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

  今天前线太沉寂了,我们躲在战壕里听留声机,刘斌找了一张梅兰芳《天女散花》的唱片,开了唱机他也跟着装起女人的小喉咙来。他本来很胖的身体,罩在灰军衣下面,太臃肿得可观;可是他还要左一扭右一歪的学着天女的散花舞。这真使我们笑得在战壕里打滚。张权笑嘻嘻拿了一大包吃的东西进来;我们一拥而前把他围住,像一群猴子般,手敏脚快的各人抢了一份。不知哪里来这许多好东西,牛肉红烧鸡,冠生园的饼干,白金龙的香烟,还有什锦糖;我们一面吃着,一面听大戏,简直忘了我们还在战壕里;东西不久都吃光了,就是烟也一支都不剩。刘斌这时不装天女散花舞了。他抓住张权道:“喂,你哪里拿的那些东西?再来一听牛内,够多好!”他这话使我们也想到追问这些东西的来历了。张权说:“这是冠生园老板送给我们吃的,仅罐头已堆成一座小山了;还有其他民众团体,送来了许多草鞋、衬衣、热水瓶一类的东西,我们每人都可分得一份呢!”

  “民众对我们太好了!”谢英叹息着说。

  “所以我们这次打的仗,是为民众而战,真是军长所说,这是我们军人表现我们的卫国精神的好机会了!”我说。

  阵刷刷的雨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雨水沿着壕边流下来,颜色是水红的。同时有一股血腥气昧,冲到我们鼻子里来。我们不知不觉都沉默着,自然这血腥的气味和这血水,都使我们意识到在战场上许多被炮火毁伤的同伴。

  刘斌和张权冒着雨出去了。谢英躲在角落里打瞌睡。凄冷的西北风,夹着雨丝,一阵阵的打进来,我们的鼻子都冻得像一颗红枣。我把军用毡向身上裹住,前线一切都十分沉寂。黄排长同刘斌、张权拿着一大包东西回来了。

  “好,今天我们可以痛快的醉一醉。”黄排长说。

  刘斌把捧着的一大堆酒瓶放下,这些酒瓶具有绝大的魔力,使我们都兴奋起来。我们每人都有一瓶,顾不得好好把瓶塞去掉,只把枪干敲碎了瓶子,对着嘴如鲸鱼吞海浪般的团团咽下去。

  “今天英美领事出来调停议和,看来是白费唇舌,东洋鬼子,要是就这样撒手,那算他聪明”黄排长说。

  “据说他们是为了救兵没到,军事上还不曾布置好,所以来这么一个缓兵之计。”张权说。

  “东洋鬼出名的狡狯,这次的议和,当然只是个鬼计。”我说。

  “不管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总之我们是为了自卫而战,他们能一旦觉悟侵略别人的罪恶而停止战争,那是人类的福气。不然的话,他来一个,我们杀一个,只要我们中国人没有死完,我们总不能让正义与人道被强权所蹂躏。”黄排长说。“我们要拥护正义,抵抗到底!”我们大家不约而同的高叫着这口号——这是我们的长官所深刻于我们每个人脑子里的理想。

  黄色制服的战地服务团,在下午的时候,送来了一大包绒线织成的围巾与小背心。我们每人分得一件。最使我兴奋的是每件毛织物上面都系着一首小诗;我得的一条的围巾上题着这样几句:——

  “风雪人新春,干戈起沪滨,心长嫌线短,聊慰出征人。”

  谢英的一件小背心上题的是:——

  “织此织物,聊表寸衷,慰我将士,暖我兵戎,守土尽责,为国效忠,歼厥丑类,克奏奇功。”

  刘斌分得一条围巾,他也正拿着题诗在念道:——

  “一针一线密加工,送至军前慰有功,勿忘御寒并御侮,闺闱救国与人同。”

  黄排长和张权的围巾上也各有一诗:——

  “秦大触天河,伤心奈若何,欢腾男壮士,累唱凯旋歌。”“士庶庆弹冠,倭奴胆尽寒。只因雪国耻,真个斩楼兰。”我们把围巾围在冷风正侵袭的颈子上,谢英笑道:“让我把背心也穿上,不知道织这个背心,和作这首诗的是那一位女士,假使我能见到她,我就发誓为她拚了命吧!”

