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

  八月十五的晚上,一轮皓月已在天上凝视人间。这一夜的月色,在中国的传说上和闾里间的习俗上都觉得是最美丽而有趣的一夜。尤其是,闺女们把她们酥醉的芳心,少妇们把她们温馨的梦语,在裳飘带转的嫦娥的辉光之下为她们的意中人祝福跪拜,更属韵致。

  C城的中秋,也有它的特别热闹的地方。这一晚,除开一些痴儿女在拜月怀人外,其余的大概都到珠江江面荡舟去。“珠江夜月”本来已是C城中几个胜景中之一;而当这十里清光,万人细语,在这清秋胜节之候,在这一般人认为有特殊的历史性的美的传说中,当然更加令人觉得有流连的必要。

  霍之远,独自个人在S大学宿舍里面的楼阑上对月呆坐。他的几位好友罗爱静,郭从武,林小悍,和他的几个同乡组织一个“赏月团”。他们这时候,都已经到珠江江面荡舟去了。他本来亦是团员之一,但他托故不去;独自个人在这清冷的宿舍里面,别有所待。

  他穿的是一套银灰色的称身西装,坐在一只踅足的藤椅上,神情寂寞,脸上从月光下望去,格外显出清瘦。他的左脚踏在楼板上,右脚下意识似地在踢击着楼阑;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他的头左摇右摆,倏然间大声念着:“十里瑶光伤积愫,满楼衣影怯秋寒!”

  这个颤动而哀紧的声音,打破了楼阑里的沉寂。“唉!唉!”他叹息着,眼上渐觉为泪光所模糊。“我完全迷失了理性,完全在她的像醍醐一般的浓情里陶醉了!唉!我的像残灰一般的生命,终当为她再燃!我的像冰雪一般的情怀,终当为她再热!在这世纪末的情怀里,闹市病的凄况中,遇见她!当真是我的生命史上激起了一个美丽的波澜!但!心灵贫弱的我,一向在过惯破碎生活的我,战斗力不足的我,对这目前的幸运,觉得实在有点恐怖!可是命运早已使我柔顺地做她的奴隶了,我的一颗心早已不知不觉地呈给她,揉在她的手心内了……唉!她这时候为什么还不来呢!七点钟,七点半钟,时候已到了,她为什么还不来呢?……”

  霍之远那夜到电报局打电报后,蔡炜煌的哥哥蔡述煌隔了三天便即赶到。蔡炜煌的病势,日见沉重;他见他的哥哥赶到,向着他泣着最后的数行眼泪后便即神经错乱,认不出谁是谁来。林妙婵现在比较有了闲空了;她除看视病人外,晚上总抽出几个钟头来和霍之远厮守着。这时候,正是他们晚上幽会的时候了,霍之远所以不肯和他的朋友一同到珠江江面去荡舟,老是在这校舍里而等候的,也正是为着这个缘故。

  月儿今晚的确是特别美丽得多,她在天际俏立着,是这样的娉婷,婀娜,风流。她把别离的凄清,相思的愁怨,倦废的寂寞,沉醉的温馨传送给人间;她自己却永远是羞怯的,镇静的,未曾动情过的。但,她今晚的确是比平时更加美丽得多了。

  这时候,一个娉婷的影,踏着花荫,在月光下幽幽地移动着,一步步地走向霍之远坐候着的楼阑那边来。过了几分钟,这娉婷的影已立在霍之远的面前,把等候得不耐烦的霍之远高兴得跳起来了。

  “亲爱的婵妹!”他握着她的手,亲热地低唤着。“亲爱的远哥!累你久等了!”林妙婵说,软软地挤在霍之远的身上。

  “到房里面坐谈去罢!”霍之远很神秘似地说,他的声音为销魂的愉快所窒塞,他的脸热热地涨着血。林妙婵很柔媚地望着他一眼,跟着他走进房里面去。

  “………”

