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亡者救亡者


  张振华将将转过街角,突然听见毕毕剥剥声震天价响,中间混合着庞大的潮吼一般的嘈杂人声,好像远远的那头发生了火灾似的。街这头的各种行人都仓惶四顾,乱七八糟地跑了过去,其中有三四个面红耳赤的青年,还把拳头抱在胸口两旁,仿佛是赛跑似的,只见他们的脚板在地上乱翻,尘土也随之而惊起,翻腾在人们的头上,空间,遮蔽了那俨然平静地坐在云端上的太阳,把它洒在人间的光辉搅得一团忙碌。许多车辆都在这忙碌中挤塞住了,车夫们怪声地吵闹着。每家铺子里的掌柜徒弟们也都急急忙忙跑出街沿来,伸长着颈子,把视线投到那头去。只有一队飞机,像悠闲的老鹰一般,各展着双翼盘旋在那蔚蓝色天空下,仿佛这么咕噜着:

  “这是啥子事哈?这‘太平盛世’的后方城市也陡然大变了?”

  张振华挤进人丛中,他的脑壳高出众人的头上,就像树林里的一支抽出树,能够毫不费力地望过去,但一个高长子挤到他的面前,那黑蓬蓬的后脑勺就将将挡着他的眼睛,他心里立刻感到一种不舒服。

  “嗯!你挡着我!你哪里想到你挡住的就是常常出现在会场高台上的人物!”他的意识这么闪动了一下。

  他把视线稍稍一移,就看见街那头烟雾沉沉的,一大团灰白,舒卷着,吞没了大半条街,连路边的树子和电线杆子也不见了。只有挂在长竹竿上的火炮,长蛇一般忽隐忽现地闪着,爆响着,火星四射着。一候儿,才看见从烟雾中出现了一幅白布横旗,在阳光下照得非常鲜明,那是撑在两根竹竿上,由两个汉子拿着的;歌声,口号声,就从门旗那儿洋溢出来,如雷的鼓掌声也随之响起,啪啪啪地连一连二响了过来,与火炮声起着交响。渐渐近了,这才看见是好几个人提着火炮,总是冲在门旗前面跑。

  “是送军队的!是送军队的!”人们嚷着。

  果然,那横布上写着一排耀眼的大红字:“欢送抗日将士上前线杀敌。”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庄严的队伍:最先头的,是穿杂色衣服的各救亡团体,各个张着不同形式的旗帜,接着是穿黄色童子军服装跟麻色制服的学生行列。又不知道拖了多少长,才隐隐约约看见军队的一飘一飘的旗帜,军帽,枪尖,一连串很整齐地,望不见底,两边就是跟着乱跑的无数群众……

  “是的,这是一个很好引用的材料,一候儿我去演讲的时候,一定加进我的材料里面!”张振华想。但这思想刚刚在他脑子里闪过,很快又闪出了另一个思想:

  “唔,这也是救亡工作!我应该把我周围的人们领导起来!”

  他立刻感到一种激动,周身血液都一下子沸腾起来集中到他脸上。他于是拿起两只手掌,做着要拍的样子,向左右说道:

  “喂,这是为我们去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战士,我们应该表示欢送呵!他们过来的时候,大家都拍掌呵!”

  有几个徒弟模样的人点点头,也把手掌拿起来;有几个穿长衫的,却只看他一眼就又车过头去了。他这候儿才发现一些铺子里,也有人用长竹竿撑出火炮来。

  横布旗一过,那一个个满头流汗大张开嘴巴唱歌的队伍,就看得清楚了,太阳把他们每个的脸照得通红,灰尘也在他们的脸上扑着,被汗水粘结得亮晶晶的。无论瘦的,胖的,苍老的,年青的,男的,女的,都显得那么兴奋而激昂。张振华看见里边有好多都是熟人。

  “那么,李侃然也一定在的了!”他想。就两手把众人分开,挤在前面一点,把眼光直向着那队伍扫射,碰着的也尽是向他笑的眼睛,却不曾看见李侃然的影子。他身边的人们鼓掌了,他也下意识地跟着鼓掌了,但他立刻觉得:军队还没有过来,还不是鼓掌的时候,正想车转头来向众人说,不要忙,你们看我拍手的时候你们才拍手!可是那队伍里的人们也跟着鼓起掌来了,有些人还伸起手来一招一招地,大声喊:

  “欢迎同胞参加!”而那几个熟人就特别向他招着。

  王志刚在眼前出现了。他是在马路中心一退一步地走着的,在面向着队伍提头唱歌,两只手杆用力地挥舞着。他没有戴帽子,黑发零乱地在头上分披着,随着歌声的节拍摇动。从背后望去,可以看见他那健康的圆圆的红铜色的侧脸,耳朵被阳光照得明亮。他那宽阔的肩膀罩着飞行师的黄色短装,更加显得他的结实,跳动而且活泼。

  ……

  大家齐来欢送,

  大家齐来欢送,

  救中国,

  救中国!

  众人将将唱完这一个歌,王志刚就车转身来了,立刻现出他那愉快的红铜色圆脸的全部,一对黑色大眼瞳在那亮蓝的眼中心射出极端兴奋的光芒,跟那多血色的脸庞,亮晶晶的高额陪衬得越加年青而强旺。他一眼看见张振华,就像虾子似的,动动他那柔软的身段,一跳就过来了,将他的手一拉:

  “走!去参加吧!”

  张振华皱起眉头,觉得他当着众人的面前做出这鲁莽的举动,简直是太没有把他尊重,但众人都车转头来看他,他又觉得不好推托,就只得跟着王志刚向着队伍来了。他把嘴斗拢王志刚的耳边说:

  “李侃然哪?我要找他!”

  “啦!在后头!”王志刚伸手一指。

  张振华就停住脚步,让队伍过去。王志刚就向着队伍,高高举起一个拳头,眼睛,鼻孔,嘴呀的全大大地张开,喊着口号,一跳一跳地去了。

  在救亡团体的尾巴上,就看见李侃然。

  李侃然是一个长马脸,两道缎子样的剑眉很明显地摆在那一对带着沉默味的眼睛上边,一条端正的鼻子嵌在那脸部的中央,把他的态度显得非常慎重,他那头上的铺满灰尘的旧博士帽,他那身上的青布长袍,就像天造地设一般,跟他的态度配合得如此恰如其分。他文静地跟着众人唱着歌,剑眉也随之而一扬一扬地。张振华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道:

  “正有要紧事情找你!”

  火炮声在两边震耳欲聋地响着,歌声雄壮地淹没了一切,张振华的声音就显得非常渺小了。李侃然一点也没有听见,一面唱着,一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张振华只得拍拍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拉出行列来。李侃然愕然了,两道剑眉斗得紧紧地,望着张振华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而这时张振华的脸也有些不寻常,那在一顶博士帽下边的瘦骨嶙峋的脸,仿佛心事很重的神气,那本来很突出的眼圈骨和鼻梁骨更加显然地突起着,瞳仁在那凹下的眼圈骨里定定地看着他。他们这么对视了几秒钟,张振华只得再向他解释;但众人的歌声太大,李侃然还是没有听清楚,但他想:

  “也许他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不便在许多人面前说出吧?”

  于是就同他在街边的人丛中站着。学生的队伍已唱着歌过去了,接着来的就是开上前线杀敌的军队,一个个武装齐全精神抖擞地,一下一下喊出声震瓦屋的口号:

  “誓死抗日!”树林般的手臂举起来了。

  “收复失地!”树林般的手臂又举起来了。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树林般的手臂又举起来了。

  李侃然跟着群众一同鼓掌了。忽然一封厚厚的信塞进他拍着的手心里来,他吃了一惊,车转头来望着张振华;张振华就给了他一个笑脸,那凹下的眼睑都笑得眯了起来。李侃然于是意识到,这信封里头一定是自己拟的××抗敌会的简章草稿,前天送请张振华修改的,他现在送还自己,也许已经改好了。

  “多谢你!”他眉毛一扬,注目看他一下,表示感激。一面将信封揣进怀里,一面就转身打算追赶前面队伍去了。

  “对不住!”张振华的耳根微微一红,顿时蔓延到瘦颊上,连眼圈骨那儿也红了。他把眼睛眯笑成一条缝,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有时间改咧!”

  像什么东西在脑壳上捶打一下,李侃然呆了。

  “怎么咧?”他脑子里画上了一个问号。军队在他面前过着,火炮声,口号声,拍掌声,虽然在他耳边响着,但都好像离得远远的。他的心头完全为一种责任问题搅动了:

  “那天你不是说,我这简章拟得太繁了吗?你已经答应改,为什么到此刻才说没有时间?”他想。

  “不是今天下午就要开成立会了么?”他那长马脸显得更长了,两道剑眉斗紧着说道,“这时候哪还来得及?”

  张振华仍然保持着他那笑眯了的眼睛,说:

  “我就是想给你送到你家里来的哈!想不到我们在这儿碰着……”

  他见李侃然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走过的无数士兵的腿脚,觉得很伤了他的自尊心,脸色立刻变得严正,语气也稍稍强硬:

  “自然这回是对不住!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要上课,又要给学生改卷子,又有些不得已的应酬……”

  “应酬!”李侃然回声似的。同时对那声音感到一种重压,于是一股气愤在肚子里涌起来了。心头抱怨着:

  “是你那应酬要紧?还是救亡工作要紧?”

  但是另一种声音却在他耳边响着:

  “唉,李侃然!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哈!这样几天你连简章都还没有搞好么?嗤,我们还以为你行咧!”

  他仿佛就看见许多张面孔,许多张嘴巴,在批评他,责备他,心里感到不安起来。他立刻警醒着自己:

  “是的,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何必尽怪人家呢?”

  他抬起头来,队伍已过完了,满是耀眼的烟尘跟那把阳光搅得很零乱的奔忙的人影,车辆乱冲着,人叫着。一个癞头孩子挤翻在地上了,他两步上前,弯下腰去把孩子拉起来。那孩子咧开小嘴巴哭着,用一个拳头滚着眼睛。他于是想道:

  “是的,我们的将士是开上前线杀敌去了,然而我们这后方却还是如此混乱!人与人间还是那么的冷酷!……只有工作,是的,这是我们的责任!”

  “好吧!”他走回张振华的面前说道,“这简章我去重新删改吧。不过还是请你帮我一下,一路到我那儿去如何?”

  “唔,对不住!”张振华又把凹下的眼睛眯笑成一条缝了,“真的,此刻有一个学校请我去演讲,我不得不去咧!”说着,他就把博士帽在头顶稍稍提一提,踏下阶沿,但遂又回过头来,把手向空中一举道:

  “好,如果我来得及,等一会儿我一定来!”走了,他那穿着灰布长衫子的肩膀,一摇一摇地在人丛中挤着,他那博士帽仿佛是浮在人流的顶上似的,一高一低地动着,很远都还看得见。但不久,也就消失在残余的烟雾里了,剩下的就是混乱的互相推挤着的人影。


  关于张振华,李侃然想了许多。记得开战不久,张振华从北平回来,第一次的会见是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个大餐桌围坐了许多人,白光的电灯泡吊在当中。香烟的烟雾充满了房间,在电灯周围回旋着许多白的烟圈。人们你一嘴我一舌地谈论着。只有张振华用两只肘拐撑在桌沿,两手捧着偏起的脸,眯细着眼睛看着每个说话的嘴巴,每个把话说完,他都把眉头皱一皱,仿佛别人的意见都是那么幼稚似的。众人谈得太多了,最后都掉过头来望着他,请他发表意见;有一位青年还站起来郑重地说,希望我们的救亡前辈给我们一些指示。他才把眼睛闭一闭,咳嗽一声,之后就说了一遍组织得非常严密的理论,末了,他主张:“我们应该赶快成立一个救亡组织,成为我们指导的组织,抓紧每分每秒,集中精力,把民众迅速地动员起来!”全场一致鼓掌了。他带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把两肘撑在桌上,捧着了那张眯细了眼睛的脸。过几天,那组织因为环境的关系失败了,李侃然遇见他时,他就愤愤地挺着眼圈骨说道:

  “这些救亡分子简直不行!顾虑什么呢?干起来就是,难道在北平的时候,我们没有干吗?我给他们提出些很好的意见,但是他们不听!不听算了,我反正是一个人,环境不对,说不定哪天把草鞋一穿还是走我的!”

  后来就听见他很忙,说是为了生活并且为了将来的路费,不能不找一个职业——自然是合乎身份的职业。他跟李侃然说:

  “唉,真没有办法!说是我‘红’得很!××大学不敢聘我,只好教中学了!妈的,反正我只是准备几个路费!其实我要找一两百块钱的事并不难,有好些从前的同学和过去的好朋友还打听我,‘振华回来了吗?’但我不愿去找他们,他们和我走的路是不同的!要想升官发财我今天不是这样子!哈哈!”

  一幕又一幕的印象在李侃然的脑子里闪烁着,他把它加以考量,分析,到了跨进自己的房间,从床边经过,在一张写字台前坐了下来的时候,那印象还在他的脑皮质上粘着不去。他于是一手把简章稿纸铺开,一手拿杯子倒了些水在墨盘里,磨起墨来。不知怎么忽然来了一个结论了:

  “是的,一切还是只有靠我们自己认真地工作起来才行的!”

