的品德。簡單的說,鬆叔叔的可愛,象一株老鬆或一塊山石那麼可愛;愛他,而幾乎說不出所以然來。

  王舉人作過幾個月丁一山的老師。他很喜愛一山,但是很不喜歡一山的家窮!

  夢蓮喜歡一山,不管他的家窮不窮。

  父女之間,因此,起了許許多多的小衝突。衝突雖小,可是與夢蓮的終身大事相連,所以即使是爲一杯茶的冷暖,或一頓飯的遲早,而引起的不快,也會把眼淚誘出來,每一件小小的衝突都慢慢發展到婚事上來。王舉人說丁家窮,夢蓮就說丁家曾經闊綽過。王舉人說過去的富不能補救現在的窮,夢蓮說今日的窮或者正好教明天再富。王舉人以爲嬌生慣養的夢蓮一定受不了委屈,而嬌生慣養的夢蓮以爲只有受點委屈才足以表現出真的愛情來。王舉人,雖然很愛女兒,但在這件事上決定拿出父親的威嚴,不許女兒胡鬧;即使女兒因此終日以淚洗面也在所不惜。夢蓮,雖然很愛父親,但在這件事上決定以不吃飯,不起牀,頭疼(真的和假的兩種),落淚等等爲反抗的工具,幾乎是故意的使老父親傷心。有一天,夢蓮逃跑了。王舉人發動了不知多少人,到處去找,連河岸上都細細搜查過,可是沒有結果。王舉人一天水米沒有打牙,他很後悔,因爲後悔而想到:丁一山那孩子是有出息的。丁家雖然窮,可是王家不是有產業嗎?自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爲什麼不陪送給她一所房,幾十畝地呢?胡塗!——這回,他罵的不是夢蓮,而是他自己。

  當王舉人在家後悔的時候,夢蓮正快活的含着淚與鬆叔叔談心。鬆叔叔,在開始,並沒聽清她的話,因爲他覺得夢蓮的來訪,至少象一位公主或仙女來到他的茅舍,樂得他說不上話來,也聽不進話去!

  “草房!草房!”他連連的說。意思是:他的草房簡直沒法接待一位公主或仙女。他把凳子擦了再擦,才請她坐,他把鐵鍋刷了再刷,纔給她燒水。他把珍藏着的一撮兒香片,找出來爲她泡茶,而後想起至少須爲她煮五個雞蛋——剛下的大油雞蛋。只顧了忙着這些,他只感到耳鼓上受着一些溫美的刺戟,而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

  慢慢的,水開了,茶泡了,雞蛋已煮好了,而且一讓二讓三讓的使夢蓮沒法不吃點喝點了,他的心才安下去,而請她把話重述一遍。

  他聽明白了,夢蓮喜愛丁一山。把十根小棒錘放在磕膝上,腮上微動着,他聽明白了她的話。腮上又動了好多下,他完全同意於她,她應該喜愛丁一山。他本不大認識丁一山,現在,他似乎看見了一位最可愛的年輕貌美的,頭插金花,十字披紅的駙馬爺。

  夢蓮說一句,鬆叔叔點一次頭。把話說完,她得到鬆叔叔百分之百的同意與同情。

  及至她問道:怎麼辦呢?鬆叔叔直楞了一刻鐘,或者更多一些。他覺得,憑他的歲數與經驗,他一定有辦法,可是,在這一刻鐘的沉默裏,他什麼也沒想起來。他的腦子,在這時候,活象一塊木頭,而且是被蟲子盜空了的木頭。最後,他拿出最高的智慧,說了聲:“蓮姑娘,我送你回家吧!”

  天已經快黑了。夢蓮思索了一番,覺得除了接受鬆叔叔的智慧,還不容易想出更妙的辦法來。

  於是,她就好象迷路了的羔羊又找到了老牧人似的,隨着鬆叔叔與一個破燈籠回了家。

  在路上,鬆叔叔想起來一個超智慧的計策。“蓮姑娘,蓮姑娘!”倒好象蓮姑娘會隨時被周圍的黑影給捲了走似的,他連連的叫着。“蓮姑娘,咱們可以扯謊吧?”

  蓮姑娘莫名其妙的輕嗽了一聲——那種婦女特有的,閉着嘴,下巴稍微一低,象在嗓子裏邊敲了一聲小玉磬的嗽聲。鬆叔叔以爲這聲輕美的玉磬是表示同意。“蓮姑娘!咱們扯了謊,我才能對舉人爺說話!”

