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月收租的时候,为着勘对租簿,登记,或者争论一些别的什么,许多毛脚毛手的田佃们走进这里来呼吸一下子,是可以的;不过,可不要让污秽的脚踏脏了地砖,不要用粗硬的手去触摸那——不管是在墙壁上挂着,抑或在台面上放置着的一切,而最要紧的是,不要忘记了这是一间雅静的“小书斋”,是专为着接待客人们用的!这地方有些潮湿,屡次粉抹过的白墙壁上,正浮现了许多黑灰色的斑点,——但看一看那红色而洁净的地砖吧!单这洁净,就不是这村子中穷人家的屋子里所有的了,……就是那墙壁,也不怕它已经旧了些,老主人爱惜着它,宝贵着它,非有正当的用场,如悬挂四联,镜框和挂画之类,是不会把铁钉子随便钉上的,错钉了一根铁钉子——把它拔掉而遗留下来的小洞孔,是半个也没有。后壁上,有一幅油光面的洋画,不管好坏,但在罗冈村一带的地方,就少有了!这洋画,绘的是滨海地方惯常所能望见的——错落地排列着蓝的山,黑的石的近海的海面,恰好又是一条小河的出口,沿岸荒芜地长着比人还要高的长蔓,海和这长蔓接近,就变成了池沼一样的寂静而且驯服,天上散布着白边的云卷,太阳晶亮地照着每一个角落,——就在这个正午时分的空穆无声的场面里,有三个外洋的猎者,打着不同的勇猛可爱的装束,用了最精警最确当的姿势,在阳光下闪耀着发火的枪尖,也不顾那小小的艇儿快要颠覆,正拼命地和六条巨大可怖的鳄鱼作着惊天动地的战斗。这画框上的玻璃大概每隔好几天总要由那老头子经手揩抹一次,很明亮,里面的画纸也要极力地保存得像新近一两天方才张挂起来的一样。洋画的两边是一副宣纸的对联,用了匀称地颤动着的手腕,在每个字的“落”或“拖”处拼命地使用气力,那是企图着要在这上面表现出执笔者的厚重的俸禄和寿数那一类的吧。文雅一点的客人们一到这里,必然地要舍弃了别的一切,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对于这些字的书法的探究上,发挥了各人的宏论,以至说明了自己是有着怎样清高的志趣以及比别人不同的胸怀等等……靠着后墙,是一张朱红色并且有着金黄色的浮花纹的长台子,因为乡中春秋祭祀的仪仗是由那耆年硕德的老头子主持,所有仪仗中的用物都由他一家保管,老头子从那些用物中取出了一套,当为贵重的摆设物一样,摆设在那长台子的上面,这就是锡制的所谓“贡器”。两边各摆列着四张朱红色的四方木椅。靠左,有一张新式床铺,是从香港裙带路买回来的,油着黄色,很怪异,——总之在乡下,这些都是不常看见的东西。平时到这里来的客人,在邻里乡党中,大概都是有了地位的,他们之中,一些来自别处的——比其他的客人更有意义的人物也有;并且,在梅冷镇里送信的邮差,也是常到这边来的呢!
说到那邮差,那真是有趣得很。邮差送来的信,那封面大概总是这样写着,“海隆梅冷镇东都约罗冈村福禄轩交陈浩然家父安启”。接信的常常就是那位六十岁光景的老头子——他很康健,头发白得洁净,像银丝一样;面孔肥胖;似乎刚才是喝过了酒,满面的红光,也没有带拐杖,——穿着白葛的长袍子,身边冲出了一只黄褐色的狗,又高大又强壮,面部倒凶得很,不过当守门的就是凶一点也不要紧,也很有些城市的气概,只是牙缝里呀呀的叫了一阵,不怎么吠。——这一天,那真是凑巧极了,福禄轩里正有许多客人在坐着。老头子应酬那些客人们,正当情意茏葱,非常融洽的当几,忽然受了那邮差的粗率的叱问声所骚扰,满座都几乎惊慌起来,像一巢黄蜂似的,嗡嗡的响。老头子出来了,站在门口,他的背后连二接三,正排列着不少的人头。
这邮差,穿的是平常人穿的衣服,戴的是平常人戴的帽子,只有腰边挂着的大皮包写着黄色的“邮政”二字。他的个子很高,却并不驼背,也不怎么瘦;意外的是面孔很清秀而且白净,也许因为还没有胡子的关系。似乎是一个什么商店里的买手,当邮差并不是他的正业。他就是在这邮差的职务上毫不顾忌地或者用恫吓,或者用轻蔑——这样做了一点开罪别人的事也可以说不关重要,反正他就是丢了这个职务不干,也有办法养得活一家的妻子。不过他的声音虽然很粗率,因而也显得有点强暴,而他的态度却倒也很温和,而且很朴素。他脱下了草帽子,用手巾擦去了里面的水蒸气,牙缝里像螃蟹似的嗤嗤地喷出了小小的白沫而且发响,仿佛在叫着,——热呀热呀似的,他掏出了那封预备要投交的信,看一看那低得几乎要和头额相碰的“福禄轩”的黄底蓝字的匾额,笑了笑把信交在那老头子的手里。老头子接了信了。这刚才叫人冷不防吓了一跳的奇奇突突的事正有了段落,心里预备着接了这信以后又怎样的事,暗暗地呼出了轻松的一长气。不想那邮差的面孔突然变了色,像一个不懂信义的小孩子似的,一忽儿就反悔起来。