  但周围许多声音向他袭来了,麻将声很清脆地拍打着桌面,砰砰訇訇的,中间还夹着胖大的喊声:“和了和了!”接着就哄起一阵哈哈。这是从上房那家人家传来的。对面厢房那家,则在放着留声机:“桃花江是美人窝……”那种淫靡中带着肉麻的尖脆声音,很刺耳地不断涌来;滴滴答,滴滴答,窗外的街上,那卖担担面的,很响地敲着梆梆。“花生呵!脆花生呵!”“橘子!甜橘子!”这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着,沸腾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把他的脑子完全扰乱了。他竭力不听它,收紧自己的注意,看着稿纸,但那些声音却在他耳朵里吵得厉害。他将将看了两行:

  第一条 本会定名为××抗敌会。

  第二条 本会以拥护政府抗战到底,协助政府进行抗敌宣传,动员民众参加抗战为宗旨。

  忽然,在许多声音中,又加上叮叮叮的铃声了。

  “李先生!收信!”是一个沙喉咙的喊声。

  他皱起眉头,跑出天井来,一个绿衣邮差把信递到他手上,就两手推着脚踏车出去了。

  对面那家,有一对男女的头并拢地在窗口晃动着,随着《桃花江》的调子有节拍地荡来又荡去,发光闪耀着,大概又是在跳舞了。

  “这些从战区里逃来的高等难民!”李侃然的胸脯鼓动着,心里感到非常地不舒服,而上房那家则用噼啪的麻将声向他示威。

  “哼,前方将士如何地在同敌人浴血抗战!而这些家伙却……”他喃喃着,心尖上像压上一块石头,就回进房里来了。

  “越是有这些现象,越是应该加紧工作!”最后,他坚决地想到。

  他把信封一看,是母亲寄来的。

  “这信可以慢点看,”他对自己说,“重要的是先把简章先改好来!”就原封不动地把信丢在桌上了,拿起笔来开始修改简章。那些歌声呀,牌声呀,叫声呀,仍然在他耳边乱七八糟地纠缠着,但他的心已封得非常坚固,不再被扰乱,在稿纸上走着笔尖,顺利地工作起来了。窗外流走着浮云,遮蔽了阳光,使得屋子阴暗下来,以致稿纸趋于暗淡,但他已仿佛一点都不觉得。

  “侃然,你弄好了么?”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非常钝感地侧着头想一想这是哪个的声音之后,才车转身来,见是长杆子的张振华。

  “你不是去讲演么?为什么这样快?”

  “那些学生也都去送出征将士去了哈!时间改了!”张振华说着,那灰布长衫在门框那儿一飘,就走到桌子边来。

  “你来得正好。请稍坐坐吧,我就要删改好了,请帮忙斟酌斟酌……”李侃然用笔尖向床上一指,就又反身伏在桌子上。

  张振华坐在床边,两手支在床心,一个斜躺的姿势。突然从对面厢房传来唱小旦的声音,那打牌声里也起了吼叫,但并没有引起张振华的注意,他的脑子里正在不断涌现出他的讲演底稿:

  “在西方——这三个字一开头就要说得响亮点……在西方,德,意法西斯帝国主义,唆使它们的走狗西班牙叛军佛朗哥,向着西班牙政府进攻;在东方!……这三个字也要说得响亮点……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以疯狂的残酷的行动向着我们中国进攻!全世界已经到了革命与战争的伟大时代!……这是冒头。”他想,眼前就仿佛现出一幅画景:只见坐满一个大讲堂的学生们的头,都静静地翘起望着他,无数张年青的面孔都那么严肃地,对他表示敬意。他这长杆子的身材站在讲台上,稍稍偏着头,伸出右手向他们指点着。他记起有谁说过,伟人苏格拉底是极其善于雄辩的,讲演时就有着这样的姿势。他的眼光通过鼻尖子望过去,那画景消失了,单看见李侃然那弯在桌上笔不停挥的手,那眼角起着鱼尾纹的长长的侧脸,是那么单纯而愚蠢的。

  “他那样子很像一个中学生!”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这么一个思想。

  他站起来了,伸手翻着桌子上的一堆书,拿起厚厚一本《社会史纲》来,翻了两页,就放下了,又拿起另一本《大众哲学》,用两个指头夹着封面,翻开,但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就那么把书停在胸前,微笑地眯细着眼睛说:

  “你看过《新哲学大纲》么?这本书你很该看一看……”他习惯地把头稍稍偏着,伸出右手,他立刻又记起这是苏格拉底式。

  李侃然正在用了最大的注意力工作着。张振华好像感到一点点失望,就要把右手收回,但李侃然忽然抬起惊愕的脸来望着他,那斗紧的两道剑眉攒聚在那长马脸的中央,简直是多么愚蠢的雕像呵!他于是用手指热心地画着书本道:

  “我是说,你顶好看看《新哲学大纲》……”

  “唔!”不知这是肯定呢,还是否定,李侃然“唔”了之后,又埋下头去工作起来了。但立刻李侃然就觉得自己这态度是不好的,于是一边写,一边说:

  “是的,我从前看过一半……”

  “嗯,你应该把它看完,顶好是多看几遍。”张振华把嘴杵拢一点,“你如果没有,我那里有——”随即他直起身子来叹一口气,“唉,可惜我有许许多多的好书,这回通通丢在北平,给日本鬼子弄光了!那是我十多年的成绩呵!从前我真是穿吃都舍不得,全都买书了!”他忽然有所感触,坐回床边,用两手扣着后脑勺,沉入深思里。忽然一种声音牵引了他,他竖起耳朵,就清楚地听见一个尖脆的声音唱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

  而眼前的纸窗,在日光下映着那摇晃的树叶的黑色剪影,这唱声,这景象,简直又仿佛坐在北平的公寓里一般。在那样的地方,在工作之余,一个人躺在籐睡椅上,让日光和树影吻着脸颊,手指还夹着一支袅袅升起烟线的香烟,那该是如何舒服的休息呢?

  “你在北平,你不是被捕过么?

  “是哈是哈!”张振华听见他又提到他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立刻把眉毛在眼圈骨上一扬,一翻下了床,笑眯了眼睛,“是哈是哈!那是‘一·二八’发生以后的事了!我那时在救国会里,简章啦,宣言啦,全是我一个人干!被捕的那天,我还正在起草一张宣言哩!”

  他无意地把窗子的扇格推开,屋子顿时明亮起来,日光在窗口跳跃着,刺人的眼睛,铺着白布卧单的床,堆满书的桌子,以及李侃然的长马脸都反映得鲜明而清楚。这刺激了他,胸脯都鼓荡起来。

  “那回的情形真是严重得很!”他继续道,“被捕的,我们一共三个,在监狱里,我向他们说,‘为了中华民族,硬气点!’但是才看见老虎凳的时候,老陈简直吓昏了!但是认真说起来,那实在是残酷得很……”

  李侃然站起来了,把改好了的简章送到他手上。但他还在兴奋着,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什么东西,马上又放在桌上,嘴唇边沿跳溅起白泡沫,又说下去:

  “但是我,并不把它放在眼里,虽然我昏死过去几次——因为他们实在把我看得太重要了!想起来,那实在是残酷到……”

  他从前曾经说昏死过一次,现在却忽然说是“几次”,李侃然不禁笑一笑,又把简章送到他手上,他这回才看了起来。李侃然静静地守着他一条一条地看下去。

  一阵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嘘着人的面颊,几片树叶脱落下来,叹息地撞着枝干,一飘一摇地落到地上。张振华忽然车转头去看看,自语道:

  “在监狱里听见这样的声音是很凄凉的!”

  李侃然着急地皱起眉头,但又觉得不好十分催逼他,只得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后又看简章。只见他翻到第二张时,眼圈骨忽然耸起,眉心挤成沟结。他立刻感到不安,仿佛身上穿着硬毛衬衣似的,脊梁都冒出微汗。等他看完了时,便振起精神,看他说出什么意见。但张振华却老是捧着那稿纸,沉吟着。他只得问了:

  “呃,振华请不客气的……”

  “我觉得你的字倒写得很漂亮的……”张振华沉吟了之后,终于说了。

  李侃然的脸上立刻起了红云,好像感受了侮辱,就把草稿收了回来,折叠着。

  “他生气了!”张振华想,赶快又从他手上夺了回来,哈哈笑道:

  “不多心!不多心!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的!”

  “没有关系!”李侃然平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张振华这回才真的感到一种强有力的意识在他的血液里抬头了,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仿佛一种声音在责备他自己:

  “我刚才为什么要对他敷衍呢?我是应该积极指导他的!要不然,素以‘老资格’看我的他,会起怎样的感想呢?”

  “侃然!”他带着一种教师将就学生的样子,凑到他面前,用两个肘拐撑在桌上,偏了头说道,“对于这简章,我以为你这样改,就很好。的确,你办事是很认真的!”他说到这一句,就特别眯细起含笑的眼睛,看了李侃然一眼,“请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吧,我觉得这一条还应该修改一下,”他伸一根指头点在第九条上,“关于组织这一项,你这一删又删得太简了!你说?”

  李侃然没有回答,等到听他把那第九条详细地解释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这太给人以难堪的沉默态度是不对的,便笑道:

  “呵呵,不错不错!我将才把它忽略了!”就提起笔来。

  张振华感到非常的高兴,手掌拍着李侃然的肩膀:

  “呵,你真是太好了!肯接受别人的意见!”见李侃然笑一笑,就又滔滔地说下去,“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很简单的!重要的是经验,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就把右手伸出来指点着,但李侃然忽然站起来说道:

  “振华!我后来想了想,觉得那天筹备会上,有些人提出意见,希望大会的成立顶好稍缓两天,再多方面去接洽那些还没有来参加的人。但是当时大家都对这意见没有引起重视,很快就否决了!……”

  “那是吴大雄提出的意见!这人我顶讨厌他,光爱说漂亮话,出风头,一点事情也不做,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他说到“北平”两个字,又把右手伸起来了。

  李侃然立刻提醒他:

  “其实那天不仅吴大雄一个人提的呵!”

  “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我在救国会里,他曾经跑来会我,哎哎,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嘛!我晓得,不管是他一个人也好,很多人也好,他这意见是错的!”他立刻想纠正这意见,只有拿出自己的理论来,于是把眼圈骨挺起,凹下的眼睛睁得大一点,把句子组织得像一篇论文似的说了起来,还用手掌在面前一推一荡的,以助他那说话的气势,“我们本质地说起来,在今天,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疯狂地野蛮地无耻地进行它的企图灭亡我们这中华民族的今日,在我们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作为反帝反封建的先锋,必然地是知识分子,从历史的经验说来,‘五四’‘五卅’‘九一八’‘一二·九’,种种运动都证明知识分子必然而且应该参加到斗争里来,”他用手掌抹抹额上的汗水,话是不断地继续着,“这抗敌会在发起之先,不是曾经各方面都接洽过的,自然不能否认,这回的接洽是不周到,可是,”他拿两个指头橐橐地敲着桌面,帮助他这句话的力量,“可是我们何必一定要磕头礼拜的请来了才能开会喃?(橐橐橐)他们不会自己来吗?(橐橐橐)何况我们曾经发过帖子的。(橐橐橐)自然,我们办事情不能不小心,仔细,但也不必太兢兢业业,不然做人也太难了!”(橐橐橐)他忽然把那手举了起来,“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自然,此刻又不同的……不过……”

  这贯穿着老长老长的无穷的名词和术语的话,李侃然还是耐心地听下去,看他说完了,拿出手巾来揩着额角的时候,才笑道:

  “理论倒是一篇理论……”

  “理论是实践的反映!”

  “自然,知识分子应该参加到斗争里来,然而事实是需要我们想方法来推动……”

  张振华立刻纠正他的话道:

  “注意!我是说‘知识分子必然而且应该’,我当中有一个‘必然’,注意!有一个‘必然’!”

  “好吧,就算有一个‘必然’吧!但事实上需要我们——”

  张振华又打断他的话道:

  “怎么‘就算有一个必然’?我是确确实实说了‘必然’的!”他用两个指头在桌上敲着,脸都涨得通红了。

  李侃然感到一种威压,只得沉默了,把眼光向着窗外,只见有几个麻雀唧唧地在树桠上跳着,扑着翅膀飞了开去。金黄的日光已爬进窗来不少了,他就从桌上拿起火车表来道:

  “呵呵,开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们现在去吧!”

  “忙什么?此刻才一点半!离两点钟开会的时间还早得很哩!我从前才从北平回来的时候就上过不少的当!两点半去都还早!”

  “可是我们自己还是得遵守时间哈!”李侃然一边说,一边就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家里来的信装进衣袋里,加添道,“不然大家都一同腐化了!”

  这后面的一句话,使张振华怔了一怔,但随即一转,把眼睛眯笑成一条缝,拍拍他的肩膀道:

  “哈哈,如何?我说你老弟确是不错的!的确,他们都太腐化了!好,我陪你走吧!”


  他们两个并肩在街上走着。

  云堆积在天边,像将将收获起来的新鲜棉花,鼓胀着向天中突起,边缘白得如银,衬着蓝天跟那孤悬在高空的太阳,更显得非常可爱。满街是一片照彻一切的黄闪闪的光,行道树的枯叶都仿佛有了苏生的模样。只有人却是懒懒的,那坐在每家店铺里的人们,有的在胸前抄着两手望街,有的在勉强张着瞌睡的眼睛;而街上各种各色憧憧来往的人影,在这扫干净了火炮纸花的马路上,有的把两手搭在背后,驼着背,踏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慢条斯理地走着,有的则在张开嘴巴东张西望地一路鉴赏着各种铺面。这简直与先前送军队出征时的景象大大不同,好像那时是一个世界,此刻又另是一个世界似的。两个摩登女郎走来了,一色油光卷曲的飞机头,一色通体漂亮的红绸旗袍外加时兴披风,一色的有着一根黑柱子的高跟鞋,像学过兵操似的,走得挺整齐,一个口里说着下江口音,一个口里则说着本地口音。另一个穿着方肩头西装的摩登男士,就站在街心,用色情的眼睛把她两个死死瞅着,嘴巴都挂了下来,引得全街的人都笑了。张振华看了一阵,回过头来,就叹一口气:

  “我对我们这后方,真是悲观得很!”

  李侃然用那一对带沉默味的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

  “你看嘛!抗战以来,我们这后方和抗战前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恐怕就是增加了许多高等难民来享乐吧!”

  “自然,”李侃然一边走,一边回答,“可是今天送出征的情形,是令人值得兴奋的事!旧的生活,其实已经在改变了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加紧工作!”