  “說什麼話?”蓮姑娘問。

  “你教我說什麼話?”鬆叔叔故意的賣弄着聰明。“唉!婚姻的事!”她的思考能力也不弱。

  “就是啊!”鬆叔叔把想好了的話故作驚人之筆的提出來:“蓮姑娘!是上吊好還是投河好?”

  “誰呀?”她在黑影裏有點害怕。

  “扯謊呀!”怕把她嚇壞,鬆叔叔急忙的直說下去:“比方說,咱們說你去跳河,教我給救了。你纔有勁,我纔有勁!舉人爺要不答應婚事,你,蓮姑娘,就說,今個晚上歇一夜,天亮再去跳河!我就說:蓮姑娘,你要跳下去一個時辰,我才趕到,不就太晚了嗎?這麼一說,舉人爺準得嚇成秀才爺,事情就成了!”

  照計而行,事情果然成了功。

  老鄭的歡喜是無可形容的!經過好幾天的述說與思索,他決定了可以自居爲蓮姑娘與丁一山的大媒!從這以後,蓮姑娘就是買一包糖炒栗子,也把幾個最大的挑出來,給鬆叔叔留下。

  …………

  老鄭極不放心一山。一山來的那麼奇突,走的又那麼匆忙,而且在他走後,老鄭還好似聽見了兩聲槍響!不放心!不放心!沒敢進屋子,他把正在林裏砍柴的鐵柱——小鄭——找到,囑咐他到路上去看一看;路上若看不到什麼,就進城到王宅,問問蓮姑娘可曾看到了丁一山。

  四個在林中放哨的弟兄之一,李德明,看見了鐵柱子匆匆走去,又匆匆的跑回來。李德明,身體象牛而心象狐狸的李德明,不能隨便放過一個可疑的人和半點可疑的事。他迎出林外,把鐵柱子截住,很客氣的把槍杵在鐵柱子的脊背上。鐵柱子是個除了砍柴種地,只會混吃悶睡的傻小子,四肢百體好象都是鐵筋洋灰鑄成的。事情若倒退一年,即使有兩個牛似的李德明,即使有兩把槍杵住他的脊背,他也不能服氣,而必定用他的鐵筋洋灰的身體和槍彈碰一碰!今天,他沒有反抗,因爲他在今年正月結了婚。爹爹老鄭在鐵柱子結婚的那一天,就盼望得個肥頭大耳朵的孫子,所以時常用一套簡單而意味深長的話教訓兒子:“不能,不能再混吃悶睡,裝傻充楞啊,鐵柱子!你是有了老婆的人!不能,不能再動不動就掄拳頭;得象個人兒似的,好好幹活,好好的給我生個大頭孫子!別看我還能嚼得動鐵蠶豆,誰知道閻王爺幾時叫我回去呢!沒了我,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專憑胳臂粗,拳頭大,不能治家呀!”

  這段話,教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腦子多少要活動活動;而腦子一活動,身體也不知怎的就受了控制,況且,年輕輕的老婆,不管是醜吧,還是俊美,是值得憐愛的,絕對不能用鐵筋洋灰的辦法對待她。她,雖然身體並不弱,可是處處是那麼溫軟,即使他是雙料的鐵筋洋灰,也不能不漸漸的軟化。

  所以,他今天沒有反抗。雖然他的臉紅得象蒸熟的螃蟹似的,可是他沒有劈手奪槍,而乖乖的擰着眉毛走進樹林來。兩個人四隻大腳(而且有兩隻是鐵筋洋灰的),把地上的乾枝與松花踩得吱吱拍拍的亂響。這,驚動了石隊長。他極快的藏在樹後。

  從樹後看明白了來的是李德明,石隊長極自然的走過來,倒好象從家裏出來,要到外面看看天氣那麼自然。“幹嗎的?”他問。

  “還沒問呢!出來進去的,見鬼見神的,我怕他不地道!”

  李德明這樣的報告,把“報告隊長”與敬禮都免去。“你是誰,老鄉?”石隊長的石頭臉上裂開幾道笑紋。“我們也都是莊稼漢兒!”

  鐵柱子看了看石隊長,看了看李德明。李德明這時候,也把笑容擺出來,而且把槍藏在背後。鐵柱子臉上的紅色減去了一二分。他指給他們:“那裏的草房就是咱的家。”他告訴他們:“咱是去找丁一山的。”

  “丁一山?”石隊長的心幾乎要從口裏跳出來。可是,他用力把它嚥了回去。而且臉上裂出更多的笑紋來。他抓了抓頭,把左顴骨仰起向着天,假裝在思索:“丁一山?是不是王村那個丁一山?”