  “那你又算什么呢?”刘斌突然的接上这一句,把我们都惹笑了。

  集合的信号响了,我们都聚集听令。我和谢英被派到宝山路,刘斌仍回到炮队上去,张权、黄仁到虬江路,八点钟时我们便动身了。

  晚上雨虽停了,但风还很大,我同谢英在冷寂荒凉的宝山路的沙垒后面静静的守着。敌人没有影踪,只远远的听到一两声步枪的声音,不知道又是那个老百姓遭了殃。

  天陕亮的时候,另外一队人来接防,我们便回到后方休息。中午我仍同谢英到宝山路的一所高楼上面的沙垒背后守着,今天前线仍然不曾开火。在西横浜桥那面有几个敌兵,正在桥上坐着晒太阳。远远的一群,约有七八个逃难的人走过桥来,他们仓仓遑遑的只顾向前奔;不提防砰的一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倒下去了;眼看又是砰砰的两声,一个女人同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也倒下去。这一群人只有一个中年妇人和手里抱着的小孩子,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不曾倒下;那敌兵不知转到什么念头,不开枪了,如一群猛兽般的冲上去;女人和孩子们吓得伏在尸上,而敌兵中的一个先把那女子从死尸上拖了起来,满脸露出丑恶的笑,伸手向女孩身上乱摸;女孩嘶声的哭叫着,同时那妇人也被另一个敌兵搂在怀里。我低声叫谢英来看,我们的脸色变成铁青,心头的怒火郁塞着。由于我们没地方去找出道,除了借重我们手里的枪弹。我们先对准两个,砰的一声,果然倒了;其余的两个,知道有人在暗算,连忙放下那女孩子和女人,四望探寻。我们跟着又给了他们两枪,这两个家伙也到地狱里寻快乐去了。

  那妇人见敌兵都倒着不动,连忙抱起孩子,同那个女孩子一同逃过了桥,脸色白得如同坟墓里掘出来的死尸。

  “可怜这些老百姓,他们并不曾惹到谁,结果一样的吃枪子。”谢英悲叹的说。

  “吃枪子还算是幸运呢!”我说,”昨天听说有三个女学生,经过六三花园。被一群日本兵围住;把她们横拖直拉的,拉进六三花园的草坪上几个发了色情狂的东洋鬼子,把她们身上的衣服,用刺刀都戳破,一片片的撕了下来。赤裸裸的捺倒在草坪上,三个一队的轮流着,把那三个女学生强奸了。最后当场奸死了两个,其余的一个,也只剩了奄奄一息。后来这消息被第一营的弟兄们知道,悄悄的把这一群兽兵包围住,用刺刀全部解决了,才救出那一个已经昏厥了的女学生,你想这不死的更惨吗?”

  谢英两眼充满了愤怒的火,紧握着枪杆狂叫道:“混蛋!那一天等我们打到东京时,也一样的报复他才能淹这心头的恶气呢!”

  冤冤相报,这世界将没有一天安静了!但是所谓文明的人类,文明的程度只到这地步呀!我想到这里也不能责难谢英了。

  闸北这三天以来,没有战事。我们的工作,是掘散兵壕,装铁丝网。今天接到吴淞方面的战报说:“在十点钟左右日方开来了四艘战舰,泊在吴淞口外,三夹水海面,敌兵先乱烘烘的吹了一阵警笛。跟着拚命挥动他们那面太阳旗,同时就用大炮向我们吴淞要塞轰击,并且有十多架的飞机,如饿老鹰般,在天空张牙舞爪的盘旋。接连不断的抛下自四十磅到一百一十磅重量的炸弹。一个黑点接近地面时,轰的一声,黑烟滚起,地上的土块都跳了起来。我方守炮台的司令官,虽然知道这时还在停战期内,不应当有什么战争的事情;但是敌兵既然破坏约束,我们就不能不抵抗了。司令官奋勇的跑到前线指挥;兵士们也都抱了死的决心,一面开枪射击敌人停在吴淞口的敌舰;一面用高射炮射击那高飞天空的敌机。这样混战了两点多钟,把敌军第二十二号驱逐兵舰击沉了,又击伤敌兵的洋舰两艘,敌人才不敢急战,忙忙的逃出阵地。”

  这个消息使我们都不禁欢呼中华民族万岁。

  明天停战的时期就满了,日方所希望的救兵,听说已大队的在汇山码头登岸。这使我们都气愤得狂叫起来,假使汇山码头不是租界的话,我们为什么让他们这群恶兽从从容容的上岸来杀戳我们的民众,来搅乱了我们的和平呢?

  刘斌的话真不错,“我们只要有一连人,埋伏在海岸边等他们上岸时,用机关枪一阵扫射,便把他们都请到龙王宫去吃大菜了!”可是现在只为了维持片面的国际公法的尊严,使我们的繁华市场,变成废墟,正富有生机的青年,都死于炮火枪弹中。

  这也正如人生的谜,叫人猜不透的公理呵!

