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笑聲,一段彩虹光芒四射,向前移動。硃紅的帽結子發着光,青緞小帽發着光,帽沿上的一顆大珍珠發着光,二藍團龍緞面的灰鼠袍子發着光,米色緞子坎肩發着光,雪青的褡包在身後放着光,粉底官靴發着光。衆人把彩虹擋住,請安的請安,問候的問候,這纔看清一張眉清目秀的圓胖潔白的臉,與漆黑含笑的一雙眼珠,也都發着光。聽不清他說了什麼,雖然他的嗓音很清亮。他的話每每被他的哈哈哈與啊啊啊擾亂;雪白的牙齒一閃一閃地發着光。
光彩進了屋,走到炕前,照到我的臉上。哈哈哈,好!好!他不肯坐下,也不肯喝一口茶,白胖細潤的手從懷中隨便摸出一張二兩的銀票,放在我的身旁。他的大拇指戴着個翡翠扳指①,發出柔和溫潤的光澤。好!好啊!哈哈哈!隨着笑聲,那一身光彩往外移動。不送,不送,都不送!哈哈哈!笑着,他到了街門口。笑着,他跨上車沿。鞭子輕響,車輪轉動,咯噔咯噔……。笑聲漸遠,車出了衚衕,車後留下一些飛塵。
姑母急忙跑回來,立在炕前,呆呆地看着那張銀票,似乎有點不大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全回來了,她出了聲:“定大爺,定大爺!他怎麼會來了呢?他由哪兒聽說的呢?”大家都要說點什麼,可都想不起說什麼纔好。我們的衚衕裏沒來過那樣體面的轎車。我們從來沒有接過二兩銀子的“喜敬”——那時候,二兩銀子可以吃一桌高級的酒席!父親很後悔:“你看,我今年怎麼會忘了給他去拜年呢?怎麼呢?”
“你沒拜年去,他聽誰說的呢?”姑母還問那個老問題。“你放心吧,”母親安慰父親,“他既來了,就一定沒挑了眼!定大爺是肚子裏撐得開船的人!”
“他到底聽誰說的呢?”姑母又追問一次。
沒人能夠回答姑母的問題,她就默默地回到自己屋中,心中既有點佩服我,又有點妒意。無可如何地點起蘭花煙,她不住地罵賊禿子。
我的曾祖母不是跟過一位滿族大員,到雲南等處。他的官印①是定祿。他有好幾個號:子豐、裕齋、富臣、少甫,有時候還自稱霜清老人,雖然他剛過二十歲。剛滿六歲,就有三位名儒教導他,一位教滿文,一位講經史,一位教漢文詩賦。先不提宅院有多麼大,光說書房就有帶廊子的六大間。書房外有一座精緻的小假山,霜清老人高了興便到山巔拿個大頂。山前有牡丹池與芍藥池,每到春天便長起香蒿子與兔兒草,頗爲茂盛;牡丹與芍藥都早被“老人”揪出來,看看離開土還能開花與否。書房東頭的粉壁前,種着一片翠竹,西頭兒有一株紫荊。竹與紫荊還都活着。好幾位滿族大員的子弟,和兩三位漢族富家子弟,都來此附學。他們有的中了秀才,有的得到差事,只有霜清老人才學出衆,能夠唱整出的《當鐗賣馬》①,文武雙全。他是有才華的。他喜歡寫字,高興便叫書童研一大海碗墨,供他寫三尺大的福字與壽字,賞給他的同學們;若不高興,他就半年也不動一次筆,所以他的字寫得很有力量,只是偶然地缺少兩筆,或多了一撇。他也很愛吟詩。靈感一來,他便寫出一句,命令同學們補足其餘。他沒學會滿文,也沒學好漢文,可是自信只要一使勁,馬上就都學會,於是暫且不忙着使勁。他也偶然地記住一二古文中的名句,如“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之類,隨時引用,出口成章。興之所至,他對什麼學術、學說都感興趣,對什麼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樂意交往。他自居爲新式的旗人,既有文化,又寬宏大量。他甚至同情康、樑的維新的主張與辦法。他的心地良善,只要有人肯叫“大爺”,他就肯賞銀子。
