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森镇在白森镇

  刘县长刚刚一醒,睁开眼睛,知道太阳已经出来好久了。那温和的黄色光辉把天井边脱光了叶子的树枝影子推到大玻璃窗上,在窥看他那搁在枕头上闪亮着油光的圆胖脸。光线直逼他的眼睛,他立刻又闭住了。马上又记起昨夜把头在枕上转来转去想了一夜的心事。

  “陈分县长这东西好可恶!……你要同我捣蛋么?哼!……”耳朵边还好像隐隐地响起他曾经不断自语过的声音;而脑子里也同时电影似的闪出了那可恶的陈分县长的脸相。他看来,那是一张寡情的苍白色的猴子脸相,尤其是那两片狡猾的薄嘴唇,和一条阴险的和有点弯曲的尖鼻子,以及那一双狡诈多端的黑白灵动的小眼睛,更显得可恶!

  “那一件案子,”他愤愤地想,“那是该我的。而且我已从黄村长手里得过人家的钱的,但是他把人犯通通弄去了!还说是在他管辖区内的!……他是甚么东西?不过是分县长!——有人还说他和土匪头子冯二王来往呢!——照道理说,分县长不过管管‘违警’之类案件的,但是那样的案子他又弄去了!而这回糟糕的是我已经得了人家的钱的!假使他知道了这秘密,那就……”

  他心里一急,脊梁便像有许多针尖猛力一刺,马上沁出汗水。于是他渐渐不平起来了:

  “别的县份都只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县长,而我这一县偏有这么一个令人掣肘的分县长!而且偏是这么一个可恶的陈分县长!……”

  他把那寡情的猴子脸用最黑的句子诅咒了一番,而且竭力把他想象成一种“勾绞星”——一种恶作剧的小鬼;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因为总觉得那小鬼在身边妨碍他,破坏他,在他脚边掘下了黑汪汪的无底陷阱!他于是恨恨地咬紧牙齿,在被窝里握起拳头来了,毒毒地把头一点:

  “好,我今天一定要同他坚决地把我们各自的职权作一个彻底解决!决不能再像往常似的优容下去了!”

  但他的拳头随即又无力地松开了,手掌心还湿了一片汗水——他迟疑起来了,因为他忽然又记起陈分县长之所以竟敢这么公然和自己对抗,是为了军部里的参谋长是他的亲戚的缘故。

  “这确是有点棘手!”他想。但他又觉得自己不也是王师长的心腹秘书吗?而且他陈分县长还通匪呢!他于是坚决地在床上一拍,一翻身爬起来了,把皮袍和马褂一拖就在身上穿了起来。

  一个通身穿着灰军服的听差两手捧着一盆蒸腾起白汽的洗脸水进来的时候,他把手指停在胖颈子边的衣领上,威严地嘬起嘴唇重重地呼一声响痰,使得屋子四角都哗啦地起了回应。听差吓得赶快把脚步放得更轻,几乎是用脚尖点走着,因为经验告诉他,凡是县长一发出这声音,就多半是要发脾气的时候。

  “听着!”果然,刘县长挺着胖颈喊起来了,听差赶快就转身在他面前端正地捧着洗脸水。

  “今天陈分县长他们来的时候,你马上就上来向我报告!听清楚了吗?唔?”

  “还有!你慌甚么!”他见听差放好洗脸盆在架子上就要出门去的时候,又把他吼住,说,“你去保卫队给张大队长说,叫他不准团丁们到处跑,准备着,我随时好叫他!听清楚了吗?唔?”他心里同时决定着:“好,我一定要借着打匪,亲自下乡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把脸洗完之后,就在办公桌边温和的阳光下站好桩子做每天早上照例要做的“八段锦”,但他刚刚举起两手,心里却像许多蚂蚁在爬似的,感到非常的焦躁。他想,重要的是应该先平下心来,养养“浩然之气”。于是在挂了一张白衣观音像前坐了下来,在桌上香炉边翻开一本《华严经》,竭力恢复着自己平日的庄严稳重的态度。他一面念着,但耳朵边却像有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在向他学嘴似的:

  “陈分县长这东西好可恶!……你要同我捣蛋么?哼!……”

  他念不下去了,焦躁地皱起两眉向背后望望,心里同时感到对观音菩萨非常抱歉似的,就又赶快转回脸来恭敬地向观音像郑重望一眼。于是合了书,就向窗下的办公桌边踏着很稳重的脚步走来了。

  “陈分县长那算甚么东西?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他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是高出他多多了的,于是一种必然战胜的预感在他心里波动起来。

  他把胖脸对了玻璃窗外的时候,立刻又皱起眉头了,因为在对面的天井边,那一个在前几天刚由军部派来的施服务员,全身穿着蓝灰色的军服,腰间拴束着白铜方扣的斜皮带,铜扣在肚前闪光,正在挺岀胸脯,把两手举上举下地做着柔软体操,年青青的光洁圆脸都涨得红红的。

  “又是他妈的一个!”刘县长不高兴地,把往常模糊感到的一种思想忽然明确地想起来了,“这些政治军事学校的毕业生,军长派他们来干甚么?他们能干甚么?而且还和我是‘平行的’呢!我这身边安了他这许多掣肘的东西,我这县长还干得出甚么鸟来!……而他那样年青和我的儿子差不多……”

  那施服务员走进对面的房间门去了。他恨恨地竭力把他注视着,见他隐没在门枋里边了,遂又出现在窗框里,现着圆圆的脸,在挽着袖子,接着就上身和头一动一动地,好像在磨墨。

  “这家伙不晓得又要写甚么了!”他不放心地想,“前天收发师爷告诉我说他偷偷看见他给军部发了一封信。唉,他们这些人分派来各县署服务,该不是同时给军长做侦探的吧?因为他们是军长的学生!……”

  他用手指拈弄着右边的八字胡须尖想了一想,就下了决心直向天井对面走去了。

  “我一定要看看他写些甚么东西!”他想。

  他刚刚走到门边,施服务员好像慌乱了一下,弯着左手把铺在桌上的信纸遮了一遮。他更疑心了,但竭力摆着镇静的脸孔,踏着稳重的脚步,慢条斯理地笑道:

  “施委员,你早呀!”

  施服务员赶快站起来,用了很客气的对前辈的态度笑着说:

  “呵呵,监督你请坐!”

  “呵,你有事,”他谦虚地把右手一伸,说,“你不必客气,做你的事吧!”

  在门槛外边站着,做着好像并不想进去似的,眼睛却向着信纸上瞟,他一面想:

  “应该要使他看出我不过是在天井边随便散散步!”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已一脚踏进门槛来了。接着他也就坚决地想:

  “‘说破的鬼不害人’,我倒莫如当面揭穿他的秘密,看看他究竟怎么样……”

  于是耸起胖胖的两腮玩笑似的说起来了:

  “你又是在给军长写信吧?”

  施服务员弄得有点失措似的,但同时觉得很高兴:“他居然这么看重我,说我‘给军长’写信。”他于是兴奋地把信纸向桌角一推:

  “不是不是。我不过随便写写。”

  刘县长坐在桌子旁边,随手就把信纸抓了过来,一行大小不匀整的黑字就跳进他的眼里——

  处长大人钧鉴学生到差以来此间情形。

  他看到这里,心里别的跳了一下:“哦!他居然又在报告‘此间情形’呢!”但他竭力镇静着,立刻哈哈笑了起来:

  “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一手好字。”他用着赞美而认真的眼光盯住施服务员,施服务员的嘴边立刻闪出了忸怩的微笑,脸都红了,他于是更加出声地笑了: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他一面说,一面想:“这年青人真受不住给他灌米汤,轻易就露出一种女人似的羞态,也许我可以想法使他为我所用吧?”

  “施委员,我哪天一定请你帮我写一堂屏,我把它裱来挂在中堂上的。你看好吗?”

  施服务员窘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

  “哪里哪里,我的字是乱七八糟的,我们在学校里就从来不讲究写字这些。”

  “哈哈,你太谦虚,你太谦虚。你乱七八糟写,都写得这样好,如果不乱七八糟写,不是写得更好吗?啊?”他张着嘴巴望着他,见他只是忸怩地把脸微微摆动一下,他于是又赶快把话转过来了:

  “不错不错,新脑筋的人是不大讲究写字的。我也不大讲究。施委员,你从前大概没有到这边荒地方来过吧?唉唉,这地方人的脑筋都旧得很!”他一面把信纸放在桌子上,一面说;同时用食指向施服务员的头一指,又向自己的头一指,不自然地加上一点鼻音道:“这地方就只你是新脑筋,我自己也……军长把你派到我这县来,我真高兴,我们两把手真可以给地方上做一番事业。而且你又是学政治的。哦哦,我想请问你一句:你那天说的那《民约论》是一个姓卢的写的,他叫卢甚么?”

  施服务员见问到他的“本行”的话,立刻从不会应酬的窘况中解放出来了,微笑答道:

  “是卢梭。”而且对于这自称新脑筋的人好笑得很,于是又伸出食指在桌上写着向他解释:“这卢梭的‘卢’不是姓,这两个字应该连着读,是名字,是译出来的。他是法国人。”

  刘县长不在乎似的把头一仰道:

  “哦!……那么这人还在吗?”

  施服务员又笑了,又向他解说:

  “已经死了多年了,是一千七百——“他忽然也一下子记不起究竟是一千七百多少年来,于是红了脸一面拉过一本政治学来,一面皱起眉头说:

  “唉唉,是一千多少年呢?我也一时记不起来了!”

  “哦!”刘县长又不在乎似的把头一仰,“好吧好吧,不必翻吧。——那么我请问你,那天你说《人权宣言》,既然人人都有权,一个县长会怎么办?我觉得孔子有句话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啊?”

  “不,不,人权是人权,政府权是政府权。”施服务员立刻分辩地说,“至于孔子的那种说法,是一种愚民政策,许多学者都曾经竭力反对过了!”他于是马上给他举出几个学者的姓名来。

  “不错不错。”刘县长竭力不要和他争理论,因为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争是犯不上的。他于是微笑地从事实上来说:“可是这边荒地方,人民都是这么愚蠢的。他们从来就不懂得甚么权不权的。而且他们也觉得要维持地方治安,老虎凳这些是很需要的。像这样的情形,假使你来当县长,会怎么办?”

  施服务员立刻提出他的见解来反驳了:

  “不,不,人民不会要老虎凳的,人民要的是平安。人性的根柢是善的,是能够相互扶助而平安生活的。俄国有一个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说得就很好。”他为要证明他的意见,马上又伸手拉一本书过来。

  刘县长觉得这人有些书呆子气,笑着拦住他道:

  “好,好,不必翻书吧。我们来谈事实。譬如假使你来办,你会怎么样?啊?”

  施服务员立刻兴奋了。他觉得应该使他看重自己,这就正是发挥自己的抱负的时候,他把右手一挥,两眼都发出梦幻似的光辉来了,说:“如果我来么?我就要从根本做起。首先把一县划成许多单位,每一个单位抽出一部分人出来训练训练,受一定的公民教育。再又叫他们去训练所有各个单位的人民。使他们懂得自己是人,是公民,应该互助地来发展地方上的各种事业。谁是喜欢穿得破破烂烂,不愿穿绸穿缎呢?”他觉得这比喻得很巧妙,脸都兴奋得发红了,于是用食指在桌上一划接着说下去,“好,初步告了一个段落,第二步我们就来啦。问他们,你们愿不愿过好的生活?过一种现代的生活?他们这时都有智识了,当然都说愿意。好,那么我们就把这肮脏的城市来改造过吧。于是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大家都把马路修筑起来,工厂建立起来,商店弄得堂皇起来,街上跑着汽车。至于乡村,多培植森林,改良种子,改良肥料,改良耕具,使它变成一种非常优美的田园生活。”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向窗外投了一眼;其时天井里金黄的阳光都在欢快地发笑,天空也梦幻似的闪着晶亮的蔚蓝。他的眼睛更加发出梦幻似的光辉来了,好像看见了在那蔚蓝得像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热闹地躺着改造后的街道纵横的城市,商旗在屋檐口随风飘翻,汽车们在马路上飞驶,工厂的笔立烟囱在忙碌地吐出牡丹花似的黑烟。包围着城市的乡村,都是一片无涯的浓绿,许多黑点子在绿色的田中点缀着蠕动,那是正在耕种的农夫们,在森林里发出欢愉的各种雀鸟的歌声,在庄园里发出平安的鸡犬的鸣声……他的嘴角闪出微笑来了,接着说下去:“好,这一下生活都好起来了,谁还有争夺?哪里还有盗匪发生?那么这时候的老虎凳还用得着吗?”他停止了,兴奋地红了脸望着刘县长的胖脸。

  刘县长几乎要忍不住哄笑出来了,他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很好玩的。但他竭力不让这笑露出在脸上,做着很认真的样子,睁大一对眼睛称赞似的把头一摇,说:

  “这是远大的计划,远大的计划。是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很赞成你。好,我们有机会就来做吧。不错,军长确有远大的眼光,训练出你们这么一批人才。”

  施服务员见他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而且这么亲热和坦白,心里非常高兴。他忍不住好奇地偏了脸问:

  “你怎么以为我在给军长写信?”

  “哈哈,你不用多心!”刘县长觉得趁这时正好下手了,于是轻轻一拍他的肩头玩笑似的说,“我是并没有想到的。只是那天陈分县长向你我说,军长把施委员派到我们这县来,不是来同时给军长侦探我们的吧?我说,哪里哪里,施委员是一个顶纯洁的青年……”他用着不太高,也不太低的声音说到这里就停止了,用手指拈弄着八字胡须尖,射出很锐敏的眼光把他看着,看这句话会使他起着怎样的反应。

  施服务员吃惊地怔了一怔,想不到他们居然怀疑自己是“侦探”!但“纯洁的青年”这几个字却是很中了他的意的,他于是赶快微笑地解释道:

  “我看这对我是太——不,不,是有点误解了,我是来服务的,我不是来干那样的事的!”

  “哈哈,我也是这么说。”刘县长把胡须扭了一扭,随即把声音放低下来认真地说,“陈分县长这人讲话是有些‘那个’的——人家都说他喜欢造谣,有些人还说他通匪,其实照我看来他有些地方太不检点了——至于那个话,我不过无意间听见他那么说,今天就这样失口说出来了,咹,我真该……该……想来你不会多心吧?我希望你也不必向他提起……”

  “不会不会。”

  刘县长为要显得自己说的都是很随便的,便伸手到桌上翻了翻堆得很整齐的几本政治学和军事学的书,随口又称赞一番,最后他掉过脸来说:

  “我看你们这些受过训练的人办事精神都很好,”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见他办过甚么事,这称赞未免有点过火,于是又赶快加添道,“我看你每天都起得很早。”

  施服务员兴奋地微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这算甚么,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还要早!”一说到学校他就更加感到有话讲了,于是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很自然地在胸前一挥,忘我地一直说下去,“当我们刚开学的时候是冷天。天还是一片墨黑,那黑呵,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那样的时候,起床号就把我们吹起来了,我们只消三分钟就把军服穿好,裹腿绑好,床铺理好,被条还要折得四棱四角的,真是只要三分钟。一出了寝室,天上……”他张着梦幻似的眼睛,举起食指兴奋地向头上的楼板一指,刘县长为了使他满意,也跟着他的手指两眼闪着含笑的光把胖脸向楼板仰了一下,口里喊出:

  “哦?”

  其时,施服务员正在不断地说:

  “天上的星星还是非常透明的。我们在操场上操着操着,脚都冷得冰透,到了天亮,我们才看见满地是一片白霜。”他说到这里,又把食指向地板一指,刘县长又用含笑的眼光跟着看了地板一下,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了不得,了不得。难怪你的身体这么壮。”他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滑出了下面的话:“我那大的一个小儿明年就要在高中毕业了,身体就是很弱,我也想把他送到你们那样的学校去受一下训练。”他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妥,但既已说出来了,又觉得说了也好,因为可以使他明白自己是他的前辈。

  施服务员稍稍怔了一下,但因为太兴奋,仍然高兴地把左手的袖口抹上去,露出圆滚滚的半截晒得黑红和半截雪白的手臂,用右手的食指点着笑道:

  “不错,你看我的这手。”

  刘县长摸着嘴边的胡须,称赞似的点一点头,同时心里想:“这‘孩子’确是一个喜欢充神气的,我倒很可以好好利用他一下。”

  他走了出来的时候,心里更加确定了:

  “是的,我要做点事情给他看,使他暗暗地给军长报告去,那么陈分县长无论怎样在参谋长那儿捣鬼我也不怕他了!”接着这思想好像一根线似的一直发展下去了:“是的,我决定来一套打匪,同时也可以用一种方法来把陈分县长的通匪坐实。”

  他的胖腮和嘴角不禁闪出微笑来了。

  回进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桌上已堆起一叠公文,他知道那是司法官送来请他批阅的。在一张垫了虎皮的椅上坐了下来,拉了一件到面前来翻看,但他又想起陈分县长的事来了,接连几次焦躁地拈扯着胡须向窗外看。

  终于那听差走来了,他便响着宏亮的声音喊住他,问:

  “陈分县长来了?”

  听差赶快垂下两手说:

  “还没有,监督!不过那黄村长来了,他要会监督。”

  刘县长见他对黄村长的来,说得那么随随便便,没有像自己感觉这么重要似的,立刻很生气了:

  “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进来报告?唔?”

  听差吓得一怔,赶快说明道:

  “我就是来报告监督的。他刚刚从黄村来。”

  “哼,就是来报告的!你去跟他说,请!”

  他见听差跑了出去,立刻就紧张地等着,但不一会儿却只见听差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于是大怒地问了:

  “黄村长呢?!”

  “我把他请到会客室了,监督!”

  “哼,浑蛋!”刘县长在地板上顿了一脚,“我是叫你请他到我这房里来呀!哼!”

  黄村长是一个不胖不瘦的长个子,一张满布烟容的山羊脸,两撇黑色的小胡子,一双多疑的东看西看的三角眼睛。他一走进门帘来,就赶快揭下那顶戴了八年的发黄而又卷了边的黑呢博士帽,露出他新剃过的发青的光头。刘县长用嘴唇一指,向他说“你坐”,他就用左手先摸着背后的椅子边沿用半边屁股小心地坐上去,立刻慌张而恭敬地说道:

  “监督,昨天晚上又有人来向我说了,说是陈监督昨天把吴老娃吊起来了,还用藤条打了一阵子,吴老娃竟把我从他那里拿来的两百块钱的事都说出来了!”他说着,生怕有谁在背后听见似的,赶快掉过脸去看了一下。

  刘县长立刻着急地跳起来了,胖脸变得很难看。黄村长的心里也立刻跳了起来,看情形,他想刘县长一定知道了那回吴老娃拿出的钱不是两百块而是三百块,而那一百块他一拿到手就五分利放出去了。他小心地吊着的半个屁股坐得更直,只得准备硬着头皮挨他一顿骂。只见刘县长责备似的用手指敲着桌沿说:

  “咹,你们真是这么不小心!他去捉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把他夺回来?”

  黄村长见他说完之后用手在胖脸上一抹坐回虎皮椅子去,他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来,动着眼珠两边看一看,赶快皱起眉头解释说:

  “监督,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呀!吴老娃是住在黄村口的,离我家有二十里路。那天恰好我叫我家长富到林家去收我的租,恰恰去就碰见,但已经迟了一杆烟的时候了!那天他去收租,我曾叫两个团丁背枪跟他去的。哪晓得他知道的时候,叫团丁去追了一程也没有追着。他回来一跨进门就喊:‘爸爸呃!吴老娃给他们捉去了’,那天我家长富早去一步就好了!”

  刘县长从鼻孔冷笑了一下,用手指摸着嘴边的胡须,威严地看了黄村长一眼。“自己这么着急,而他却说些不关痛痒的,真是有些讨厌!”他这么厌烦地想,于是觉得他那种土头土脑的样子,简直是一个十足的痞棍。但这痞棍他又觉得不能得罪他,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确是很有势力的。他感到刚才自己那样地跳了起来不能不是没有涵养。他于是调和一下呼吸,把两手筒在袖子里抱在胸前,偏着脸说道:

  “好,那些已过去了。我们来说现在的吧。”

  “监督,”黄村长非常恭敬地说,“我看这事完全是白森镇李村长和我捣蛋!”

  “为甚么是他和你捣蛋?”刘县长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说。

  “就因为去年那件事呀!去年我买他侄儿十亩地,他狠狠地造了我一阵谣,骂我用赌账骗了他侄儿!其实那不能怪我,那是他侄儿不肯卖给他……”

  刘县长把眉头更皱起来了,想:“你去你的田地!你妈的田地关我甚么事?讨厌,总是这么不结不完地说他自己的一大套!”但他有静听别人说话的涵养的,仍然紧紧把他看着,想从他话里看出那症结来。

  “监督,你晓得。从来各种民刑案子我都是叫他们一直到县里来的。但是自从陈监督到白森镇上任以后,李村长就在他面前鬼鬼祟祟地说了不少的坏话,攻击了我一通,并且把黄七的村长挤掉,自己当了村长。于是从那时起,许多应该到城里来的案子他都给他拉了去,有时还拉到我的黄村来!所以我说这回吴老娃的案子又一定是他捣的蛋!”他气愤愤地说到这里就停止了,怕有人听见似的瞬动着两眼又向背后看看,接着又恭敬地看着刘县长。在他看来,这胖胖的正县长应该是可以压得住分县长的,心里着急地想:“但愿那一百元的事情不发作才好!”

  “你还听见别的甚么消息吗?”刘县长靠在椅背顶的头不动地问。

  “没有甚么消息,监督!”黄村长想再激他一下,于是说,“就只听见说,他把他吊起来了!他把那两百块钱的事说出来了!”

  刘县长觉得这事情究竟太糟了,是非想个办法来对付陈分县长一下不可了。他的头仍然不动地问道:

  “那边的土匪没有甚么消息么?”