——且慢!且慢!他发出粗率而且强暴的声音,似乎说明着现在把这信交出去并不是他的本意。那末又怎么办呢?原来他是要把那封信讨回了来,因为有什么东西忘记了看。
没有问题,老头子无条件地把信交还给他。他拿了这封信,象着了魔似的,一味儿只管在信封下边的左角上看,情形非常的严重,几乎是一道命令,迫得他非低首下心地接受了下来不可的样子。
“国,民,革,命,军,……”他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面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的念下去:“第,×,军,第,×,师,第,×,旅……”底下还署着“陈国宣”三个墨笔字。
于是稳顿着站立的势子,倾侧着头,双眼凝望着远远的天边,带着仰慕的调子向老头子发问:“这陈国宣先生大约就是你老人家的公子吧?”
这声音似乎特别来得生疏,很不好懂。老头子的耳朵觉得很吃力,但是毕竟已经听了出来,于是情形由严重而进入了忙乱,——老头子拱着双手,对着那邮差又鞠躬又点头。
“是,……是!……先生!”
在极短的时间中保持着严肃的静默。
邮差把信再又交给了老头子之后,——好了,这严重,这忙乱,一切都安适地弛缓下来了。
“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
起初还夹带着鼻音,后来是开着嘴巴大笑了,这笑声一下子变成了强烈而且洪大,声浪澎湃地从邮差那边涌进了福禄轩的里面,又从里面澎湃地涌了出来。
如今在座的,一位是隔邻不远的将军山村——在族谱上同一根源的宗兄弟陈大鹏。他跛了一只脚,残废了,作了单身的光棍,本来是一个不入正轨的家伙,但是有着令人畏惧的特点,他的身子结实,面孔清秀,额角高高地,一副眼睛是生得尤其锐敏,而态度却凶恶极了。他的气量很小,胸怀狭窄得简直是在起着磨擦的作用,喜欢无的放矢,几乎时时刻刻把自己陷入了孤军苦斗的局面,战死了,试问到底他遇到的敌人有多少,那恐怕是半个也没有!有时候他似乎自己正也切求着在这严重的战地里解脱下来,歇息一下子,常常变得和颜悦色,低首下心地向人家表白出自己所暗怀着的意见到底是什么,但是结果却把藏在心里的一点刚锐的气魄也干干净净的荡散了,更引起了一种紧张的几乎变成了痉挛的忿恨,因之他的身子一天天的敛收下来,到了四十多岁,比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还要矮些,——不过那“无的”的“矢”还要放,孤军苦斗的局面陷得比前还要深,他也许知道这下子正和紧急的关头相距不远,多一声言笑,多一分晦气,还不如不声不响的好些。所以当那屋子里的人们,看到那邮差对这陈姓的家门表示惊异的神情,——为着要对那有福分的老头子表示祝贺,正在张大着嘴巴,摇荡着脖子哈哈大笑的当儿,这就要请求大家的原恕了:他一生的确失去了所有的笑的机缘,——不过,这满屋子的莫名其妙的笑声还是澎湃地持续下来;为着不得已要把这不利的场合敷衍一下,他没有什么,只是对大家点点头而已。
隔了一会,笑声慢慢的静息下来,又加上了咳嗽,清嗓子以及吐痰等等的声音。直到情形确实地恢复了原状,那邮差也走远了。老头子这才请所有的客人们按次就坐,并且盛意地给他们各都斟了一杯茶。
“是的,万万不能迟误,应该立刻就预备好……”
发言的是这里罗冈村本村的地保陈百川,他说话的摇头摆脑,妄自尊大的态度,显然是对陈浩然那老头子取着抗拒或者争执的不以为然的气势,不过他已经突然的沉默了,……而另一边,却显得对那老头子的一举一动都体贴入微,当了人家的臣仆似的作着忸忸怩怩的怪样子,低声地对着坐在他旁边的一个说:“这老人家的眼力实在不坏呀,不用戴眼镜,却看起信来了!”