他不知道他父親比祖父更闊了一些,還是差了一些。他不知道他們給他留下多少財產。每月的收支,他只聽管事的一句話。他不屑於問一切東西的價值,只要他愛,花多少錢也肯買。自幼兒,他就拿金銀錁子與瑪瑙翡翠作玩具,所以不知道它們是貴重物品。因此,不少和尚與道士都說他有仙根,海闊天空,悠然自得。他一看到別人爲生活發愁着急,便以爲必是心田狹隘,不善解脫。
他似乎記得,又似乎不大記得,他的祖輩有什麼好處,有什麼缺點,和怎麼拾來那些元寶。他只覺得生下來便被綢緞裹着,男女僕伺候着,完全因爲他的福大量大造化大。他不能不承認自己是滿人,可並不過度地以此自豪,他有時候編出一些刻薄的笑話,譏誚旗人。他渺茫地感到自己是一種史無前例的特種人物,既記得幾個滿洲字,又會作一兩句漢文詩,而且一使勁便可以成聖成佛。他沒有能夠取得功名,似乎也無意花錢去捐個什麼官銜,他願意無牽無掛,象行雲流水那麼閒適而又忙碌。
他與我們的關係是頗有趣的。雖然我的曾祖母在他家幫過忙,我們可並不是他的家奴①。他的祖父、父親,與我的祖父、父親,總是那麼似斷似續地有點關係,又沒有多大關係。一直到他當了家,這種關係還沒有斷絕。我們去看他,他也許接見,也許不接見,那全憑他的高興與否。他若是一時心血來潮呢,也許來看看我們。這次他來賀喜,後來我們才探聽到,原來是因爲他自己得了個女娃娃,也是臘月生的,比我早一天。他非常高興,覺得世界上只有他們夫婦纔會生個女娃娃,別人不會有此本領與福氣。大概是便宜坊的老王掌櫃,在給定宅送賬單去,走漏了消息:在祭竈那天,那個時辰,一位文曲星或掃帚星降生在一個窮旗兵家裏。
是的,老王掌櫃和定宅的管事的頗有交情。每逢定大爺想吃燻雞或烤鴨,管事的總是照顧王掌櫃,而王掌櫃總是送去兩隻或三隻,便在賬上記下四隻或六隻。到年節要賬的時候,即使按照三隻或四隻還賬,王掌櫃與管事的也得些好處。老王掌櫃有時候受良心的譴責,認爲自己頗欠誠實,可是管事的告訴他:你想想吧,若是一節只欠你一兩銀子,我怎麼向大爺報賬呢?大爺會說:怎麼,憑我的身分就欠他一兩?沒有的事!不還!告訴你,老掌櫃,至少開十兩,才象個樣子!受了這點教育之後,老掌櫃纔不再受良心的譴責,而安心地開花賬了。定大爺看見了我,而且記住了我。是的,當我已經滿了七歲,而還沒有人想起我該入學讀書,就多虧他又心血來潮,忽然來到我家。哈哈了幾聲,啊啊了幾聲,他把我扯到一家改良私塾裏去,叫我給孔夫子與老師磕頭。他替我交了第一次的學費。第二天,他派人送來一管“文章一品”,一塊“君子之風”,三本小書,①和一丈藍布——摸不清是作書包用的呢,還是叫我作一身褲褂。
不管姑母和別人怎樣重視定大爺的光臨,我總覺得金四把叔叔來賀喜更有意義。
在北京,或者還有別處,受滿族統治者壓迫最深的是回民。以金四叔叔的身體來說,據我看,他應當起碼作個武狀元。他真有功夫:近距離摔跤,中距離拳打,遠距離腳踢,真的,十個八個壯小夥子甭想靠近他的身子。他又多麼體面,多麼乾淨,多麼利落!他的黃淨子臉上沒有多餘的肉,而處處發着光;每逢陰天,我就愛多看看他的臉。他乾淨,不要說他的衣服,就連他切肉的案子都刷洗得露出木頭的花紋來。到我會去買東西的時候,我總喜歡到他那裏買羊肉或燒餅,他那裏是那麼清爽,以至使我相信假若北京都屬他管,就不至於無風三尺土了。他利落,無論幹什麼都輕巧幹脆;是呀,只要遇上他,我必要求他“舉高高”。他雙手托住我的兩腋,叫聲“起”,我便一步登天,升到半空中。體驗過這種使我狂喜的活動以後,別人即使津貼我幾個鐵蠶豆,我也不同意“舉高高”!
