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诸同志当时也是飘流震荡于这种狂涛骇浪之中。
我呢?以整顿思想方法入手,真诚的去“人我见”以至于“法我见”,当时已经略略领会得唯实的人生观及宇宙观。我成就了我世间的“唯物主义”。决然想探一探险,求实际的结论,在某一范围内的真实智识,——这不是为我的,——智识和思想不是私有权所能限制的。况且我幼时社会生活的环境,使我不期然而然成一“斯笃矣派”(Stoiciste),日常生活刻苦惯的,饮食起居一切都只求简单节欲。这虽或是我个人畸形的发展,却成就了我入俄的志愿——担一份中国再生时代思想发展的责任。
“思想不能尽是这样紊乱下去的。我们对社会虽无责任可负,对我们自己心灵的要求,是负绝对的责任的。唯实的理论在人类生活的各方面安排了几千万年的基础。——用不着我和你们辩论。我们各自照着自己能力的限度,适应自己心灵的要求,破弃一切去着手进行。……清管异之称伯夷叔齐的首阳山为饿乡,——他们实际心理上的要求之实力,胜过他爱吃‘周粟’的经济欲望。——我现在有了我的饿乡了,——苏维埃俄国。俄国怎样没有吃,没有穿,……饥,寒……暂且不管,……他始终是世界第一个社会革命的国家,世界革命的中心点,东西文化的接触地。我暂且不问手段如何,——不能当《晨报》新闻记者而用新闻记者的名义去,虽没有能力,还要勉强;不可当《晨报》新闻记者,而竟承受新闻记者的责任,虽在不能确定的思潮中(《晨报》),而想挽定思潮,也算冒昧极了,——而认定‘思想之无私有’我已经决定走的了。……现在一切都已预备妥帖,明天就动身,……诸位同志各自勉励努力前进呵!”这是一九二〇年十月十五日晚十一二点钟的时候,我刚从北京饭店优林(Urin,远东共和国代表)处签了护照回来,和当日送我的几位同志——耿济之,瞿菊农,郑振铎,郭绍虞,郭梦良,郭叔奇——说的话。
十月十六日一早到北京东车站,我纯哥及几位亲戚兄弟送我,还有几位同志,都来和我作最后的诀别。天气很好,清风朗日,映着我不可思议的情感,触目都成异象。……握手言别,亲友送我,各人对我的感想怎样,我不知道;我对于各人自有一种奇感。……“我三妹,他新嫁到北京,处一奇异危险的环境,将来怎么样?我最亲密最新的知己,郭叔奇,还陷在俄文馆的思想监狱里?——我去后他们不更孤寂了么?……”断断续续的思潮,转展不已。一声汽笛,忽然吹断了我和中国社会的万种“尘缘”。从此远别了!
天津重过。又到我二表姊处去告别。张昭德及江苏第五中学同学吴炳文,张太来三位同志都在天津,晚间抵足长谈,作我中国社会生活最后的回忆。天津的“欧化的都市文明”:电车汽车的吵闹声,旅馆里酒馆里新官僚挥拳麻雀声,时时引入我们的谈资,留我对于中国社会生活最后的印象。……
十八日早,接到振铎,菊农,济之送别的信和诗:
追寄秋白宗武颂华
民国九年十月十六日同至京奉车站送秋白,颂华,宗武赴俄,归时饮于茶楼,怅然有感,书此追寄三兄。
济之,振铎。
汽笛一声声催着,车轮慢慢的转着。
你们走了——
走向红光里去了!
新世界的生活,
我们羡慕你们受着。
但是……
笛声把我们的心吹碎了,
我们的心随着车轮转了!
松柏依旧青着,
秋花依旧笑着,
燕都景色,几时再得重游?
冰雪之区——经过,
“自由”之国——到了。
别离——几时?
相隔——万里!
鱼雁呀!
你们能把我们心事带着去么?
汽笛一声声催着,
车轮慢慢的转着。
笛声把我们的心吹碎了,
我们的心随着车轮转了!
九,十,十六,晚十时。
追寄颂华宗武二兄暨秋白侄
菊农
回头一望:悲惨惨的生活,乌沉沉的社会,——你们却走了!
走了也好,走了也好。
只是盼望你们多回几次头,
看看在这黑甜乡酣睡的同人,究竟怎样。
要做蜜蜂儿,采花酿蜜。
不要做邮差,只来回送两封信儿。
太戈尔道:“变易是生活的本质。”
柏格森说,宇宙万物都是创造,——时时刻刻的创造。
你们回来的时候,
希望你们改变,创造。
我们虽和你们小别,
只是我信:
我们仍然在宇宙的大调和,
普遍的精神生活中,
和谐——合一……
我没有什么牵挂,
不知,你们有牵挂也不?
我因覆信,并附以诗,引我许多自然和乐的感想。——他日归来相见,这也是一种纪念。信和诗如下:
“Humanité”鉴:
我们今天晚车赴奉,从此越走越远了。越走越远,面前黑魆魆地里透出一线光明来欢迎我们,我们配受欢迎吗?诸位想想看!我们却只是决心要随“自然”前进。——不创造自创造!不和一自和一!
你们送我们的诗已经接到了,谢谢!……
菊农叔呀!“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我们此行的意义,就在这几个问题号里。
流血的惨剧,歌舞的盛会,我们都将含笑雍容的去参预。你们以为如何?……附诗。
秋白。一九二〇,十,十八。
去国答《人道》
秋白
来去无牵挂,来去无牵挂!……
说什么创造,变易?
只不过做邮差。
辛辛苦苦,苦苦辛辛,
几回频转轴轳车。
驱策我,有“宇宙的意志”。
欢迎我,有“自然的和谐”。
若说是——
采花酿蜜:
蜂蜜成时百花谢,
再回头,灿烂云华。
天津倚装作。
当日覆信寄出之后,晚上就别了炳文,太来,昭德,上京奉车。同行的有俞颂华,李宗武。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往俄国去的路通不通。“中华民国”驻莫斯科总领事陈广平,同着副领事刘雯,随习领事郑炎,恰巧也是这时候“启节”,我们因和他们结伴同行。预备先到哈尔滨再看光景。其时通俄国的道路:一条是恰克图,一条是满洲里。走恰克图须乘张库汽车。直皖战争后,小徐办的汽车已经分赃分掉了。其余商办的也没有开。至于满洲里方面,谢美诺夫与远东革命军正在酣战,我们却不知道,优林的秘书曾告诉我,如其能和总领事同行,专车可以由哈直达赤塔。我们信了他的话,因和领事结伴同走。
当天在天津上车,已是晚上十一二点钟光景。我同宗武和颂华说:“现在离中国了,明天到满洲,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赤都’(莫斯科)呢?……我们从今须暂别中国社会,暂离中国思想界了。今天我覆菊农的诗,你们看见没有?却可留着为今年今月今日中国思想界一部分的陈迹……”车开了,人亦慢慢的睡静了。瞿秋白渐渐的离中国——出山海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