老头子当着众人的面前,把信开了,他的红色的面孔呈着微笑,鼻子里嗡嗡的作响,还在暗暗地点着头,——信里究竟写的什么,这个秘密恐怕无论如何都不能加以想象的吧?——忽然他又抬起头来这样说:“喔,不错,依你们诸位的意见是怎样的呀?”这又和信里所写的并没有半点关系,已经是回到刚才大家所谈论的那件事的上面去了,——刚才所谈论的是在今年的清明节中,罗冈村陈姓的这一族,如何预备着到他们的一世祖的坟地去举行大祭扫的事,——不然就是因为他的心情兴奋得很,以为别的人们还是在那大祭扫的题目上大发议论,而他的儿子在信上所说的——怎样叫他自己也不能不深深地叹服的话,对于他们,恐怕还是一无所知的呢!
他于是把儿子的信又展开来看了一遍,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把大祭扫的事也暂时搁开不管,到了紧要的地方,就不自觉地摇头摆脑地念出来:“儿以年少从军,荷蒙长官垂爱,于月之二十日,升任中尉书记之职……”喔,你看,他独自个叫了出来:“现在就……又高升啦!”这时候的声音还很低,“人生在世,营营而生,草草而死,得而患失,本非所有,失而虑得,于我独无,故以为路道之不可不修,而桥梁之不可不造也!”这时候,声音就非常响亮了,他感动得跳了起来,“唉,这孩子,你看,他说的话是这样好……这样和我的心意一无二样……”
这边的陈大鹏突然从静默中暗自紧张起来,正想对于这样的议论有所策应,而地保陈百川却已经抢着说:“国宣哥我顶知道了,那一次是什么日子呀?他和我两人在同安居喝酒,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有这么高,一副眼睛委实生得利害,像猴子一样,现在听说他们的军队住在宾隆,是吗?从省城到宾隆,有七日的水路,还要经过上杭,武中;韩江口的水实在是顶急的啦!”“什么?韩江口的水?”老头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高深优美的思维受了骚扰,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喔,你懂得什么?一件事要是让你懂得,那就糟了!我几时看见你的儿子,——哼,不说还好,说起来教我头痛!——你对他一点教育也没有!他也不对我点头,还在背后骂我,说我分给他的钱太少了,那真是岂有此理!我和他买了一只鸟,——又是他自己问我要鸟不要,我叫他把鸟拿来吧!他说,那是多得很;其实他手里哪里有什么鸟,还不曾到树林里去捉啦!一到树林里去,不晓得捣坏了多少鸟巢,并且把鸟蛋也带回来,问我要不要买他的鸟蛋,混帐,难道我是一个无赖汉,动辄就吃这吃那的吗!那末我分给他六个铜板,买了那只鸟,立刻放了它,我一手就不知放过了多少只了,而他从此以后却更加残暴起来,把前后左右的鸟种都灭尽了,现在还有一只斑鸠,会在屋顶上口谷咕口谷咕的啼着的吗?我就再也听不见!还有土金的儿子阿庚,唉,这孩子简直坏透了!你道怎么样,——有一天,我看他捉了一只乌龟,故意要带到我的面前来啦!——叫我看,我说,这乌龟的寿命长得很,何苦把它杀掉,劝他卖给我,这样分给了他一个角子,又把那乌龟放掉。不想第二天还没有吃早饭,他突然竟一连带了三只来了!这样我分给他六个角子,每只提高了一倍的价钱,又劝他学学好心,要是我手头有《地母经》,我还要送一本《地母经》给他,教他念念。不想刚刚到了这天的中午,他带来了五只,——我简直没有法子,只好分给他一块的价钱,心里实在不好过,我对他说,这银子要是拿去买衣服穿,这衣服是要自己着起火来的呀!还有阿兴的儿子,他比较有点傻气,什么都捉不到,却捉到了一条蛇,——想想看,要把这条蛇杀死,我又不忍,不然又恐怕留了它害人,这样分给他六个铜板,叫他把蛇带到远远的地方去,——但是下一次,他又有一条蛇捉来了,那是一条顶毒的饭铲蛇……”
“要是我得到了一条蛇,那就好了!”地保有意捉弄似的说,“我要把它剥皮,去骨,用几粒米合着它一起烧,如果米变了黑,这蛇就真的有毒了,不然米还是白的呢,那就要快些给它加了一点‘茨实’上去!”