  黄村长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望,直着腰机械地答道:

  “没有,监督!那还是前两个月说是要来抢黄村,现在好久都没有听见了。”

  “但是,据我最近几天所得的消息,”刘县长镇静地一面说,一面无意识地拉过一件公文来。黄村长以为那就是甚么“消息”了,慌忙凑过上身来。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

  “不是不是。这不是。我最近听见说,就在你们附近又有土匪出现……”

  黄村长吃惊地张开嘴巴望了刘县长一眼,赶快说:

  “没有没有,监督。这两天到了冬防期间,我们随时都在派人放哨的。监督那回发卖给林大户,李三财他们那些人家的枪,我都叫他们晚上拿出来守夜的。”

  “那么我问你,你们在甚么地方放哨?”

  “就在我们镇上附近。”

  “这就对了,你看我所得的密报是在黄村附近。”

  “我们在黄村附近也放了的,监督。”

  “那么我问你,吴老娃被陈分县长他们捉去了,你们怎么不知道?可见你们黄村附近没有放哨。”

  黄村长怔了一下,又赶快说:

  “监督,放了的!那天我就派了两个。”

  刘县长冷笑了一下:

  “那不是派去放哨的,那是派去陪你家长富去帮你收租的呀!你刚才不是说过吗?”

  黄村长脸红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呆呆地张开嘴巴望着刘县长。可是刘县长那看透一切的眼光直逼他,他就把自己的眼睛顺下来了。但他总觉得不服气,黄村附近虽然没有放哨,土匪可是没有的。看刘县长那口气,好像对自己已经不信任了似的,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但他想了一会儿,却又想不出甚么更巧妙的话来。终于还是抬起眼来说:

  “监督,真的,我们那里,真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土匪了。”

  刘县长笑了一下,把手向他一指:

  “好,你别管他,你今天回去就给我准备准备吧。我只要这一两天一得着确实消息,我就要来亲自清一下乡。”随即他严重地把声音放低下来,“可是你要注意:这消息我只向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能对第二个人说呀!”

  黄村长这才又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来了,而且忽然觉到高兴:“监督只向我一个人说!可见他还是信任我了!”他这么兴奋地想着,赶快恭敬地答道:

  “是,监督。”

  随即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大半似的:

  “是的,快过年了!”他想,“监督一定要亲自下一回乡,那么年礼是重要的了。我要赶快去通知镇上的人们准备送鸡送腊肉。说不定他还要带两支枪去叫他们给他卖……”他于是显出非常懂得的样子,加添道:

  “监督,我去照办就是了!”

  刘县长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陈分县长居然没有经过通报就在天井边出现了!今天陈分县长穿的是一件黑呢的长大衣,非常熨帖,很灵活地走来,苍白的猴子脸上闪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刘县长就忿忿地站起来,黄村长以为他在下逐客令了,也大吃一惊地跟着站起来,拿着帽子说:

  “我走了,监督。”

  刘县长叫他在那里等一等就迎出去了。黄村长倒弄得莫名其妙,直到转过身看见天井边的陈分县长,他才明白过来。但一想起那一百块钱的事,立刻又慌得脊梁都沁出汗水,但也只得紧张地在门帘后等着。

  刘县长走出门,才看见那听差跟在陈分县长的后边在三堂后的门口跑来,他于是暴怒地一声断喝:

  “你到哪里干什么去来?”

  听差吓得赶快站着,结结巴巴地说:

  “监督……叫我,说陈监督来……就……”

  “浑蛋!”

  陈分县长一怔,脸色变了一下,他想这是骂给他看的。但他拿得非常稳,仍然闪着狡猾的眼光,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

  “监督,我来啦!”

  他这口气,看来好像嘲讽似的说,你的什么事情我都知道啦!刘县长只得赶快放下笑脸来,很庄严地掉过来向他笑道:

  “呵,请坐请坐,你好几天没有进城来了吧。”立刻又掉过脸去喝道:

  “你还看着干什么?给陈分县长倒茶来呀!”

  陈分县长趁势把脸掉过一边暗暗笑了一下。

  于是两个就走进寝室外边的一间房里来了,在靠住寝室的板壁下一张茶几旁椅子上对坐下来。陈分县长立刻很灵活地转侧过身子来向刘县长诉苦似的说道:

  “监督,我们这两天真是忙得要命。我简直忙得头都昏了!这是冬防期间,我们白森镇上通共就只有十条枪。”他说话,喜欢做手势,于是把两手的指头全都伸出来举了一举,眼睛眉毛都随着一动。“晚上要叫他们放步哨,我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他把手向前一指,“一直放到山脚。晚上可是冷得很呀,北风吹得呼呀呼地直吼,”他把两手向前一推一推地作风吹的姿势,“白天呢,有时候还叫他们操练操练,跑点圈圈。”他又把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划圈圈。接着他就把眼睛紧紧望着刘县长的胖脸,叹一口气,“咹,我每月的收入就只这一百四十元,而收发啦,文牍啦,庶务啦,听差啦,都在这一百四里开销,现在这冬防期间,有时还要奖励奖励团丁们一下,又不得不掏腰包,”他真的就伸手到腰包里掏了一下,最后他又叹口气说下去,“监督,你晓得,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人民都是穷得要命的,他们来打官司,你还得贴他们的牢饭,而案子还不多。但我这两天都忙着冬防的事务,简直一刻也离不得。可是监督昨晚的信一到,我今早就赶来了!”他把手在胸前一挥就说完了,端起听差刚送来的一杯热茶搁在薄薄的嘴唇边,动着眉毛咕哝咕哝全吞了下去,又闪着一副狡猾的眼光泰然地盯住刘县长。

  刘县长在肚里冷笑一下:“你又来给我玩什么鬼把戏!哼,还说什么你‘管辖的区域内’呢!”但他竭力摆着不在乎的样子,稳重地也端起茶杯搁在嘴边一面抿了抿,一面眼看着杯子,计划着要谈判的话。之后,就用手指拈扯一下胡须说起来了:

  “听说吴老娃——”他还没有说完一句,立刻一怔地把嘴缩住了,因为他看见陈分县长忽然记起什么来似的,狡猾地把眉毛一扬,一面躬腰曲背地把右手伸到大衣下面的皮袍里面去,一面说:

  “呵呵,我还有件事忘了。参谋长昨天来了信,他附了一笔问候监督。”

  刘县长立刻明白他这话不过是向自己示威的意思,但也紧张地等着。陈分县长把信从袋子里拖了出来,很巧妙地动着手指把它理直,倒捧着送到他面前来。刘县长刚刚一见那第一行写着陈分县长的名字,而且用的是“老弟鉴”这个款式,立刻好像感到头痛起来。他草草看完送还他的手里,勉强出声地笑道:

  “呵呵,他近来很好吗?请你回信的时候帮我附一笔问候他。”

  “他近来很好。”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说,“他这人的确很好。他成天忙到晚为那些大事情罗,计划罗,应酬罗,忙得不可开交,倒难得他还时常把我们这些人记挂着。”他把拿着折叠好的信向刘县长和自己指了一下,“他每回来信总说,‘使老弟屈处边荒,心实不安,但乔迁之望徐图之于异日耳’……”他特别把那一行字凸显出来,用指头点着,摇着头重复道:

  “徐图之于异日耳!”

  他把眉毛一扬,又盯住刘县长说下去:

  “参谋长在军部里的确是一支好手笔,文武全才,军长是离他不得的。他对下属……”

  刘县长见他越说越得意的样子,心里非常不舒服起来,他忿忿地想:“参谋长不过是你的远亲!他岂是你一个人的吗?什么东西!你有参谋长,我也有王师长的!”但他保持着微笑的态度打断他的话道:

  “我想同你具体……”

  “他对下属是很严厉的,”陈分县长当作没有听见,一定要趁势把想好要说的话说完,“自然这是参谋长的精明处。但有时候为了体贴下属,觉得可以马虎的地方也就马虎过去了。”他把手在空中一划停止了,这才扬起眉毛盯着刘县长的嘴唇。那意思好像说:你也马虎点吧!

  但刘县长还是说起来了:

  “我想关于吴老娃那案子,是属于刑事,我想请你把他送到城里来……”

  陈分县长狡猾地闪着眼光笑起来了:

  “哦哦哦,是是是,”他把右手指抓着下巴尖想了一想,“是是,是有这个案子。说是已经到城里来过的,不过我听他说他已花过四百块钱……”

  背后的板壁抖了一下,两人都把脸掉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只见寝室门口的门帘微微动了一下,刘县长知道那是黄村长在那儿偷听,一方面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一方面又知道了那黄村长过手的不是二百,另外竟还有二百的秘密。他见陈分县长闪着奸险的眼光紧紧盯住他,但他竭力镇静着,不把自己的眼光避开,也悍然地和他对盯住。

  “这是为什么?”他装着吃惊的脸相说,“大概是他造谣吧?”

  “不,决不是造谣。是他亲口说的。嘻嘻!”

  “不过我听说你们把他吊起,用藤条打他,我想他大概是受刑不过乱说的吧?”

  陈分县长怔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哈哈笑了:

  “这倒恐怕是谁乱说的!”

  “自然,我要査一査再说。”刘县长撇下这问题,立刻把话转开去:

  “不过我今天约你来的意思,在信上已约略说过,你大概已明白。现在我想同你谈谈一般的问题。因为过去政委会也有过明令,凡分县署只管关于‘违警’的案件,此外属于法律事件方面都应解送县府办理。前回我已同你谈过,我想请你考虑一下。好在我们彼此都不是外人,大家总好商量商量的,你以为对吧?”他用手摸弄着茶杯,眼光含笑直盯住他,“其实呢,我倒是无所谓的,不过我恐怕将来政委会査问起来,大家都不大方便……”

  陈分县长用手指头摸着下巴尖,故意微笑着点点头,见他说完,就立刻把手指移到茶几上点了一点:

  “是是是,不过我记得照《六法全书》上的规定,下面有两个字:‘但书’,我想事情大概不是那么简单吧?”他想不同他谈什么一般的问题,还是给他拉到具体的问题去:

  “至于吴老娃这案件,的确使我感到一些奇怪。怎么那样一个土老儿的样子,居然花过了四百块钱,而这四百块钱据说是由黄村长过手的!”

  刘县长弄得忿怒不是,不忿怒也不是。这简直把自己的尊严都给打毁了!他的嘴唇顿时乌白起来,彼此僵了似的对望着。

  “自然,这事情我要彻査的!”刘县长只能这样说了一句,耸一耸肩头。

  “这很好。”陈分县长狡猾地眉毛一扬眼光一闪,说。

  两个都再说不下去了。

  好像谁抛了两块小石头进来,他两个都掉过脸去看,是两只麻雀发着很响的噗噗声飞了进来,还没有停下地板,立刻又噗噗地飞出去了。马上又回复了沉寂。随即就在这沉寂中很清楚地听见吃吃吃不断地响——是陈分县长的手表声。彼此又呆板地对望了一下。

  刘县长觉得这样僵下去不是话,他想再努一回力,仍然把这“一般”的问题弄一个头绪。但刚要开口,却见斜皮带的白铜扣一亮,施服务员在门口出现了。

  施服务员向他们点一点头就走了进来。陈分县长发着奸笑,刘县长发着苦笑也向他点点头。施服务员一走到面前,忽然觉得难为情起来了,要走开不是,不走开也不是。他的圆脸马上红了起来,搭讪搭讪地笑道:

  “你们在谈什么呀?”同时准备马上就转身出去。但一见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向他说出话来,他就又决定站住了。

  “我们在谈政治问题,”陈分县长笑着说,“在谈一件关于刑事的政治。”

  施服务员一听见这自己的“本行”的话,立刻感到兴奋起来了。他站成“稍息”的姿势,两手插在裤袋里,偏了脸问:

  “是一件怎样的政治问题?”

  刘县长立刻皱起眉头,很着急地望着陈分县长,生怕他就说出来,赶快说:

  “你还有事么?”

  但陈分县长竭力不看他,已向施服务员说起来了,同时还把右手在脸前一起一落地动着:

  “是这样的,是一件图财害命肆行贿赂的事件。施委员,你是懂政治的,你的意见怎样?”

  刘县长愤愤地把陈分县长的后脑盯一眼,立刻又紧张地把施服务员的脸盯住。

  “关于这样的事情,我还没有经验,”施服务员谦虚地微弯了一下腰说,“不过,我可以从根本上说。”他说到这里,把右手从裤袋抽了出来在空间很郑重地从上指到地下,眼睛就闪着思索的幻惑的光。“我看这地方的人民是太落后了,说不上智识,这都是几千年来愚民政治的结果。他们愚蠢地犯了罪,但法律又不能不给他们以相当的制裁。但关于怎样制裁,我那天看见刘监督审过一堂,用了老虎凳下来之后,我还同他辩论过一下。”他转过脸去很郑重地望了刘县长一眼,而刘县长则厌烦地大皱其眉头;但他并没有看见,仍然不断地说下去,“那天我是这么主张着,人民愚蠢地犯了罪,自然不好;但‘不教而杀’,也一样不好,”他觉得“不好”这两个字用得有点过火,赶快又经过一道修辞,改口说:“不,不,也一样的不妥。那天刘监督的意见和我稍稍不同。他说对于这样愚蠢的人民只有用重刑才能减少他们的犯罪。自然,这也许是他的经验。不过,我们从理论上说来——”

  “吓,从理论上说来!”陈分县长感到滑稽地笑了,但恐怕他看出,自己就赶快做出赞扬的样子特别把头摇了几摇。

  施服务员更加兴奋了,把手指着地下说道:

  “从理论上说来,在这二十世纪,像我们这样民治国家,应该要实行民治精神才好。而重要的是要使他们懂得自己是公民,那才能根本减少犯罪,……而实际上,内地的人民都觉醒了……”

  “那么怎么呢?”陈分县长又把眉毛一扬,玩笑似的说。

  刘县长直沉着脸,心里非常地着急和讨厌,而肚子也饿了。他就想大概该要吃饭了吧?惟愿听差来一请,就可以把这讨厌的场面结束。他于是焦躁地看着门口等待着。

  “我以为重要的是实行普及教育。”施服务员兴奋地说,“多设平民学校,叫所有人民都要进学校。”他张着幻梦似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他想象中的乡村和城市都设着许多学校,无千无万的人民都规规矩矩,成行成列地坐在讲堂上,只看见黑压压的头,而他自己则挺胸高站在讲台上庄严地挥着手向他们讲话。“我相信只有这样才是根本办法。……”

  听差拿着茶壶到茶几来倒茶,施服务员稍稍让开一点,仍然望着陈分县长说下去:

  “人民的智识开了,自然就减少犯罪的行为……”

  刘县长向听差递一个眼色,用可以使三个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饭成了么?”

  施服务员发怔地望了他一眼,立刻兴奋地把两手一摆,说:

  “当然再没有‘犯罪’的事了呀!到那个时候,土匪也没有了!……”

  刘县长,陈分县长和听差三个人倒都一怔地望着他,立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听差竭力忍住,只是在肚子里笑得发抖,把茶倒在杯子外边了。

  “你们笑什么?”施服务员惊愕地望着他们,立刻红了脸奇怪地问,“我觉得这理论没有什么可笑的。那么你们的意见怎样?”

  大家都就不笑了,局面立刻僵了起来。

  听差于是赶快说:

  “监督,吃饭了!”

  陈分县长趁势就起身告辞。刘县长也不留,起身送他。施服务员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恐怕人家认为自己浅薄,立刻赶上一步大声说:

  “好,我想有机会,我还想和你们讨论一下。”

  陈分县长笑着向他点点头,刘县长也嘲笑地向他点点头,就把陈分县长送到大堂外。回了进来的时候,刘县长一路喃喃地骂着这可恶的陈分县长。他忿忿地顿了一脚道:

  “哼,你这狗东西,硬要和我捣蛋!好嘛,我就要给你看看!”

  他跨进三堂后的门槛的时候,见施服务员还站在天井边,两手插在裤袋里,张着梦幻似的眼睛望望蔚蓝的天空,又望望铺满阳光的天井。

  “这‘孩子’倒是很容易利用的!”刘县长想,“放着这一个现成宝贝我都不用一下,更待何时?”

  “施委员!”他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头说,“刚才这陈分县长太‘那个’了!你正讲得起劲的时候,他竟这么狂妄地笑起来!这种人,你何必同他多谈。对牛弹琴,他懂得什么东西!”

  “是呀,那简直太不成话了!”施服务员忿忿地说。

  “施委员,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能作战吗?”

  “作战?”施服务员见他问得那么认真,就又兴奋起来了,“那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要问一问,是怎样的战?”

  “是打土匪。因为在这冬防期间,我们随时都要准备的。”

  “我们在学校里边,因为偏重在政治,所以我们的军事是没有学全的。我们学的是平原战,山战还没有学过。”他说到这里,立刻又觉得自己的这话太天真了,会使得面前的这人减少对自己的重视的。于是举起右手来补充说:“不过,军事学里边的种类,照我看来其实是差别不大的。只要肯干,我想都容易。我在学校里的打靶是第三。你看见过打靶么,监督?”他偏着脸认真地向他一望,随即又闪着梦幻似的眼光说起来了,同时用手向前面一指:“我们那次的打靶场比那天井边有好几十个远,相距二百米远。我们用了几种姿势:立射,跪射,卧射。我两枪都中在对面靶子的圆心,只有第三枪打了一个偏差,但也偏不多。要是那一枪也射进圆心就好了!”

  刘县长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太有趣,不由得笑起来了。

  “好,好,很好。”他又拍拍他的肩头说,“我一定借重你。”

  立刻就转身走去了。

  施服务员觉得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刻在他后面赶了一步喊道:

  “我想能够练习练习一下更好。”

  “唔唔。”刘县长没有停步,只是向他掉过半面脸来微笑着点点头就一直走去了。

  拉开门帘,刘县长一脚踏进房间的时候,黄村长非常局促地拿着卷边博士帽站起来,脸色现着忸怩和慌张,斜侧着身子站在旁边,等候着一定会来的严厉的申斥。刘县长向他横一眼,就在桌上轻轻一拍,不高兴地说道:

  “咹,你们简直把事情给我弄得糟透了!”一屁股就坐下虎皮椅子去。

  黄村长不敢用眼睛正视他,只垂着头,在旁边站着,手捏弄着博士帽的卷边。

  刘县长忿忿地看他一会儿,看见他手指上戴着两个很耀眼的黄澄澄的金指环,他立刻又提醒自己,这样对他太严厉有点不大好,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是有相当势力的,而且现在又正要用他的时候。

  “你坐下吧!”他和缓一下呼吸之后,用嘴唇一指,说。

  黄村长就又先用左手摸着背后的椅子吊着半边屁股坐下去,赶快用两眼左右看看,说:

  “监督同陈监督谈了之后怎样?”

  刘县长耸一耸肩头。停了一会儿,才说:

  “我想你在门帘后已都听见了——可是你们弄得太糟了!据他说那吴老娃出的是四百块钱!”

  “监督,这恐怕是他胡乱说的!”黄村长把已经准备好的话脱口就说出,“吴老娃这人本来就是疯里疯气的。”他立刻给他举出证明:“譬如那次我叫我家长富去向他要三十个蛋。因为那次我们那里过军队,那连长派一个勤务兵来向我说,马上要一百个鸡蛋。那时候,恰恰我们家里的鸡蛋吃完了,逼得我挨家挨户去寻,弄得真是气都透不过来!恰好那天正遇着吴老娃他们几个人来镇上卖蛋,但他说只有这三十个了,其中有二十个是已经答应了人家先用了钱的。我家长富用好言向他说,这是公事,就通通把它拿来。后来他却说那是六十个!弄得我和他吵了,讲了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么疯里疯气的!”他随即觉得这话的力量太轻了,刘县长会反过一句很巧妙的话来把自己问住的。他于是坐得更直一点,索性再举出一件和刘县长有过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来:

  “譬如那一次监督交一支毛瑟枪给我,叫我发卖给他,监督的朱单上是批明着缴一百元。他总是叫苦说买不起。我那回又向他讲了很多话,说地方上要防土匪,你们有钱人不买,谁买?而且监督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这是地方上的事。后来他又说这不是新式枪,是毛瑟枪,顶多值二十块。我又和他费了不少唇舌,他才交出一百块来。后来他却逢人便说我欺了他,卖了他二百块钱!你看,监督?”他于是立刻叹一口气,诉起苦来了:“真是,我们这些在地方上当公事,真是很难的!吃了力还一点也不讨好,弄得天怒人怨的!……”

  “好了好了。”刘县长怕他再说下去,厌恶地打断他的话,“现在不必再说这个吧!我问你,前天你说白森镇有人要告陈分县长,怎么他们还没有把状纸递来?”

  “是这样的,监督。”他怀疑地闪着眼光看了刘县长一眼才放了心,说,“听说陈监督知道那回事了,把他们传了去恐吓了他们一阵,说是如果敢这样,就把他们打烂关在班房里!他们就都吓怕了!不敢了!”

  “哼!”刘县长立刻把眼睛横了起来,冷笑了一声,“好吧,我告诉你,你可不必向别人说!我这两天要到黄村来一下,叫他们把呈文亲自送到我手上来。我要替他们伸冤!哼,这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给他们说,叫他们不要怕,有本县长给他们做主!你今天一回去就赶快准备!”