  “不是!”鐵柱子的鐵筋洋灰的嘴是不說假話的。“他是王宅姑老爺!”“城裏的王宅?”石隊長順口答音的問。“王舉人的女兒給了他,還沒娶。”鐵柱子得意的補上一句:“咱爹是媒人!”

  “唉!真要命!”石隊長心中不十分的舒服。早知道丁一山有個未婚妻在文城,他決不許一山跟他一同來。“你幹嗎去找他呢?”

  “咱爹不放心!’

  “爲什麼不放心!”

  “他到咱家來過,連口水都沒喝就走啦!”

  “真要命!”石隊長心裏說。而後笑着問:“所以你爹不放心?”

  鐵柱子點了點頭。“咱爹教咱去看看。”

  “看見他沒有?”石隊長的心又要跳出來。

  “看見了!”鐵柱子的黑臉上起了一層白色的小米粒。“在那兒?他幹什麼呢?”石隊長是用笑容去緩和話語的急切,可是——假若鐵柱子稍微精明一點,必定能看出來——笑得已極不自然了。

  “他在大槐樹下面躺着呢!”

  “什麼大槐樹?躺着?”石隊長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有了,象要生吞了鐵柱子似的張着嘴,向前湊了一步。

  “離東門二里來地,有兩棵老槐樹,時常有人在那裏上吊!”鐵柱子臉上的小米粒更多了些,米粒上的小毛都豎立起來。“丁一山在樹下躺着,大概是死啦!”

  “死啦?”石隊長的嗓子象忽然被什麼堵住了的樣子,眼睛釘在鐵柱子的臉上,半天不能轉動。

  忽然,他抓住鐵柱子的胳臂,聲音極低的說:“你知道,丁一山是我的好朋友嗎?告訴我,他怎麼死的?不知道,就猜猜看!”

  “咱猜不着!”鐵柱子把胳臂奪出來,“走!問咱爹去!”“李德明!”石隊長的聲音是由牙縫裏擠出來的,牙已咬緊。“教大家趕緊進城!對誰也不準說,不準說——聽明白了,不準說——丁副隊長的事——大家一知道,就必立刻想報仇,忙中生錯,事情準糟!聽明白沒有?”

  “明白!”李德明無心中敬了禮,把槍狠狠的插入腰裏,三步當二步的走去。

  “走!找你爹去!”石隊長命令着鐵柱子。

  老鄭正在門外,揹着手來回的走呢。假若心情是可以用尺量的,他對一山的關切應當和右隊長的同一尺寸。他並不特別喜愛一山,但是一山是蓮姑娘的未婚夫,他就不能不另眼看待了。愛陽光的也就愛月光,雖然明知道月光是由太陽借出來的。

  看見鐵柱子,他匆忙跑過來:“怎樣?怎樣?”“完啦!躺在大槐樹下面了!”

  老人的迎風流淚的眼,這時候,並沒有淚。反之;倒好象幹得發癢似的,他用手掌使勁的揉了揉,把眼睛揉紅。象要嚼碎一粒砂子似的那樣用力的咬着牙,連顴骨上都微微的動彈,他的心中着了火!“我的錯!我老糊塗了!我應該送他進城!”說着說着,他象全身都軟了似的,慢慢的坐——不是坐,他是癱在了地上。“蓮姑娘怎麼受得了呢?”“老大爺!”石隊長也坐在了地上。“老大爺!我姓石,丁一山的朋友!我同他一道來的!”

  老人眨着迎風流淚的眼——現在可有了淚——無精打采的看了看客人。看明白了,他的腮上慢慢紅起來:“他的朋友?一道兒來的?你爲什麼不同他一塊兒進城?我問你!”小棒錘似的手指幾乎——要不是石隊長躲的快——截在客人的右眼上。

  “老大爺,你看哪!”石隊長指了指胸前的膏藥。“我走的慢哪!”

  老鄭的眼剛看到膏藥,便相信了石隊長的話。

  “老大爺,那是怎回事呀?”

  “丁——”老鄭不往下說了。丁一山囑咐過他,不許把他與王宅的關係說給任何人,而不提出王宅,話又無從說起。“老大爺,我是丁一山頂好的朋友,他的事我都知道!他是王舉人的姑老爺。”石隊長看了看在一旁咬着手指甲,呆立着的鐵筋洋灰。

  鐵柱子也不知怎的感覺到不好意思了,搭訕着走開。“你都知道?”老人要問個水落石出。

  石隊長點點頭:“你老人家是大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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