“百川兄,你吃过老鼠没有?”另一个又是坐在他的身边的这样说。
“老鼠是比蛇还要好的货色,不过杀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它的大腿里面有一粒蓝色的胆,如果这胆不摘开,你就最好不要吃它!”
对于那老头子,这些关于蛇和老鼠的吃法的问答,简直是刺耳得很,——没有法子,只好暗暗地断定这些人,如果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后代发达的话,那就再修行十世,恐怕也没有一个会达到他的儿子国宣那样的地位!他把手里的信折起来藏好之后,对了,凡事不要多嘴,什么都不必说,因之他只能够切切实实地和他们共同决定了大祭扫的日期,以及应该及早预备的许多零零碎碎的事情,而他的儿子在信上所说的话,却还是深深地使他叹服着,——从此以后,他的身体会更加康健精神,会更加爽快,那末有什么可以挂虑的呢?他应该一心一意的去多做一点好事,而况世事反复,年情不好,正也希望有钱有势的人们时时发些慈悲,多施一点恩惠!
二月十九日,是决定了的到他们一世祖的墓地举行大扫祭的日子。罗冈村以及隔邻将军山姓陈的一共有七十多户,各户看所有的丁口多少,决定参加大祭扫的人数,大约每五人占两人,不过也不怎么严格,多去一两个人,或者在路上顺便把自己的亲戚也带着一同走,是没有人会来干涉的,而且无论老少男女都可以。这样的大祭扫,大约每隔十年才有一次,可以说是一个最快乐的大节日,全族的人要特别在这个大节日热闹一阵,是不足为奇的;为着要使这个大节日在形式上来得堂皇一点,并且利用这堂皇的形式在他们的祖先的墓前表现出这后世子孙所有的荣贵和光耀。梅冷镇归丰林的田主爷爷们,至少也得请他们一两位到来参加,还有隔邻水溜口乡——陈国让(正是陈浩然的大儿子)所主持的国民学校的学生,恰好在最近编成了童子军,童子军的制服、棍子、麻绳、小斧、营幕以及军号、军旗等等都已经购置齐全,一共有一百二十五名左右。陈浩然那老头子当日在筹备这大祭扫的会议上,就曾经对大家提议过:“如果我们能够请童子军也来参加,那是好极了!一路上,童子军穿着一律的制服,吹着喇叭,扛着大旗,由俺的国让带领着,走在我们这一大群人的前头,那岂不是要把沿路一带的居民都惊住了吗!”
他这个提议立刻得了大家的赞同,——水溜口虽然和这里相距很近,不过因为那墓地太远,队伍不能不早点出发的缘故,童子军由校长——同时也是童子军的大队长——陈国让带领着,昨天下午就预先到了这里,并且张起营幕来,在村子南面的草埔上宿营。这里那里闪烁着他们勇猛可爱的黄色的影子,到处听见他们的令人快活的喇叭声,每当他们的队长走过的时候,两边都噫噫噢噢的举军礼,——草埔上,一处处张挂着的尖尖的营幕,当夕阳西照,金光满地的当儿,拖着长长的黑影,染着半边美丽而威武的赭褐色。这是罗冈村从古至今未有的奇景,真的要使罗冈村的整个的容貌都变改了呢!