  “你很乐观。但工作——”张振华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可是你看!”他忽然把手向一家戏园跟几家酒楼一指。

  那是一家门面高大而且金碧辉煌的戏园,大锣大鼓声瀑布一般轰传出来,咚咚哐哐地,门口挂着《济公活佛》跟“客满”的牌子。黄铜跟白铜的各种包车整齐地排了一长串。戏园对面几家新开的华贵酒楼前,一字儿停着雪亮的汽车五辆,楼上则正飞下吵架似的划拳声来:

  “四喜四喜!高升高升!”

  “我真是希望敌机来丢两个炸弹!看他们醒不醒!”张振华用他那指点着的手在空中一挥,愤激地说,“醉生梦死的人太多了!这简直是抗战中的障碍!”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下子站住了,把博士帽顶一摸:

  “呵呵,我要从这儿转弯了!你一个人先去吧!”

  “你有什么事吗?”李侃然诧异地问。

  “没有什么,因为一个朋友才从战区逃来,他今天请酒,我不得不去应酬一下!这实在是不得已。老实说,我是讨厌这些无聊应酬的!”


  李侃然觉得需要找一个伴侣,免得一个人孤清清地坐在会场等,便向着××救亡室来找赵世荣跟老孙,同时看看赵世荣整理的筹备会记录弄好没有。踏进救亡室的大门,只见有两个青年坐在里边的桌子上看书,把那乱发的头埋得那么低,专心致志地看着。看他进来时,都掉头望了他一望,又回过去看他们的书了。

  他于是踏进第二个房间的门,从极光亮的地方到了这有点阴暗的房间,眼睛一下子受不住这急变,一时起了昏花,看不清楚面前的一切,但一候儿,也就看清楚了。

  这房间里有四张桌子,分开靠着两边的壁头,每张桌子上都有人弯身在上面,借着靠前边壁上的一洞纸糊的小方窗的光在工作着;那光是微弱的淡黄色,斜射进来,像弧光灯似的刚好照着那四张桌子,许多微尘在光波里游走着,像关在玻璃缸里的小虫一般。有一个人在印油印,满手涂得是油墨,他拿油墨滚子在油印机上一滚的时候,那长长的头发就吊下来垂在额角,以致他不得不把头向上一摇,但那些头发不肯回到上面,立刻又乱纷纷地垂下来了。有两个则在拿着笔写着什么,不断地在纸上移动。只有那很年青的小陈在那儿讲着话:

  “喂喂,老孙你看见那夏伯阳就是这样把手一甩么?”一个纸团就打在一个人的鼻尖子上。那人把笔一搁:

  “唉,小陈!你怎么光是捣乱!人家老赵这东西马上就要要的!”掉过头来,就现出一个戴着黑边眼镜,额角许多横皱的脸,那是一个瘦削的尖脸,显示出工作过度的苍白,配着两边分开但有些倔强直立的头发,跟那鲈鱼似的嘴唇,表现出他这人性格的坚定——这就是老孙。当他掉过头来时,已一眼看见李侃然,就一手扶着眼镜,笑着走过来了,额上的横纹挤刻得非常密而明显。

  “呃,你将才在路上走着走着,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你一路到了东门外车站的咧!”

  “因为一个朋友在半路上把我拖住了!”李侃然有点惶惑地说,但立刻加添,“有点要紧事!”

  “啥子朋友哈!嗯?”小陈调皮地跑过来,眼睛仿佛大有深意似的。

  老孙笑道:

  “别跟人家开玩笑!我知道老李是不会的!你今天没有跟着出城,真可惜!”

  “哎哟!今天真是紧张热烈得很!”小陈手舞足蹈地说,“你看,我们大家把他们送到车站外的时候,那一旅人的军队就坐在马路上,坐了一长串,我们于是分开来向他们讲演,他们就向我们唱《当兵歌》,还说‘给你们逮几个鬼子回来拴在公园里,大家看’咧!……”他眉飞色舞地,还比着手势,形容那些兵士讲话的姿态。

  “老赵回来了么?”

  “回来了!”老孙说,“你要找他么?”

  “你要找他么?”小陈一嘴就抢过去了,“真倒霉!我们同他将将从东门外回来,他就给××宣传团拉去呢!唔,你别提他了吧!他真是忙得很!他那天答应人家帮写五十张标语的,到今天还没时间给人家写,老刘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他拉起跑了!”

  “糟糕!我们就要开会了哈!他的记录整理出来没有?”

  “别说他的记录了吧!”老孙说,但小陈立刻又抢去了:

  “别说他的记录了吧!你看,他连在我们救亡室担任的整理图书,都还没有整理好咧!”说着,向着那光线不容易射到的那边一跳,用手指着那靠壁的一排书架。

  在那昏弱的余光中,那白木做成的有着四格横板的书架上,那许多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精装平装的书籍,果然乱七八糟地堆着,有两本还像摊开四肢睡懒觉一样躺在书架的脚边。李侃然的剑眉皱起来了:

  “为什么?”

  老孙把那鲈鱼似的嘴一开,叹了一口气,就一手扶着眼镜,一手去把那两本书拾起放在书架上,同时说:

  “唉,他的时间太不够了!但他又老爱到处包揽!你看吧,连这记录都是临时拉我的夫!”

  李侃然跟着老孙走到桌子边,拿起记录簿,见才整理了一半,便立刻呆着了。停了一候儿,才喃喃道:

  “开会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还没有整理好!”

  其余的几个人都挤拢来了,围着他看着,中间堆起了一堆黑影。那印油印的笑一笑,把一双黑手搓一搓,又依然拿起滚子回到原位印了起来,一边说:

  “一个人其实专做一件事就好了!我就专印我的油印!”

  另一个一直没有讲话的那位,则批评道:

  “专做一件事,固然好,但兼一点也没有关系!不过他总是那样的脾气!以后顶好少派他的工作!”

  “哪个派他呵!”小陈拈起那块纸团在手上抛着说,“他这人,生怕啥事不举他!大家都晓得他的脾气,无论啥子会,人家总跟他蒜谈子(开玩笑),喊声‘举赵世荣呵!’,他总是马上就站起来了!就好像在他们乡下干活路一样!你晓得吧,他向我摆谈过,从前他父亲打家产官司倒霉的时候,他父亲在乡下逼着他干过活路,自己种地!但是他父亲弄了一笔钱送他到省城来读书过后,陡然在乡下有名了!所以他现在到处都爱攒一哈!”

  老孙向他正色道:

  “别随便乱说人家!”

  门外边忽然起了嘈杂声。

  “哈!老赵来啦!”小陈跳了过去说。

  大家都旋风似的车过头去,果然听见赵世荣那特有的说话声——他每句话都几乎要加一个“的时候”,仿佛当作标点似的。

  “唉唉,我说过的时候,答应下来的事的时候,龟儿子才不干!但是我这时候的时候,要去开会去了哈!标语的时候,我一定今晚上来写,好不好?”

  “你总是吹!”另一个脆而响的声音,“大家只等你的啦。”

  “你骂哪个?龟儿子的时候才吹!今晚上的时候,不做好,不算人!”

  “不行!你……”

  “唉唉,我已经的时候,说过了嘛!我给你的时候,赌咒好不好?”这显然,他说得急起来了,令人想见他那蛋圆形的油黑脸上,皱着两道粗黑眉毛的神气。小陈是在门边哈哈大笑了,还用手拍着大腿。接着就看见赵世荣同老刘拉拉扯扯地进来了。赵世荣那鹅卵石似的光洁的脸,满铺着一层薄薄的油汗,闪烁着一种光亮,微塌的鼻尖子仿佛玻璃似的射着一点白光。他一看见李侃然,便好像忽然得救一般,把两道粗眉一展:

  “你看嘛!人家的时候,来催我来了?我的记录的时候,还没有搞好哩!”

  他转过身来,就现出他那宽厚的肩膀,坚实的胸膛,青布学生装在他身上都紧绷绷的!他走到李侃然的面前,脸上带着一种乡下人的忸怩,油黑色里透出微红。

  “实在的时候,很糟糕!”他说,“因为我自从那天的时候,开会过后的时候,××剧团的时候,又拉我帮他们的时候,演街头剧去了!所以的时候……”

  “噢咿噢咿!你别说你那街头剧了吧!”小陈笑着蹦到他面前,“那真笑死了!你演的那《放下你的鞭子》的大徒弟,唔!我看你还是莫如演鞭子的好!”末了,他模仿着他的腔调说出最后一句话:“你的时候,连鼓的时候,都敲不来哩!”

  周围就是一阵哈哈。赵世荣的脸立刻通红了,愤愤地向着众人伸出两手道:

  “人家的时候,把手杆都给你拉弯了的时候,拉你去演的时候,你又咋个的时候不去喃?现在的时候,倒来说风凉话!”

  印油印的那个放下油墨滚子,用手指着他批评起来了:

  “说句你不怄气的话!的确,一个人专做一件事就好了!这样才做得精!你看我……”

  另外坐在那边写字的一个,也插进来,但他的批评又是另一种的:

  “兼一两件事,其实是不要紧的!比如我。不过,你实在弄得太多了!”

  老孙看见赵世荣只是把手指摸弄着桌角,给众人说得非常窘的样子,就赶快给他解围,拉他一把道:

  “算了算了!我们说起来,其实都也有缺点的!老赵虽然也有缺点,但他很热心!来来来,我们来说正经话吧,哪,你的笔,哪,你的记录簿,还有一半,你自己赶快整理好吧!因为你这字太草,我搞起来太慢……”

  但是小陈不服气地:

  “是的,他热心!我们不能否认!可是光热心,事情抓了很多不做算啥子呢?”

  老孙把两手一摊道:

  “这不是明明白白的事么?我们今天的救亡工作还做得不够,新的干部还没有起来!”

  这最后一句话很合了众人的心了,印油印的那个把头发向上一摇,抬起脸来:

  “老孙!有你的!”

  于是大家都就不说话了,彼此都默默地咀嚼着那句话,各自埋头工作起来,形成一片心心相印的融和空气。李侃然感动了,虽然是站在微弱的光线中,却仿佛觉得置身在温暖而健康的气息里。而对于老孙特别起着深刻的印象,于是重新注意地看着他的脸:那瘦削的尖脸,眼睛很大,闪烁在眼镜后面,看人总是那么坚定的,鲈鱼似的嘴唇上有两撇浅浅的胡子。这面孔不过才会过两三次——因为他在外省工作多年新回来不久——然而此刻却觉得特别亲切。于是伸手拉着他的手肘道:

  “呃呃,老孙我总是把你的名字忘记了!”

  老孙正伏在桌角,看着赵世荣工作,听见他一问,这才翻身过来,一手扶着眼镜笑道:

  “呵,我叫孙诚。”

  “好吧,我们不搅他,先去了吧?”

  孙诚的眼光在镜框后闪了一闪。

  “我们一路去,很好。”他说,“不过,时间不多了,我看还是我守着他帮同整理起来好些。”

  对于他这种诚恳而热烈地帮助别人的态度,李侃然起了激动。

  “好吧!”他从心底里迸出来这愉快的一声,那声音里充满着热流,自己都觉得那是带着一种过分的兴奋而颤抖地说出来的。他紧紧地捏捏他的手肘,就出来了。


  “当……当……当……当……”一辆雪亮的白铜包车迎面飞来了,冲过许多街车前面直跑。行人都纷纷让开。李侃然赶快向旁边一闪,躲避一下那威风,但背后却忽然抛来一声:

  “李兄!”

  他掉头一望,这才看清了坐在车上的是吴大雄。他那矮矮的,胖胖的身材,以及那圆圆的头颅,饱满的面庞,令人想起一个皮球,那戴在头上的新的灰呢博士帽,简直把他装饰得那么堂哉皇哉的神气。包车夫放下车子,吴大雄就一滚似的跳下来了,两手理理西装领子,便伸出来握着李侃然的手,夹杂着一点生硬的北方话说道:

  “你这候儿到灰(会)场取(去)么?”

  李侃然用那沉默的眼睛看着他,回答得有些冷:

  “是的。你呢?”

  “是呀是呀!我一猜就猜着了!从来就只有你老兄到灰(会)早,很认真,守时间,这实在是你老兄的长处,是我所不及的。不过,你老兄这候儿去,太早了呀!我刚刚经过那门口,进去看了看,连人花花儿都没有咧!所以我想利用这点时间去灰(会)一个人……”

  李侃然听了,他这一长串恭维他的话,略略带了点高兴,但同时又有些不舒服,听他说完了之后,淡然地问道:

  “你去会哪个?”但马上又觉得这问话是多余的。忽然吴大雄抓住他的手拖他一把,他一怔,莫名其妙地撞着一个行人,踏上阶沿时,老虎似的一辆汽车,就在街心猛烈地咆哮过去了,一阵冲天的灰尘向旁边扑来。吴大雄一手打着灰尘,一手拿手帕蒙着鼻尖,做了一个厌恶的嘴脸之后,又用手拍拍西装,这才带着一种玩笑的口吻说起来了:

  “我这候儿去灰(会)一位‘长’字号儿的。”他笑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同时又用手把余尘挥着,“他曾经几次请我到他那儿去,我都没有取(去)的。因为我的脾味儿向来就有点不愿意同他们这些大人先生们来往。不过呢,他这人还好,你看过高尔基著的《布格罗夫》吧,他就是那养(样)的人物儿。”他说到这里,就把眼光透明地看着他,眼眶睁得很大,好像要把眼珠子鼓出来似的,以加强他这话的力量。

  “他对于救亡工作也很热心的咧!”他又两手理理西装领子,继续说,“因刺(此)我想,高尔基都能够同布格罗夫来往,何况我们现在是统一战线呢?像他这样儿的人,将来对于我们的立案之类一定是有帮助的……”他摸出一个很精致的烟盒,用大拇指顶开那侧面的一分宽的盒盖,将将现出一个小方孔,一支纸烟就从方孔跳了出来,递到李侃然面前道:

  “靖(请)抽烟!”

  “呃呃,抽过了!”

  “啊呀!客气干吗?抽嘛,抽嘛!外人么?”就把纸烟塞在他手上,又摸出火柴。李侃然知道是推不托的,只得抽起来了。

  吴大雄自己含了一支,吹出一连串的烟圈之后,笑道:

  “现在的烟儿真涨得不像话儿了!你看这白金龙香烟儿,一听儿要一块儿几,涨了四五倍儿。呵呵,请问你一下,今天不是要选举么?”