我就不能明白:爲什麼皇上們那麼和回民過不去!是呀,在北京的回民們只能賣賣羊肉,烙燒餅,作小買賣,至多不過是開個小清真飯館。我問過金四叔:“四叔,您幹嗎不去當武狀元呢?”四叔的極黑極亮的眼珠轉了幾下,拍拍我的頭,才說:“也許,,也許有那麼一天,我會當上武狀元!禿子,你看,我現在不是吃着一份錢糧嗎?”
這個回答,我不大明白。跟母親仔細研究,也久久不能得到結論。母親說:“是呀,咱們給他請安,他也還個安,不是跟咱一樣嗎?可爲什麼……”
我也跟福海二哥研究過,二哥也很佩服金四叔,並且說:“恐怕是因爲隔着教①吧?可是,清真古教是古教啊,跟儒、釋、道一樣的好啊!”
那時候,我既不懂儒、釋、道都是怎麼一回事,也就不懂二哥的話意。看樣子,二哥反正不反對跟金四叔交朋友。
在我滿月的那天,已經快到下午五點鐘了,大家已經把關於定大爺的歷史與特點說得沒有什麼可補充的了,金四叔來到。大家並沒有大吃一驚,象定大爺來到時那樣。假若大家覺得定大爺是自天而降,對金四把的來到卻感到理當如此,非常親切。是的,他的口中除了有時候用幾個回民特有名詞,幾乎跟我們的話完全一樣。我們特有的名詞,如牛錄、甲喇、格格①②……他不但全懂,而且運用的極爲正確。一些我們已滿、漢兼用的,如“牛錄”也叫作“佐領”,他卻偏說滿語。因此,大家對他的吃上一份錢糧,都不怎麼覺得奇怪。我們當然不便當面提及此事,可是他倒有時候自動地說出來,覺得很可笑,而且也必爽朗地笑那麼一陣。他送了兩吊錢,並祝我長命百歲。大家讓座的讓座,遞茶的遞茶。可是,他不肯喝我們的茶。他嚴守教規,這就使我們更尊敬他,都覺得:儘管他吃上一份錢糧,他可還是個真正的好回回。是的,當彼此不相往來的時候,不同的規矩與習慣使彼此互相歧視。及至彼此成爲朋友,嚴守規矩反倒受到對方的稱讚。我母親甚至建議:“四叔,我把那個有把兒的茶杯給你留起來,專爲你用,不許別人動,你大概就會喝我們的茶了吧?”四叔也回答得好:“不!趕明兒我自己拿個碗來,存在這兒!”四叔的嗓子很好,會唱幾句《三孃教子》②。雖然不能上胡琴,可是大家都替他可惜:“憑這條嗓子,要是請位名師教一教,準成個大名角兒!”可是,他拜不着名師。於是只好在走在城根兒的時候,痛痛快快地喊幾句。
今天,爲是熱鬧熱鬧,大家懇請他消遣一段兒。“嗐!我就會那麼幾句!”金四叔笑着說。可是,還沒等再讓,他已經唱出“小東人”①來了。
那時候,我還不會聽戲,更不會評論,無法說出金四把到底唱的怎樣。可是,我至今還覺得怪得意的:我的滿月吉日是受過回族朋友的慶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