梅冷镇归丰林的绅士们,据说因为有了别的事,都不能来,只有陈国宣的岳父林昆湖先生,平素爱看风水,又喜欢黄沙约一带的山地的景物,同时因为和罗冈村的人特别有来往些,没有什么拘执。陈浩然那老头子特地去请他,他也是在昨天下午就到这里来了。老头子把许多的事情都交给别人去管,和他的大儿子国让,四儿子国垂,五儿子国栋,带着林老师在村子里较为宽阔的地方散步,在族人的肃然敬畏的眼光中,以及在童子军的无限止的敬礼中,东指西划的高谈阔论着。
第二天一早,东边只露出了微亮,金黄色的星儿还在碧空里闪耀着,童子军的喇叭用着热烈而可喜的声音响彻了雾气笼罩着的旷野。接着,这里那里发现了宰猪宰羊的声音,而所有各家的窗口或门板的缝隙里,都露出了温暖的灯光,为着要把全副的精力都应付在这宝贵的节日上面,他们已经很早就从床铺里爬起来了。
这其间,碧空里的星儿渐渐的褪了色,东方的天上正也渐渐的呈现出壮丽的赭红,交谈着的人可以清楚地看出对方的面孔。——西边,小鹿耳山的半腰上横挂着一幅纯净无疵的白云,而南面近海一带的山峦,因为过于遥远,看不出它们的轮廓,还隐潜在那幻梦一样的浓白色的气体中。但是这四边的景物都在急速不断地变化着,——一会儿,在福禄轩和陈浩然的正屋相接的大灰町上,已经涌现出了一大堆的纷乱杂张的人影,那数不清的人头,在晨风的凉快的吹拂中,起着活跃的波涛,还夹带着因为过于勤敏,用力的缘故而各自扼制得很低很低的声音。出栏的牛,不像平日一样,小主人不大去理会了,至多也不过撒一点禾秆子给它吃,或者用一条“牛镣子”把它钉实在附近的草埔上,要告诉它说,小主人今日不能在这里奉陪你了!它们都干着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在互相呼唤着,好几只狗似乎也懂得了今天的日子的不平常,在人堆里缠夹不清的追逐着,戏玩着,——到了太阳上山的时候,不但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妥当,而且早饭也已经用过,那末是可以出发的时候了。
散布在村子南面的草埔上的童子军,很早就拆卸了所有张挂着的营幕,遇到吃饭,集合等事都应用起喇叭来,喇叭声到处的充溢着,——正当七点的时候,队伍已经从东边的路口向北出动,童子军由大队长带领着,走在行列的前头,红色的军旗在南风里飘扬着,所有的金属物在初升的旭日的迫射中,反射出荣耀而刺目的光芒;悠扬的军乐声荡过广阔的田野,在山谷那边遥远地起着回应。无数的小孩子们也不顾行列的次序,散布在两边的路旁,以能和童子军挨挨身子为荣似的,在童子军的队伍中夹杂着走,后面接着来的原是猪、羊、鹅、鸭以及所有的祭席,但是那些空手的——也不管事也不抬祭席的人们,已经拥上了祭席的前头;祭席有三十多台,后面还有十多担从外面不能看得清楚的物品,以及临时应用的器具等等在接连着,又请了两个“吹班”,沿路一个打小皮鼓,一个吹笛儿,——押尾的就是那三顶蓝布轿子了。坐轿的是林老师和陈浩然,还有陈大鹏那坏脾气的跛子。行列中并且有许多狗也跟着走。
这行列离开了村子不远,从一处密布着低矮的灌木丛一一而蔓草则长得比那灌木丛还要高——镇日里闹蛇闹蛙的低地里,过了小溪流的石桥子,向东北爬上了那黄色泥土的山坡,于是就和那到梅冷镇投市去的黄沙约一带的居民的行列迎头相冲了。
“兵!兵!……”
“学堂里的学生军!”
“从哪里来的呀?”
黄沙约的居民们,虽然强悍而且好斗,不过只差一点见识比别人低,脑子比别人淤塞,每一个的肩上又给沉重的担子压着,在猛烈的阳光下,愚蠢地一无所知地皱着眉头,卷着上下唇,张大着嘴巴,露出了牙齿,不能不呆住了,让开了路,走出了路的两边,像碰见了归丰林的田主爷爷们骑着的马一样,不过不能任意散布在罗冈村人所有的田圃上,更休说让脚跟踏进了罗冈村人的麦田里,因为,要仔细的看呀!罗冈村人现在出尽了所有的老少男女,和那“学生军”的行列密密相接,他们穿着新的衣服,扇着扇子,在路上嬉嬉地笑着走。黄沙约的“山民”们当心些吧!平常在这狭窄的路上一碰见了归丰林的马,你们对归丰林的白绉绉的少爷们不能直接泄忿,却迁怒在路边的田圃上,不顾那麦的碧绿的嫩芽正在慢慢的滋长着,在上面任意践踏,习为惯例,现在可就不行了!罗冈村人有权力干涉你们,要不是驯服地直着担子在路边站定着——因为路是要让而田圃是再也不能践踏的了——那末举起眼来看吧,那里不是正有一个黄沙约的山民,粗野地给按在路上敲打了吗?