  “是的。”

  “据你看来,执委里边儿选哪些人?”吴大雄说出了这句话,就用指头弹弹烟灰,竭力做出那种坦然的态度,然而眼睛却显得紧张。

  “这……我还没有想过……”李侃然窘迫地答道。

  吴大雄见他那迟疑的神色,自己便把眼睛顺下去看了看自己的皮鞋尖,显出心事很重的脸相,随即伸出夹着纸烟的手指敲敲李侃然的肩头道:

  “据我看,今天这成立大会儿,未免太快一点儿了!因为有些颇孚重望的人都还没有约来。虽然在思想上,见解上,各有不同,但是抗日救国这一点儿上总是相同的,对吗?”

  听他谈到这问题,李侃然立刻改变了淡漠的态度,把香烟拔下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那当然对的。”听他说完了之后,他回答。但忽然,刚才张振华对他说过的话“要那么兢兢业业地,做人也太难了!”有力地抓住他。他对于张振华的这话是觉得不免有些过火的,然而对于吴大雄的那种狡猾的态度,又觉得生理地起着一种反感,他于是加添道:

  “其实都是发过帖子的,他们不来哈!”

  “自然自然——”吴大雄说,但忽然一个颤抖的声音把他的话打断了:

  “老爷,请你做一个好事……”遂就看见一只非常肮脏的手伸到面前来。吴大雄掉头一看,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叫花子,他顿时愤怒了,太阳穴暴起蚯蚓似的青筋,睁大眼睛咆哮道:

  “滚开喔!”马上用手帕遮着鼻子。

  那叫花子吓得倒退一步,随即做起可怜的样子,扁起嘴,哀求着。

  “车夫!你在干吗儿呢?把他拉开去嘛!”他吼道。

  车夫就跑过来给那叫花子一掌,打开了。

  “自然自然,”他这才继续回到本题说起来,“他们不来,是他们自己方(放)弃。不过呀!五个指头儿也不齐呵!何况人呢?譬如你我,对于救亡,那不消说的,毫无稳(问)题是百分之百热心的。然而有些人,却多少有些儿不同呵!他们虽然也很爱国,但热心程度总差些,这就要靠大家来推动了!重(总)之,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原则,今天我们的工作是全民族的!无分男女,无分老幼,无分贫富……”

  李侃然对他这一番话,渐渐感到很大的兴趣,他的注意力随着他的话越提越高,觉得那些话都对的,于是张振华的话又被否定了。但听他说到最后那一句的时候,使他有所感触,忍不住要掉头去看了看那刚才挨了一掌打在旁边的叫花子。但吴大雄正讲得高兴,没有注意,还在说下去:

  “你老兄使(是)一切都了解的人,当然使(是)明白的啰!重要的使(是)推动大家去接洽呀!譬如朋友中有些人同各方面儿没有什么来往的人,不便去接洽,其实是可以找能去的人的,譬如刘先生,钱先生,还有……”他沉吟着,要说不说的把嘴巴半开着。

  李侃然知道他是想叫自己提他一个,但他没有提,只张着沉默的眼睛。

  “自然,我也可以算一个。”吴大雄终于只得自己说了,用手指弹弹纸烟,“各方面儿的人算起来我都还熟。不过那天儿我提出的意见,大家没有注意呀,因此没有通过,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我虽然想去接洽,但是大家又没有推举我,我又怎么好去呢?对么?不过,据我看来,这意见,今天儿还可以再提出来让大家考虑……”

  “今天就要选举了哈!”

  “是呀是呀!这可糟!”吴大雄皱起眉头,伸手搔着耳朵。同时用了最大的注意观察着李侃然的脸色,看他是否对这话确实感到焦急;而李侃然的剑眉确也是那么斗紧着的,沉默的眼睛不眨地把他望着。他于是就说下去了:

  “不过,作为补救之一法儿,顶好在选举的时候儿,——自然,这不过是我贡献的意见——多选些各方面儿都熟的人,你老兄以为如何?”说完之后,就把手弯起来一扬,一线火光从李侃然眼前闪过,一大半截剩余的纸烟,就躺在街沿下了。他拍拍手,表现出满不在意的神情,但眼睛却仍然把李侃然不放松地盯住的。

  李侃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今天在街上要特别同自己谈话,而且绕了那么许多弯,重要的还是为的后面那一句。他从吴大雄的眼里看出了一种针尖似的逼人的光芒,仿佛威胁着他非答应不可似的,一股憎恶的情绪在心里燃烧起来,他就把眼睛避开了;就在这时候,忽然看见一只肮脏的手爪捉着那半截纸烟,插在一个污黑脸的嘴上。他于是冷冷地说道:

  “好吧!”

  “那好,我就取(去)了!”吴夫雄立刻伸手把他的手一握,一翻的滚上包车,向他一拱手,脚铃当的一声,车子就飞去了。从车后看去,那前面冲天翘起的弓形车杆,像一道拱门,杆巅闪着刺目的铜光,与太阳争辉,仿佛在夸耀它的阔气。吴大雄就像坐在摇篮里一般,新的灰呢博士帽的顶一摇一荡地……


  李侃然进了会场的大门,一片大草地就出现在眼前,阳光在那被人踩踏得衰败了的草上显出枯黄色,静悄悄地。一口风把地上的枯叶卷走了几步,但枯叶不愿走,一摇一晃地摇着枯草躺下来了。草场边一株老树,向蓝天舒服地伸直着它那脱了许多叶子的枝干;枝干上停着一群老鸦,在东张西望的,见人一来,便哇的一声,全都飞起,掠过阳光把扇着翅膀的影子在草地上面投了一瞥就不见了。李侃然寂寞地望一望,就踏过草地,向着那借来作为会场的房间走去。

  进了门,一股阴冷的气息将他周身包裹了来;这间长方形的屋子四壁,以孤清的神色把他望着;一排排的桌子和凳子,构成一道一道的沟形,都张着它们那空虚的大口,在那儿吐出寒气;从窗扇射进来的阳光也显得暗淡了;只有窗纸的破洞,仿佛这个房间的嘴巴,在唱着孤独情调叹息似的歌,有风从那儿漏进来。他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前,心里非常地不舒服。掏出火车表来看看,长针已指着十二,是正正的两点钟,但还不见有人来。他于是把家里来的信取出,拆开,抽出信纸,看了下去。信里头又是向他诉苦,说是:“汝须知吾家已不如往年,些许田产,已入不敷出,而百物昂贵,生计日艰,债台高筑,望汝偿还,闻汝近为人改卷子生活,非长法也。”接着就是要他到他舅父任上去做一点事,以“振兴家业”,最后就说:“难道要救国,连家都不顾了吗?”他皱一皱眉头,就把两手伏在桌上捧着头脸,呆呆地望着纸窗,好一候儿,才喃喃道:

  “哼,振兴家业!做梦!日本人还要来灭你的种咧!”

  他想起前几年为了读大学,向亲戚借钱,但得到的只是白眼,有一位长得白胖的舅父,还一手拈着嘴唇上边梳子似的黑胡子,一手指着他,教训了他一顿:

  “这种年头读啥子大学!还是哪里军队里找点事来做做的好!没有啥子家务的人就不要图啥子正路功名!”

  他只得张着沉默的眼睛忍受着。但他并不忘记奋斗,把一些田押给别人。进了大学了,但因为穷困,冬天还是穿着一件薄薄的污旧夹衫,躲在寝室里冷得发抖,有些同学经过他的门口,都老远就轻蔑地把头转开去,他也只得把自己沉默的眼睛俯在书本上忍受着。他愤慨于人与人间是如此的冷酷,但同时他从书本上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陷于如此的境地,都是帝国主义侵略的结果,他于是毅然离开学校,起来奋斗了。

  但他想:母亲也可怜!几十岁了,头发已灰白,门牙已脱落,眼睛已深陷,晚上还要逼近豆大的灯火尖着十指缝补什么衣服之类,而且不断地咳嗽,心里就感到非常地痛苦。但他把当前的救亡工作跟它两相比较,就又觉得那样的事是渺小了。然而心情总是像流着一种苦汁似的不快,他于是懒懒地把信装回袋子里,在地上踱了起来。他希望能够有一个人来就好。

  忽然,他听见一段嘹亮的歌声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声音越唱越高,越高越雄壮。渐渐近来了。他不由得兴奋起来。

  “呵!王志刚来了!”

  他走到门边,就看见那穿着黄色飞行师短装的王志刚出现在草地上了。那短装扣得紧紧的,显出他那强壮而紧扎的身材,那不肯驯静的跳动的脚步,那甩动得很高的两手,那圆圆的饱满的红铜色的脸,那明亮的带着梦幻色彩的眼睛,以及那分披在两边的黑玉似的头发,处处都洋溢着有余的精力,他因此也觉得神旺了。

  “老王!才来么?不守时间!”为了忘记自己的不快,他竭力让自己的语气轻快些。

  “笑话!啥子!不守时间?两点钟!你看看,两点钟!”他捏着两拳,做了一个跳远的姿势,一步就跳到门前,把手表伸出去指着说。

  李侃然拿起他的手看看,又侧着耳朵听听,他这时才真的感到非笑不可了:

  “哈,你的表睡觉了!”李侃然道。

  王志刚伸回到自己的耳边,立刻皱起了眉头:

  “咋个咧!走得好好的,咋个忽然不走咾?哪,时间宴了!我赶快把摊子摆出来吧!”他说完,就双脚一跳,进了门槛,大踏步地绕着那一行一行的座位,向着屋子的一角走去,皮鞋后跟的可可声音,使得天花板下的空气都起着嗡嗡的回响。李侃然见他忽然蹲了下去,钻进一张条桌的下面去了,接着就看见那条桌悬空站起,向着门口走来。

  “来来,我帮你抬嘛!”李侃然觉得很兴奋,便迎了上去。

  “不要紧,不要紧!这桌子很轻的!”桌子下面在回答,随即发出歌声来了:

  “我们的心……是战鼓……

  “我们的喉……是军号……”

  桌子到了门边,放下了,王志刚的头就从下面钻出来,那红铜色的脸更加鲜红,而且更壮实些,一对大黑眼瞳跟那亮蓝的眼白都发出玉一般的光彩。他一跳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写着“签到处”的纸和一盒糨糊。

  “我们……

  “挥舞起……刀枪……”

  他唱着,一脚踏着桌沿,便一纵身站上去了,指头挖了糨糊,就在门枋上把“签到处”贴起来。李侃然感受到他那洋溢着的精力,那种劳动的愉快,也在胸中燃烧着一股想飞跃的热情,不由自主地跟着他唱起来了:

  “踏上抗……敌的战……场……”

  王志刚捏着拳头,纵身一跳,又下来了,立刻又从抽屉里拿出墨盘,笔跟签到簿来,道:

  “来,开始签到,嗟!你先到,你先签!”

  李侃然就把身子弯成一张弓,拿起笔签起来了。他觉得今天从离开送出征的队伍以来,这候儿又才真正感到无限兴奋——为了发舒过去压抑惯了的心,他是只要遇着这样的场合就让它去尽量兴奋的,但这时所感到的兴奋又跟在救亡室时不同:在那儿的空气是严肃,而这候儿却是活泼的,仿佛觉得这正是自己所缺少的特质,因此觉得王志刚的可爱,甚至连他满口土话都是很可爱的。一种想跟他亲近的欲求,在心里猛烈地抬头了。他就抓住王志刚的手,拉到门槛边,也用自己不大用到的土话说了起来:

  “唉,坐下来,我们摆龙门阵……”

  王志刚将将同他坐在门槛上,忽然一下子又站起来了,搓搓两手:

  “呵哟,总理遗像还没有挂起咧!”他就跳进门槛可可可地走到主席台上去了。

  “他这人的精力总是那么用不完似的!”李侃然用他那带着沉默味的但却是愉快的眼睛送着他那跳动的背影,赞叹地想。

  王志刚终于又出来了,他又拉他坐在门槛上:

  “呃,老王!你今天送到东门外的情形咋样?”

  王志刚的眼珠忽然非常明亮,一下子又站起来了:

  “呵呵!今天真是比头回紧张!”他挥舞着手臂说,“你看,到了车站的时候,我们所有的群众就跟那一旅人合唱了一个《义勇军进行曲》,那硬是雄壮极了!热烈极了!那歌声呵,拉连了好长,连天空都震动了!那旅长都硬是感动到流泪了!你看那旅长,他等大家唱完后,就站上一个很高的土台,他那高个子,一站到那高台上,简直是一个很英武的民族英雄,所有的群众都围着他,你看,他是这个样子站着的……”王志刚就一脚踏着签到的桌子,跳了上去,站得笔挺的,做出军人的立正姿势,脚跟靠拢,脸色顿时变得非常严肃,如铁一般。

  “你看,”他挥着他那黄袖子的手臂说,“那在群众之上,的确是一种庄严的壮观。他说:‘我今天实在太感动了!因此,使我感到从前内战时的惭愧!我今天才真正知道民众对我们是如此热烈!’他说到这里,流泪了!他又说:‘我是军人,很简单,我们一定要去为我们的民众,为我们的民族,去抗战到底,希望大家在后方努力救亡工作!’他下来后,好多人都作了热烈的演讲。我也跳上去说了几句话,我说:‘我们也是踏着你们的脚迹来的!在战场上相会吧!’”他跳下桌子来了,拍着李侃然的肩头道:

  “你今天咋个不去?”

  李侃然才要回答,忽见他已一翻身跳到草地上了,弯下腰去,捡起一个坏到只有半截的提簧来……上面有许多污泥。

  “你看,这不是很像一个手榴弹吗?”他拿到李侃然的脸前,很感兴趣地摸弄着,眼珠子滴溜溜转动。

  李侃然笑了一笑:

  “你倒是处处都可以发现你的新大陆……”

  “我想我去打游击一定很不错的。甩手榴弹我从前在学校练习过的,你看——”他把手一举,做了一个姿势,使劲一抛,那“手榴弹”就在空中旋转着,打着前面的老树,碰到阶沿上,啪的一声,破成几块竹片。他立刻快活地笑起来了:

  “哈,鬼子着了!”