  黄村长巴不得他说出这样的话,赶快高兴地躬腰答道:

  “是。”拿起帽子就微笑地出去了。

  刘县长从玻璃窗望见他走过天井边,仍然是那样土头土脑的步法,左肩微耸,右肩微吊,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地走出三堂的门去。

  天黑的时候,刘县长感到一些愁闷,因为天上堆满乌黑的云,密密层层的,在预示着快要下雪的景象,这样上路是不舒服的。待到半夜,一天的黑云忽然被一口风吹散得精光,一轮月儿露出它明澈的白脸在青空上悠闲地窥看人间,洒下来一天井如水的清辉,房间里点的煤油灯光都顿时减色。刘县长俯在窗前渐渐高兴起来了。一看天井对过施服务员的房间,只见房门关住,纸窗下方微微透露出一小团微弱的黄光,想是扭低了煤油灯芯,睡了。他于是立刻叫听差马上去把保卫队张大队长叫来。

  张大队长是一个高长的大汉子,头上包着大布包头,两眼还好像没有睡醒,迷迷糊糊的。他一走进来就端正地把两脚跟一碰行了个敬礼。

  刘县长就向他说明,刚刚得到一个密报,说是从白森镇边境,向黄村来了一股土匪。要他马上去把一队团丁通通叫起来,准备好全副武装。他最后把右手伸出来一指,下命令道:

  “叫他们通通到衙门前集合,由本县长亲自带去。同时赶快先派一名团丁跑去通知黄村长一声。”

  张大队长又行了一个敬礼,就走出去了。顿时全个县府里里外外都闹哄起来。

  刘县长又把听差叫来嘱咐几句,叫他赶先到前面路上去布置去了,之后,就走出天井来,是一地的好月亮,金亮的星星满天。经过三堂门后边的时候,只见外面,听差们,团丁们,轿夫们,正在跑来跑去忙着一团,几盏被提着的风雨灯的黄光在那微暗中穿花似的亮来亮去,步枪们发出磕撞的声音。忽然一条光带一闪,是光着头的收发师爷提着一盏风雨灯在二堂出现了,就站在那儿指手划脚地在大声指挥。同时还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马蹄跺打着石板的声音。顿时形成一片紧张的空气。他忍不住笑了一笑,兴奋地感到自己的权力:只要自己一句话,人们都就忙起来了。

  他走过去用手重重拍着施服务员的门,用着带点慌张的声音喊着他。

  施服务员一下子惊醒来了,好像远处失了火似的,只听见一片嚷声和狗吠声。他吃惊地跳出被窝,一面揉着眼睛赶快拉开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袭击着他,同时感到寒冷得皮肤都长起鸡皮疙瘩。刚刚一看见刘县长慌张似的走进来,向他说:

  “匪来了!”

  他顿时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你抖么?”

  “不,不,冷得很!”他赶快镇静地说,立刻把煤油灯扭亮起来,一面扣着军服,拴束斜皮带,一面着急地问:

  “匪到哪里来啦?”

  “说是到黄村了!”刘县长紧张地说,随即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弟,今天是你用你本领的时候了!你去帮我的忙吧!”

  “好,我就走!”施服务员非常感动了,想不到他今天突然称他“老弟”,立刻挺起精神来说,“可是我还没有枪。”

  刘县长见他那么认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

  “老弟,你以为我真的让你上火线么?我要借重你更大的事呢,请你帮我计划和指挥。你只要带我的一支手枪就是。至于马,我已叫人给你预备了!”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马上伸手在灯光旁边拿了两本作参考的军事学书装在一个皮包里。有一本《野外勤务令》他拿起来看看也装进去了。刘县长陪他一道出去的时候,只见一大队提着枪的团丁在街心排成一条长长的列子,有些在咳嗽,吐痰,有些在发抖。十几盏在月光下显得不很亮的风雨灯从排头分配到排尾。一乘绿纱大轿摆在阶下,四个轿夫等候着。一匹黄马四脚站着,在左右地甩摆着尾巴,喷着鼻气。已经静了下去关门闭户的两旁人家,都从半开的门缝伸出头来恐怖地把这街心望着。这街上集立刻形成一片森严的气象。刘县长竭力忍住笑坐进绿纱轿里去,四个轿夫一下子就抬起来。队伍也就“向左转”成双行,在前面开道走起来了。施服务员一脚踏上左边的马镫,马却提起后脚跳起来了,把他甩了开去。前面的队伍和轿子都走了。他慌得赶快跑到马的右边来,还没有挨拢身边,马又提起后脚跳起来了。队伍已走远了。他急得满头是汗,在旁边跟着马转圈圈。他想这太笑话了!正在没有法,一个看门的跑出来帮他拉着马嚼子,扶了他一把,他才爬上马背,赶上前去了。他想:幸好刘县长没有看见呢!他赶上了队伍,跟在轿后,一出了城门的时候,只见满田野都洒遍明月的光辉,好像淡烟似的笼罩了远远近近的一切。左前边是一带疏疏落落散缀着的白点,那是些村庄的白壁,一丛一丛黑蓊的树林杂立在那些村屋之间,一带渐起渐高以至渐远的山丛,骆驼背脊似的从左边直绕到前面远处似乎又折转回来包到右边,右边的山下则闪亮着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河流,月光在河流里破成碎点。远远地,犬吠起来了,与河流声应和着。村屋,树林,山丛……都好像在神秘地窥看这大路上点缀着点点黄光的队伍。施服务员在这样美丽的梦幻似的光景中,好像读到了一篇古代英雄立马山巅的故事。他于是在马上挺起胸脯来了。他预想着在一张点了两支洋蜡烛的桌上,自己将怎样伏在一张地图上一面翻看着备作参考的军事学书,计划着怎样排兵布将,指挥着那些团丁们向那月光下黑黝黝的山峰去作战。而事过之后,军长会怎样来电嘉奖。于是觉得肚前的方白铜扣都特别光辉起来。

  忽然在前面路的转角上,队伍的排头刚刚一到,一个喊声突然冲破了沉寂叫了起来,队伍都起了一点骚乱。施服务员非常吃惊了,美丽的月光都好像顿时失色,恐怖包围了他,本能地赶快摸着腰间挂的手枪。刚才的幻梦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有一个尖锐的现实的令人脑子发涨的念头在脑子里响着:“呵呀,要干了!”

  前面的轿子停了下来,他也慌忙下马,一种不曾经验过的恐怖,使得他捏着手枪的手都发抖了。只听见刘县长在轿子里大声地然而镇静地喊道:

  “什么事!”

  那声音使他惭愧:“他都那么镇静,而自己竟就发抖了么?笑话!以后还要见人呢!”他想着,走到轿前,把头向刘县长伸去慌忙说道:

  “就要干了么?我就叫他们散开?”

  刘县长镇静地把手一摇:

  “不忙。让我看清一下情势!”

  其时,已见两个背枪的团丁提着风雨灯和一个听差押了一个遍身穿得非常褴褛好像叫花子似的人走来了。施服务员非常兴奋,以为这大概就是捉着的匪了,而捉这样的匪竟是这么容易!却见那匪扑的一声就在轿前跪下来了,干哭似的喊道:

  “大老爷伸冤!我们家给匪抢了!”

  “哦,原来他竟是被匪抢的!”施服务员想。

  刘县长赶快走出轿来,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哪里人?”

  “给大老爷回,我们是城里人。”

  “什么?”刘县长着了急,威吓地说。

  “我……我……我……”

  刘县长赶快望听差一眼,听差就赶快在那叫花子似的人背上一掌,生气地说:

  “你发昏了吗?你刚才不是说你是黄村山边上的人?”

  那人发慌了似的,赶快自己打了一个嘴巴:

  “是是,大老爷,小人是黄村山边上的人。我遭抢了!我真是气得发昏了!”

  “那么有多少匪?”

  “很多。有几十。”

  “你晓得那些匪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白森镇来的。说是里面还有陈监督呢!”

  刘县长勃然大怒了:

  “什么?有陈监督?你别胡说!”

  那人吓得直发抖,以为自己说错了,赶快说:

  “不是不是。大老爷!不是陈监督。”

  “哼,你在混说些什么?”

  听差见刘县长吼了起来,又赶快推了那人一掌,威吓着:

  “你在混说些什么呀!”随即把脸抬起来望着刘县长道,“监督,他刚才说那群土匪是和陈监督打了招呼的……”

  刘县长立刻打断他的话,喝道:

  “你不准恐吓他!让他自己说!”

  那人又赶快说起来了:

  “给大老爷回,是的,那群匪是和陈监督打了招呼的……”

  刘县长用了诧异的眼光望了施服务员一眼,意思好像说:哈,你看!随即他又掉过头去喝道:

  “这家伙打胡乱说,我不相信!”

  他问明了匪的方向和情况之后,马上叫带下去,同时补说道:

  “他们这些遭了抢的人很可怜,好好把他带着,不要为难了他。”又伸出手指向他一指安慰他:

  “你不要伤心。本县长现在就是给你们去打匪的!”

  施服务员奇怪地看了半天,见刘县长掉过胖脸来的时候,便闪着怀疑的眼光问道:

  “这才奇怪!怎么那些匪会和陈分县长打招呼?”

  “是呀,我也不相信!”刘县长摇摇头说,“不过陈分县长平常对于老百姓太‘那个’了!他们怀恨在心,也许这回遭了抢就栽诬他也是可能的。自然遭抢的人也很痛苦……”

  施服务员觉得他轻轻就把这事情抹开,似乎不免有官官相卫之嫌。他用了他推理的脑子想了一想,觉得在这样的时机应该提出自己聪明的意见来,以显示自己的并不浅薄。于是赶快用手把刘县长一拦,响着很明确的声音说:

  “不过‘无风不起浪’,据我看这事情是很可怀疑的!”

  “自然自然,”刘县长马上点点头,“我也很赞成你的意见。”他愉快地暗笑着就进轿子里去了。

  于是队伍又向前走起来了。

  月儿在一簇乌云里穿了过去之后,更加明亮起来,清辉泻在山,林,村庄,河流,以及大路上走着的人马身上。风雨灯里火舌的光都显得更加淡黄了。施服务员坐骑在马上一路想着刚才刘县长尊重了自己的意见感到了非常兴奋,于是对陈分县长的可疑之点更加明确起来,就像手上紧抓住辔头一样地明确。他觉得非常忿恨。预想着这一战恐怕要一直打到白森镇去。

  东山顶黑暗的天边涌现出一片鱼肚白,好像山那面谁提了一盏灯在照着似的,这时候,黄村的市镇好像一大簇黑色森林似的在眼前的坡下出现了。队伍就直下坡去。一朵黄色的火光和一团黑影从那镇口向队伍一摇一摆地移来。到了近前才看出是一个人提着风雨灯,一个人在灯后,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地走着,后面还跟了两个背枪的。一看就认出是来接他们的黄村长。

  施服务员同刘县长并着肩一进了黄村长的八字粉墙的屋里,马上就要了地图铺在桌上借着洋蜡烛的火光看了起来。刘县长立刻出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他高兴地把书翻了出来,一面伸出食指在地图上网似的线条上指点着,像一条蚕在那上面爬来爬去似的,细心地计划着。最后他觉得很有把握了,只等刘县长进来,就向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他仔细地再看一遍,烛光照亮他的军帽顶和遮阳。忽然听见脚步走来了,进了门槛了,他马上高兴地看着自己手指指着地图上的山脉线条说:

  “监督,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们的队伍就抄着这条羊肠沟上去包围……”

  他一面说着,一面高兴地抬起脸来,他立刻怔住了,原来进来的人在举起两手,张开杯口大的口打哈欠:

  “呵呵呵……”

  一看,原来是刘县长的听差。他脸立刻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走到门外边向外一看,只见天已渐渐明亮,但却显得昏黄而沉闷,他知道这是一夜不睡,眼睛疲倦了的缘故。一群黑点子的乌鸦哇哇哇地叫着打天井上的天空飞了过去;麻雀子叽叽地在乱飞着唱早歌;天井边的一株橘树下的鸡笼内一只黄毛雄鸡扑扑地拍拍翅膀,又伸长颈子叫了起来,四邻的鸡声也跟着唱和;远处的犬也吠起来了。一口晨风吹来,脱光叶子的橘树丫枝扫着墙脊摇摆。他打了一个冷噤,赶快退回桌边来了,烛光已显得淡了,给从门口和纸窗渐渐袭进来的晨光占领了房间当中的方桌,两边靠壁的椅子和壁上挂的屏对都已耀眼地现得分明。那听差已坐在一张椅子上垂着头打盹。他又只得再去埋头看地图,地图上也已给晨光把烛光驱逐开去。他吹熄了烛。他想他们干什么去了?但觉得又不便去寻他们,只得焦躁地等着,看着。渐渐地图上的白光转成黄色,抬头一看,原来太阳的金黄光线已射上窗外的西墙。他又皱着眉头跑到门边看,天井里仍然只是一片讨厌的麻雀声。他掉头来看那听差,只见听差的头仍然垂着,渐渐向下点,一下子点了下去,马上吃惊地醒来,睁开迷糊的眼睛。他忍不住着急地问起来了:

  “监督呢?”

  “说是出去打去了。”听差模模糊糊地说。

  “怎么?”他不舒服地自己对自己似的说,“怎么我的计划都还没有给他,就打去了?”

  天已大亮,屋子里的桌椅屏对都耀眼地现得分明,刘县长才高兴地走了回来,熬了一夜显得有些灰暗的胖脸闪着微笑,把手向他一挥,说道:

  “喝,已经打退了!”

  “怎么呢?”施服务员感到一点失望,赶前一步奇怪地问,“怎么我连枪声都没有听见呢?”

  刘县长哈哈笑了起来:

  “这些土匪不是大军呀!见我们一来他们就吓跑了!不过,”他一说到这里,脸色就严重了起来,“那些匪向着白森镇跑去了!唉,这陈分县长平常不晓得他在干什么的!”

  “是呀!”黄村长跟着进来,垂手站在旁边插嘴说,“全村的人都在说陈监督通匪呢!”

  “这怎么行?”施服务员忿激地跳了起来,“我们应该追打到白森镇上的。我已经在这儿弄了半天计划了的!”他看着那桌上的地图,心里非常不舒服。

  “呵呵,”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说,“这事情我觉得有点为难,我曾经考虑了一下:我们今天的打匪是突如其来的,事前没有通知过他。假使我们赶过去,陈分县长会慌了起来,他会反过来把我们当作土匪打也说不定的,那我们就糟糕!因为那白森镇是在山上,居高临下,很讨厌的!”

  “虽然很讨厌,可是这种事我们不能马虎呀!”

  刘县长的胖脸立刻显得很严重,把嘴唇凑到他耳边去,悄声说:

  “我觉得这事情很难处,老弟!假使我们进到白森镇上,一定会使陈分县长很难堪。因为人家说他通匪,不管有没有这回事都倒给坐实了。自然我不应该顾虑到这些,但我觉得应该顾虑到军长的面子,因为我们都是军长委下来的人呀!而且他还是参谋长的亲戚!”

  施服务员很诧异地看着他,心里想:“嗬!原来一般人所谓的世故深,顾虑多的庸碌官吏就是这样的人物呀!这种人作起事来真是误国误民!”他不服气地把两手一拍,和他的悄声相反大声地叫了起来:

  “即使他的亲戚是军长算什么呢?难道参谋长能包庇他这样吗?”

  “嗳嗳,”刘县长故意怔了一下,现着迟疑似的脸嘴,用右手抚摸着腮帮子闪着眼睛。

  “不过……”他又迟疑地说。

  “有什么不过不过呢?”施服务员见他那样多“世故”的顾虑,更加忿激起来了。他觉得军长派他来服务,而且自己也抱着理想来服务,现在就正是“建树”的时候了,在这儿应该争取自己意见的胜利。但为了避免引起面前这人对自己反感,他就把声音放低下来带着要求似的口吻说:

  “好,你觉得为难,那么你让我带着团丁追去吧!你以为怎样?”

  刘县长这才真的感到为难了:“假使这‘孩子’真的蹦出去,那事情反而讨厌了!”他摸着胡须尖迟疑地慢吞吞地说:

  “可是你……”同时心里想只有“那件事”来解救了,于是焦急地望了门外一眼。

  “那有什么?你既不便去,又不让我去,我觉得……”

  刘县长恐怕他在众人的面前说出不方便的话,于是赶快做出高兴的样子在他肩上一拍道:

  “好!这也很好!那么我就借重了!”

  施服务员心里又好笑了。从刘县长那变化无穷的态度中,他觉得完全看穿他的把戏了。“他怕死!”他想,“这才是重要的!什么军长的面子不面子都是鬼话!好,我去就是!”

  他忽然大吃一惊了,只听见一片嚷声在大门外边腾了起来。几个人都立刻紧张着眼睛掉头去望着门外。但看不见什么,只听见一片乱嚷的声音:

  “大老爷伸冤啰……”

  “大老爷伸冤啰……”

  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在中间混杂着,哭号着。接着是团丁和听差们大声吆喝:

  “不准叫!”

  “不准闯进来!”

  “你进来,我就要打了呀!有什么事情!说!”

  “大老爷伸冤呀!我要亲自见大老爷呀!”

  刘县长立刻感到轻松了,站开来大声喊道:

  “什么事?”

  一个听差跑来说他们是来喊冤的。

  “放他们进来就是!”

  马上就见十来个农民苦皱着被太阳风雨变得黑红的脸,有的头上包着一片破布,有的光着头现出顶上盘的辫子,把门口堵得黑压压的一拥地进来了,连声喊着“大老爷伸冤”,都陆陆续续跪下地去。两个有着络腮胡子瘦得脸骨棱凸的农民跪在最前面,双手捧着写好了的状纸顶在头上。刘县长用嘴唇一指,黄村长就立刻接过那两份状纸来送到他手上。他对着鼻尖翻了开来,皱着眉头郑重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渐渐忿怒起来了,鼻孔不断地发出声音。施服务员惊异地张开嘴巴把他望着。最后他很生气地把两件状纸向施服务员的手上塞去,忿忿地说道:

  “哼,这简直……你看,这这这……真是!”

  施服务员着急地等了半天,以为他大概要很凶地叫出什么关于那状纸里的意义来了,但一听完,却等于没有听。他一接着状纸,就赶快贪馋地看了起来,才知道两件都是控告陈分县长的状纸:一件是白森镇的二十个村民的联名,一件是黄村的三十个村民的联名。文体和罪状都差不多,罪状列举十大条:通匪,敲诈,非刑逼供,诬良为盗,纵差苛索,勒逼捐款,收受贿赂,强卖枪支,强买民马,助强抑弱。他觉得这“助强抑弱”和“敲诈”两条其实都可以包括上面好几条的,但为了凑够十条,也许才这样的吧。

  “这真太不成话了!”他看完的时候忿忿地说,“真是该死!”

  地下的农民们立刻又一片声喊了起来:

  “大老爷伸冤呀!”

  刘县长长叹一口气,摇一摇头,道:“咹,你看这种事真难办!我从前就告诫过他几次。这种事情,你看,我要不向军长报呢,当然不对,但要向军长报呢,人家又说我正县长排挤他!你看,难不难!”

  “这有什么为难?应该要给军长报去就给军长报去!”施服务员看见他当着在诉苦的人民面前还在那样什么“为难”不“为难”的,于是更觉得这“世故”的胖脸庸碌而讨厌了,那脸上还有着一层油汗。

  “不过……”刘县长还在迟疑着的样子,眼光直看着他。

  施服务员于是忿忿地说了:

  “好,你既然为难,那么我帮你给军长转去就是了!我倒不怕他什么亲戚不亲戚!正义应该做,我们就做!”

  “对了!”刘县长立刻心里高兴地想,还用手摸着胡须,故意闪着眼睛迟疑了一会儿,随即笑道:

  “你转去也好,不过……”

  “怎么不过?”

  黄村长指着地下的农民们说:

  “你们听见了吗?监督接了你们的状纸了。这位委员也给你们伸冤!”

  于是十几个人头马上就在地上磕点起来。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感到自己就是正义的化身,高兴着今天能够为人民作点有益的事业。他叫他们起来,不要磕头了,而且很兴奋地挺起胸脯把手向他们一挥:

  “好了,你们去吧!你们的状纸我要给你们转到军部去的!”

  他立刻拿笔尖蘸了墨写一封信,连状纸一同装进信封里,交黄村长马上交邮挂号加快寄去。

  刘县长见人散尽了的时候,轻轻拍着他的肩头笑道:

  “你们青年办事的精神的确很不错,说做,马上就做,我很佩服。自然,这件事太严重了,而我的处境确是有点困难。你转去当然比我转去要好得多。不过这回假使没有你在这儿,我也要给军长转去的!”

  施服务员只是高傲地笑一笑,心里想:“别说那许多风凉话好吧!你们这些世故深的人办得了什么事!”

  他们回进城里的时候,刘县长完全在胜利的愉快中沉醉而且兴奋了,像喝了无数瓶甜美的葡萄酒似的,整天胖脸上油光光的。施服务员在自己的房间里老远就听见他和司法官庶务们随时在玻璃窗里发出高声的谈笑。司法官们都走开了的时候,施服务员出现在天井边,刘县长还一点也不疲倦地,又忍不住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来,隔着办公桌对坐着,喝着浓浓的香茶,讲着陈分县长的事情。讲到紧张的时候,他立刻禁不住偏了脸故意问施服务员道:

  “据你看来,军长对这事情会怎么办?”

  “当然撤职査办!”

  “那么我这衙门里又要添一个犯人了!”刘县长把两手一拍,忘我地哈哈笑了起来,“不,不,是犯官!”他立刻修正道。同时觉得自己从来是讲涵养的,这样放肆露骨地谈笑不大好,但心里太痛快,就像煮沸了的滚油似的,总是向上波动,向上跳舞,实在忍不住,仍然说下去,“犯官自然不好把他关到监牢里的罗!我已经想过了几回,怎么办呢?假使有一天军长的密电忽然来说:‘仰该县长,即将该分县长逮捕拘押,听候另令法办。’那么怎样办呢?”他故意张大眼睛望着施服务员,但不等他回答,他已伸出食指指向玻璃窗外斜对面的一间房间,施服务员顺着那指尖望过去,就正是自己房间的隔壁。

  “你看吧,”刘县长笑着说,“我看只好把那房间叫人给他打扫出来了!门口给他派两个背枪看守的团丁。自然,我想脚镣是不好给他上的,你以为怎样?”