童子军的旗顺着南风的势子招展着,而且泼啦泼啦的响,有时候翘起一个角子,有时候竟至全部卷成一团,但是一忽儿又招展起来了,而且又泼啦泼啦的响起来了。——这旗子,象征着这些少年人们一个个的天真活泼的灵魂,他们几乎要歌唱起来,在这条路上荣耀地目空一切地跳跃着前进,——这条路毕竟是绕着山边走,有时候虽则不免突然的低凹下去,但是有时候却简直比所有的一切都来得高些,童子军的行列在这高高的山腰上横挂着,闪闪烁烁,像一条纯金的链子,上面还饰着珍贵的玉珥,不要说是沿途一带的居民,就是从最远的地方也可以望见了,而那喇叭,它的热烈而可喜的声音现在就变了,变成了远自外地买回来的高价的皮鞭似的,一声声,鞭打着四近的田野,鞭打着远近的山阜,仿佛还严厉地威吓着,再不许从任何处所发出回声!
大约走了二十多里远的样子,行列前进的方向改变了,不是朝着正北,已经朝着西北角岔开去,沿着那澎湃地奔泻着的溪流——黄沙溪的岸畔走,在那荫翳的林子里,路径是变成狭小了,并且蜿蜒地曲折起来,苦竹儿的绿叶揉拂着头额,脚底下则无怜惜地把那些繁茂地掩没了路石的含羞草践踏得忍辱无声地东翻西倒,——每逢在一个村庄的旁边经过的时候,起初听见了一阵狂烈的狗吠,接着是在秃脱了青草——白天里为牲口所栖息的小树丛下的黄土堆那边,露出了好几个黄的——甚至有比从树枝上落下来的黄叶子更黄的人面孔,羞涩地忸怩地眨着那脓白色的双眼,再走近一些,就可以看到好几个患黄疸病,或者疟疾,或者橡皮脚的整日里赋闲在家里的汉子,以及一些金丝颈,大肚皮,露着赤条条身体的男女小孩子们。
童子军还是第一遭跑长路,他们都觉得有点乏力,几乎要偃旗,而鼓则早已息了,现在正在深绿的浓荫下停歇下来,——大队长的面孔本来是青白中泛着壮年人的红色,现在则变成了紫蓝,一讲究起姿势来,他的胸部尽可以张得和雄鸡一样的挺,要是可以随便的放松一下子,则简直要像火油罐的薄薄的白铁皮一样,卡啦的一响,雄鸡般挺着的胸部反过去,背脊像打一个括弧似的弯弯地一拱,马上就要变成一个驼子了。现在他在一个四方石的上面坐着,像一条泥虫在抗拒着敌人的时候一样,把长长的身体卷成一堆,一味儿只管咳嗽,也没有心机去呼吸那流荡在溪边与绿树之间的最新鲜的空气。队员们说话谈笑也似乎都不大起劲,只是默默地有的在树丛里小便,有的临着溪边用手帕子洗脸,而那溪水的澎湃奔腾的声音,似乎又一阵比一阵来得高涨,几乎要掩没了这疲乏的行列所有的呼吸和喘息的声音。
那些原来和童子军参杂在一起走的小孩子和闲人们,除了小孩子还在接拢着之外,有许多已经落后了,现在正在断断续续的赶了上来,抬祭席的和扛轿子的恐怕还离得更远,因为小路径是逶迤地在树林里流窜着走,一拐了弯,就是登上别处的高坡上去了望也望不见。这的确因为童子军过于不懂得爱惜精力,一开步就乘风破浪,浩浩荡荡的走,以致把后面的行列扯得七零八落,若断若续,而他们自己正也有些不好过,象山涧里的流水似的,涨得快也退得快,不过他们毕竟是一群元气充足,精神活泼的小孩子,只要歇息了一会,一切又很快地恢复了常态了。他们自动的归了队,弄得那把身体卷曲着打瞌睡的大队长也不好意思不跟着站起来,把手里在路上随便拾得的绿枝子一挥,省得了叫一声“开步走”,因为溪里的水声太高,奏起军乐来也不会有什么精彩,所以喇叭暂时决定不吹,铜鼓暂时不打,只将两把军旗子扛着走就是,但是这在那些从林子里爬出来的山民们看来,已经是多够味儿的情景呵!