  李侃然也跟着笑了。

  “想去打游击么?”

  “我硬是想去得很咧!”王志刚非常高兴地转过身来把它望着,“我常常想,假如我能去到前线的话,我一定去做一个游击队员,背一支枪,背一把大刀,别几个手榴弹在腰杆上,你看你看,我这样子行不行?”他抓着李侃然的两肩,拉来端正地望着他自己,他就把那黄短装的胸脯挺出,两手叉在腰上。李侃然从头到脚打量了他一遍:

  “行。当然行!”

  “我常常想,不不!我昨天黑了又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已经当了游击队员了。我们这一队在乱林子里头走着,是晚上,有月亮,月亮很大,好像就在头上,那清幽幽的光辉,从密密麻麻的树叶漏下来,洒在我们的身子上,就好像许多小银片。那硬是很好的景致呵!我们不说话,轻悄悄儿地踏着乱草走,转出树林,就是一带悬崖绝壁,下面是一道河流,月亮照在上面,发出鱼鳞子一样的点点的光,我们就发现敌人在崖下了,看见一连串的黑影子在动,我首先就抽出手榴弹来,砰砰砰砰地甩下去,马上就腾起火光,好像是队长在我身上一拍,说:‘你打得很好!’但是不晓得咋个的,我就醒转来了!”他说完了的时候,就仰起脸望着天空。太阳已经偏西了。天空的中央,在那蓝底子上抹着几条稀薄的白纱;东边的云絮则铺展得非常均匀,好像弹花匠人才把它弹过似的。那白纱,那棉絮,都迎着太阳发出灿烂的银色。

  李侃然看着王志刚的眼睛,那亮蓝的眼白托出的黑眼瞳,仿佛浮着一层梦幻的烟,但又非常清明,他想,他不知道又在幻想着什么了。

  “你这样的梦,好是很好,不过有点太诗人气了!”他笑道,“战争,并不如你想得那样美丽的咧!它是最现实的!”

  “但是你能否认战争在今天唯一的意义吗?”王志刚不服气地辩论着。

  “自然,战争在我们今天是需要的,而且还要坚持抗战到底咧!一种罗曼蒂克地对于战争的憧憬是必要的。”李侃然诚恳地一手抚摸着他的肩头解释道,“不过不应该太诗化了!我们应该正视它的残酷性,去克服它,不然,会在现实上碰钉子的!”

  王志刚红了脸,那圆圆的额角凸起青筋:

  “你这人太现实主义了!我不赞成你这种绝对的现实主义!”

  李侃然笑了:

  “你把我的话又听错了!我何尝在主张绝对的现实主义?”

  “你说了的!”王志刚坚决地说,“你说了的!你不是说‘会在现实上碰钉子’吗?”

  “但是你把我——”

  王志刚立刻打断他的话:

  “你那种绝对的现实主义是不对的!”

  李侃然皱起两道剑眉,把他的长马脸凑拢一点,又向他解释道:

  “但是你把我前面的一句‘一种罗曼蒂克地对于战争的憧憬是必要的’的话忽略了!”

  “我并没有忽略!你不是又说‘不应该诗化了’吗?我记得哪一位革命家说过,不会做梦的,不配做一个战斗者!可见你是错了的!”

  李侃然沉默了。他从王志刚那铁紧的闭住的嘴,跟那锋芒毕露的眼光,感到一种太顽强且固执己见的意志,于是觉得受了重压似的,他的唯一忍受的办法就是沉默,但他又觉得王志刚那种精力有余,非常活泼的一面,究竟是可爱的。为了打破这僵局,他于是把话头转开去:

  “你打算什么时候到前线去?”

  王志刚好像还余怒未消的样子,好一候儿,呼出一口气,才说道:

  “唉,总是走不成哈!我父亲他们总是不要我走!他要我去做一个公务员,我才不干咧!我已经看见他在办公室坐一辈子了!一天到晚坐着,又没有多少公事办,只吹牛,无聊得要命!我是决不走我父亲那条路的!我父亲又要逼着我把大学读毕业!在这样的时候,哪个还有耐心去读那些古书!然而讨厌的是这后方的工作又做不起来!你叫我咋个办呢?今天那旅长说:‘我们是上前线去了,希望你们在后方努力救亡工作!’但是咋个办呢?我想,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哪天还是脚板上擦油——溜他妈的!”

  李侃然听他说着的时候,脑子里也闪出他母亲的信来,心尖上就感到隐隐的痛苦,然而想:

  “但是,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究竟都成长了!虽然他同我,各自成长起来的基础,显然是不同的。”

  “你这决定很好。”他说道,“不过,我想你还是暂时不忙走,因为这后方很需要人工作,人手少得很咧!”

  “可是你看咋个工作?”王志刚气愤地伸手指着签到簿,“两点钟过这样久了!还没有人来!”但他忽然把眉毛一扬,高兴地叫起来了:

  “呵,我们的主席来啦!古得摸铃!”他便一蹦跑了过去,跳到大门边,一把抓着张振华的手,就陡闻着一股酒气,“哈哈,我们的主席又吃酒啦!”

  张振华那被酒浸得微红的两个突出的颧骨跟眼圈骨,更红了,便昂起头,报复似的用手拍拍他的背道:

  “哈哈!你这小老弟!密斯吴正在到处找你咧!”

  “你别瞎扯呵!”王志刚就跑开了。

  张振华立刻皱起眉头,把眼圈骨高高耸起,现出心事很重的神气,向李侃然招手道:

  “侃然!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消息。”他就站在草地中心。

  李侃然跟王志刚都迎到他面前来了,睁大眼睛把他望着。张振华前后望望,才说道:

  “刚才我在朋友席上,听见好几个人说,冯斌他们那批人在说闲话,今天不来参加会了!”

  “啥子?”王志刚叫了起来,“他们要咋个?”

  张振华没有看他,又加添道:

  “因此我没有终席就跑来了!听说他们要退出咧!”

  好像一锤打在李侃然的脑壳上,他慌乱了一下。但他把嘴唇闭得很紧,两道剑眉下的眼睑一闪一闪地,在思索着这件事发生的根源。在这样的时候,他冷静了,他觉得应该慎重地来加以考虑。

  “那么,这回事弄糟了!”

  “自然,糟是有点糟!”张振华点点头说,“不过,他们不来,我们也可以成立起来!”

  王志刚也跟着点点头道:

  “是哈!成立起来就是了!你怕就把我们摆干了么?从前就是东顾虑,西顾虑地顾失败了!还要顾虑到啥子时候?”

  这些话好像箭一般射来,李侃然只有用沉默的眼光来承受。他觉得他在这时应该做得无比的镇静,决不能轻率从事。他的身体就像铁柱子一般,不动,长马脸也鼓一般绷紧。他想起刚才在街上同吴大雄的谈话来了。

  “也许吴大雄也不会来了吧?”他想。他觉得对于吴大雄的为人,自然有许多令人不满意之处,但是为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工作,刚才自己是太感情地对他轻蔑,似乎不应该,重要的是应该理智地推动来做点工作。总之,重要的是工作!只要无害于抗日救亡的工作,只要他不主张妥协投降,在做人的方法上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想到这里,立刻又记起刚才同吴大雄谈话的时候,曾经想到张振华的话,因而对吴大雄更加表示了冷淡的事。

  “那么我也显然受了张振华的影响了!”

  他立刻感到了一种痛苦,仿佛吃了毒草似的。这一切,在他脑子里旋转得很快,一个接一个的涌现,形成一条整然的思想的线索。他惊异于这思想的发展,使自己很迅速地就把握住了那中心的柄子。最后,他沉静地说了:

  “自然,成立是要成立的。不过我们应该要慎重,绝对不能引起摩擦,增加救亡工作的困难……”

  “哪个跟他们摩擦?”王志刚不服气地跳起来,“是他们要摩擦哈!他们不来,难道别人就不能工作吗?”

  “但是我们总得希望他们来工作!”李侃然坚决地说,“救亡工作,除汉奸外,谁都应该推动起来才行的!难道我们这几个人就可以工作得了么?何况他们不来,也许我们这抗敌会会发生什么样的困难都说不定的!过去就是前车之鉴!”

  “无疑地,他这是右倾的观点!”张振华想,自己应该站在指导的地位,切实纠正他,便微微偏了头,把凹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伸出右手在李侃然的胸前一点:

  “无疑地,”他理论地说道,“你这是只看见事实的一面,而没有看见现实重大的要求的。原则地说起来,无疑地,在今天抗日战争中,我们民族本身的缺陷一定要暴露出来的。我们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一些人的封建意识,在此时也容易暴露出来。譬如这抗敌会在发起之先,他们来参加,多少是带有领袖欲来的!后来看见恐怕不容易当到领袖,就不来了!所谓民族统一战线,我们应该看到广大的民众,几个领袖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但是,请注意!”李侃然也不让,发出他从来少有的争辩,“所谓广大民众,自然是不错的。不过我们要谈的是我们本会的事。很显然,我们××抗敌会的构成分子是知识分子,不就是需要这些人么?他们要当领袖就给他们当好了!我们要的是工作!”

  “他们连领袖都不来当,你把他们咋个办法?”王志刚把两手一拍,随即向两边一分。

  李侃然立刻警觉着自己,如果大家光是在原则上兜圈子,会越说越僵的,于是竭力把态度放得非常平和,拍拍张振华的肩膀道:

  “老哥,不管怎样,我们现在总得想个补救的办法!”

  “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好想?”

  “我想提供一个意见,看你们怎样。”李侃然说。张振华跟王志刚都聚精会神地把他盯住。“我想,”他他那沉默的眼睛,“我想,莫如找吴大雄出来,因为他各方面都熟悉……”

  王志刚哈哈笑了:

  “嗤!他么?”轻蔑地瞥一眼,就跳开去,在草地上抓起一块小石头,大声地唱起来了:

  工农兵学商,

  一起来救亡,

  拿起我们的铁锤刀枪……

  李侃然立刻感到受了侮辱一般,脸上青了一般,但随即微微一笑,向张振华解释道:

  “是的,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他,他曾经向我谈起……”

  “哈哈,”张振华也笑了,“他竟游说你来了么?他不过是把我们当作上天梯,想不到你会那样相信他!”

  李侃然这回真的气愤了,他想:

  “我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吧?”

  但其实他的眼睛只是寂寞地着,跟鼻翼有些扇动。

  “我又何尝不知道!”他说,“不过能推动他工作多少就多少!在今天,我们不能否认,工作的困难是很多的!我们也只得耐心地来做!”

  张振华看见他那说话的样子,俨然是在指教他似的,立刻非常气愤了。

  “他在思想上还有问题的!”他这么想了一想,便决心要说服他了,于是又把脸偏起:

  “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对这样的问题早已经争论过了!”那意思好像说,那时不晓得你在哪里呢!“在我们中国的社会性质,本质地说起来,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

  “他的‘理论’又来了!”李侃然阴凄凄地把脸掉开去,忽然看见有四个人来了:两个穿学生装的,一个穿长衫的,一个穿西装的,他便决定借这机会暂时逃开,于是大声喊道:

  “喂,请签到!请签到!在这儿!”就转身到签到的桌子边指着。


  张振华愤愤地向王志刚面前走来。王志刚还在那儿一下一下地弯腰捡石头甩,他那黄短装的身子就像一把折刀似的一关又一开地动着,一面唱着歌:

  ……枪口朝外向,

  要收复失地,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把旧世界的强盗杀光!

  张振华拍拍他的肩头,以致他吃惊地扭过头来。

  “老李简直是错误的!”张振华说,“我担心他恐怕连《中国社会性质论战》这本书都没有看过!”

  王志刚拍着手上的泥土道:

  “他这人倒是一个好人。只是呆板一点,我的脾气也跟他不大合得来!”他就在张振华那长杆子的肩下走了起来,一灰一黄,衬映得非常分明。三架飞机排成品字在那蓝底白云的高空盘旋,在他们的头上窥看着,背后则起着嘈杂的说话声。他们仍然向前走着。

  “自然,他是好人,我也是这样的看法。”张振华微偏地俯下脸来说,“不过,是一个缺少个性的人,这就证明他了解理论太不深刻!我们从前在北平的时候——不,不,老实说,今天的中国社会,是一个极端复杂的社会,特别是我们这后方。你看,抗战以来,我们这后方有什么变动没有?没有!战区里许多高等难民逃来,荒淫无耻的现象只有增加着……”

  “是哈是哈!不错。”王志刚点点头。

  “这种现象,是根本地与封建传统的口味相合的……”

  “是哈是哈!”王志刚又点点头。

  张振华也就越兴奋了,瞧着这非常接受自己意见的王志刚的脸,就眯细着凹下的眼睛,唱歌般地讲下去:

  “这种封建传统,只有一天天向着没落路上走的!在抗战中,它怕着各种新的发展,说不定会开起倒车来,来一次黑暗……”

  王志刚骨碌着一对大眼瞳望着他,他那每句话,一进了他的耳朵,就在他眼前幻成一种可怖的景象:好像那“封建传统”陡然变成浓厚的成团的乌云,布满了天空,又变成黑色的房屋那么大块波浪的狂流,冲刷着大地,暴风雨,闪电,也突然地来了,而许多人的身体就在那乌天黑地的暗光中,被那山峦起伏的狂流吞卷着,吞卷着,而当中就有他自己跟密斯吴……但他的耳边还在继续响着张振华的声音:

  “我看他们这些做救亡工作的真不行!……真是有许多事都令人看不上眼!……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

  他们已踏进树荫下,枝枝桠桠的黑影一爬上他们的头,立刻就全身都给他们网满,他们走近苍老的树干,在阶沿边坐下来。微风掠过,枝影摇摆,轻轻吻着他两个的脸庞,王志刚头上的头丝也轻轻飘动。张振华用脚尖颠动着草地上的一块石头,颠过去又颠过来,仿佛非常失意似的,玩弄着。

  “像这样轻风徐来的天气,打游击该不坏……”王志刚闭着眼睛,睫毛组成两条黑线,舒畅地领受着微风的亲吻,说。

  “这样的天气,在北平的西山倒不坏。”张振华又把石头颠了两颠,“记得我那次才从狱里出来,我很感到疲倦了,就曾经在这样的天气,在西山休息了一个时期……”他停了一停,“是的,自从我休息下来,听说他们的救亡工作就不及从前了!至于这里的工作,”他忽然愤激地,“是的,只要我肯做,凭我的经验,依我的话,我敢斗胆地说,我可以弄得好!只是,你看吧,他们并不接受我的意见嗳?”他用眯细的眼睛对着王志刚两手一摊。

  王志刚忽然发现了张振华脚尖那石头,便伸手抓了过来,一面说:“其实你很可以负起责任领导起来嘛!”