  “明天”——他们的脑子只要转念到明天,无论什么东西都失了宁静。谁都晓得,明天必有一番猛烈的战争,假使这时地球能和月亮碰上一下,我也不反对的。呀!因为这样一来,大家都去受最后的裁判,还可以免掉那些死了丈夫的妻子,失却爱子的母亲,望着广茫的人间,流那无穷的伤心之泪。

  战事突然又起来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又奉命到了前线。在青云路,虬江路方面,和敌人接触了。大炮和机关枪声,错杂的响着,觉得天地都在震撼了。炮火把太阳都吓得躲到云层后面去了。我们伏在散兵壕的沙垒后面,在那炮火焰中,我们紧紧闭住嘴,脸色发白;但是我们还不曾忘记瞄准放枪。炮火继续的响着,最后敌人如溃了限的潮水般冲过来。但是他们冲锋的姿势很特别,整整齐齐的排成一长列,按着拍子举枪迈步。谢英说:

  “你看他们不是在打仗,是在练习体操呢!”

  “杀!冲上前去!”连长的号令下来了。我们如疯了的野兽般窜出战壕,捉住按好刺刀的长枪直冲过去。就在半路厮杀起来。敌兵渐渐招架不住,由邢家木桥退入北四川路。我们奋勇的杀上前去,敌人再向狄司威路退却,”好!又到了租界地了!”我们只好罢手,沿道只见穿着煌煌陆战队的制服的死尸,满布了广阔的马路。

  这一战,我们的损失少得使人惊奇。同时我们又得了许多的子弹枪支。听张权说,今天我们的飞机也到了两队,在沪西我们把铁丝一松;一阵拍拍轰轰的声音,早见敌人的铁甲车四分五裂的倒在地上。那些敌人不敢向我们正眼看一看,没命的向后转,溜之大吉。有两个被打伤的敌兵,伏在地上;如受伤的狐狸般凄切的嚎哭。

  说不定他们也正有着满腔说不出的伤心事呢!我转念到这里忽然想起前天刘斌所告诉我的一段消息了。那就是日本和我们开战以后,便竭力的在国内宣传打了大胜仗,并且已经得了上海。因此骗了不少骄气塞胸的青年兵士,到上海来送死!并且有几个兵士上岸时,听见轰轰隆隆的炮声,看见一卡车一卡车日本兵士的死尸。他们的腿软了,骄气都从七窍里淹尽了;暗暗的懊悔“上了当”。安知这两个在地上嚎哭的敌兵,不也是后悔“上了当”吗?唉,为军阀作走狗的战士,的确是“上了当”呢!

  前线的炮火暂时平息了。大约是敌兵经了这次败仗,又等着生力军的增援。好在我们完全是被动的,他们不来,我们就乐得在战壕里听听留声机,吸吸香烟;他们要是来呢,我们也不客气的仍请他们回去。

  “呀!好大的火哟!唉,商务书馆遭了殃!”一个瘦个子的广东兵,跑进来说。我们果然都跑到战壕外面去看。只见北面的天空映照得血般的红,隐隐听得见轰隆,毕剥的燃烧和毁灭的呻吟,一阵浓重的烟雾,顺着风势向上直冒。一条条如魔鬼吞噬后,尚带着血汁的巨舌般的火苗,冲上烟雾,一闪一闪的盘旋着。无数文人呕血绞脑所写成的作品,现在都像被秋风所摧残的蝴蝶般,漫无目标在空中作最后的挣扎。有几页残稿,被风卷到战壕近边来。我们跑出捡起来,只见一张烧残的纸页上,还标着最新生物学教科书的字样。

  “唉,打仗就是一个大毁灭,为什么一些哑吧的书籍,也会遭这样的大劫!”我们的连长愤慨的说。

  “书籍固然是哑吧,可是他维系着我们全民族的生命呢。当初日本人灭了朝鲜,第一禁止朝鲜人读他本国的文字。这正是日本人斩草除根的辣毒手段,现在想依样的加在我们身上。他的野心我们很可以明白了。”黄排长说。

  “那么他们不是违犯了战时公法吗?”我说。

  “日本人现在是天之骄子,但早看透了世界的大势,欧美各国都因了经济的压迫,处在不景气中。谁有充分的力量来对付他?同时我们中国,又是内有天灾、土匪之乱,当然他可以什么都不顾忌的干一下了。”黄排长说。

  北望东方图书馆也燃烧起来了。同时看见敌方的飞机向上一起飞向西方去了。不用说它是向着东方图书馆抛下燃烧弹;不然火怎么起得那么猛烈呢?这时我们的心里也响应着那猛烈的火焰而郁结着。天上虽然不住吹着寒冷的西北风,而我们的热血在每根血管里沸腾着。