行列现在从一处高高的斜坡上奔驰下来了,童子军在这辽远的长途中尽了他们最后的一分勇猛,向着他们的目的地飞奔直进,——这里东、北、西三方都有些高低不等的小山阜在环围着,沿着山麓一带,打一个半弧形,是一线藓苔般的黝绿的树林,间或有一些烂疮口似的赤烂烂的小屋子在参合着,无声息地像一片荒凉的坟场。小山阜的后面,小鹿耳的巍峨高耸的群峰在排列着,天上则蔚蓝一片,看不见一点微云,至于南面,虽然有些比较高起的田亩或小树林在作着阻梗,但是站在这里,朝南而望,总可以说是居高临下,连那远远的滨海一带的山峦也可以隐约地望见,——有一条小小的流泉,不晓得发源于什么处所,从北面玲玲王郎王郎地跳跃而来,在田亩的旁边通过的时候,特别发散了一阵阴冷的寒气,把田里的泥浆冻成了一些冰水,使插植着的禾苗,在脚胫上生起了红色的茸毛来,以至慢慢的枯死。葫芦草看看得了机会,在田径上抖擞着精神,毫不客气地,把壮健的横根伸展到田里去,而且普遍地布满了,到处的挺起了利剑般的尖叶子,犹如战胜军在所获的土地上强横地插起来的旗帜,——那小小的流泉到了这里就再也不明白它的去向,看来也确实有些险毒,从远远的地方特地跑到这里来,把所有的禾田肆意地残害了之后,就隐潜了自己的行踪,不再令人知道了。而这些禾苗的主人们为什么不到这里来为他们的被难者伸雪一声?恐怕正也成了自顾不暇的“白虾”——听说这里山野一带的瘴气非常利害,忽而全家数口子都死得干干净净,外面的人谁会去过问,也不是只有天知道!和这些被残害了的禾苗相连接,有一幅稍为高起的草原,长着又高又繁茂的红脚草,草皮里满撤着泥泞未干的蚯蚓的泥卷,——有一架从久远的年代遗留下来,重修了又重修的白坟子,在这草原的南边的一端,像小孩子捉迷藏似的不声不响的躲着,这就是他们陈姓的祖宗的长眠地了。
陈浩然那老头子从轿子里爬出来了,前面的轿夫把轿篙子放下来,后面的那个却拼命地把轿篙子顶得很高,使轿身向前面倾斜着,似乎是把那老头子倒了出来的一样。接着是林昆湖老师,再后就是陈大鹏那跛子了。老头子刚刚跨出了轿篙子,正想要找一个人来询问一声什么,却突然碰见了地保陈百川,于是什么也不想询问了,只叫陈百川到他所坐的轿子里把罗经盘拿出来,——陈百川,老头子,林老师,陈大鹏跛子,以及驼着背,再也不能把胸部挺起来的大队长。当然老头子和林老师则常常居在正中,几个人莫名其妙地互相簇拥着,到前后左右去勘察去了。许久之后,才聚集在那白坟子背脊的正中上面,——老头子安一安罗经盘,匆促地还没有把指南针弄对子午,就忽然发现了大不了的什么似的,随后从人堆里指出一个人来,对他命令着说:“——你把那边的锄子拿来吧!”
这边的林老师看看老头子不十分管得了那罗经盘的样子,把罗经盘接了过来,对准着一看,嘴里念着“癸山丁兼子午”,大队长因为觉得有点无聊,只好拔了一条红脚草在手里玩弄着。陈大鹏精警地眨着那薄薄的敏慧的眼皮,看看林老师手里的罗经盘,又看看大队长手里的红脚草,视线于是停在大队长的半青紫的脸上,作着暖昧不明——然而绝对善意的微笑,仿佛趁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儿,自己的身上多吃了一点亏也好,只要肯让他从那严重的战阵里解脱下来,那末什么都可以无条件答应的一样。而陈百川则因为土地爷那边的红脚草,不知怎样,忽然着了火,自己脱离出去,到土地爷那边去救火去了,又因为草原上每一个角落里都站满了人;老头子、林老师、陈大鹏、陈百川、大队长,陈国让等等这几位顶要紧的人物,究竟有常常互相簇拥着或者站在一起没有,那简直也就无从判别了。
这样沉郁地混沌了好一会之后,这才慢慢的从中找出了一点端倪,纷乱嘈杂的人们似乎现在就已经找定了一个适当的立足地点,再也不像刚才的乱碰乱撞,三十余台的祭席摆上了祭台的前面,祭祀就开始了。
陈浩然做主祭,他的第二儿子国垂诵读祭文,林老师则在旁唱礼:
“起——鼓——”
冬冬冬冬……小皮鼓轻佻地打了好几下。
“动——乐——”
“底都打底都打”……又吹了好几声潇洒的笛儿。
“华——引——”
“硼!——硼!——”把凶暴的火炮也燃起来了。
在这严肃的空气中,许多人被强迫着死板板地在听,死板板地在做,连那林老师唱礼的声音也死板板地,仿佛不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的一样。
在祭席的两旁紧紧地拥挤着的人们,突然地起了一种骚动,严肃静默的空气里这边那边,迸出了一些急激简短,并且因为恐怕扰乱秩序的缘故而扼制得很低很低的声音。但是乱子的根源似乎并不在这里,总之,这里所起的变化是迅急得很,那急激简短的声音一下子静下来了,却并不是说乱子已经终止。因为接着而起的是一种繁杂的简直无从臆测的更可虑的声音,这声音并且在这边那边的蔓延起来,像一条诡谲的蛇,在最难窥破的地底里不停地流窜着。
“今天实在热闹得很,恐怕已经有两千人左右了。”
“你做梦!我们就是把罗冈村和将军山两村的人合在一起也没有多少!”