  施服务员同意地点一点头。

  “可是不上脚镣又有点不放心呀!”刘县长又哈哈笑起来了,“而他的吃饭自然不好同牢里一样的,那当然该我掏腰包的罗!哎呀,我想着想着有点难过起来了!我们从前都是常常见面的熟人,现在忽然要叫我把他关起来了!如果他在对面的窗口伸出头来说:‘喂,刘监督!你早呀!’唔,这情景太残酷了!”他马上拿两手就把眼睛蒙了一下,好像真的就看见那难堪的情景似的,心里真的难过了一下,但他生怕这愉快给暗淡下来,立刻把这抛开,又哈哈笑起来了。

  “好,我要请问你,”刘县长又说,“据你看来,军长会委什么人来接替?”他说到这里,就把两手伏在办公桌沿,胖脸凑前一点,两眼含笑地紧盯住施服务员。从那眼色看来,好像说:“你有希望吗?”

  施服务员的心里立刻咚地跳一下,好像被一把铁锤在后脑一击,是重重的一击,有些发昏了。这实在是从来不曾想到过的,这简直是第一次,一种那样奇怪的念头居然像草似的在心里生长了起来:“也许是该我的吧?因为这回是我报告去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不知道。”他惭愧地红了脸。他实在忍不住了,倒反过去问他:“不过,你看呢?”

  “据我看来,你大概很有希望吧?”刘县长玩笑似的,但心里忽然也希望能够这样,一方面考虑到这样的人容易对付;另一方面自己的身边又少了一个掣肘的人物。为要加强这个想念,他于是更加确定地说道:

  “我看一定是这样的!”

  施服务员完全紧张了,心里别别别的好像有个皮球似的在那里乱跳。脑子里忽然又接着来了一个念头:“想不到我在毕业之后不久,居然要在所有同学之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躺上床去,头落在枕上,全身都好像感到泡在温水里似的发热,那一个思想固执地紧紧抓住他。他拿两手弯在枕上紧紧抱着头,渐渐地开始计划起来了:一到了任,首先第一步就着手调査户口的工作,把白森镇管区内的人口先有个确实的统计;第二步就把他们平均地划分出来,分成若干个单位,每个单位抽调出若干人来训练;第三步就派他们回去办平民学校,训练所有的人民;第四步……第五步……

  他越想越兴奋起来了,居然想到军长传令嘉奖,说他是顶好的模范,而且提升他为管理全县的县长了,于是父亲母亲都接到任上来。

  刘县长每回和他在天井边遇见,两个老远就发出会心的微笑。

  “军长的回电该快来了吧?”刘县长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我看是该快来了!”施服务员也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声说。

  “那么我们这里又要多一个犯人了!”

  “那自然罗!”

  终于军部里的电报来了,刘县长一从端正站着的听差手上接过来的时候,高兴得手指都发抖了。马上站在办公桌边,在玻璃窗射进来的光线中拆了开来,只见那电报纸上由左至右横行地译好了几行字——

  刘县长鉴陈分县长着即撤职遗缺本部遴选干员接充剋日首途来县至该员未到任前仰由该县长暂行兼代 军长×印

  他看到“撤职”这两个字,非常地高兴,嘴嘻开几乎要笑起来了。但仔细一看,却怎么也找不出“逮捕”“查办”这些字,他的笑立刻收敛了。他想这一定是参谋长帮他的忙了,心里感到了一阵慌乱。即到看见“暂行兼代”几个字,他完全软了,两手垂下来了。他全身无力地坐到虎皮椅子上。他想:“这简直糟透了!大事去了!放虎归山了!现在不能办他,他倒可以从从容容弄些证据到军部去捣我的蛋了!而且更糟的是还要我去‘暂行兼代’呢!”他不由得忿怒地在桌上一拍,喃喃地说起来了:

  “哼,‘兼代’!这简直是拿大蜡烛给我坐!要是给我长久兼代下去,那未尝不好,但这顶多不过一个月!交代还没有接清,马上又要交代出去!陈分县长是要去的人,他在交代上玩我一点花头我就吃不消!而且他一定要干的!那么撤职査办的倒不是他,倒是该我来了!这算什么?这是什么办事?这简直明明叫人坐蜡烛!”他对于军长渐渐不平起来了,在桌上又是一拍,气愤地说:

  “这种军人政治简直是太‘那个’了!他们就从来不体念我们官吏的苦衷!”

  他知道命令是不能违抗的,感到了非常痛苦。正在皱紧眉头的时候,眼前忽然来了一道光,立刻发现一个可以免除这灾难的办法了,因为他看见施服务员正在天井边兴奋地笑着向他走来,老远就大声地喊:

  “监督,电来了么?”

  “来了来了!”他赶快变得高兴地说,胖脸腮都笑得耸了起来。立刻请他坐在旁边,很坦然地把电报送到他手上。施服务员拿着一看,顿时不笑了,嫉妒地看了刘县长一眼,讪笑地说道:

  “给你道喜!这真是又骑马又坐轿的喜事!”

  “呃呃,不敢当,不敢当!”刘县长谦虚地点一点头说,“咹,军长对我是太厚爱了,我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他微笑着,把头仰靠在椅背顶上,安静地看着施服务员的脸,注意着他的变化。

  “那么你什么时候去接事?”

  刘县长立刻皱起眉头了,两眉之间那片肉皮都挤成川字,摇一摇头说:

  “唼,我正愁着。现在正是冬防期间,事情特别多。我这里的公事已经堆得办不清,还到白森镇去接事,那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虽然每个月可以多收入一百四十元。”他为要加重这语气,特别对着施服务员的眼睛全伸出两手的指头来扬一下之后,又单把右手伸着四个指头来扬一下,“可是一个人究竟只有这许多精神呀!不过,我有点奇怪,军长怎么没有委你去?”

  施服务员的圆脸立刻通红,连耳根头都红透,不说话,只是轻微地叹一口气。

  刘县长看出他的意思来了,索性再逼进一句,很认真地睁大眼睛:

  “据我看,如果军长委任你去兼代,是最适当不过的。照我看来,你的才能,比陈分县长高超得多了,不说去任分县长,就是任县长都是绰绰有余的!”

  施服务员非常感动了,眼睛不转地望着他,好像说:是呀!他于是对这社会感到不平起来:像陈分县长以至眼面前的刘县长这些人和自己比较起来算得什么呢?但他们竟是县长或分县长,而自己竟是每月三十元的服务员!但他只是叹一口气,苦笑地说道:

  “我们才毕业不久呀!而且照年龄说起来……”

  “年龄算什么呀!”刘县长非常认真地说,“甘罗十二还要为丞相呢!何况一个分县长!你去干是再适合不过的!”

  施服务员见他这么一层一层逼进,好像知道他的什么意思,但一看他那泰然的圆胖脸上闪着两只平静的眼睛,又见得并不像。他有点惶惑起来了,脸更红了起来。心里好像这么说着:“你这玩笑开得多么残酷呀!”

  刘县长看准他的眼色,停了一会儿,又把胖脸一偏,带着很认真的咨问的口气说道:

  “我们还是来谈这件事吧。你帮我想想,老弟,你看我怎么才好呢?事自然要去接的,可是我忙不过来呀!”

  “你有什么忙不过来呢?”施服务员苦笑地说,“去接了就是了呀!”

  “但我这里哪能放得手呢?”

  “这里你交给司法官帮你弄弄不是一样么?”施服务员见他说得那么诚恳,觉得刚才自己的那种思想太可笑了,而且有点无聊,于是也认真地给他出主意了。

  “但我想请一个人帮我去接就行了,我想司法官……”刘县长一面说,一面锐利地探视他的眼光,见他怔了一下,而且有点惶惑,他于是抓紧机会说下去了:

  “不过呢,司法官也很忙呀!你看我简直离不了他。收发师爷也不行,庶务师爷更走不得!唉唉,老弟,”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下来,“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打算请你……”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两眼顿时发光了。

  “我想请你帮我一下忙,薪水每月一百四,我们两个对分。你看怎样?”为要使他答应得爽利,索性再扯一句谎道:“军长虽是委了人,不见得很快就来的,这一去大概可以干好几个月呢!”

  施服务员开头非常高兴,但听到后来,突然迟疑起来了。心里觉得他这么坐着不动,平白地就享受那一半,未免又太不对了!他答应了去帮他接事,但同时提出来考虑:在第一月刚刚接事,预想一定很忙,开销也一定大,他希望在第二个月来平分。刘县长马上拍拍他的肩头,慷慨地笑了起来:

  “好,好,就这样吧!你老弟肯帮我的忙,那我还连这点小事都不答应吗?好,我马上就给你写一封去陈分县长那儿接事的信。我想他也一定得了电报,准备好交代的了。顶好你明天就上路吧。不过,”他马上非常事务的脸色严重起来,“我有件事要先向你说明:分县署应办的事情,只是属于‘违警’方面,凡关于法律诉讼的案件都应送到我这里来,以明职权。虽然你去是帮我的忙,你在那儿办事也就是帮我办事,但这种职权还是应该分清,以免人家说闲话。你以为怎样?”

  “那当然是这样。”

  施服务员兴奋得很,第二天,他穿着蓝灰色的军服,挂着斜皮带,披着一件黑呢外套,骑一匹黄马,马屁股后跟着一个他在家乡带来的听差,在白森镇外的乱石路的斜坡上出现了。马跑了半天,已经很疲倦,鼻孔喘喷着白汽,它那打着闪闪的四脚不愿意再走似的慢慢移着。

  施服务员的胸脯鼓动着,张着鼻翼饱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他觉得从前那次来的时候,只感到这地方的偏僻,穷苦,腐败和荒凉,但此刻竖直在这马背上一望,奇怪得很,眼前的景物都好像变得亲切了起来似的。只见这矗立在一个突出来的山边并不宽大的平地上的白森镇,瓦屋连绵不绝似的互相拥挤着,延伸着,白的墙壁,灰的瓦楞,都非常耀眼。镇的周围给一圈白桦树林包围着,虽然已都脱尽叶子,向着灰暗的天空舒服地伸着无数丫枝,但都觉得很自然而且可爱。在镇的左方,是洼下去几十丈深的土黄色的盆地,中间一条弯曲的小沟蛇似的爬行着;沟两旁疏疏落落散着二三十家草屋,屋顶上在冒出模糊的炊烟,好像玩具似的;羊群在那些人家旁边散着无数的白点和黑点,一口风送上来一阵咩咩的声音。镇的右方渐推出去是一些更高的山峦,一峰连一峰高了上去而且渐渐远去,现出淡色的弧线,在灰暗的天幕下闪亮着一点雪光。这一切看来都觉得别有一种风味,庄严而且雄壮。同时也就感到自己就要是这地方的主管人物了。

  “是的,我要把这个地方建设起来的。”他在马上一面看,一面想,“主要的,要使得人民全都有智识,丰衣足食。那山下水沟两旁的人家,要使他们懂得在沟边多植些柳树和桃树,春天一来,夹岸都是桃红柳绿。草房子自然好看,但要使他们的生活提高,应该改换成瓦屋,中间建一间平民学校。农民们从田里做了庄稼回来,放下锄头,就抱着书本到学校去……”他忽然吓得一跳了,几乎一个倒栽葱栽下马来,因为其时马的前蹄在那乱石头路上的石缝里陷住了,前两脚就自然而然跪了下去。他脸色发白,赶快两手抓紧马鬃,这才没有栽下去。听差赶快跑上前来抓着马嘴的笼头,把马头向上拉,但马只是把嘴筒翘起,从鼻孔很响地喷着白色的水蒸气。“这路是太不行了,”施服务员两手紧紧抓住马鬃趴在马颈上想,“将来得改造过,修成很平坦的马路,可以在上面跑汽车。”

  “起来!”听差提着马嘴,涨得脸红地喊。马仍然无力地望着听差,喷着白汽。

  有两个人从镇口出来了,一到了马的旁边就站着,张开嘴巴呆看。施服务员立刻亲切地望着这两个人,是两个晒得黑红的做庄稼似的汉子,右边的一个年青一点,两眼很灵活,脸上的皮肤只有些微的褶皱;左边的一个就简直满脸都是褶皱,像一个风干的香橙,两眼显得呆滞。都在头上包了一圈黑布,身上穿着才及膝头的蓝土布的长衣。“这就将要是自己所管辖下的人民了!”他想。

  那年青的一个关心地皱着眉头,伸手指着听差说:

  “请这位先生下马来呀,马才好起来的。”

  “不错,这些人民也很聪明,教育起来也很容易的。”他一面想,一面说:

  “好,我下来吧!”

  那满脸褶皱的一个却说:

  “来,我们帮他拉!”

  马见他两个向头前走来,吓得向上一挣,施服务员正在一面准备下马,一面想:“我一定要把教育普及起来,这才是根本——”他还没有“根本”完,马已一跳起来,连人带思想把他甩下鞍去,他这才叫了一声,从幻想里惊醒,吓得脸色刷白,幸而还两手紧紧抓住马鬃,算是没甩躺到地上,但他赶快蹲下身去,抱着了在那将要改造成马路的乱石上跌痛了的脚尖。

  那两个人在旁边出声地笑了。

  施服务员好像感到伤了他的尊严,脸红起来,心里非常不舒服。于是站起来,挺起胸脯,跳上马背。马好像生了气似的,窜着头就乱七八糟地向镇口跑去。

  镇口有一个木栅子,已经朽了,只剩了一个架子,两扇栅门已经生满苔藓,破败地倒放在两边的墙根。架子上面的横梁上有一条横木有一端已脱了钉子,斜斜地吊了下来,和上面的横梁成一个折角三角形。那横木的方楞已经破碎,显得乌黑地吊着。他想:

  “在这样的冬防期间,这样的栅子是不行的,将来得把它改造过。而且那吊下来的横木容易打着头……”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马已跑到栅子,呵呀!横木已逼到额头。他赶快伏下身子,那横木这才打他顶上滑过,他就跑进栅子去了。转一个弯,街道就在眼前呈现出来。

  街道很狭窄而且很短,一转弯过来就可以一直看到镇尾,看来只有四五百人家,两边屋檐对着屋檐不过一丈多宽,暗灰的天空用很微弱的光线照着街路,街上在刮着冷风,没有一个人,就只有些草节,鸡毛和纸片在贴近地上的破石板飞跑跟着扬起来的尘土。街道两旁的人家都紧紧地关门闭户。就只一家的门前竖着给死人做法事的旗杆,阶沿上烧着钱纸,门里面在响着和尚念唱的声音和铙钹铜锣的声音。

  “这市镇太不像了,做买卖的也没有!”他想,马在乱跑着,“我应该怎样把它兴旺起来,像一个样……”

  忽然几个和尚敲着铙钹铜锣走出街来了,咚咚喤喤的,接着是一阵炮仗被抛出街心砰砰訇訇地爆炸起来。马吃惊地一跳,倒转头就跑。他慌得赶快抓紧辔头,好容易才勒住。他想:

  “这太不成了!几乎又把我甩下马去!这里人的迷信还是这样深!将来我一定要破除他们的迷信……”

  在一家旅馆前下了马来的时候,他决定地想道:

  “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地来它一下!”

  旅馆主人是一个年青小伙子和一个老婆婆。那老婆婆,满脸褶皱,拐着小脚儿跟着她儿子在门口把他迎接着,问他是做什么的。他毫不迟疑地说:“来分县署接事的!”他一面想:“这里女人还都是小脚,这都是没有知识的缘故,将来也要改造她们的脚。”但他还没有想完,那老太婆已拐着小脚儿马上带着消息跑到隔壁几家邻舍讲去了,很快地挨家挨户都传开了,而且很快就传进分县署里去了。

  陈分县长正在忙做一团,在准备办移交。他坐在办公桌边,打纸窗透进来的灰白光辉照着他昨夜失了睡眠今天又忙了大半天的灰白猴子脸。皱着眉头,两眼贪婪地在看手上翻着的清册。

  在墨盒下压着一个纸条,上面有一行字道是:

  “此仇不报非丈夫!”还有“刘”字和“施”字,已被点上两点重重的红点,这算是判了死刑的记号。

  他忿忿地看那纸条一眼,又心慌地翻起清册来,一面咬牙切齿地咕噜着:

  “好!你两个狗东西干得我好!只要我在这里走得脱,回了军部的时候,就要叫你两个认得我老子!……”

  背后的一间庶务室,在不断地响着算盘声,的的打打地,总是那么焦躁地厌烦地响着。前面的一间文牍室,不时听见文牍在转动身子,压得竹椅察察发响,或者嘴里咕噜着翻响着卷宗柜。收发师爷在外边大声地讲话,有时忿怒地骂着差人:

  “不行不行!你们一定要赶快去!限今天办好来!我们就要交代了!”

  这些声音都讨厌地刺着他的耳朵,使他感到焦躁和忿怒,忍不住又向那纸条瞪一眼,并且拿起红笔来再又重重地向那“刘”字和“施”字点了两点,算是又处了一次死刑。随即他又焦躁地拉一本收支账簿来翻看着。他一边看,又一边心慌地想着在交代时必然要遇到的可怕的挑剔和为难,因为那刘县长是一个办这种事情最辣的熟手!他想到了那可怕的监狱,心里就更加慌乱了。

  “唉唉,偏是这狗东西来接我的交代!”

  他刚刚一看见自己的听差慌慌张张跑进来向他说:

  “监督,接事的已经到镇上了!”

  他苍白的猴子脸立刻慌得更加苍白,眉毛不再扬起,而是紧逗着,发怔地看了听差一会儿。他不愿再讲话来浪费时间,马上就慌慌张张地抓起一本簿子跑进庶务的房间去了。

  庶务是一个长脸,也慌张地斜侧着身子把他望着。他把账簿摆在庶务的面前,两眼闪呀闪地一下又看着账簿,一下又看着庶务的脸,着急地用食指重重地在簿子上点动着:

  “你看,这一项庙款你还没有弥补好,那老家伙一眼就会看出漏缝来的!这一笔罚款你也要把它改写过才好!我看这事情不能再迟了!快些!”

  他立刻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在天井边看见那戴圆毡帽的收发师爷正在和两个差人说话,他赶快向他招招手道:

  “来来来!”

  收发师爷一到面前,他就皱起眉头问他:

  “那梁大贵的枪钱缴来没有?”

  “还没有呀!监督!”

  “快快快!老哥,我看只好你亲自去跑一趟了!要不然,这钱我们就没有希望拿了!去!快些!”

  他把他的肩膀一推,又慌慌张张地转身。厨子把一张揩布在肩上一搭,赶快抢前一步说:

  “监督,开饭来啦?”

  “忙什么!”他不停步地怒声向厨子一吼,就慌慌张张向文牍的房间跑去了,在门口忽然碰一个满怀,胸口撞得砰一声。一看,正是光着头的文牍手上捧着一卷宗的公文,麻脸吓得青白,在小心地按着他自己也撞痛了的胸口。但大家都没有工夫说痛的话,只是皱皱眉,就向里面走去了。

  一会儿,他走出文牍的房间来,就烦恼地猛抓了一阵头皮,一面嘴里喃喃地埋怨着:

  “唉,简直糟透!这许多案件他平常不晓得在干什么的!临时才来问我!乱七八糟!”

  一面脚步不停地又向庶务的房间跑去了。他就这样忙着,穿花似的跑着,心里着急着,到了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已满额头都沁出了汗水珠。纸窗上灰白的光辉照着他那很难看的脸。他疲倦了,坐下来了,那张纸条的字又映入他的眼帘:

  “此仇不报非丈夫!刘,施!”

  他气忿忿地一把就抓来撕得粉碎,抛了开去,立刻又全神贯注地埋头査看着清册。他已没有别的思想,就只是一个尖锐的念头,像一个钟里面的锤子似的单纯地响着:

  “要快!要没有漏洞,拼命地干完了这些再说别的!”

  听差送进施服务员的一张名片和一封刘县长的信来了。他一把接过手来,一看,非常吃惊了:

  “这家伙来干什么呢?难道他告倒了我,还要到白森镇来监视我,再打我一个‘下马威’吗?”

  他这么一想,脊梁上立刻掠过一个寒噤。他又想到了那可怕的监狱。只是奇怪的是刘县长怎么没有亲自进衙门来,倒是送一封信来?他立刻拆开信来了。紧张地,两眼贪婪地看着信纸。一会儿,他的嘴角闪出微笑来了。到了看完的时候,他几乎要快活得跳起来了。

  “他是几个人来?”他兴奋地转过脸去问。

  听差赶快端正地说:

  “只有他一个人,监督。”

  “不,我是问你,他是几个人到镇上来?”

  “是呀,只有他一个人,监督。”

  陈分县长终于忍不住跳起来了,一跳就跳进文牍的房间,他把两手一拍,眉毛一扬,高兴地喊道:

  “王师爷!是那娃儿来接事了!好了好了,这下子放心了,可以马马虎虎了!”

  文牍师爷立刻紧张地向他面前迎来,庶务师爷在那边听见也跑来了,收发师爷也跑来了,都紧紧地围着,抢着把鼻尖伸到信纸上。不一会儿,几张脸都快活起来了。

  “好,”陈分县长把手在空中一挥,说,“我们来吃饭好了!妈的瞎忙了大半天,肚子都叫起来了!”他马上就叫听差去把饭摆起来。

  “监督,那施委员在会客室等你呢!”

  “忙什么呀!”陈分县长向他喝道,“难道他没有屁股吗?让他多坐一会儿再说!”他立刻掉过脸去,眉毛一扬,拍了王师爷的肩头一下笑了起来:

  “这娃儿来得太好了!你看我要老老实实耍他一下!——去赶快把饭摆来呀!”他又掉过脸去催那刚走出门的听差说。

  他实在太快活,几乎想唱起歌来了。

  “来来来,大家到我房间去吧!”