  两人沉默了一会,在寂静的卧室里面,彼此都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压逼,透不过气来。林妙婵的脸完全羞红着了,她的头低垂着,两眼脉脉含情。霍之远坐在卧榻上,用着怜爱的,动情的,灼热的目光望着她。一个神秘的,诱惑的,不能压制的肉的渴望,拥抱和接吻的念头来到他的心窝里。同时,他因兴奋过度而焦灼,觉得有一种窒塞着的烦闷。

  “到校园去罢,今晚的月色好得很啊!”他对着林妙婵发梦一般地说着。这时,他完全在一种浪漫故事的情境中陶醉了。

  “今晚的月色真的是很美丽的!”“到校园里去很好,我很赞成!”林妙婵答,她的态度很是自然而真挚。她今晚穿的是一套称身的女学生制服,身材俏丽;玫瑰花色的脸庞在电灯光下发亮。她心里怔忡着,又是含羞,又是快活。

  是晚上八点钟前后了,霍之远和林妙婵离开灰褐色的宿舍,走到充满着月色花香的校园里去。校园里是这么美丽,幽深,神秘。翠竹秀拔,苍松傲郁,洋紫荆俏丽,法国梧桐萧疏,狮子勒,珊瑚树,九里香,铺地锦,紫丁香,……把地面饰成一个盛装的少妇一样。他俩这时站在一株蔷薇花之前,霍之远翘着首吮吸着那如梦如烟的澹荡的月华,他的心觉得飘飘渺渺的,像在月光中游泳着一样。过了一忽,他转过头来向着她呆呆地望,她的美丽的小脸,她的映着月光的胸前令他完全迷失了。他发狂地搂抱着她,把她狂吻了一阵。他的心中觉得一阵以前未曾感觉过的愉快。

  “亲爱的妹妹!”他喘着气说,把头靠在她的怀里,听着她心脏里急亢的脉搏的声音。“我的上帝!我的灵魂!我的生命!……”热热的眼泪,不停地从他的眼里滚出来,他觉得他太幸福了。

  林妙婵把她的一双莲藕般的手腕紧紧地挽在霍之远的颈上。她像怕他走开了去似的用力的挽着,这使霍之远的颈上觉得有些疼痛了。他们只是把灼热的,不!喷火的眼睛相望着,像饮了猛烈的酒精一样的陶醉。过了许久许久以后。她才幽幽地向着他说:

  “亲爱的哥哥!我第一天见你时便吃了一惊,我的心便跳个不住了!你还记得第一天在黄克业先生家中相见时的情形吗?你那时在电灯光下踱来踱去的念着苏曼殊的诗。他的声音像音乐一般的打动我的心弦。你的那种一往情深的态度真是令我一见陶醉哩!那晚吃晚餐的时候,你望着我很自然地问着我的姓名,我常时羞得满面涨红。哥哥!你的态度是多么天真烂漫啊!你真是令人一见,便觉得多么可爱啊!………”

  月光如银,亮亮地披在他俩身上。树影儿软软蠕动,竹叶儿微微颤摇,一切的花儿,叶儿把冶红妖绿画出一个美丽的乐园。一切的经过是太美丽的了,他们都几乎以为在做着梦!

  为要证实这在进行着的Romance还不至于离开事实,霍之远竭力想说出几句话来。但,他毕竟是太陶醉的了,更哼不出一个字出来。林妙婵噘着嘴儿,闪着眼儿,在半醉半醒的状况间继续着说:

  “那晚,我最不愿意听到的,便是你已经结婚和有了孩子的消息!我觉得失望,这真奇怪!亲爱的哥哥!为什么我一见便会这样倾心于你呢!”

  “呵!”霍之远已经失却他的说话的能力了。他的强健多力的双臂总离不开她的像玉一般的肢体;他的胸部和腹部要是离开它们的温柔的陪衬物时便觉得痒痛!他的喉为热情所燃烧而干渴,他的眼闪着情火,他觉得他差不多要发狂了的样子。

  夜渐深了,凉露湿衣,轻寒剪面。他俩只是拥抱着,接吻着,接吻着、拥抱着,忘记了天地间除了拥抱和接吻之外,还有别的事体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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