  “咹……!”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哈!算了!随他们干吧!我横直只要等到有了路费的时候,还是到别的地方去走走!”

  “真的。我也想到前线去咧!”王志刚一跳地站起来,手一扬,石头就抛了出去,“在前线硬是可以痛快多了!不像在这后方,不生不死的!我硬是讨厌透了!”他的声音忽然加高起来,“呵!来了不少人了!我们过去吧!”

  “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张振华看着他那丰满的红铜色的侧脸,跟那明亮的耳朵,以及那精力有余的跳动的背影想。

  “他年青,他强壮,所谓初生的牛儿不怕虎……但是我呢?”他问着自己,用手指摸摸瘦骨嶙峋的脸颊,觉得自己是苍老得多了……

  “不的!”他忽然又对自己的想法起着反感,“我不能这样颓唐!这几年我已孤独得久了!但是我过去是曾经有过光荣的历史的!在北平的时候……是的,正如王志刚所说的,我可以负责领导起来……”


  王志刚跑了过来,看见已来了几十个人,组成三个圈子,在那儿的斜阳光里分组地谈论着。有一圈差不多尽是三四十岁的人,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袍,大都是在学校方面或其他方面有地位的人们;另一圈则是杂的,有长胡子的,有短胡的,也有没有胡子的;第三圈则尽是青年,以穿学生装的占大多数,李侃然也在这一个圈子中。显然,这许多人也都已知道今天有人不来参加的消息了,都在把它当作问题的中心谈论着。他就挤在李侃然旁边,李侃然看他一眼道:

  “今天的人大概不会来得再多了!等一候儿就可以开会了!”

  其时,额头上有一块疤痕的青年,手指上捻动着一株草,说:

  “唉,这么扯垮了是不好的!”

  “是哈!救国的事,闹什么意见?真是将才曾老先生说得好,闹意见的都不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女!”站在王志刚旁边的一位尖下巴的苍白脸愤激地说。

  “哦!原来曾老先生也来了!”王志刚想,抬起眼来,看见那边的一圈里,就站着那灰白头发,嘴边吊着一部三寸胡须的老头子。但一听见对面的孙诚抢着说起来了就赶快把眼光收回。

  “是的,我们总得想办法哈!”孙诚一手扶扶眼镜,眼光坚定地望了众人一圈,说,“不能够这么喊一声垮就垮了吧!那还谈什么救国?曾老先生那样大的年纪的人都来了,我们这些青年还要闹意见,那是可羞的!抗战这么紧张,前线的将士跟民众牺牲了不知多少!我们大家还有什么不可以坦白商量的?难道要给日本帝国主义各个击破才好吗?”他举起一只手掌,慎重地在空中一劈,补足他的话道:“日本特务机关长松史孝良的文件里,不明明就是希望那样地灭亡我们吗?”

  王志刚把手一拍道:

  “我想没得办法!我只有上前线去了!”

  李侃然深沉地盯了他一眼,这一眼是大有深意的。因为将才这些人才来的时候,一谈到有人要退出的话,有好几个人的主张都非常干脆:“要退出,请便吧!”他好容易用了多方面的分析,把他们说服下来,到了曾老先生到来,他们才高兴起来了。现在就生怕王志刚又来放大炮。但他立刻高兴的是孙诚又说起来了,那额角上刻画着重叠的横纹:

  “上前线去,那又是另外的事了!我们不能够说,上前线去,就把目前的工作放弃了嘛!”

  众人都掉头去望着孙诚,见他说话非常沉着,不慌不忙地把两手挥动着,仿佛要把每个字都打进人的心里。等他说完了之后,就都回转头来望着王志刚。王志刚的脸通红了,不服气地说道:

  “我并没有放弃目前的工作哈!”

  那尖下巴的苍白脸拍着王志刚的肩头:

  “老王!好了吧!不要我们也闹起意见来,那才笑话咧!说句老实话,我听你说要上前线去,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回了!叫的麻雀总是不长腬!老艾该没有叫过吧,可是他倒不声不响地去了!如何?”

  周围的人就是一阵哈哈。一个长子笑道:

  “哈!我晓得他为啥子没有去的!”说时,眼睛里表示着大有深意的神气。众人都立刻问他:

  “啥子呀?啥子呀?”

  “啥子?恋爱问题!”另一个抢着说。

  于是全体都啪啪地鼓掌了。捻动着一株草的那人问:

  “就是密斯吴么?难怪咧,我说老王为啥子忽然变成诗人了?作了许多诗!自然啦,诗是要有热情才能作得出来的!”

  “你看!你们就光说废话!”王志刚指着他们说。

  “好吧,我们就说正经话吧!”尖下巴的苍白脸说,“我们今天应该向我们的老王要求,在未上前线以前把工作负担起来!我们可以说,目前我们这后方的工作是太迫不可缓了!但是像这样不生不死的现象,咋个可以谈得上支持长期抗战?爱好和平的国家都在帮助我们,我们自己就更应该争气!今天我们这抗敌会已经有困难出来,我们就应该设法来解决这困难!”

  “对!对!这是毫无疑义的!”好几个人都异口同声说。

  忽然那边长衫西装的一圈,也哈哈大笑起来了。大家都旋风似的车转头去,只见那些人笑得前仰后合的,有几个露出牙齿的瓷面闪着黄色的阳光。王志刚趁这机会就溜开了。李侃然也跟着走过来,看是怎么一回事。但他忽然想起:“怎么赵世荣还没有来呢?”他射出眼光向几个圈子搜寻着,才发现他站在那圈曾老先生的肩旁,那被阳光照亮的油黑脸仰着,在问着曾老先生:

  “那个时候的时候,那又咋个咧?”

  王志刚忽然转了弯,跑到赵世荣身边来了,很感兴趣地把曾老先生望着。

  那光秃发亮的脑顶周围的头发,那稀疏的眉毛,那垂到颔下的三寸胡须,全是灰白的,说明曾老先生的老;但他那穿着蓝布长袍,白鹤似的高高耸立着的身段,那多皱的但是红润的脸面,那眼角含着微笑的鱼尾,却表现出他非常硬朗,是一位元气旺盛的老翁。他嘴上含着一根三尺长的湘妃竹的叶子烟杆,偏了头听完赵世荣的问话之后,眼睛都笑得弯了下来。他很响声地咂出两口烟子之后,笑道:

  “就为,那争铁路哈,那时候儿,你们,还没有,出世咧!满清,硬把我们,汉人,整伤心了!……”

  接着他把胸脯挺了一挺,就同往常一样,又自豪地叙述他过去值得纪念的历史。围绕着的一圈人都高兴地静静地把他盯住。

  “二十几年前么。”他又是这样开了头。众人都立刻记起他所要说的历史,就是:二十几年前,他才三十几岁,就怀抱着“光复旧物,重见汉官仪”的理想,参加了“杀鞑子”的革命活动,曾经买了一对铜锤一对铁锏在家里练习武艺,一面抄录些孤愤的野史。但辛亥革命过后,却不见大家穿大袖蟒袍,而洋短装却时兴起来了,他感到有些失望,对于洋东西发生了反感。到了十几年前,已成了有名的绅士。但要拆房子修马路了,这自然是洋东西,而且他自己的房子大门一段就要拆去大半,立刻使他非常气愤,觉得民国越来越不像样了,于是同许多老先生一起站出来反对,但是大门还是拆去大半了。他非常痛心,因此他对那两年后的革命军北伐都发生反感。

  “但是,‘九一八’那年,”他把烟杆子向东方一指,继续道,“日本鬼子,杀到东三省,我们,汉人,又受欺负了!满清,整我们,汉人,我还,记得的。我对,民国,这才,爱起来了!……”

  他一句话总是分成几段说,那么慢吞吞的,但人们还是很感兴趣地把他盯住,看见他的动作有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不禁要发出一阵敬爱的笑声,形成一团快活的空气。

  至于那边的一圈,李侃然插进去时,众人都已经笑过了。

  “不说别的,单看他那一张名片就要笑死人!”站在李侃然斜对面的,一位甲字脸,架黑边眼镜,八字须的长衫人物说,“你看他那名片前面挂了两道衔,背面却挂了七道咧,什么学士,什么专家,全挂上了!哈哈!”

  于是众人又都笑了。但忽然一斩齐地停止了笑,车转头去对着一个方向。那穿青色西装的一位,向大门口指着道:

  “哈,正在说曹操,曹操就到!幸而我们没有说你的坏话呢!”

  在门口出现的,正是吴大雄。那矮胖的身材仿佛不倒翁,一滚似的就到阳光下的圈子来了。一手脱下博士帽,一手伸出来,跟青色西装的握手,一面向着众人打着生硬的北方话道:

  “哈!对不住!对不住!我因为到一个地方儿取(去)来!”接着就绕着圈子走了一圈,一个个地握手。

  “该罚你!”青色西装的指着他说,“你差不多迟到一个钟头了!”

  吴大雄戴上博士帽,理理西装领子,摸出烟盒来,说道:

  “笑话笑话!其实到得早,要数我第一个咧;实在说来,我比你成德兄到得早!你不信,吻吻(问问)李兄看!”他就拿一根纸烟把李侃然一指。

  李侃然忍不住笑了:

  “他的确在我之前到过一下的咧!不过他又走了!”

  那位成德兄哈哈大笑了:

  “那算什么呢?我昨天就来过一回,那该算比你更早了!”

  “你到哪里去来哈?”另一个穿长袍的问。

  “我取(去)为我们这抗敌会活董(动)活董(动)。”他把纸烟插在嘴上划燃一根火柴,一面咂燃,一面说。把火柴丢了之后又用手指弹一弹笔直的西装裤,然后把纸烟夹在手指上,离得身体远远的,吐出一口烟云,“我是希望我们这灰(会)在立案的时候儿顺利点……”

  “进行得好么?”又一位穿西装的问。

  “欢(还)好!”他点一点头,顺着话儿溜出一口烟云,“在现在做工作,我以为各方面儿都应该取得联系才好,对不对?我们这抗敌会在发起的时候儿,我就主张应该广泛,对不对?所谓统一战线的工作,是应该包罗得非常之广大的,要无所不包,无所不容,这才人尽其才,工作才会有发展,对不对?”他带着一种非常得意的面容,拿着一点红火的纸烟,向周围指点着,到了那位成德兄的面前,加添道:“郑兄!你说?”

  郑成德把两手抱在胸前,嘲笑地:

  “你说得对!可是冯斌他们要退出了!”

  “什么?”吴大雄的纸烟掉在草地上了,他怔了一怔之后,就一面看着众人,一面弯腰下去捡起烟来,皱了眉头问:“真的吗?”

  “怎么不真?”另一个穿长袍的说,“怎么你的交际那么广都会没有听见?”

  吴大雄把眉头皱得更紧,但随即笑着分辩道:

  “我这两天头疼,在家里休息……”

  “我昨天,前天在街上都碰见吴先生的!”这说话的声音发自李侃然的肩旁,一听就知道是王志刚,李侃然惊异地车转头来看,果然是他,但是不知道他在什么时候跑过来的。他说出之后,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吴大雄心里感到非常的气愤,但是不慌不忙地抽着烟,等他们笑完了之后,才道:

  “那是我出来……去看医生的……”随即涌起了报复的心情,把两手向前一摊:

  “如何?我那天儿提出的多接洽各方面儿的人来参加后,才成立,不是很好吗?但是,当时没有人注意我的意见。现在弄到又(有)一些人要退出了!担心我们这抗敌会要糟糕!哈哈!要糟糕!”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张白手帕来,抖了两抖,蒙着鼻尖,呼的一声之后,就把帕子捏着在空中划来划去,继续说:

  “的确,许多人都觉得在开始筹备的时候儿太不够了!连我在死(事)前都没有人来约过!”他愤慨地鼓了一下眼睛,“我都是那次开会的前一天儿才知道的!难道我们还对于救亡工作有妨碍吗?自然,我也知道大家有许多工作上的困难,但是救国的事儿不是儿戏的事儿,应该事前多找些人商量呀!”他指教完毕之后,就耸耸肩头,“我看这回事儿要糟糕!要糟糕!”

  张振华忍耐不住了,伸手指着他说:

  “我觉得你这意见是错误的!谁在把救亡工作当作儿戏?事实并不如你所说的那样!不是尽都发过帖子么?有什么糟糕?”

  “这家伙当着众人的面指责我!”吴大雄愤愤地掠过这个念头。随即把纸烟一丢,昂起头来道:

  “有什么不糟糕?大家都要退出了!你看吧!这是什么工作?”

  “什么!‘大家’?”张振华也偏着头用手指点着说,“哪里是‘大家’?不过是少数几个人,你却那样地夸大!你这个说法是错误的!”

  “要你才是错误的!你硬是不了解当前工作的重要性!”一不留心,吴大雄也忽然溜出一句土话来了。

  周围的人们见他两个脸红筋胀的,都赶快说起来:

  “算了算了!你们又何必?”

  “大家都不过是在一点句子上的争执,何必?”

  顿时那长条条的躺在草地上的黑影子们也零乱了。

  李侃然在旁边非常着急,也赶快说道:

  “其实这问题都不过是小枝节,你们两位不都是一致地为了救亡工作么?有意见顶好提到会议上去讨论,何必这样就争执起来呢?”