  他走在前面,三个跟在后面,一同到了他的房间。好像变把戏似的,不知怎么一下,三个都忽然看见他的手里已拿着一个酒瓶了。

  “现在好啦!”他笑着,拍了王师爷的肩头一下,因为他们是在中学时的同学。旁边两个都嫉妒地看了王师爷的肩头一眼。陈分县长在这时的两只小眼睛都又灵活起来了,狡猾地转动着,眉毛自然而然地扬了起来,那有点弯曲的尖鼻子都发了光,薄嘴唇俏皮地不断开合着:

  “好啦!现在可以轻轻松松地滚蛋啦!明天我们大家都又是老百姓啦!人生几何,快乐无多!还不来快快活活一下,干吗?来,你,王师爷,你是会喝酒的!你喝一杯!”他拔了瓶塞,倒在一个杯子里,酒花在杯口浮荡起来。“你,沈师爷,你也是喝酒的!我知道今天你的收发处忙得一塌糊涂,辛苦了你!”他望着收发师爷倒了一杯,另外又倒一杯递给庶务师爷,“你,老表弟,你虽然不会喝酒,也来这一杯吧!”接着他又给自己倒一杯,高高地举了起来,兴奋地演说似的说起来了:

  “朋友们!这一回你们同我从家乡老远来帮我的忙,都辛苦了你们啦!我姓陈的总算还问心无愧,大家都算并不空囊而归。不幸的就只是我这回受了这个打击!可是我,”他立刻用左手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尖,加重着语气,“我说过,我姓陈的也并不是好惹的!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叫他们认得我!来,大家来干一杯!”

  三个都立刻把杯子端起来,同时举到嘴边喝了下去,伸缩了一下喉核,又照一照空了的杯子。

  “好!痛快痛快!真是半个月来没有这样痛快过了!成天就为那要来的事情担心着。现在也终于来了!好了!这算什么,我们去干新的!”

  他看见面前的三个——这从昨天一得到军长的电报起,就被自己催促着抱怨着的三个,在几分钟以前大家都惶恐地摆着一个难看的面孔,而现在一下子都开心了,快活了,一切愁眉苦脸的神色都变把戏似的顿时不见了,嘴边都闪出了微笑,他不禁哈哈笑起来了。

  听差又跑进来说:

  “监督,那施委员又在催了!”

  他立刻大怒地掉过脸去喝道:

  “忙什么!你叫他等等就是!”

  听差嘟着嘴又跑到会客室来了。

  施服务员坐在一排茶几椅子的第一张椅子上,皱着眉头见那听差跑了进来说,还请他再等一等,他心里立刻非常不舒服起来,忿忿地想:

  “哼,这些人总喜欢摆官架子!一种很封建的臭味!”接着他又想起来了:“如果我来呢,我决不,有人一来会,我马上就出来。这会客室一定要重新布置过,像这样面对面靠壁摆一堂茶几椅子太旧式,应该在这屋子当中摆一张小餐桌,铺一张白布,白布当中摆一瓶花,这四把椅子都摆在餐桌周围。这窗子外面还栽点花,使会客的时候,可以闻着一种芳香……”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向外一望,窗外的一个长方的大天井乱七八糟的,遍地是灰尘,有些石板已经破成两块或三块,有一角还不见了石板,成了一个洼,积着一摊死水,反映着灰暗的天光,很难看的。

  “这天井一定要把它新修过,叫人经常打扫干净,周围摆些花盆……”

  他一望天井对面,是一连三个房间,中间的一间设着公堂,当中一张方桌,方桌靠前一面挂有一张红桌围,上面还摆着笔架和签筒;左边的一间有一排纸窗,柱上贴着一张条子:“收发处”;右边的一间也有一排纸窗,柱上也贴着一张条子“庶务处”。几个头上缠布包头的差人在那当中的一间公堂穿花似的跑进跑出。有一个差人牵着一条铁链的一端,另一端是拴在一个穿短衣的人的颈子上的。他拉着那人到了对面房间的时候,戴着毡帽的收发师爷就在那里出现了,在指手划脚地向他们大声吆喝地说着什么,好像吵闹似的。

  他心里又忽然痒徐徐地想起来了:

  “这都将要是自己管辖下的人们了!可是一个办公的地方应该严肃,不能要他们像那样吵闹似的。我将来一定要给他们规定起一个新的规则来,连收发师爷都在内……至于铁链之类是应该废除的……”

  刚才看见的那个听差又在对面门口外出现了,两手捧了一碗汤进去。

  “哦,原来他们在吃饭!”他想,心里就更加不舒服,而且觉得自己也实在等得太久了。他又赶快喊着那听差,但那听差没有听他就走进去了。他想:

  “这浑蛋!这前任把他们惯得太放肆了!好,我接事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约束他们……”

  又隔了好一会儿,这才看见陈分县长老远就扬起眉毛笑嘻嘻地走来了。一进门来,就把两手一伸请他坐下,爽朗地笑了起来:

  “哈哈,好极啦!好极啦!你来接事!我真是非常欢迎!你老哥是学政治的,正好到这儿来施展施展!”他说得非常起劲,到了末尾,就把两手在空中摇动了一下。

  施服务员立刻高兴起来了,谦虚地微笑地说:

  “哪里哪里,我自己是很浅学的。还望你这有了经验的前任不客气地指教指教,因为这接事的手续我是一点也不懂的。”

  “哈哈,彼此彼此。自然有些你不知道的我要向你说。”陈分县长立刻认真地皱起眉头把脸伸向他问:

  “你的红告贴出来了吗?”

  “什么红告?”施服务员莫名其妙地把他望着,赶快问。

  陈分县长心里笑了一下:“这傻瓜连什么是红告都不晓得!好,这简直是给我送到手上来的玩意!”他于是更加把眉毛一扬,非常诚恳地说起来了:

  “哦!是这样的,凡是新任一到,就要马上把到任的红告贴出来。是用大红纸写的,贴在衙门的外边。”他转过头伸手向门外一指,施服务员跟着他的手指看了一下,他又接着解释说:

  “这东西是重要的。要这样,老百姓才知道:哦!新监督来了!而旧任也才好交印。”

  “不过,”施服务员迟疑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正式委任,不过是来帮刘监督的。”

  陈分县长故意怔了一下,用右手在薄嘴唇上拍了一拍,好像是要点头地说:“哦!”但他并没有点头,忽然非常不平地跳起来了,两手很响地一拍:

  “怎么的?怎么刘监督不是正式委任你?”他认真地把睁大的眼睛逼着他,见他也很吃惊,于是就叹了一口气,“咹,这刘县长太对不住你了!那么他对你是怎么看法的?”他仰起胸口来,把两手向两边一摊。

  “其实他是该正正式式委任你的!”他又把上身弯向前比着手势说起来了,“他一个人只有一个身子,不能兼做两个县长呀!哈,这真想得好!你来给他卖力,他负名义而且拿钱,这是怎么讲法的?而且,你,我,他,”他把手向施服务员一指,又向自己一指,再就指了开去,“都是军长下面的人,怎么他却把你当作他的人使用?咹,这真是太看不起人了!”

  施服务员见他那么诚恳而认真地替自己不平,说出那一番道理来,“是的,我来卖气力,而他负名义,还要分一半钱,他是有些太那个了!”他惶惑起来了,有点后悔:当答应他的时候,没有详细和他谈判过。他忍不住轻微地叹一口气。

  “我觉得这事情在刘监督是轻而易举的!”陈分县长又逼进一步说,“他只消给你一件委任令,一面呈请军长加委,简直是一举手的事情!”

  施服务员想了一想,觉得这完全不错,简直是刘县长太看轻自己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来,说:

  “不过军部已委人来了!据刘监督说几个月后就可以到。”

  陈分县长马上摇摇手,斩钉截铁地说:

  “那是没有的事!那来电上虽是这么说,不过是例行公事的话罢了!你想想看,既然军部已委人来,不过十来天光景的路,马上就叫那新任来接任好了,又何必多费这一道周折?何况这是冬防期间,你想想看,一交一接,一接一交,就要白费很多时间,劳民伤财,而地方上的什么事情都就停顿了,你想想看,这不是不近情理吗?军长的那通电报也不过是敷衍敷衍的官样文章罢了!但你想想看,你现在只是来给他帮忙,没有负名义,将来照你的办法把地方治好起来,向军长报去的时候,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这一番话,好像劈面泼来一桶冷水似的,施服务员的一切美丽的梦想都破碎了,消失了,忽然开朗地清楚起来了!觉得自己受骗了!他立刻气忿忿地站了起来,道:

  “好,我回去!他这样太不行了!”

  陈分县长见第一步已经奏了功效,立刻很有把握地就来进行第二步。他马上爽朗地哈哈哈笑了起来。施服务员脸红了,见他不说话,只是笑,而且还用两手拍着。施服务员弄得难为情起来,问他:

  “你笑什么?”

  但他还好像忍不住似的竭力大笑着。施服务员有点懊恼起来了,但又觉得那笑里面藏有什么奥妙似的又赶快问他:

  “你究竟在笑些什么呀?”

  陈分县长突然不笑了,很诚恳地拍拍他的肩头道:

  “呵呵,对不住,对不住!老哥,请你不要多心。我首先要请你原谅我,我才说……”

  “好,你说吧,没有关系。”

  陈分县长好像带着很神秘的样子,扬起眉毛看了他一眼,这才说起来了:

  “老哥,我虽然蠢长你几岁,但我觉得你刚才的话究竟太天真了!”

  “为什么?”施服务员皱起眉头。

  “你老哥是学政治的,怎么这点都不明白?”陈分县长表示尊重他似的加重自己的语气望着他,“这是公事呀!他委托了你,你接了他的信,这就算是你接受了他的委托,互相在法律上承认了。你现在已把信给了我,我已接受了你的信,互相在法律上又承认了。如果你这么突然说走就走了,嗨嗨,老哥,这法律上的责任恐怕你负不起吧?”

  施服务员完全呆了。这实在事前不曾想到的。但生怕面前的这人笑话自己不懂公事,于是也故意笑了起来道:

  “不,不,我不过说笑话的。我既然答应他了,当然也只好帮他接下来再说了。”

  “自然自然,你也只好这样。”陈分县长连连地说,心里好笑着自己已经抓紧了笼头。

  大家于是又坐下来,归到交代的问题来。

  “不过你还是要把红告贴出去,我才好交印。”陈分县长又事务似的偏了脸说,“因为这是规矩。要不然,老百姓会莫名其妙我们在干些什么的!”

  “自然自然。可是我来帮忙的,好不好贴红告?”

  “当然可以呀!”陈分县长又把眉毛一扬笑起来了,“你是学政治的人,当然比我清楚的罗!这一个问题,虽是一方面对上的,但主要是对下的呀!只要人民承认了你,对上的问题就好办了呀!何况你又是来全权代理的?你在红告上可以这么写,”他立刻举起右手的食指来在左掌心写着,一面说,“‘代理分县长施’。就这样!这是正正堂堂的事,一点也用不着考虑的。”

  这把“分县长”的头衔和自己的姓连起来,还是第一次突然地听见,施服务员全身都震了一下。他的脑子里完全被这逼来的念头塞满了,好像塞满了海绵似的,没有一点缝隙再思索别的什么事。就像喝醉了酒般地笑了起来道:

  “好,就这样吧。”

  第二天一早起来,他就准备去接事。叫听差跟着走出旅馆门口,只见街两旁的人家虽仍然照常关门闭户,但街上已有十几个人来来往往,最多的是向着衙门口走去。有一个二十岁光景的年青人,头上包一大圈布,身上穿着蓝布棉袍,一脸的笑,伸手拉着另一个也是穿着棉袍的人大声说:

  “麻哥!喝,施监督的红告都贴出来了,走,我们看去!”

  施服务员的心里又震动一下,非常兴奋起来,用着热烈的眼光看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地走去。他走到衙门外边,只见在一个墙壁下黑压压地拥挤着二十来个人,都仰起脑袋,在看着壁上贴着的一张大红纸写的告示。有的人还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

  “哦,他们都认识字呢!”施服务员高兴地想。

  忽然人丛中谁喊了一声:

  “新监督来了!”众人都旋风似的掉过头转身来,诧异而严肃地把他望着。

  他立刻自然而然地挺起胸脯来了,昂了头,目不斜视,直冲冲就走了进去。大门里左边的一间房里坐着几个差人和一个门房,都向他恭敬地垂着手站立起来,他看了他们一眼,非常高兴地进去了。

  陈分县长扬起眉毛笑嘻嘻地在天井边把他迎着:

  “哈哈,好极啦,好极啦!果然你已来啦!”

  立刻把手一摆,请他到自己的房里去。马上交代的手续开始了。他刚坐在办公桌边,收发师爷把几份交代清册和几大本收发簿子双手捧着给他摆在面前。他觉得从今天起这收发师爷就是自己的人了,亲切地看了他一眼,是一个戴了一顶毡帽的圆盘脸,看来还并不讨厌,他就翻开清册和簿子看了起来。他刚刚注意看清册上列的项目,陈分县长就向收发师爷递一个眼色,转过脸去,又向庶务师爷望一眼。收发师爷马上把簿子在施服务员正看着的清册上一放,向他说起来了:

  “这收发簿是……”

  施服务员立刻又看收发簿,刚刚看了一行,庶务师爷又把几大本收支账簿在他面前摆起来了。一会儿,文牍师爷也把卷宗清册送来了。面前立刻堆起一大堆,一张办公桌都挤满了。他已来不及细看这两个人的面貌,陈分县长就请他到天井去接收枪支。他于是站起来,同着陈分县长并肩走出去,只见一个人上前来,恭敬地躬身说道:

  “给施监督道喜!”

  施服务员一怔地站着,细看这人,是一个方脸,小鼻子,小眼睛,是一张不好看的面孔。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面的皮袍,垂在腿边的手上拿着一顶瓜皮小帽。

  陈分县长向这人一指说:

  “这是李村长。他把团丁带来了。”

  施服务员想,原来这也是自己直接管理下的人。顿时觉得那方脸也并不难看了。

  李村长立刻退让在旁边,跟在后面走去。

  一看见天井当中站了一排十个团丁,施服务员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不知是高兴呢,还是不舒服。原来那十个团丁都没有戴军帽,穿军服,头上都包着一大圈黑布或灰布,有的穿一件长袍,有的穿一件短褂,有的简直穿得很褴褛,像叫花子似的。而他们各人手上拿着的枪倒是乌亮的。

  “这太不像样了!”他想,“将来一定要给他们把军服弄整齐点,以壮观瞻。而且我要亲自训练他们的军事……”

  团丁们里面有一个喊了一声:

  “敬礼!”所有团丁都赶快立正。

  他又兴奋起来了,很有精神地向他们在帽檐一举手,还了礼。看完了枪支之后,就很庄严地昂了头向着他们演说起来,最后他说:

  “以后大家要把服装弄整齐点。我们来重新整顿整顿。”

  “这很好,这很好,”陈分县长在旁边等他演说完,忍不住笑了一笑,向他说:

  “老哥,你不要看轻这几个人呢!他们都很会打枪呢!从前这里都只是私枪。这几支枪还是我来才置起来的呢。好,你老哥来整顿整顿一下。”

  两个又回到房间来了,忽然吓了施服务员一跳,原来才一会儿的工夫,想不到房间里已被各种东西堆挤得满满的了,几张条桌和方桌,两张柜子,好几把椅子和凳子,一个又高又大的卷宗柜,柜面约莫一丈见方,里面密密层层塞满卷宗,柜旁边还有几盏宫灯,一大叠彩帐和旗子……就好像搬家似的,重重叠叠地堆满一屋,而那立体的卷宗柜却矗立在两张歪斜的条桌上面,一摇一摇地,看来要扑下地来的样子,非常危险。另外好几起账簿清册,把一张办公桌也占据得满满的。

  “好,现在我们就来正式交代了!”陈分县长竭力忍住笑,拍拍他的肩头说,“这衙门里的东西已经通通在这儿了。”

  立刻,文牍,庶务,收发几个人都在手上拿着清册,这个请他到这一角来,一面指着清册的条项,一面指着堆的桌椅,一件件地查对给他看:这是几张桌子,这是几把椅子,这是……还没有弄得清楚,那个又请他到那一角去,他又跟着去,看他在那摇呀摇的卷宗柜里捡出无数的卷宗来,一卷一卷地点给他看:有些卷宗撕破了,有些卷宗是新的,有些卷宗扑满厚厚的灰尘……立刻,另一个又把他请到又一角去了,他又昏头昏脑地跟着走去。他好像只看见满屋子都是挤得水泄不通的东西,还加上翻腾起来的灰尘在纸窗透进来的灰白光中飞舞。他弄得发昏起来,只是紧张地看着别人伸出的一根白手指头在他发热的眼前指点着,旁边讲说着的话声都好像隔了一道墙似的,时远时近地响着。他一面想:

  “这接交代竟是这么麻烦的!”

  弄了大半天,这才把清册通通都对看完,他才轻松地透出一口气来。

  “好了,”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说,随即拉他过来指着卷宗柜,“现在我们来看看别的吧。说句天理良心话,这卷宗柜以前是没有的。不要紧,不要紧,你不要动它,不会倒下来的!说句天理良心话,这还是我来了之后自己掏腰包做的。我现在也把它搬不走,现在送给你了!”他把腰包一拍,马上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施服务员觉得自己现在已是主人,应该对他特别表示一点好感,于是赶快说道:

  “谢谢。”

  陈分县长又把他引到公堂上去了。公堂上仍然摆着一张大方桌,挂着红桌围,上面摆的笔架,签筒,朱匣,这回才看清楚都是锡做的。方桌后面还摆着一张特别高的椅子,地上则是打屁股的大板子,小板子,以及打嘴巴的皮板子,和拴颈项的铁链子。

  “这也是从前没有的!”陈分县长指着那签筒笔架说,“这也是我来以后,自己掏腰包做的。连铁链这些也是我来做的。我拿去也没有用,也只好送给你了。”

  “谢谢。”

  “我还要给你看看我在这里的建设呢。”

  施服务员又跟着去看他的建设。

  在一间修补过的破庙门边的门枋上,挂着一块刷了白粉的长木牌子,上面一行黑字道是:

  “白森镇平民学校。”

  “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他又指着牌子说。

  进了庙里,刚走到一间大殿旁边的时候,施服务员忽然吃了一惊,因为那里面忽然嗡的一下好几个声音突地叫了起来,是些念书的声音,在这些声音里,同时响着一片板子啪啪啪地敲打桌子的声音,接着是一个粗蛮的声音吼了起来:

  “赶快读!”

  他们一走近门边,就看见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坐在一张大方桌旁边拿着板子在说话,在他背后壁上则挂着一张破旧的黑板。地上横横地摆着四列条桌和条凳,有六个光脚片的小孩挤在一角坐着,埋了头,一面偷眼看外面,一面读着:

  “子曰哑学而哑时习之哑……”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人之初哑性本善哑……”

  “……”

  一片声音非常嘈杂。一个癞头小孩在伸手扯另一个小孩的袖子,那老先生马上气冲冲地走去了。照着癞头啪啪打了几板子,癞头立刻流出脓血。之后,那老先生就赶快向门边严肃地迎了过来。

  “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陈分县长指着那些桌凳说,“老哥,你不要看这点点家具,也费了很大的力呢!这地方从来就没有过学校,还是我来了才兴起来的。这也都送给你了,你将来好来普及教育。”接着他就玩笑似的在他肩上一拍,笑着说:

  “走,进去,我也把这位教员交代给你。”

  施服务员正在出神地看着那肮脏的六个小学生,想着:“这太不像样了!而且这教育也太旧!这么野蛮地打人也不行的。我第一步大概就要先从这里整理起来,首先要设置许多很整齐的桌凳,要满堂都是大点的学生……”忽然觉得肩膀上一拍,这才惊醒了,只见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喊道:

  “周老先生,你们的新监督来了!”

  那老先生已恭敬地窜着头迎了上来,双手捏做一个拳头拱了一拱。

  “这是你们的施监督!”陈分县长指着施服务员很正经地给他介绍说。施服务员立刻全身都震了一下。

  “哦,监督!”周老先生非常恭敬地动着花白胡子当中的嘴唇说,又拱了一拱,随即就垂下两手斜侧着身子站在旁边,接着又念书似的说下去:

  “监督到这里来恭喜了,教员还没有亲来叩贺,不胜抱歉。”

  “周老先生是地方上很有名望的。”陈分县长马上笑嘻嘻地替他介绍履历道,“这是地方上唯一的名儒,能看风水,兼习医术,并且还能够扶乩,也熟悉公事,前年此地打仗的时候,前任分县长跑了,后任还没有来,他曾经保管衙门代理了两个月。”

  “哪里哪里。”周老先生立刻非常高兴,但又竭力谦虚地拱了一拱,说。

  施服务员完全兴奋了,圆脸都发出微红的光,这一切对于自己都是新的,人们都对自己一式地低头,他这才更加清楚地感到:自己真的是这地方唯一在上的分县长了。

  回到分县署,进了房间的时候,他简直兴奋得把右手一举说起来了:

  “据我观察起来,这地方的人民都很良善,我想将来建设起来,大概总很容易的。”

  “不错不错,”陈分县长认真地拍拍他的肩头说,“你老哥来,还有什么说的呢?”他马上简直称起他为“政治家”来了。“政治家的眼光究竟不同凡俗的,一眼就能看出政治的症结。好,我预祝你这大政治家的成功。”他见施服务员完全感动了,立刻趁势问他:

  “这一切都已清楚了么?”

  施服务员高兴地点一点头说:

  “都清楚了!”