  下午我们奉令调到八字桥去。听说敌兵乘我们那里兵力薄弱,他们要用全力攻击。当我们到了那边阵线上时,天色已在九点钟左右,我们的长官在一座高坡上,架起望远镜视察敌方的阵线后,便下令叫我们准备。

  一大炮来警告我们了,我们都聚精会神的等候着。一列坦克车,由大炮掩护着,向我们的阵地猛冲过来,这一路的敌人大约有二千多人。只见他们尾随着坦克车,如蜂群般接连而来。我们静悄悄都躲在壕眼的沙垒后面,用手机关向他们射击。同时手榴弹也是接连不断的向敌阵勇猛掷去。这样拍拍轰轰的交战着,忽然敌方的坦克车两辆,被我们的手榴弹炸毁了,不能再向前进。

  这时我们的长官一声号令叫道:“杀,杀,冲上前去!”我们都忘却人世间的一切,只有单纯的一念“杀!”“冲上前去!”而这次的敌兵,好像是受了严重的号令,前一排倒下了,后面又接上。这一来我们也更加兴奋了;简直忘了我们还是一群高出万物的人类!我们回到原始的时代了,什么都不使我们生怜悯和同情的心。我们和敌人越逼越近,于是双方的机关枪、迫击炮,都失了效用。敌兵向前扑一阵,又向后一阵。我们冲进敌兵的阵中,左一刀右一刀,杀得敌人东倒一个,西横一个。血花四面飞溅起来,好像春风过处,下了一阵杏花雨般。肢体、肉片、血液,渲染了漫漫黄沙的大地。敌人不敢再顽强了,掉转头去情愿用背脊挨枪弹,直向虹公园方面败退。我们当然只有追上去,在靶子场又和敌兵肉搏了一阵。但他们脸上都没了人色;眼光只向后张望,得些机会便向后退。这时我们的前锋队,已到狄司威路,后方的部队也能呼应而进。

  因此我们的最前线,不久就进展到岳州路,向虹镇一带进趋。敌兵只有拚命的逃窜。虹镇一带的居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结队成群向租界上的铁门冲,但铁门是悍然冷然的看着这些找不到归宿的人们狞笑。而铁门这一面呢;车马如游龙般的飞驰着,除了一些好奇的人群排列在马路两旁,有些乱烘烘的样子,其余似乎很平静。不过在那些民众的脸上,有时也看得出一股从心底冒出来的愤慨情流,在眉梢眼角议论着。唉,他们是才从梦里醒来。——被敌人炮火轰醒的吧!今晚我们很平静的睡了一夜,天亮时调来了一批大刀队。他们的服装很奇异,每人手里拿着亮晃晃的大刀,挺着高隆的胸脯,身上只穿一件护褂,有的手臂上及前后胸,都刺了大朵的花。那种纠纠的样子,使人不期然回忆到古时的侠客英雄一类的人物来。这一群人,不但样子奇异,他们还有着大无畏不怕死的精神。他们都是要以铁血赤心,换取民族的自由的。敌军在上午十点多钟时,又向八字桥我们的阵地进攻了。他们有的是锋利的军器,多量的子弹,所以每逢进攻之前,总要随随便便的放上一大堆炮弹,那轰隆的声音,自然有些震耳朵。不过这几天简直听惯了,偶尔不听见时,反觉得前线太沉闷了。所遭殃的是那些无辜的老百姓,八字桥附近的民屋,被炮弹打穿成为黄蜂巢穴般的洞孔。一群没有家的难民,有的露宿在坟堆后面,有的逃到乡村去。他们不明白究竟犯了什么罪过?竟被命运之神这样残忍的摆布着。

  敌兵的机关枪繁密的射着。我们只用极稀疏的枪声回答他们。一面遣那一批大刀队由小路抄出敌阵的背后,他们静悄悄的蛇行而前。敌人却只顾放枪,放得忘了一切。正在这时,忽然如霹雳一声“杀!杀!杀!”跟着一颗颗的人头,骨碌碌的滚到地上去。敌兵目瞪口呆,各人只顾摸着脖颈,仿佛作了一个恶梦般,失神落魄的逃走了。而我们的大刀队,完全没有损失,回到战壕时,他们从容的把刀细细的擦亮。他们的队长,是一个满脸长着绕腮胡须的人,个子高得像个门神,两臂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高隆着。前胸用刀刺了一条姿势矫健的飞龙。我看了他,不禁联想到《太平广记》里面所写的虬髯客来。并且他是那样能吃,十个馒头,一大碗青菜煮豆腐;还有两听红烧牛肉,他一顿都吃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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