  “但是他的意见是错误的!”张振华抢着说,“他还说‘大家’咧!”

  “你连别人的话都听不清楚么?”吴大雄说,“我们请大家评评看,是哪个的错误?”他就把眼光向周围扫了一圈,仿佛在向谁伸冤似的。

  郑成德开始说话了,他上前两步,地上的黑影也跟着上前两步:

  “我们平心静气地说起来,大雄兄那天的意见是对的,我那天就附了议,可是当时大家没有注意,实在是一件遗憾的事,这件事确是那天的主席要负点责任……”

  “怎么要我负点责任?”张振华大声说,他的眼圈骨都发紫地更加突出,而凹下的眼睛则睁得大大的,“我虽是主席,但是众人的意见是那样我也没有办法!”

  “不管三七二十一!”王志刚把手掌在空中一劈,仿佛要斩断一切意见似的说,“就我们这些人些成立起来就是了!有啥子关系?”

  吴大雄耸耸肩头立刻转身;郑成德一把将他拉住:

  “你哪里去?”

  “我回去了!”

  郑成德悄声说:

  “呃呃,你不能走!我们已经决定选你的!”

  吴大雄迟疑了一下,但随即把嘴杵拢他耳边说:

  “冯斌他们都不来,选出来也没有什么好!”

  李侃然赶快抢出两步,喊道:

  “喂,不走了,开会了!”

  大多数人也都喊着:

  “呃呃!大雄何必呢?大家有意见尽可提出来说,走,不是办法!大家都是为了救亡呀!”

  李侃然见众人都是那么一致地主张着,立刻把他的惶惑打破了,而使他高兴的是,他看见那两圈的人都汇合成一股流,跑过来了,走在前面的就是那位手拿长叶子烟杆的,灰白长须的曾老先生。他那光秃而红润的脑顶与斜阳争着闪光,围绕半圈的灰白头发飘动着,淡眉下边的眼睛则灼灼发亮。他踏着自己的黑影走上前来,就动着胡子里的嘴唇笑问道:

  “你们,究竟是,啥子,事哈?”

  众人都立刻退潮般沉静了,严肃地但很感兴趣地把他望着,只见他那部三寸长的胡子被微风飘动着,那胡子尖端与太阳相遇,就闪着丝丝的光。

  “没有什么,”李侃然仰起他那沉默的眼睛说,“不过他们两位有点小争执……”

  曾老先生那精明且富有经验的眼睛向众人一扫,立刻就看出那所谓的两位是哪两位了。他于是把他那骨节嶙峋的手摇摆着,慢吞吞地说道:

  “好了好了,有啥子,小意见!都是,为了国家,大家,只要商量着做,就了咾!……”

  吴大雄迎到曾老先生面前,做着微微鞠躬的姿势,微笑地又开始了他的“北方话”:

  “我们没又(有)笋(什)么。不过是振华兄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见,他就争执起来了!”他说着,不断用眼光扫着周围人们的脸,表示出自己非常地宽大。

  “笑话!”张振华冲上前来,“是我误解了你的意见么!你将才……”

  吴大雄一个劲儿地微笑着,不断地向曾老先生递眼色,好像在说:“你们看吧,究竟是谁无理?这不是明明白白吗?”

  曾老先生皱一皱眉头,喉管里响着痰声说道:

  “好了吧,大家,都是,中华民族的好儿女。闹意见,总是,不大好!我还是,讲我的,老古话吧,辛亥反正,那年,我们那儿,办同志会,开头,大家也是,常常,闹意见,后来满清,把我们的人,捉去,杀了好些,大家才,觉得闹意见,错了!后来才把,满清推倒!现在,我们又来,抗日,大家团结,才是要紧!”

  立刻几十个人都鼓掌了,有一个笑道:

  “老先生又给我们讲革命历史了!”

  曾老先生也高兴起来,用手抹着胡须笑道:

  “真的,我,老了!辛亥,那年么,我也是,同你们一样,跳跳蹦蹦的!”

  “好呵!”众人又全都鼓掌了。

  “我们的老革命家呵!”

  “我,老了!可是我,还没有,成老顽固。老革命,倒不是的。”他笑着,眼睛都弯了下来,微微起着潮润。伸出来的那多骨的手指也颤抖着,显出他是如何的感动。“我哪,十年前,也都糊涂过,一下子。可是现在,我啥子,都明白咾!老革命,倒不是的。我喃,是不能做事的,不过喃,你们要我来,我总来。为啥子?因为我们中国,又危险咾!我们,不能,又做人家的奴隶!有人还说,‘老先生!你不要去,给他们,利用呵!’我对他这话,真气。我说,他们是,救国的!我愿意,给他们,利用去……”他说到末尾,就把眼睛一睖

  立刻众人都感动地笑了。笑声响成河流一般,形成一团融和的空气。李侃然受着很大的震撼,眼眶都热辣辣的,仿佛有泪水要冲出来。他想到在此刻应该要特别冷静,来把握着这场合的空气。于是在人丛中观察着吴大雄跟张振华的脸色;吴大雄是靠着曾老先生的右肩下站着的,那圆胖的脸上表现着得意的神气;张振华则在隔得稍远的人缝中,把两手在胸前抱着,带着一种冷淡的眼色;而王志刚则在望着曾老先生,发出快乐的微笑,还蹦了一跳;只有孙诚拉着赵世荣在人丛的后面,也笑着,但好像竭力把他们自己放在不大惹人注意的渺小地位……他高兴地想:

  “总之,在这众人的热烈情绪之下,他两个的争端总算给压倒了!”

  于是望着那鹤立在群众中的曾老先生的长髯,高高地举起手来喊道:

  “请开会了!”


  人们把曾老先生簇拥在前面,进了会场,各自坐定了座位之后,人丛中发出一声提议:

  “推曾老先生做主席!”

  曾老先生站起来,用手摸着胡须,慢吞吞地说道:

  “我,不能!我的精神,不济。还是前回的,那位,主席,好了。”

  但全场七嘴八舌地喊起来了:

  “就是老先生好了!”

  “就老先生主席,郑重些!”

  “我们要老前辈来给我们做主席!”

  “请老先生就位呵!”

  李侃然拍起掌来,全体也都拍起来了,如放密集的火炮一般,震动了天花板下的全部空气。坐在曾老先生旁边的一个北方汉子,是一个方脸大耳的人物,他的手老是向曾老先生拍着,最后他站起来伸出两手,好像要去搀扶似的,曾老先生只得走上台去了,站在摆了一瓶花的桌子后面,他那灰白的头发,淡眉,长髯,那红润发亮的脑顶,那灼灼的眼睛,使全场里坐了五六排桌子的众人起了很大的感动,微风从门口到窗洞,飘荡在人们的头上,每个的脸孔都表现得非常肃然。壁上交叉起的党国旗也微微波动着,映在每个人的眼里更是非常地庄严。

  今天这主席的变更,是张振华所不曾预料的。对于曾老先生来做主席,他觉得:也合适。

  “他总算是我的老前辈!”他想,“除了我,也只有他合适,虽然也只能从年龄上说……”

  他这么自宽自解着,但心里总是有些不舒服,觉得今天全会场里的人们对他已好像不如从前。有点把他抛开似的样子了。他的胸部就收紧起来,感到气闷。他掉头望望会场里人们的面部,只见那些人都光望着主席,只有坐在前排那头的吴大雄带着满意的笑容,不时跟郑成德交头接耳。

  站在主席台旁的司仪喊声“全体肃立”,全场稍稍有点杂乱,随即也就静下来。唱歌开始了,起头有的高,有的低,有的长,有的短,形成一片噪音,唱到“以建民国,以进大同”,歌声才渐渐趋于一致。到了司仪喊道“静默!为前线阵亡将士和遇难同胞志哀”的时候,仿佛一瓶墨汁倒进水里,立刻浸润开来,每个面部都染上沉痛而严肃的色彩,都静静地垂下头来。上海,南京,安徽,江西,湖北,福建,广东,河北,河南,山西,东四省……一个个在敌人铁蹄下蹂躏的地名,在这个或那个的脑子里出现。将士们,在弥天的烟火中,在战壕边,在铁丝网前,英勇地浴血抗战,同胞们,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贫的,富的,在敌人破坏的残迹下,断垣焦壁间狂奔,凶恶的敌人把钢刀砍在他们的颈子上,飞机,炸弹,毒瓦斯,轰轰轰!血!……这血的图画,在李侃然的眼睛里,也在曾老先生,孙诚,王志刚,赵世荣跟一切人,尤其是那位北方人的眼睛里闪烁着。

  “是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才把我们全体的意志,感情,统一起来了!”李侃然兴奋地想,才觉得自己在这之前,无论对张振华或吴大雄总是那么有点摇摆不定,是可笑的,现在才真正看见了所谓统一战线的光辉,而且具体地把握住了。

  吴大雄则皱起眉毛,就那么垂着头地,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焦躁地想道:

  “唉,该完了吧?该完了吧?……”

  好容易听见司仪喊声“静默毕”,他才松出一口气来:

  “唉,好长的时间哈!”

  仪式终于照着程序举行完了。大家坐了下去,司仪便喊道:

  “哪个记录?”

  王志刚掉过头去,向赵世荣挤挤眼睛,玩笑地喊道:

  “赵世荣!还是赵世荣!”

  有好几个人同时笑了。

  赵世荣站了起来,那蛋圆形的油黑脸起了红云,喃喃地动着嘴唇道:

  “我……我……”

  好几个人又笑出声了,并且鼓起掌来。

  孙诚立刻站起来说道:

  “我知道赵世荣的事情太多了!我以为,另外举……”

  赵世荣困惑地,但表现着不高兴的眼色,但也只得说道:

  “我……我的时候,我很忙……”

  众人又噗哧地笑了,又鼓起掌来,压倒了孙诚说话的声音。孙诚决定等大家鼓掌完了时,另提出一个名字来,然而在这啪啪声里,却看见赵世荣已拿起记录簿,走上主席台旁边的一张桌子去,而且忍不住笑似的叹一口气:

  “咹,又是我!”

  主席把两手支撑在桌沿,动着被瓶花遮着的长髯,报告开会理由了。吴大雄又把嘴杵拢郑成德的耳边说着。王志刚鼓起一对大眼睛远远盯住他们。

  “你说不是一样么?”郑成德微笑地说。

  主席报告完了的时候,吴大雄又推推他的手肘,郑成德只得站起来了。

  “主席!在未讨论简章之前,我要提出关系本会前途很重大的意见。”

  张振华立刻耸起突出的发亮的眼圈骨,非常注意地把郑成德的嘴巴望着,只听他说道:

  “今天我们虽是开了成立会,但是为了本会的健全发展,我觉得还是应该把那天吴大雄先生的提案再提出来……”

  “这一定又是吴大雄的把戏!”张振华想,接着站起来说:

  “主席!请主席注意!我们应该依照开会的程序来!有什么提案,请留到后面……”

  “主席!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郑成德看了张振华一眼,两人的眼光忽然起了敌对的色彩。

  全会场的人都不安起来了,发出窃窃私语声。王志刚大声喊道:

  “请维持会场的秩序!”

  张振华青着脸坐下去了,郑成德则红着脸坐下去了,但吴大雄却站了起来,用手理理西装领子,便把一手弯弯地横在胸前,说道:

  “主席!我以为郑成德先生的意见是中(重)要的,请主席先提出来讨论!”说完了之后,就昂然地坐下了,架着两腿,小腿子摇荡着。

  王志刚将将要站起来,李侃然就拉他一把,悄声说:

  “我们等主席说吧!”

  曾老先生被面前几个人突如其来的讲话困扰着了,他不知道要怎样才好似的,手不停地把胡须抹上又抹下,让全场静静的眼珠把他盯住,好一候儿,才慢慢地嘻开嘴说道:

  “好吧!讨论吧!”

  “哼!这是什么主席!”张振华愤愤地想,“连主席都当不来!”

  吴大雄已站起来了:

  “主席!我希望我们今天的这灰(会)议,只成为扩大的筹备灰(会)。我们应该再多邀请各方面儿的人,譬如今天没有到会的人,来参加后,才成立!”

  张振华等他坐下去,很快站了起来,把头偏着说道:

  “主席!我反对这意见!我们不是已经行了礼,宣布成立了吗?哪里有再来一次成立会的道理?”

  有好几个人笑出声来了。张振华立刻很高兴,觉得自己很巧妙地反驳,得到众人的拥护了,便更加快意地说了起来,右手在空中指点着:

  “开成立会,并不是玩玩的!我们在北平,天津,任何地方都没有看见过!”

  笑声又起来了,但这回的笑,倒是因为他又提到“北平”的缘故。郑成德以为是在笑他,便红着脸站起来,转脸向着会场说道:

  “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我的提案有哪点不对?”

  会场里立刻就在他的吼声中静了下去。吴大雄心里感到很高兴。觉得他完全同自己站在一起来了,便敲敲他的腿子道:

  “你说嘛!你说嘛!”

  郑成德这才扭转身来向着主席台,说了起来,他把将才吴大雄的话重复了一遍之后,加添:

  “我们要知道,我们应该顾到我们这后方的环境,不能马马虎虎!我们要知道像冯斌他们是有相当地位的人物,对于本会前途的影响是很大的!要不然,我们担心本会就是成立起来,恐怕也无济于事!说不定,我担心今天在座的人将来也不会到得齐吧?”

  他将将坐下去,张振华就站起来,脸望着郑成德:

  “请问,在座的人,谁在说要退出?我觉得郑先生这种带有煽动性的词句是不对的!”他心里一面想:

  “他们是两个人说话,而我只是一个人!但是该有起来赞同我的吧?……”

  但并没有什么人站起来。他想着王志刚,但也不见王志刚站起来,他立刻觉得自己很孤独,心里非常地不舒服,于是愤愤地想:

  “就是我一个人,还是要单枪匹马战斗下去的!”