  陈分县长马上就拿出一张“接收无讹”的“切结”来摆到他面前,请他盖章,以了手续。施服务员这才忽然清醒了,原来他问的“清楚了么?”竟是交代这回事。这迟疑地想了一想,似乎清楚了,似乎又不大清楚。但怎样不清楚呢?又想不起来。他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反正这些都是三个师爷经手的,他们当然清楚,将来随时问他们就是。“马马虎虎!”他想。于是在“切结”上盖了章。

  “好,现在我们已‘公事毕,然后私事’。”陈分县长收了“切结”,抱出几十本书来,放在办公桌上,指着道:“这《六法全书》也是我买的,但我带去也没有用。”

  “那么也送给我么?”施服务员知道他又要这样说了,玩笑地抢着说。

  “不,不,”陈分县长急得脸红起来,“这个不好送。老哥,因为我已两袖清风了,”他为要遮去自己的着急,特别加重了手势,把两袖甩了一甩,“老哥,说给你不要笑话,我这回真的连盘川钱都不够了。我想卖给你。”

  施服务员迟疑地把他望了一望,就翻起书来。

  “这东西是很重要的呵!”陈分县长认真地凑近脸去,指着书说,“没有这法宝你就审不来案子。你买吧。我买新的时候是二十块,现在彼此都是好朋友,让价点,十块钱卖给你。”

  施服务员怀疑地抓了一通头皮,笑道:

  “不是说分县长不能管关于法律诉讼的案子么?”

  “谁这么说的?”

  “刘监督说的。”

  “这简直放他的狗屁!”他一提到这个就忍不住忿怒起来了。

  “你想想看,一个分县长每个月一百四十元,除了收发,庶务,文牍,听差,厨子,这些开销下来,还剩几个?不问点案子,难道去喝风吗?我只晓得从来的分县长都是这样的!法律上都规定了的!”他说得太兴奋,简直滑口说道,“说给你老哥听,刘监督就是为这件事和我闹别扭的!但在法律上他拿我没办法,才用出卑劣手段来打倒我的!老哥,你也是被他利用了呵!”

  施服务员大吃一惊,脸像火砖似的通红起来。想起那一封在黄村长家里转给军长的信来,心里立刻恐慌了。“莫非他也知道了么?”他着急地想。觉得有点很难受,有点对不住面前的这个可怜的“倒了台”的人,他一时说不出话,只昏乱地把他盯住,怕他再把那事说下去。

  陈分县长却非常诚恳地说起来了:

  “老哥,我说句真心话,这事情刘监督太对不住你了!他请你来帮他代理,连诉讼都不管,那还成什么分县长?他才多么舒服呀!你帮他卖力,而他名利双收,这的确是聪明的办法!哈哈!哈哈哈哈!”他仰起头大声笑起来了,“你想想看,既然只管‘违警’案件,那就索性叫做警察所好了,又何必要叫做分县长?”

  施服务员觉得完全不错,同意了。马上拿出十块钱把《六法全书》买定下来。

  陈分县长一个一个地把银元在桌上敲打一通,有一个的声音有点哑,他又把它用拇指尖和食指尖夹着,提在嘴上一吹,马上就提到耳边听一听。他说:

  “银元是好银元,可是请你调一调。因为是好朋友,我已经让你一半的价钱了。”

  “好了,”他一手捏着调过的银元,一手伸了出来握着他的手说,“老哥,我真是轻松了!真是‘无官一身轻’了!后天就要走了!祝你的前途无量。好,我们再见吧!”心里却在高兴地说:

  “这一下我才慢慢地叫你前途无量呢!”

  施服务员望着他诧异地说道:

  “你到哪里去?”

  “怎么,你已搬进来,我已搬出去了呀!”

  施服务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早上看见的这房间里的床铺已不见了,他于是一直把他送到大门外,觉得自己已经是这里的主人,很庄严地点了头之后,还客气地说:

  “没有事请到我这里来坐坐。”

  他一转身,看见这自己住下来的衙门非常愉快。想象着:一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办公桌边,师爷们都就要来围着他这主人请示此后的办事机宜和施政方针。但他跨进大门的时候,发现门房里看门的不见了,几个先前在那里面坐着的差人也不见了,非常清静,就只门房斜对面靠进去一点一间雀笼子似的木条拦成的拘留所里面关着两个叫花子似的人犯,在冷得缩做一团发抖。他生气起来:“这些差人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成什么样子?假使这些犯人越狱跑了呢!”他这么想着,决定去叫收发师爷把他们叫来,向他们训一次话。他一路很庄严地高声喊着:“沈师爷!”但只有空洞的天井嗡地回应了他。他奇怪,怎么他也不见了?他走到收发处一看,里面桌椅板凳都没有了!空了!就只有一架孤零零的床架子在一个屋角四脚孤立着;壁上粘着一些破烂的纸条被风吹飘着。他忽然诧异起来了:“这是怎么呢?难道收发师爷也走了?”他于是跑到庶务室去,里面也只是一架空床架子,满地撒得是铺过床的稻草。他又跑到文牍室去,里面的地上就全是稻草。只听见瓦楞上呼啸着风声,呼呀呼地一阵响过去,外面的树枝也发出摇摆声。这简直是一个打击,一个闷棍的打击。他立刻呆了,完全头昏了。忽然凄凉地觉到:偌大一个衙门,和早上的热闹对照起来,现在简直寂然了,真是如入古庙,寂静好像张开了空洞的大口,要吞噬了人。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单只听见自己办公的房间里有着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自己的听差在那儿收拾东西。

  “这还成个什么衙门呀!”他想。

  他气忿得两耳嗡地鸣叫起来,脊梁上掠过一道寒流,一下子暴怒地跳了出来,大声喝道:

  “他们几个师爷哪去了?”

  听差正在那儿伸着两手用劲地搬移着那在两张歪斜的条桌之上高高地摆得很险的高大卷宗柜。卷宗柜在发抖,他的两手也在发抖。柜子已斜向他压来了,他急得脸都涨红,闭紧嘴巴竭力撑持着,想把它移拢去。

  “你没有耳朵了么!我在和你说话!”施服务员简直忿怒得想跳过去捶他一下。

  听差竭力忍受住上面压下来的重量,慢慢吃力地转过涨红的脸来,从牙缝里透出两个字:

  “他们——”

  哗啦一声,听差立刻不见了。卷宗柜像排山倒海似的扑下地去,无数的卷宗跳舞起来,好像腾起一道黑烟似的灰尘冲了起来,立刻扩张了势力,占据了全个房间。全个房间就都笼罩在浓雾中了。

  施服务员又气又急,只是在地上乱跳。

  “委员,请你拉我一下!”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了这一个微弱的声音。

  施服务员这才跑过去了,首先把那个大的卷宗柜搬立起来。这才看见一个灰人从卷宗堆里钻了出来,这就是听差。他忿忿地指着听差的鼻子大骂一顿。他知道这卷宗是顶重要的,赶快蹲下地去收拾。他一面掉过头吼道:

  “弄出了祸事来,你还老爷似的站在那里看什么?收拾呀!你这家伙!”

  听差不敢说什么,竭力忍住腰,背,肩,各处的疼痛,蹲下地去收拾。好一会儿施服务员站起来的时候,也变成了一个灰人。他看见那些满桌满地的灰,以及那些给灰尘封了的重重叠叠堆得乱七八糟的桌椅台凳等等,简直气得他想要打人或打东西。他马上问着听差:

  “那些师爷呢?唔?”

  “委员,他们交卸了,都搬走了!”

  “什么?唔?”

  “我刚才听见他们的听差说的,说是他们后天就要跟陈监督回乡去了。他们是陈监督带来的。委员!”

  施服务员完全软下来了,明白了。原来这些人全要自己带的!那么怎么办呢?他感到了孤独,感到好像受了欺侮似的,一股气忿在肚子里直涌。他又忽然问起来了(虽然自己也知道这话是不必要的):

  “怎么他们走了我都不知道?”

  “委员,我看见他们搬走的,是委员同陈监督到学校去的时候。”

  他忽然好像发现听差的错处似的大吼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的?怎么我回来你都不向我报告?简直不是东西!”

  他在桌上咚咚咚捶了几拳,但还是觉得很气忿。他把两肘撑着桌沿,两掌捧着下巴,呆呆地望着桌上盖满灰尘的东西:清册,账簿,文件,许多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想起早上的交代情形来了,他们究竟交了些什么,自己都像糊里糊涂的。假使这里面有什么不清,有什么错误,那自己不是要负很大的责任么?而自己已经是在“接收无讹”的“切结”上盖了章的,那不是已担了干系,要代人受过么?他想起了拴颈子的铁链,想起了刘县长指给他看过的自己隔壁的那间准备叫人打扫出来关陈分县长的房间。那么现在自己倒该被关在那里面了!他立刻恐怖起来,赶快抓过一本收发处的簿子来清查,翻看,只见上面一项一项地写着:收,什么文件一件;发,什么文件一件,有些项下还注些莫名其妙的小字。他越看越麻烦起来,丢了开去。又抓了一本庶务处的收支账簿翻了开来,这就更不懂了,什么“收:什么人的罚款多少;收:什么庙缴来款项多少”……看了半天,不知这些钱究竟用到哪里去了?翻到后面,才看见支。支些什么,该不该那样支,收支相抵不相抵……越看越觉得走入雾中,不知方向。他于是又翻公物清册,这才忽然给他发现不对来了。上面有一项明明载明办公条桌五张,但实际只有三张,有一项载明椅子三套,但实际只有两套半。他于是觉得可怕起来了,转过身来,忿忿地问道:

  “他们交来的条桌是几张?”

  “三张,”听差赶快放下手上的凳子说,“委员。”

  “怎么他这册子上是五张?唔?”

  “不晓得,委员。”

  施服务员在桌上猛击一拳,吼道:

  “怎么你刚才在接收,都不晓得?”随即他又觉得这错不在他,骂他是不对的。停了一会儿,又才说:

  “哼!你去吧。去把他们的收发师爷给我请来!”

  听差嘟起嘴就出去了。剩了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只有灰白的纸窗看着他这孤独的影子。他厌烦地把面前的清册账簿呀的推在一边,忿忿地想了起来。他觉得刘县长太把自己不当人了!请自己来帮他代理,不但不帮自己布置好一些同来的人:比如收发,庶务,文牍之类,而且他送他走的时候都绝口不提!安心让他陷到这样可怜状态的绝境里面!

  “这些东西岂是一个人办得了的吗?”他喃喃地埋怨起来了,“而且这还成什么分县长?简直叫我来帮他当用人,一个人来给他保管公物,看守衙门!哼,我难道是看门的狗么?而且每月的薪水他还要平分呢!”

  他忿忿地在桌上捶一拳,把刚才陈分县长的话全都想了起来:“是的,这刘县长太浑蛋了!他是可以委任我,一面请军长加委的,如果那样,我自己就可以弄一个场面来!自己找些收发这些人来!但他只是叫我来帮他卖力,看守衙门,而他名利双收!天下还有这样浑蛋的人吗?难怪他还不叫我管法律诉讼!……好的,这劳什子我不干就是了!”

  他又觉得自己可怜起来,深深地叹一口气,觉得自己带着一番伟大的抱负来——怎样改造,怎样建设,怎样把地方变成模范区域,而自己假使弄起来,一定是很容易的,但现在这一切伟大的理想都受了阻碍了!受了这样一个昏庸官吏的愚弄了!他忿忿地睁大眼睛,就好像看见了那个可恨的昏庸的圆胖脸。他觉得非常地不平起来。

  他喃喃地说着,舌头都好像转动不过来,他知道今天的话说得太多了,口渴得太厉害了。他忍不住喊道:

  “听差!拿茶来!”

  只有屋子嗡嗡地回响他一声,立刻又归沉寂。他才记起听差出去了。他于是站起来,到屋角的一桌上堆满东西的缝隙间抽出自己带来的热水瓶,摇一摇,没有听见水声的荡动,拔开塞子一看,水瓶肚子对着他的眼睛不断地发出嗡声,里面是空空洞洞的。他于是跑到厨房去了,一个马蹄形的土灶上嵌的铁锅也不见了,土灶破得一塌糊涂,泥土散满一地,这显然是锅也被他们取去了。一个立方的石水缸在破灶旁边张着空洞的大口望着他。“哼!连水都没得喝,连饭都没得吃!”他这么一想,才觉得今天从早起接收交代忙了半天,还不曾吃过一口东西,肚子已饿起来了,好像肠胃在里面打架似的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哼,当一个分县长,连饭都没得吃呢!”他发呆地站了一会儿,不断地这么咕噜着。

  他恨恨地咬一咬牙又走回来了,刚刚要到门边,他忽然惊得一跳了,只见一个穿得很褴褛的人从里面跑出门来向着外面飞奔出去,简直来不及看清那人是什么面孔,他立刻开了快步赶了出去,那人慌得把抱着的一个包袱丢在地下就跑掉了。他把包袱拾起来一看,正是自己的衣裳包袱!他更加气忿了,再追了出去,已不见了人影。他又只得走了回来。那拘留所里面被关着的两个犯人正在向他吃吃笑了。他气得暴跳起来,吼道:

  “笑什么!”横着眼睛看了他们一眼,就气冲冲地走进房间来了。

  “哼,笑话!分县长还要亲自去赶贼!他妈的!”

  只见听差一个人回进来,他就大怒地问他:

  “那收发师爷干什么不来?”

  “委员,他说他要吃饭了!”

  “放屁!……你问过他那办公桌没有?”

  “问了,委员。他说是五张,不错的。有三张是好的,有两张已经破成一块块的木头了。哪,他说就堆在那屋角里的就是。”

  施服务员顺着听差的手指看过去,果然那儿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破木块。

  “干吗已经变成了破木块还要算两张办公桌?”

  “委员,他说那还是前几任移交下来的呢!因为这是公物,就是烂成灰,都还要一任一任地移交下来,无论什么衙门都是这样的。他说那清册上是注明了的。”

  施服务员赶快去翻清册,果然注了一行小字道,“两张破烂,前任移交。”他想那半套椅子大概也是这样了,看清册,也果然注了一行小字。但他更加不舒服起来了:

  “哼,我来做分县长,不但没有饭吃,而且去赶贼,而且还要来保管这些破木头呢!”

  他已决定不要干了。

  就在这时候,陈分县长高高兴兴走来了,刚一到门口,就把眉毛一扬,笑嘻嘻地喊道:

  “施监督,你吃过饭哇?刚才很对不住,令价到敝寓去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我真是好久没有这么舒舒服服地吃饭了,今天才痛痛快快地吃它一顿。……我想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有什么疑问,请你问我好啦!”

  “你去你的吃饭!你吃饭干我什么事?”施服务员心里不舒服地想,立刻一跳地迎了上来喊道:

  “陈监督,你来得正好!我想要走了。好在你的交代我还没有接清,我想我回城去,还是叫刘监督来同你直接办理吧!”

  陈分县长故意怔了一下,扬起眉毛看着他:

  “为什么?难道我的交代不清吗?”同时大有心事地向门外边暗暗飞了一个眼色。

  “不是不是,”施服务员赶快分辩说,“你看吧,就只我一个人,没有收发,没有庶务,没有文牍,这样麻烦的交代,我一个人怎么办?而且我一个人还像一个什么衙门吗?”

  “这简直太不成话了!”陈分县长在桌上一拳,吼道。施服务员大吃一惊地望着他,以为他在发自己的脾气了,但一看,又不是。而陈分县长则在不断地说下去,“老哥,我真是替你太气忿了!天地间还有这种心肠狠毒的人吗?简直不是人!是狗!”他毒毒地向着县城那方指了一指。他见施服务员快意似的看着他,他于是更加强调地说下去:

  “老哥,你我都是军部出来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有血气的!我实在看不惯这些老奸巨猾!当你接完交代,送我出去的时候,我就替你很吃惊,想:‘怎么呢?怎么只有他一个人接事?他一个人接下来怎么办?’所以我赶快把饭吃了就赶来看你了。老哥,这刘监督不但利用你了!而且把你害了!”他一面说着,不断地用手势加强语气,一面注意地看着施服务员脸色的变化,他的声音渐渐提高,施服务员脸上的忿怒也渐渐增强起来了。

  “真的,他只叫你一个人来,简直是叫你帮他看守衙门的!这种人还有心肝吗?现在我要请问你,他请你一个人来,一个月是多少薪水?”

  “他说,”施服务员愤怒地把手一扬,“第一个月是一百四,第二个月对分。”

  “这简直狗屁!”陈分县长又在桌上一拳,“我告诉你,这儿分县长用的收发,庶务,文牍以及听差都是没有另外规定的。你想,把这一百四十元提一大半出来开销,自己还落得几个?不吃饭吗?不穿衣吗?不应酬吗?他请了你来给他卖力,竟还有脸和你说对分!吓!”

  “我决计不干了!”施服务员坚决地说。见他对自己这么同情,索性要求他,“好,请你帮忙我,让我回城去,他自己来吧!”

  陈分县长笑了一笑,他想是时机了,就一面向外边暗飞一个眼色,但一面仍然说:

  “老哥,我很同情你。可是我实在爱莫能助。因为那样在法律上是不容许的!总之,你应该赶快把场面想法撑起来,因为这是冬防期间呀!”

  一个人在门外边出现了,慌慌忙忙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施监督,土匪来了!”

  施服务员大吃一惊,全身都在恐怖里紧张了,赶快问:

  “什么?在哪里来了?”

  陈分县长也做着慌张的样子抢着问。那人慌忙地说:

  “正在大山脚下抢过路商人!说是离镇上只有六七里路!”

  “那,那,怎么办?”陈分县长紧张地把施服务员望着。那意思好像说:“你是此地的监督呵!这要该你负责任的呵!”

  施服务员急得只抓头皮,但觉得既然在此刻是自己的责任,也只得去走一趟了。

  “好,我去一去吧!”他硬着头皮,竭力显出自己曾经受过训练的态度来,但心里却在发抖。他马上叫听差去叫李村长派那十个团丁带好枪弹在衙门前集合,并给自己把马牵来。

  十个穿便衣背枪的团丁在街心散乱地站成行列,街上的人们都立刻慌张起来了,互相拥挤着,推送着,黑压压地站在街两旁围着看。施服务员的心里非常忿恨和慌乱,但见众人都在吃惊地看他,他又竭力昂起头来,挺着胸,很庄严地站在行列前点了名,便在一个团丁手上拿一支枪来,自己背上,又拴好子弹带,很神气地两手抓鞍,一脚踏上马镫,但马却跳起来了,把他甩到旁边,几乎跌下地去。他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一个团丁跑来抓住马笼头,一个来扶他,他说:“不要。”自己爬了上去。于是队伍在前面走了起来,他勒着马紧紧跟着,在众人眼前昂起头雄赳赳地走去。一出了镇口,望着树林夹道的大路走去的时候,他才有点后悔起来了:

  “唉唉,人家负名义拿钱,而我冒险干吗呢?况且匪人有多少?我们这十一个人去够不够?假使他们人多呢?假使一个子弹飞到我的头上来呢?怎么办?岂不是冤枉?……”

  眼前大块大块的山,一峰连一峰地高了上去,显出各种各样的峭壁,峭壁上好像伸出许多手臂来似的脱光叶子的枯树狰狞地骨出着。看来简直一切都显得非常凶险,恶狠狠地把他望着。路两旁枯枝的树林,给风摇摆着,在窃窃私语,其中隐藏着可怕的恶兆。如果有一个人从那树林里跳了出来,一枪打来,他连取下肩上的枪都来不及,就一定会滚鞍下马,而这又是乱跑的劣马,一定会被它拖着脚蹬,像挂了脚的血尸在乱石路上乱跑,……他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脑袋倒栽着碰着乱石飞拖过去……而这死尸说起来仅是刘县长用的人!他于是越加恐怖起来了,全身的热血都集中到脑里来,使他发昏,而肚子更饿了,几乎连手捏辔索的力气都没有。他于是坚决地决定,这次回镇去决定不干了。他见路边一家草屋,有几个人站在门口紧张地望他,他下意识地觉得要保持尊严,又振作精神昂起头来,但立刻他大吃一惊了,脸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勒着马定睛一看,只见一枝横伸出来的树枝在鼻前抖动,他才明白,刚才就是这东西打自己的。他低下头穿过树枝去,只见那十个团丁已跑得较远了,一路还在叽哩咕噜地讲着话。他就鞭马追了上去。刚刚转了一个大弯过去的时候,只见远远的树林边忽然出现一大群人,肩上都横着一根东西在缓缓地走来,但突然一下子停下了。他慌得全身都发起抖来,脸上好像被泼下一桶石灰水似的顿时惨白,两眼都充了血。他想这一下可完了,慌忙滚鞍下马,迸出非人似的喊声:

  “散开!”

  立刻恐怖地感到:这就要开火了!树林丫枝上面的灰暗天空顿时都变成恐怖的惨象。他用发抖的手从肩上拿下枪来。

  “监督,那不是!”有一个团丁忽然说。

  施服务员兽似的张着充血的眼睛打断他的话:

  “什么不是!我叫你们散开!”他着急着这些没有受过训练的家伙真讨厌。

  “真的,监督!那好像是些过路客商。”另一个团丁也说。

  施服务员这才慌张地从一株树干后边走出来了:

  “什么?那,那,那不是?”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一群挑担子的客商,在树林旁挤成一堆,一字儿放下箱子行李在地上。他又跳上马鞍,同着的团丁们赶上前去的时候,那些客商们也吓一大跳,脸都变成土色。有的人发抖地拱着手哀求道:

  “先……先生呀!东西你们拿……拿去就是了!我们都是做小生意的……”

  团丁们都笑了起来,向他们说:

  “我们是来打土匪的!”

  客商们才透出一口气来,但还怀疑地紧张着眼睛望着他们。

  施服务员跑上来的时候,忿忿地骂道:

  “你们这些人走路都不好好地走!鬼鬼祟祟的!哼!”

  他忽然记起《水浒传》上那些强人常常假扮客商,心里更加怀疑起来。他试着去抓着一口篾箱的绳子一提,那箱子面前的一个客人马上就跪下去了,手却拉着箱底。他吃惊一跳,奇怪地想:“这家伙要干什么呢?在摸军器吗?”他于是叫了一声:

  “搜!”

  这个命令一出,团丁们都兴奋起来了,马上乱纷纷地跳过去摸他们的身上。顿时所有的客商都发起抖来了。站得稍远靠着树林后的一个客商,见一个团丁向他跑来,他想身上带的一笔钱可完了,赶快摸出一块银元来塞到那团丁手上,但站在树林外边在搜着另一个客商的另一个团丁已一眼瞥见了,丢下那原是空袋子的客商,马上跑了过来,向那个客商做一个鬼脸。那客商吓得发抖,赶快又摸出一块银元来悄悄塞在他手上。他于是随便在他身上摸一下,掉过脸去说:

  “搜过了!”

  而那边的团丁们正忙着解所有挑子上的绳子,箱子都揭开来了。那几个客商担心地一面紧紧捏着钱袋子,一面哭丧着脸看他们翻着箱子里的货物。

  施服务员见确是客商,这才放心地嘘出一口气来。但看见他们那种惶恐可怜的样子,心里感到非常不安,惶愧,觉得非常怜悯他们。当另一个扑的一声跪下地去打拱作揖地哀求道:

  “先生先生,你们拿东西就是了!饶了我们一条命吧!”

  他感到更加难堪,觉得这太残酷了,叫团丁们立刻住手。他一面痛苦着;但一面又竭力为这痛苦找适当的安慰:“我是在尽职。”

  于是他问他们在火山脚一带可有匪?他们马上七嘴八舌地战战兢兢地回答:他们刚从大山上下来,后面也还有一群客商,都没有遇着匪。

  团丁们都兴奋地把施服务员紧张地望着,说:

  “监督,我们再前去看看?”

  “算了,不必去了!”施服务员赶快说。

  团丁们都现出失望的样子,懒懒地排起行列来。施服务员又爬上马背。押着队伍回头走去。他很奇怪:“怎么的?难道刚才来报的人是看错的?还是造谣的?”他竭力想记起那个人的面貌,但怎么也记不起来。他想:“假使是别人使的坏,造谣,那就可怕了!想不到这地方竟如此险恶!”但他又想,谁来造谣?又想不起这根源来。一想起刚才自己那种恐怖的情形,他觉得有点害羞,脸都热了。但他又想:“假使刚才真的遇着的是匪人怎么办?而此地周围出匪是著名的,有着冯二王这样的人物。现在刚刚才接手,就闹这样一个虚惊,将来不知还要闹多少?而自己又只是一个人!”他觉得自己带来美丽的幻梦在这现实的钉子上一碰完全粉碎了。他马上恨起刘县长来,坚决地说道:

  “我一定不干了。”

  队伍刚刚一到了镇口,只见有几个小孩子在棚子边探头探脑,突然向镇里面跑去,一面喊:

  “施监督打匪回来了!”

  街上的人们都立刻高兴起来,退让到两旁的阶沿,在交头接耳地谈论着,指手划脚地讲着。一见队伍进了街,都拿紧张而严肃的眼光望着他们,有些人还恭敬地垂着手。施服务员还仿佛看见一个包布包头的人在向那花白胡子的周老先生说:

  “我们这里真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监督,亲自去打匪!”

  周老先生认真地点一点头。

  他又非常兴奋起来了。立刻双手捏紧辔索,昂起头来,肚子前的斜皮带白铜扣都特别光辉起来。他又觉得虽然受了一场虚惊跑了一趟,倒想不到反而得到满镇人民对自己起了这样大的敬意。他的心里又活动起来了:

  “这倒好,我在人民中可以建立起威信来了!如果干下去,那不是可以做得出很好的成绩?”他这么犹豫着,已到了分县署前。下了马来,站在团丁们的行列面前,使两旁老百姓都可以看清和听清的样子挥起右手,大声地向团丁们训了一阵话,同时嘉奖了几句。

  “敬礼!”一个团丁喊。所有团丁都赶快立正。

  他的肚子里正在哗啦啦地响了下去,但他竭力忍住,挺着胸脯,郑重地向行列点一点头,又昂起头向两旁老百姓们扫一眼,这才挺起胸脯走进去了。

  但他一面走,一面又渐渐颓唐下来了,望望门房,门房仍然空空洞洞的,没有一个人。还是只有拘留所里面两个犯人在缩着一团发抖。进到里面的天井,仍然是空空洞洞的,就只有自己的皮鞋后跟像对自己嘲笑似的在石板上发出无力的空洞的响声,孤零零地。他实在疲倦起来了,目前重要的是希望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舒舒气再说。他两步抢到当作大堂的门口,只见房门却紧紧关住,他用力一推,只听见喀啦的一声,一看,门扣上原来挂了一把大铁锁。他立刻暴怒地跳起来了,大声地喊道:

  “听差!”

  回答他的只是院子里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

  “听差听差!”

  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里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

  他气得暴跳起来,在整个大院子里乱跑,乱喊,乱转,但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里面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声。他又饿,又冷,又急,又气闷,又疲倦,气忿忿地两手叉腰站着,好像要做体操的姿势,两腮鼓起着。——他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唉,难道仅仅一个自己身边的听差都也跑了吗?我的命就这样尽吗?这样一个分县长还干得出什么吗?……”

  他伤心地在台阶沿边坐下了,两手捧着头,绝望地望着那灰色的天空。天空阴沉沉的,板着一个愁眉不展的面孔,一朵云层压住一朵云层,死板板地,好像要哭出来的惨象。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灰暗。那曾经寄予过他以美丽的幻梦的青空呵!那带着欢喜的蔚蓝的青空呵!现在也给这浓厚的灰色云层包裹着了!他不禁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颓然地垂下头来,对面会客室空洞的窗口瞪着他,满天井的破石板和臭水洼瞪着他。他觉得这衙门对自己已一点也不感兴趣,而且讨厌,成了自己非常可怕的重负。但他又不能丢了就走开,一种法律的责任就像一条绳子似的拴着他的颈子,死死地把他缚牢在这么大而空虚的衙门里。他觉得愤慨而且滑稽。

  “这算什么?简直连一条狗都不如了!”他忿忿地想。

  好一会儿,才看见听差嘴里嚼着什么跑了回来,他立刻向他跳起来大骂道:

  “你这东西!哪里去来!”

  他在他身上就打了几下。听差吓得不敢动,慌忙地说,“刚才在李村长那儿弄了点东西吃来,因为肚子实在太饿了!”听了听差的话,他又觉得这听差也实在可怜,“跟着我这‘分县长’来,竟还要饿肚子,这太笑话了!”但他又觉得这听差也笨得可恨,“连我的饭都不去帮想办法,倒先把他的弄来吃了!”

  他于是再向自己坚决地说一遍:

  “这回是真的下个决心不干了!”

  他等听差开了房门,马上坐在办公桌边就气忿忿地写一封信。他把信交到听差手里严厉地说道:

  “把这信马上去给李村长,叫他马上派一个人飞速送给刘县长去!叫刘县长马上赶到白森镇来自己接交代!叫他明天马上来!妈的,我马上不干了!”

  听差跑进李村长的房门,见李村长正坐在一个屋角里通红的火炉边烤火,那方脸映得通红,连小眼睛小鼻子都看得很清楚。他把信递到李村长的手里,把施服务员的话重说一遍的时候,李村长大吃一惊了。

  “怎么?他要刘县长自己来?那可糟了!刘县长如果自己来接事,那我可完了!”他想起黄村长时常造他的谣的事情来,全身都战栗了。“不行不行,他不能走!陈监督叫我暂时躲起来不见他,现在可不能不出面了!”他发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拿的信,想。信都给火映得通红。他见听差又在催促他,他仰起脸来说:

  “好,你请回去吧!我马上就派人去!”

  他拿起信就走,一面想:

  “管他妈的,陈监督已经是要走了的人了,我还听他的话干什么?只害了自己。去找他商量也无益而且也不好,我莫如叫地方上人出面来挽留他,在陈监督面前我只装着没有我。那么我只好找周老先生去了!”

  他跑到周老先生家的门口,只听见从靠街的一个窗孔洞传出周老先生念书似的在和谁谈话的声音:

  “……的确,有施监督在这里,我们可以放心地安居乐业了,他今天出去御驾亲征,真是非常难得……”

  他慌慌忙忙跑进门口,忽然看见坐在周老先生对面烤着火的就是自己从前在陈分县长那儿暗暗挤掉了的黄七。那回事情就飞快地在他脑里闪了一下:那时黄七做了村长还想把柳长生管山爷庙谷的执事夺过去,他就和柳长生暗中联合起来,黄七于是倒掉了。见黄七掉过麻脸来看他,他不由得在门槛边怔了一下。但他随即又觉得事情太严重,已顾不得许多了,立刻慌慌张张地喊了起来:

  “老先生,老先生,这新监督不干了!要走了!”

  “什么?”周老先生吃惊地站起来望着他。黄七也吃惊地望着他,但仍然不动地烤着火。

  “那怎么可以?那怎么可以?”周老先生颤动着花白胡子着急地说,一面心里着急地想:“如果他一去了,地方上就会不安,那么那几个学生明天就不会来了!而于是自己该领得的庙谷也跟着完了!”

  “那怎么可以?”他举起烟签子指着李村长的鼻尖,喷溅着唾沫星子不断地说,“我们这白森镇的天下安危,都系于他一人之身上,那怎么可以?”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说!”李村长获得了有力的赞同,高兴地说,“所以我想只有找你老人家想办法了!我想还是只有你老人家出来代表全镇老百姓去挽留他了!”

  “好,我去挽留他!”周老先生慌忙放下烟签子说走就走。刚刚走到门槛边,他又掉转身来,兴奋地举起右手来说:

  “前年那回打仗的时候,朱监督要跑,也是我代表去挽留他的!我,我去挽留就是了!”

  立刻他就转身走去了。李村长也跟着跑去了。

  黄七张开嘴巴看了一会儿,心里想:“嘻,奇怪得很!也许这回又可以有什么掉在自己的身上来了吧?”他也跟着他们的后面到衙门口去了。

  周老先生走进分县长室,呆板地站在施服务员的面前,恭敬地捏起拳头拱一拱手。施服务员请他坐下。他小心地又拱一拱手,吊着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斜侧着身子念书似的说了起来:

  “听说监督要挂冠而去,这实在使全镇居民不胜之大惊。以监督之英明,今天出去御驾亲征,是全镇居民尽皆知晓的。今白森镇天下之安危,均系于监督一人之身。今监督忽然要去,居民均惶恐万分。现在就由教员代表来挽留监督,请监督还是住下……”他一面说,一面听见自己说出来的文雅的句子都非常得体,心里感到一种高兴。

  施服务员听他说完,非常感动,想不到自己真的得了人民的拥护。但他看看自己这乱七八糟的屋子,觉得自己还是住不下去,于是忿然地把两手向两边一分,说:

  “周老先生,你看我怎么住得下去?你看,刘监督太对不起我了!他请我来接事,就只我一个人,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你叫我人怎么办!这许多接收下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吧……”他伸出右手向着房间里的周围一指。

  周老先生看了那重重叠叠拥挤着的桌椅台凳,卷宗账簿,宫灯彩帐,堆得挤满房间。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想了一想,又恭敬地说:

  “教员代表全镇居民来挽留监督,监督还是不要走的好……”

  “这是你们的好意。可是我没有人呀!你看这还像一个什么衙门?……除非有人,不,不,可是我是走定了!”

  周老先生摇摇花白胡子无可奈何地退了出来。施服务员只送他到房门口,抱歉地说:

  “对不住,我不能送你到大门口了。因为我一个人也没有,听差出去帮我买吃的去了,你看,我当分县长还要看守房间呢!”他感到滑稽地苦笑了一下。

  周老先生走出天井,李村长就把他迎着,紧张地问他:

  “怎样?”

  周老先生只是颓然地摇一摇花白胡子。

  李村长着急了,再问他:

  “可还有办法没有?”

  “没有呀!”周老先生又摇一摇花白胡子,“他说他一个师爷也没有,住不下去。他说‘除非有人’,你看怎么办?”

  李村长忽然觉得从周老先生身上想出办法来了,立刻靠近他的身边,悄悄地说:

  “他没有人,我们不是也可以照前年那样,把全镇人都叫来给他推几个人出来?前年打仗的时候,朱监督下面的人都跑了,不是大家把你推出来管过两个月的事?我们也来他一下?”

  周老先生顿时高兴地好像从梦里醒过来了。他猛然记起了那一次的事:从那次起,所有镇上的亲戚朋友老远看见他走来就恭敬地站在旁边,让他摸着花白胡子走了过去。他立刻说:

  “好!那么你赶快去打锣吧!”

  黄七见周老先生走出衙门来,赶快跑到他身边,向他打听了消息,他立刻心里跳了一下,慌慌忙忙跑回去了,马上提了一小块腊肉跑进周老先生房里来。见没有别人,就把腊肉塞在周老先生的手上,把嘴巴凑近他耳边悄声说:

  “这是我给你老人家送来的。”

  周老先生连忙接着,会意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晓得就是!你赶快叫人们都到平民学校去吧!”

  铜锣当当当地从镇口敲到镇尾,人们都顿时在街上出现了,互相问着,议论着,陆陆续续地向平民学校走去。有些人莫名其妙是怎么一回事,见别人走去,就也看热闹地跟着别人走去。

  “喝,去呵去呵!”黄七站在街头向人们叫着。立刻,他跳进一家人家屋子里去拉出一个人来:

  “张二伯,去呀!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呀!”

  于是街上一片嚷声,人们都走去了。

  陈分县长在屋子里大吃一惊,“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只见李村长向他走来了。李村长站在他面前,竭力隐瞒了自己和周老先生出的主意,只说人们听见说施监督要走,大家都要挽留他了。陈分县长吃惊地跳了起来,他这才觉得糟糕透了!刚才对施服务员不过开了一个小玩笑,想不到竟相反地使他得到这样的一个好处!他冷笑了一下,想:

  “好的,我就要使你同刘县长两个打破头,弄得你们两个都有下不了台的时候!”

  他立刻同李村长向平民学校走去。只见大殿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乱七八糟的两三百人,几排条凳通通坐满,有些人就坐在条桌上,没有坐的就在旁边和后面乱挤着。大家都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有的在大声地咳嗽,吐痰,有的在擦鼻涕,有的在笑,有的说把他遮住了,看不见,乱哄哄地形成一片嘈杂的声音。黄七站在旁边,叫别人不要说话。周老先生见有几个人被后面的人们挤出前来,就怒声地喊道:

  “你们在挤什么!又不是看社戏!这是什么地方!大家好好地退后去!”说着,就跑上前去,伸出两手把那几个人推到后面去。有一个十几岁的大孩子又被挤出来了,他立刻一把抓住,向人缝中就塞了进去。那几个人就忿忿地向他睁大眼睛。那边人堆里面,不知是谁打了谁的一个嘴巴了,啪的一声,一个孩子哭了起来。周老先生立刻怒喊道:

  “唉,这是什么地方!哭些什么!”

  陈分县长见施服务员已在那里,挺起胸脯,昂着头,圆脸上表现着满足似的微笑,坐在黑板下面方桌边的一把椅子上。他忿忿地想:“哼,这家伙居然会收买民心呢!”他就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施服务员掉过头来悄声地向他说:

  “我要走了!不知怎么听说他们要挽留我。”

  “是是是,好极啦,好极啦!”陈分县长故意把眉毛一扬,哈哈笑了起来。

  周老先生在人们面前指手动脚地弄了一阵,人们这才静下来了。像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拍拍两手,退后两步,这才呆板地垂着双手,向众人动着花白胡子发出念书似的声音说道:

  “今天叫大家来,不为别的缘故。只因陈监督‘高升’了,而施监督‘恭喜’才半天,说是也要走了!然而我们白森镇的天下安危,皆系于施监督一人身上。在此匪风四起之时,施监督是断乎走不得的!因为我们白森镇从来就难得遇到过这样能够御驾亲征的好官。所以请大家都来挽留挽留……”

  人丛中立刻七嘴八舌地哄起一阵嘈杂的声音冲断了他的话:

  “我们挽留……”

  “挽留……”

  有的人就只喊了一声:

  “施监督!”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呆板地望着众人,等到人声渐渐平静下去了,刚要接着说下去,谁又在人丛中发出一声:

  “挽留!”

  “啧啧!不要吵!”周老先生厌烦地瞪了那人一眼,这才真的平静下去,又开始动着花白胡子说起来了:

  “此刻现在,目下眼前,旧监督同新监督都在这里了,我们就请两位监督教训教训。”马上他拿起两只手掌放到胸前,又严肃地说道:

  “现在请大家鼓掌。”

  下面有一半人拍起来了;有些人不满意他,不高兴拍;有些人不好意思拍,旁边人用肘拐推了他们一推,于是也都跟着拍起来了,倒也觉得今天竟敢于在两个监督面前拍手倒也好玩。

  陈分县长站起来了,举起右手来就要说话,但下面还在啪啪啪地尽拍。他又只得把手放下来。以为要拍完了,又把手举起来,下面还在拍。周老先生于是把两手垂了下去喊道:

  “请大家止拍。”

  拍掌的声音这才渐渐少了下去。周老先生就恭敬地用倒退的步法坐在旁边。陈分县长开始说话的时候,下面还有几个小孩子顽皮地拍了几声,他终于瞪了他们一眼,这才真的清静下去了。

  “各位,”他举起右手来说,“我到这里来,已半年了!我自己想来,对地方还算问心无愧,(下面人丛中的黄七和另外几个受过罚的人却不服地暗暗扁一扁嘴)今天我是交卸了!不过,你们知道我交卸的原因吗?”他把眉毛一扬,望了众人一下,随即用手向外一指,“我在这里办了团防,”又用手指着背后的黑板,“我在这里办了学校……”

  “他讲得多漂亮!”施服务员坐在旁边望着众人想着的时候,陈分县长那声音渐渐好像离他耳朵远去了,“是的,我来就会弄得更好!……面前这些民众将来能够像这么一堂地训练起来……”

  “……别的事情我还办了许多许多!这是大家晓得的!但我现在忍了就是了,我到军部去才慢慢地和他算账!”陈分县长说到这里,就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状纸来,高举在众人眼前。施服务员这才从幻梦里惊醒了,吃惊地把他望着。

  “看吧,”陈分县长指着那状纸说,“这就是我的凭据,人民告他贪赃枉法,通匪害民的证据。不过,我要说,他不但害我,他还害了施监督,”他望了众人指了施服务员一下,“他请施监督来代理,不但不派人来帮助他,反而要和他对分他的薪水,天地间还有这样浑蛋的人吗?”他忿激地把手在空中打了一下,同时望了施服务员一眼,施服务员见他这样帮助他,立刻很兴奋了,而陈分县长又接着说下去:

  “有一件事情请大家想想,从来白森镇就是不安宁的,假使让施监督走了,地方上闹出乱子来谁负责?我想你们为一劳永逸起见,应该呈请刘县长正式加委他的分县长!这就是我临别时贡献给你们的意见。”

  施服务员更兴奋了,见他下来的时候,非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站起来,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举了起来,自己觉得这个姿势很好看,于是说:

  “是的,陈监督的确是很冤枉的!我到这里来都清楚地看见了!这刘县长是太狠毒了!”他一面觉得背后的陈分县长一定很高兴,但又觉得他们既然还要刘县长给自己加委,假使这亦给刘县长知道了,那岂不糟糕!但他也只得说下去了:

  “总之,我现在是不能不走!请大家想想看:我来当一个分县长,收发也没有,庶务也没有,文牍也没有,就是我一个,孤家,寡人……”

  一阵大笑声立刻在下面哄了起来。

  周老先生站起来,脸色苍白地动着花白胡子说:

  “我们一定不让施监督走!施监督没有人,我们地方上给监督举几个人出来办事就是了!我们来尽义务……”

  黄七在人丛中站起来说:

  “我看就请周老先生出来帮监督办事。”

  立刻,冬瓜脸的柳长生也在稍远的人丛中站起来说:

  “我看李村长也算一个。”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笑道:

  “这也使得。我就来尽这个义务,既然大家公举了我。”他见黄七在着急地张大嘴巴看他,他于是又说,“不过我们两个人也不够,我看黄七也来一个。”

  柳长生非常不高兴,立刻推了推他旁边的一个人叫他站起来反对,叫他推自己。那人笑了一笑,害羞地摇一摇头。他于是只得自己站起来了。

  “够了够了,”周老先生马上向他摆摆手说,“现在还请施监督颁示。”

  柳长生又只得坐下了。

  施服务员在这一个突然变化的形势中非常惊喜了,莫名其妙地向众人望着,心里却非常高兴:“好,现在场面是可以撑起来了!而且还是尽义务的呢!那么我每月可以净得一百四十元了!而人民都很好,懂得运用人民的权利……”他一面很兴奋,但一面还有什么不满足似的说:

  “你们看,我今天从接事到此刻天都快黑了,我还连饭都没有吃呢!锅灶也没有,厨子也没有,说一句笑话,我连米都还没有呢!你们看,像我今天这样子,怎么住得下去?”

  周老先生抢着说:

  “有有有,监督一定走不得!厨子有办法,我去把我家周老么喊来帮监督的忙就是了!”

  “米也有办法!山爷庙有的是谷子,叫柳长生拿点出来就是了!”

  大家回过头去望这说话的人,又是黄七。稍后的人堆里忽然也喊出一个激烈的声音来了:

  “山爷庙的谷子!山爷庙的谷子!你总忘不了山爷庙的谷子!你看你连梦里都想着这谷子!”

  大家一看,正是冬瓜脸的柳长生。

  李村长也站起来了,说:

  “那谷子是……”

  周老先生马上向他们举起双手拦住他们两个的话头,慌忙说道:

  “今天我们是在讲国家大事!不许闹小闲话!你,柳长生,你记得不,你上半年算给我的学谷还少一升呢!”