  郑成德一下子站起来,脸望着主席:

  “主席!我并没有煽动!也没有说谁要退出!我不过是说恐怕会有那样的现象发生!”

  张振华一动,将将抬起身子,但第三排的一个穿长袍的抢着站起来了:

  “请大家伙把私人意气放下好不好?”

  众人一惊,旋风似的都车转头去,见是那一个北方汉子,方脸,大耳,有着八字胡的人物。只见他挥动着一只手,用沉痛的语调说道:

  “今天,我是第一次来参加。我还记得我们刚才还默过,想来大家伙也曾经想起我们的国土是如何在敌人的铁蹄下被践踏吧!我们的同胞是如何被敌人奸淫烧杀吧!我们的前线的将士是如何地在同敌人拼命吧!今天我在街上还看见许多人踊跃地欢送抗日将士出征,他们是为了什么,想来大家该记得吧!我,是北方人,我的家乡是已经沦陷在敌人的兽蹄下了!我们辗转地流亡到这后方来!希望在这后方和大家伙一同努力起来工作,唤醒民众,起来打倒敌人!”

  全场立刻鼓掌了,如雷一般震响屋顶。李侃然非常兴奋,紧紧盯住他,希望他说得更痛快,掌声停了之后,见他又说起来了:

  “但是,今天这情形,却不能不令人感到失望!原来我们这后方竟是这样的么?大家伙不要以为敌人不会打到后方来,大家伙可以舒舒服服坐在这儿作个人的争执!如果这样下去,我们中国就只有完了!”

  全场又热烈地鼓掌了。那人又拍拍胸膛,两眼闪着泪光说下去:

  “我是北方人!我们的家乡沦陷了!我们惭愧的是当时干嘛不起来好好做点救国工作!到现在真正看见了敌人的刀锋才明白,只有大家精诚团结一致,才成的!现在我们家乡的人们就已经在这样,真正无分彼此地在和敌人战斗!各国人都来帮助我们!真的,大家再闹私见,只有灭亡!我是北方人,说话是干脆的,大家伙高兴不高兴听便!”他深深地吞一口气,莽撞地,腰杆把背后的桌子撞了一下坐下去。

  全场又来一阵大鼓掌,啪啪啪地几乎达一分钟之久。李侃然趁这时机站起来,他那沉默的眼睛大张着。

  “主席!”他喊道,“我完全对将才这位先生的意见发生同感!大家如此热烈地鼓掌,当然是表示对这位先生的意见同感的!因此我提议,将才几位先生的意见暂不讨论!”

  “附议!”前面说。

  “附议!”后面说。

  立刻,前后左右都喊起“附议”“附议”来了。

  曾老先生刚才在你争我抢说话的情形之下,完全呆住了。他一下看着这个说话的面孔,一下又看着那个说话的面孔,淡眉高耸,额纹皱起,眼色都失了光彩。到这时,他才伸出战颤的手掌来,在空中抓了一把,很吃力地痛苦地说道:

  “大家,别再争了吧!这主席,我不当!”

  全场立刻坟山一般静,可以听见屋顶上掠过第一批归林的乱鸦,哇哇哇地叫了过去。草虫开始唱的晚歌声,也清楚地传进来了。这坟山似的会场只静了片刻,随即爆发火花来了:

  “主席!没有人争了!”

  “主席!谁也不再争的!”

  “谁再争,那简直是没有心肝!”

  那火花此起彼落地投射着,投进曾老先生的心里,也投进会场每个人的心里,火花连缀起来了,扩大起来了,燃烧起来了,全体都兴奋着但又沉默着,仿佛觉得大家真的也不再争论,真的应该团结,而且也确是团结了。只有郑成德的脸通红着,就把帽子拿起,吴大雄立刻拦住他,悄声说:

  “你此刻不好走!因为不大好!”

  接着就是通过简章,选举,都顺利地进行了。开票的时候,大家都看见赵世荣在记录位上显得非常紧张,时时望着在黑板上写出的名字,油黑脸上也跟着起了各种变化。至于吴大雄和郑成德则一直都不讲话,只是带着讽刺的笑容望着天花板。张振华也不说话,把两手抱在胸前,表示着非常冷淡的态度。

  将将一宣布散会,吴大雄首先站起来就走,经过李侃然的面前,李侃然赶快站起伸手拦住他道:

  “你是被选出的执委之一,请稍等一等,大家商量一下下次的会期吧!”

  吴大雄用手理理西装领子,笑道:

  “我还有点儿要紧事儿,偏劳你老兄好啦?”一鞠躬,转身就走。

  李侃然迫上一步,但这候儿人们已在他面前拥起来了,都向着会场门出去,以致把他们两个隔断了。他正在迟疑着要不要追上去的时候,张振华已出现在他眼前。他立刻伸手拉着他:

  “怎么,你也走了么?你也是被选出的执委之一哈,我们是应该跟着进行一度会议的。”

  张振华望着他,眯细着凹下的眼睛,愤愤地:

  “唉,你该看见今天吴大雄他们的情形了吧!哼,那真是天晓得!他们还要跟我争辩!我敢斗胆说一句,他们连《民权初步》恐怕都没有看过!”他说到这里,就把头偏着,伸出右手指在桌上橐橐敲着,“哼,还摆起救亡专家似的面孔咧!(橐橐)那简直是故意捣鬼!(橐橐)说起来,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橐橐橐)……”

  李侃然听见他这一套又来了,立刻皱起眉头。那个北方汉子正走到面前,听见“北平”两个字,顿时引起他的注意,以为是在议论他将才在会议上说的话,便站着,叹一口气道:

  “唉,北平真是惨啦!我从城里边儿逃出来的时候,是化装的,几乎给日本鬼子检査出来!但是好几位给査出是知识分子,就抓去啦!你先生是到过北平的吧,说起来,真是痛心得很!”

  张振华惊愕地望了他一望,车身就走。李侃然喊着他:

  “呃,执委会,不商量一下么?”

  张振华并没有回头,在人流中挤着出去了。

  李侃然回转身来时,主席台前已只剩下孙诚他们八九个人在那儿,倒全都是被选出的执委,他们也正在喊他。只有王志刚一个人还坐在原位,两个肘拐撑在桌上,两只手掌捧着下巴,脸色发青,眼睛望着桌子出神。他就转身走到他的面前,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王!怎么样?身子不舒服么?”

  王志刚长长地叹一口气,睁着一对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一候儿他把两手一拍,愤愤说道:

  “算了!我还是决定到前线去了!”

  李侃然沉默着,手掌在他肩上停住,仿佛生怕惊了他似的,但眼睛却一闪闪地,把他的整个身体跟他的灵魂全部吸入脑子里,在把他考量着。

  “这硬是太使人失望了!这后方的工作!”王志刚把两手垂下去,喃喃着,“张振华说的硬是不错的!我看见了封建的人物在开倒车!”

  李侃然的眉头皱着,以一种对小弟弟的怜惜心情看着他。

  “那样的一个跳动的角色,此刻竟忽然变得如此颓唐了!”他这么想着,对于这种脆弱的灵魂引起了一种憎恶之感,然而对于眼面前的这穿着飞行师的短装的紧扎身材,这富有精力的饱满的圆脸,总又觉得是可爱的。于是拉起他的一只手来,笑道:

  “志刚好了吧,来,我们来开执委会……”

  “嗯,我担心……”王志刚叹一口气说,但忽然感到他的话了:“执委会?没有我呵!”

  “呵呵,我忘记了!”李侃然才恍然地笑说了,“好吧,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得很,也许你今天从早晨跳到这时候太累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吧!”

  孙诚走过来喊他,他点点头道:

  “好。我就来吧!”随即他看见王志刚站起来了,向着门外走去。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收了西边天角上最后的一抹暗红的霞彩,换上深灰色的镶着黑边子的崖洞似的云朵,一大群乌鸦网一般盖过头顶,在老树顶巅旋绕着;草地上已起了一层轻纱似的暮霭,点缀着黄昏,把黄昏加深加浓。蟋蟀们却好像表示这是它们的世界似的,狂欢地叫着。王志刚出了门口,进入暮霭中,那垂着的肩膀,好像一个阴影移动着。

  “他恐怕受张振华的影响太深了吧?”李侃然想,一种想从他那可爱的火热的青年体内洗清他那种错误观念的欲望有力地抓住他,他于是跟着追出来了,走到王志刚旁边,肩并肩地走了几步。枯草在他们的脚底呻吟着,蚊虫们嗡嗡地闹着黄昏,一个正唱得高兴的草虫,戛然地噤了口,从他们的脚边弹了开去。他清楚地听见王志刚那粗大的鼻息,终于开始了:

  “志刚!你将才说,张振华的话是不错的,是什么意思?”

  “我想约着他一路,”王志刚还在想着什么似的答非所问地说,“他也想走咧!”

  “着了!”李侃然如有所获地想,随即抚着他的肩头道:

  “他也想走么?不过这也倒是必然的。我看他是把一切都看得太黑暗。你顶好留心点……”

  王志刚觉得伤了他的自尊心,忽然站住,车过头来:

  “我留心过了!你看我们这后方哪点不是黑暗?”

  “我以为……”李侃然微笑地,仍然保持着平和的口气,“我的意思是,像张振华他是看得太偏,并且把那一面的东西夸张得太大,这原因,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在过去吃监狱的苦头时,只去看残酷的一面……”

  王志刚不服气地:

  “他看得太偏?可是你,其实你倒看得偏。”

  李侃然寂寞地笑一笑,为了想竭力说服他,就避开正面的解释,说道:

  “志刚,你忘了今天那送出去的军队么?你忘了那些去送的群众么?你忘了今天我们这会场热烈的情绪么?所争者也不过是少数人。单看一面是危险的,况且我们今天是全民族的抗战,全国上下早已经团结起来,虽然有些不好的现象,但那只是巨大潮流中的一些旋涡,我们不必把它想象得太可怕,而且有些现象还只能说是落后……而且国际的形势对于我——你往常不是常常说起英美法苏的帮助,使我们的团结抗战更促进么?”

  这给他眼前画出来的光辉的一面,王志刚在心里也承认,但嘴上却道:

  “我知道!可是我看见的是阴险,鬼鬼祟祟,故意捣乱……”

  “可是你这看法是太片面的!”李侃然说,但立刻他很后悔说出这句话了。

  “可是你的看法也是太片面的!”王志刚强硬回答。

  他这样的回答,好像是必然的一样,李侃然倒也很坦然,但心里总觉得他那种太固执己见的顽强意志,对自己好像是一种重压,于是也就沉默了。就在这时候,忽然发现王志刚的身旁出现了一个蛋圆的油黑脸,眼光灼灼地。一看,正是赵世荣,赵世荣的脸上也现着不高兴的模样,嘟起嘴。在模糊的暗光中,仿佛一截烧焦的呆木头似的,忽然说话了:

  “老王,你的时候,不高兴么?真的的时候,我也是不高兴的!你看嘛,你我的时候,累得一身大汗的时候,风头都给他们出够了。”他把嘴闭紧成一条线,鼻翼翕动着,随即加添道:“为啥子的时候,我们在选举的时候,我们这一批人里头的时候,不选出一两个人来?”

  王志刚掉过头去,诧异地看着他,随即冷冷地说道:

  “我倒不是你说的那种不高兴!可是你那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赵世荣把一个拳头在空中一挥,愤慨地说,“我们的时候,在这城里头的时候,工作了多久来的!好容易的时候,弄出一个基础来,他们那些从外边一回来的时候,就给他们把风头出去了!”

  李侃然打了一个寒噤,一股冰流从脊梁通过了他的全身。他觉得,没有想到,在青年救亡者中竟还有这种思想的人物!然而因此也就觉得王志刚倒是可爱的了。

  “是的,在今后的救亡工作中,还有许多困难的!虽然这些只是少数的现象,但还要拿出更大的耐心来做!”他想。

  忽然,背后有人喊他了:

  “喂,侃然,大家在等着你咧!天快黑了!”

  他车转头去,见是站在会场门外阶沿上的孙诚,在暮霭中,那戴着眼镜的尖脸上,仿佛飞舞着密密的黑絮似的夜气。他这才恍然于自己竟耽误了别人的许多时间了,心里感到一点惭愧,就离开王志刚他们转身了。

  孙诚扶一扶眼镜笑道:

  “他又怎么样啦?那王志刚?”

  李侃然用手挥开那成团地围绕在他脸前嗡嗡叫着的蚊阵,踏上阶沿,笑了一笑:

  “他么?他是——”他想了想,还是不说出来的好,便随口加添道,“我看他今天恐怕是太累了!”

  孙诚笑了,知道他瞒了他。

  “唔,我晓得他的,他哪里会知道累!他就是那样罗曼蒂克的!这是他的脾气,过两天又会好的!不过我看你倒也太仔细了!”

  “是的,我觉得他是还好。只是那赵世荣我看他——”

  “他么?”孙诚又笑了,“我晓得他今天不舒服,因为没有选他!他这人是也很能工作的,可是要洗清他的脑髓还要费点力咧!走吧,里边几个执委都在等着你……”

  李侃然望着孙诚那种坦然而朴实的态度,评论人物又是那么精确,立刻使他记起今天在救亡室所见的他,心里感到很大的愉快,于是热烈地抓着他的肩头道:

  “呵,对不住,对不住!好,我们进去开始起来吧!关于如何使统一战线的工作真正开展,那是应该要……呵呵,月亮已经出来了!”

  掉头一望,那圆镜一般的白月已在那深蓝色天鹅绒似的高空出现了,把清冷的光辉洒了半个草地,像铺了一张纸,青幽幽的,那怪物似的老树,伸展着它的枝桠跟稀疏的叶子,在草地上组成网状图案的黑影。李侃然同孙诚的脚边也现出两条斜头的黑影,是那么亲密地挤在一起的,他两个一进门,影子也就消失了。但月亮把它的光窥着纸窗,仿佛是在替他们弥补那没有灯光的缺憾……

一九三八年十二月十一日改稿
一九三九年二月一日完成
1940年7月由商务印书馆(长沙)初版列入大时代文艺丛书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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