  众人也都快意地掉过头去向柳长生喊道:

  “算了吧!算了吧!这是什么地方!”

  柳长生就忿忿地涨红着一张冬瓜脸坐下去了。

  最后,周老先生向众人说道:

  “好,陈监督的话说得好,我们要一劳永逸,我们大家马上就给刘监督上一个呈文去,请他加委。”

  众人都异口同声地说:

  “由你做就是了!”

  施服务员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愉快,出乎意料地一切都有了!而且还要请加委,而且是人民的公意呢!

  当天就在分县署里的办公桌上就看见周老先生写好呈文,由李村长拿去挨家挨户画押,派人送进城去了。并且看门的也来了,差人们也来了。周老先生,李村长,黄七都在几个房间开始布置起来。

  施服务员愉快而疲倦地躺在床上。到了半夜的时候,周老先生恭敬地垂着两手来请了,他跟着出去,只听见差人们一声喊:“下来啦!”立刻人们都整齐地立正,他就庄严地坐在大堂的公案上,两旁排着差人,下面跪着一个人犯。他叫犯人站起来,不要跪,说明跪是奴隶性。接着又向他作了一篇演说,说明犯罪是如何如何不好。犯人立刻感动了,说以后再不做了。他一下子非常高兴地笑了醒来,一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还躺在床上,竟是一个梦。只见面前的纸窗已发白,办公桌上的文件簿册都已看得非常清楚,原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一点不迟疑地就爬起床来。

  下午周老先生们都办完公回去的时候,听差送进一封信来了,双手递到施服务员手上,说是刘监督派一个听差骑一匹快马飞送来的,马已拴到后门给喂草料,并给听差吃饭。

  “好,你去叫他吃饭吧!马也给他喂喂!”施服务员高兴地说。

  他兴奋得很,心都别别别地直冲喉头地跳起来了,直冲喉头,好像喝了烧酒似的感到微醺。

  “哈,加委这样快就来了!”他微笑地想着,一面用发抖的手指拆开信封,抽出信来,一看,他的眼睛好像伸出无数的手爪来似的要把每个字不遗漏地抓住。但立刻他的两眼发直了,呆住了,发昏了,尤其是那几行特别严重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尖刀似的直刺到他的心上——

  “……仆尝以足下为纯洁之青年故敢以兹事相托然所托仅系襄助性质非代理也今足下竟置法令于不顾自称代理大张红告仆诚不知足下之用心何为也并据可靠方面传来消息足下与撤职旧任互相结托煽动民众当众诋毁仆之名誉并要挟其公呈请求加委更不胜惊讶绝倒矣又据昨日客商过此谓足下率大队团丁拦路搜查形同抢劫此间传说纷纭城市嚣然似此情形仆实难代人过受只得听候军长裁处耳顷仆已另托司法官前来接替希即交出……”

  他看到这里,脸色顿时惨白,额角渗出点点的汗水。他仔细一看,那“听候军长裁处”的几个字还是一点也不含糊。他完全堕在恐怖里面了。好一会儿,才忿忿地在桌上捶了一拳骂道:

  “哼,这狗东西!”

  耳朵嗡地鸣响起来,一朵黑云似的东西照着眼睛扑来,他就伏在桌上了。

  “完了!我这下可完了!”他心里在这么不断地绝叫着,“唉唉,好险恶呀!这浑蛋……”

  忽然哗啦啦铁链响了一声,他立刻吓得发抖了,他以为是来捉他的。抬起惨白的脸来一望,什么也没有,但随即他就听见了是一个差人在外边那间当作公堂的屋子里收拾公案,在把铁链丢在地上。那铁链的声音尖锐地威吓着他。听见那差人走出去了。他就又把头埋在桌上的手里。但那铁链子的形状就紧紧扣在他的脑里,固执地在他眼前晃动,他看见了一间黑暗的监狱,没有一线光,黑洞洞地,四方上下都没有一条缝,但看得见黑暗在颤动,在冷笑,在包围着他,在向他压下来,好像一座无比火的黑山,他觉得身体在往下沉,往下沉……

  他绝望地害怕起来。

  “不行,不行,总得想个办法,总得想个出路!”但什么出路?自然一走就拉倒!可是城里能不能去?他会不会马上就把自己扣押起来,关在那他曾经打算关陈分县长的那间天井边的屋子里而且还派两支枪看守?他一想到陈分县长,忽然把他的思想紧紧抓住了。他记起昨天陈分县长当众拿出来的几件人民控告刘县长的状纸,而陈分县长是就要回去的,参谋长又是他的亲戚!他的脑子里好像忽然开了一条笔直的路似的,那思想一直就顺着滑了前去。一种报仇的念想在他心里怒发出来。他想只有这么来一下了。他现在才觉得陈分县长才是真正诚恳的,坦白的……

  “找他该不成问题吧?”他想。

  门帘一响,他又发抖了。赶快抬起头来一看,陈分县长居然在门口出现了。他高兴地赶快站起来,仿佛今天才觉得那苍白的猴子脸非常顺眼,特别有着一种亲切的感觉。

  “呵呵呵,你办公吗?”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照例笑嘻嘻地说,身体很灵动地一飘地就进房来了。

  施服务员脸红了一下,但觉得自己应该保持自重,不能太轻率,便笑道:

  “是的,正在办公。”同时主人地把两手一摆:

  “请坐!”

  陈分县长却不坐下去,向背后门帘那儿飞了一个眼色,随即说道:

  “我不坐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施服务员吃惊地望着他:

  “你就要走么?”他想他不坐怎么办,“你请坐一坐呀!忙什么呢?”

  “不,我不坐,”陈分县长又向背后飞了一眼。

  施服务员几乎想伸手去拉他一下,但他立刻大吃一惊了,门帘边忽地赫然地出现一条梢长大汉,头上包着一大圈青纱的大包头,身穿一件青缎面的皮袍,手上提着一支套筒马枪,口里喊道:“监督。”他慌张一看,这人是一张油黑的长马脸,一个鹰钩鼻子,两边漆黑浓眉,一双细小的眼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好,你有客,不必送了!”陈分县长说着,在门帘边一溜就不见了。

  施服务员着急地把这大汉望着,身上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他知道那几个来帮忙办事的都早已回家休息去了,连听差也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就只自己一个人,竟突然来这么一条大汉,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胆怯地问:

  “我不认识你,你是?”

  “我就是冯二王。”那大汉说。

  这好像一个震天响出的惊雷似的,施服务员立刻呆了,膝盖有点微抖起来。竟不料这家伙居然在自己面前出现了!原来这就是刘县长所说的和陈分县长通的冯二王!他记起陈分县长刚才时时向背后看的情形来,忽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是他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抢劫吗?他怀着一团疑惑和恐惧,呆呆地张开嘴巴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我有点事来找监督的!”冯二王把提着的马枪从左手移到右手。

  施服务员恐怖地赶快看着他的枪,见他仍然是提着,并没有端起来,稍稍放了点心。他想到了逃走,从眼梢看一看那扇门,“能够一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从后门跑出去就好了!”他想。可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也许自己还刚刚跑两步,他已经开枪了,他竭力镇压着心的慌乱,胆怯地问:

  “你找我什么事,你?”

  “我们坐下来谈吧!”冯二王说,因为他要比手势,就像拿棍子似的拿着枪指了他房间一下。

  施服务员更吃惊了,“这房间怎么可以让他坐?而且他要在房间里干什么?”但见他拿枪是那么轻便,又把他奈何不得。他只得做出很大慨的样子来伸手一让说:

  “好,请吧!”他竭力不让自己先转身,等他先走进来。冯二王轻轻地把枪一提,大踏步就走进来,直直地好像一通石碑似的就在椅子上坐下,施服务员的脑子里还闪了一瞥跳出房门就逃的念头,但他看见冯二王在不放松地看他,知道是逃不了的,索性大方地但小心地跟着转身,不敢看他的脸,只看着他的枪,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心里非常着急:

  “假使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监督,”冯二王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把马枪夹在胯当中,用两手抱着枪筒,开始说起来了,油黑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监督来恭喜了,我今天才来给监督道喜!”

  施服务员赶快做一个笑脸,但是太勉强,变成了一个惨笑,说:

  “不敢当,不敢当!”

  冯二王的嘴角笑了一下,两眼防备似的向门帘那儿看了一下。施服务员却又大吃一惊了,疑心着那门外还有什么人,也跟着他望了门帘一下。但门帘是静静地垂着的。

  “我知道监督是很精悍的人,”冯二王又定定地看着他冷冷地说,“知道昨天监督还带了十根‘糖’出去一趟。”

  这就好像劈头一棒直打在他脑门上,施服务员发昏了,心里非常慌乱。“难道他今天是来报复的吗?他们这些家伙是不认人的,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我可完了!”他说不出什么,只望着他的嘴动,但这家伙的说话也简单明了,几句就说出他的意思来了,这之间还不断地用手抚摸着那乌黑的枪口:

  “因为知道监督是很精悍的,我们也不想在这地方再‘起坎’打扰监督,想把‘棚子’搬到别的地方去。不过弟兄们少盘川,想找监督帮忙帮忙,就只这一回。现在就请监督帮我们把这支枪卖了,弄几个钱,我们就好‘高升’。”他一面说,一面就把枪提了起来。

  施服务员惊得呆了,见他把黑洞洞的枪口直挺挺地对他胸口抵过来,以为他就干了!这一下可真的完了,立刻就预防地准备要提起两手来。但见他只是把枪在桌上摆下了,这才放下心来。他皱一皱眉头,苍白着脸子,嗫嚅地:

  “我怎么可以帮你卖?”

  “你当然有办法的!”冯二王说,把右手在桌上一点,“譬如你写一个朱单,指定一家富户,派一个差人送去叫他买买,就说在此冬防吃紧时期,该富户应备枪一支,以防万一。”

  这办法好像比他还熟悉似的,施服务员觉得这太笑话了,赶快说:

  “没有这办法。别人怎会买?”

  “有这个办法!”冯二王把两眼斜瞬着他,坚决地说,“刘监督常常用这办法。别人是不敢不买的!”

  施服务员想到自己明天就要滚蛋了,还来管你这什么麻烦事情!他只得小心地把脸伸前一点,说明道:

  “我并不是此地的正式分县长,明天是就要走了,另外有一个新的人要来的!我怎么可以帮你卖?”

  “监督不是才‘恭喜’吗?”冯二王仍然坚定地脸不动地说,“怎么就会‘高升’。我不能相信的。监督,我告诉你,这是轻而易举的,只不过请你写一张朱单,派一个差人,又不是你出钱!我们都是江湖上跑的人,说一句是一句,决不为难监督的!”

  施服务员想,即使自己是正式分县长也不能办,何况明天自己就是要滚蛋的人!他于是又小心地向他解释:

  “真的,我明天就要走了!即使能够帮你卖,时间也来不及。”

  “来得及的!只要你马上写好朱单,叫一个差人去,今晚上,就可拿得钱来,明天我们就好上路!”

  “糟糕!”施服务员愁得眉头打结地想,“自己越说越拢到自己头上来了!”他坚决地但又和声地对他说:

  “的确,这个我实在没有经验,不晓得怎么做法。”

  “这有什么难?写一张朱单,派一个差人就是。”

  “可是这种办法是没有的。”

  “有的,刘监督他们常常都是这样做的。”

  “况且,我也不知道谁是富户。”

  冯二王却向他扳着指头数了起来,

  “柳长生,王福官,张家老爷子……”

  施服务员急得抓了一通头皮,自己简直糟透了,越说越拢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又只好小心地说:

  “真的,我是明天就要交出的人,实在负不起这样的——”但他大吃一惊了,还没有说完的话都吞了回去,抓着头皮的手就在后脑上停住,张开了嘴巴,因为其时冯二王微怒似的横了他一眼,说:

  “监督不肯帮忙?那,好!”手就动一下。

  施服务员以为他也许要干了,慌得赶快说:

  “不,不,不是不肯帮忙!”

  冯二王笑了一下:

  “那么就请你写朱单吧!”

  “可是我实在没有这个职权呀!”施服务员要想竭力矜持着,但却又显出一点哀求似的声音说了。

  “那也好。监督既不肯帮忙,我们也‘高升’不成了!弟兄们如果在地方上有点不规矩的地方,那也请监督原谅!”

  施服务员以为他就要走了!心里高兴了一下,但见他说完之后却并不动,连枪都不摸一摸,仍然石碑似的坐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最后又见他说道:

  “监督,你还是帮卖了吧!”

  他不愿意再说话,于是大家就都沉默了。只有那乌黑的枪杆在桌上闪光。窗上的纸也渐渐暗下来了,屋角已变成了黑暗,就只办公桌一带还有点微弱的光线。看这家伙不答应他是不会去的样子。但他只觉得不知怎样好。

  冯二王拿起桌上的空杯子来看了看。施服务员赶快讨好似的说道:

  “你要茶么?”

  “呃,想喝点茶。”

  但糟糕的是热水瓶却在施服务员背后隔一丈远的一张桌子上!他只是掉过头去看看,不敢走过去。“假使我一转过背,他就给我一枪呢?”他想。

  “好,我自己来吧!”冯二王站起来了,就像自己家里人似的泰然地走过去,拿了热水瓶。施服务员趁势摸了一下枪,冯二王却掉过脸来随便地说:

  “别摸,里面有子弹的呵!”

  施服务员又赶快缩回手来,而且也知道了那里面居然有子弹,心里更加怕起来了。

  “咹,这里面没有水,不喝了吧!”冯二王又坐回椅子上。门外的地板忽然响,他马上把枪抓住,眼睛看着门帘做着防御的姿势。

  当这一刹那,施服务员心里更慌了,假使是另外的匪徒呢?假使把门帘一拉开,也是几个拿枪的在门口出现呢?那——呵呀!简直想也不敢想。假使是别人呢?假使给人家看出来自己把一个匪头子请到屋里来?那……传了开去,那自己就从此完了!糟糕呵!他的心别别别地直跳,捏着一把汗,用着恐怖的心情紧张地等候着。那脚步渐渐响近来了,冯二王把手放在枪机上了,施服务员全身都要爆炸了。

  呵呀!门帘布在动了,拉开了,出现的却是听差,他这才放下心来。但恐怕他看破,赶快生气地喊道:

  “你跑到哪里去啦!有客来都不晓得倒茶!”

  冯二王趁这时候掉过平静的脸来说:

  “喂,监督,这枪究竟怎么样?”

  施服务员急得满头是汗,生怕听差注意到,赶快说:

  “好,好,请等一等。”

  听差拿起水瓶出去的时候,冯二王又说:

  “好,那么就请监督马上写朱单。”

  “呃,呃……这……这……”

  冯二王见他迟疑着,索性把办公桌上的红笔给他放在面前,捣开红匣,铺一张白纸,一面说:

  “监督,不能再耽搁了!我还要赶快去通知一下弟兄们!如果这样拖下去,别人来看见,你也不好,而我呢,倒也不在乎!”

  施服务员逼得没办法了,索性横了心,明天反正就要滚蛋的,这地方又不是自己的!索性做他妈一个顺水人情吧,免得下不了台,脱不了危险!他于是拿起笔来,同时心里很痛苦地感到:自己已经全身堕在非常浓黑的黑暗里面了!感到了一种绝望了的悲哀。写到数目的时候,他问:

  “多少?”

  “一百元!”

  他也只得写上了。“妈的,反正明天滚蛋完事!”他心里一个声音这么绝叫着。

  “谁?”他提起红笔问。

  “柳长生!”

  他写好了的时候,冯二王等着他叫听差拿去,派一个差人送出去了,才向他约定明朝来取,就昂昂地站起来,走出去了。

  施服务员气得直顿脚,在办公桌上狠狠地打了几拳,鼓起两眼瞪着门帘好一会儿,就倒上床去了。他忿忿地痛骂着逼他这样做的浑蛋!他骂着陈分县长,他骂着刘县长。他痛苦得很。但他为了要原谅自己,要为自己的罪恶找一条出路,他竭力不想起自己的无能和没有果断,没有坚决的勇气,只是深深地叹一口气:“唉,这是多么残酷的社会呵!一个如我似的青年,竟使我作出这样的事情来!唉,天呀!”

  听差跑进来了,慌忙地喊他:

  “委员,刚才外边有几个差人在向刘监督那里来的听差说,刚刚来过的,就是冯二王!”

  “什么?”施服务员吓昏了地跳起来。眼前已看不见人,只看见一片浓黑。他定一定神,这才看见听差的脸。但他觉得如果承认了是不好的,怔了一下,赶快分辩地说:

  “不是,那不是!那哪里是冯二王?他们干什么要这么乱造谣?”立刻他又问他,“那听差还在这里吗?”

  “委员,在的。他刚才还在后门边喂马呢!”

  他两只手爪互相抓紧了,指甲陷进皮肉里,他咬紧牙齿站着,竭力要使自己不昏倒才好。但他终于挣不住,又慌乱地倒上床去了。

  周老先生跌跌撞撞地颤动着花白胡子跑来了,一窜地进了门,就慌慌张张地喊道:

  “监督监督!监督在哪里?”

  施服务员又赶快从床上爬起来了,还没有等周老先生说出来,他全身都战栗了,已经清楚地觉到:大祸临头了!

  “监督,糟糕了!街上的人个个都在讲监督通匪!说是陈监督说的,说他在你这里碰见的!说是就是那冯二王!许多人都跑到我家里去闹,门槛都要踢穿了!那柳长生简直在我家里骂起来了!说是监督卖匪枪给他!监督,这是怎么一回事?”

  施服务员用两只手爪竭力抓扯着头发,恨不得两把就全都把头发扯下来。他说不出话,两眼直怔起来。

  忽然从街上传来一片铜锣声,喤喤喤地响亮起来,越来越响亮了,接着是一片人们的喊声。

  施服务员的思想都飞跑了。锣声不断地直逼进他耳鼓,喤喤喤喤……他只感到一阵紧一阵的心的刺痛,直僵僵地站在那里。

  李村长也跑来了,在门口就喊:

  “监督,不好了!柳长生他们把黄七也打了!头都打出血来了!领着一大群人跑来了!”

  一阵骚乱的人声越逼越近衙门来了。沸反盈天的叫嚷,好像天崩地塌一般。天呀!这是怎样的祸事呀!施服务员只是在房里乱跳了。听差跑进来,到他耳边慌忙地悄声说:

  “委员!快跑!后门!马!快!快!”

  只听见乱嚷的一片人声已进衙门,周老先生和李村长慌忙跑到门边看,施服务员已经没有再思考的时间,马上趁势转身就穿过文牍室向后门跑去了。人声震耳地沸腾起来了。后门边拴着一匹竖直两耳的黑马,他开了后门,就跳上马背,两脚刚刚蹬紧脚蹬,他就使力用拳头打马的屁股,马却只是横着左边跳两步,右边跳两步,马头的嘴筒就老是向着柱头的方向碰来碰去,后脚左左右右地乱跳。人声越加逼近了。他又使力捶了马屁股几下,马还是不掉头向后门去,仍然老是把嘴筒向着柱头左左右右地乱捣,四脚只是左左右右地横着乱跳乱跑。人声向后门逼来了!他又吓又急,全身都弄出大汗。仔细一看,才知道忘了解下柱头上的缰绳。马已弄疲倦了,嘴不断地喷着汽。他赶快跳下来,慌忙解了缰绳,跳上马背,就向后门跑了出去。他全身恐怖地紧张着,脑子里已没有思想,就只是一个意识:快走!快逃出这镇子!马转了一个弯,到了街尾,是回向城去的路,在昏暗下来的天色中,已看见了那破栅子的横梁,他已没有想应该向哪方跑,只是紧张地伸直头望着前面,随马自己跑走。一飞跑出栅子,忽然,砰!他的额头上重重挨了一下,两眼火星子乱迸,几乎滚鞍落马,他慌乱了。但他竭力咬牙忍着痛,抓紧辔头,准备来应付当前的什么敌人,但张眼一看,什么人也没有,在面前只是快黑暗下来的一片乱石路的斜坡。奇怪,这是什么打的?但随即他就记起了:那是前天曾经想过要改造的栅子横梁上吊下来的横木。

  他这才清醒了,紧紧地勒住了马,不跑了,开始想了起来:

  “哪里去?”

  他伤心起来了,他觉得没有路走了!此地既不能住,县里也不能去了!而这回败坏了之后,前途是怎样的呀!

  天上乌黑层层的死云,被黑暗从天周包围了,还有些发灰的云层也给染上了黑色,成了一片乌烟瘴气。下面几十丈深的山洼,黑雾沉沉的,已把那条蛇似的小沟和沟边的人家完全吞没了!

  他感到了两颊冰湿,才知了已经滚出泪水来了。他不由得仰望着那渐渐黑暗下来的天空,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二日

附录:后记


  这个中篇和三个月前写的一个长篇烟苗季的题材,都是取于十年前我在一个边地所看见过的一些生活和人物。边荒的情形究竟多少不同于内地,而且在这不断发展和变动的社会中,相隔了这么十年,那地方的情形,也许已经有着怎样的不同了?只不过,一个忠于现实的作者所应该遵守的一个创作上的铁则就是应该写他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和人物;那么,那些生活和人物,我既然比较地熟悉把它采取下来作为自己的创作题材,想来是可以的吧?这就是我要写它的动机之一。第二,这里面所创造的一些人物据在我十年前经验的提示,是曾经有过的,自那时以后,似乎也不见得已经没有。那么,尽它下来,保存一点历史的真实来并非全无意义,于是,又有了要写它的第二动机,有这两个动机我于是就写起来了。

  不过,不知道读者诸君读了后会有怎样的感想——有什么问题,有什么意见,有什么指摘或批评,如果能够不客气地告诉我,让我能够向读者学习,有自省的机会和讨论的机会,我非常感激。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1937年1月30日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出版(初版)(中篇创作新集第七种)
1940年11月改排本出版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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