“为什么看起来这样多,……我就有点不相信,这里,那边,呵,这一幅草埔都装满了,两里内的小山上也站满了人,……怎么样——那边的童子军在喊?……”
“不得了,不得了!童子军和那里的一堆人作起战来了!”
“快些,到那边去看一看呀!”
“去看一看……”
祭台那边的严肃的空气,经过了这些无从扼制的声浪一次两次的侵蚀,至少褪了色,恐怕还要紧紧的收缩起来,最终是给那高涨的声浪来了一个总的否定,好几位绅士们正如蚂蚁受了水的包围,现在连最后所据守的这一点干地也终于落陷了。那嘈杂的高涨得可怕的声浪把他们冲激起来,要使他们也不能自主地随着那高高的浪头到处漂浮,……
“这是什么乱子呀?”老头子匆匆地把祭祀的节目结束下来,急得皱起了眉头。
“我看一看去!”地保陈百川自告奋勇。
他于是摆动着双手,在那厚厚的人堆里打开了一条路,他的耳朵又精警,双眼又晶明,还不曾冲出重围,就已经把一切的情况清楚地加以判定——原来是,俗语说人变地变!不知那一处所发生了饥馑的灾荒,现在是漫山遍野地爬出了这么多的凶狠狠的灾民,他们半点也不知羞耻,瞪着贪馋的锐眼,张开着嘴巴,滴着涎沫,还带着布袋箩筐之类,胆敢向着这神圣庄严的祭礼企图掠夺,实行包围,……
“你们把这些土匪们都捉来吧!把这些土匪们……”
地保陈百川用脚跟沉重地踹着泥土,涨着面孔,在那里狂暴地直跳起来。
“捉呀!把这些土匪们都捉来吧!土匪们!”
“把这些土匪们!土匪们!”
“捉呀!……”
像在麦田里起了一阵飓风似的,密密地挤着的人头,各都为一种愚蠢的直觉所指使,发疯了似的乱碰乱撞,又毫无自主地东歪西倒起来,几乎自相践踏了。
“把这些土匪们……”
“土匪们……”
人堆里的声浪更加汹涌起来了。现在,人和人的紧贴着的冲突已经弛缓了一些,腿子臂膊,这些交织着的,轧砾着的,都已经松解了,等到每人平均所占已经有两尺以上的空地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可以察看,脑子可以运用,耳朵也聪敏了好一些,于是形成了大体上已经一致的动向,朝着山阜上的灾民这边冲了过来。——灾民们似乎并不怎么反抗,愿意俯首就擒,除了女人和孩子们悲惨地失声地在号哭,表示了他们的恐慌之外,其余一些较为坚定的汉子们,对于这个袭击就表示了坦然的态度。因为他们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向别的人们诉说,即使这诉说是完全无效的吧,——他们所要的不过是吃剩下来的东西,当然这已经是卑贱到极点了,然而他们要活呵!而所要求于人者只不过一点点!
他们软弱地,废弛地忍受这汹涌的波涛的来袭。有一个瘦小,赤色的臂膊晶亮地在太阳光里刺目地起着反射的汉子,给四个人用钵子般大的拳头乱揍着,同时有一个小孩子给殴打得额角青肿,鼻子出血,还有一个瘦骨落肉的高个子在六七个人的围攻之下好像一口布袋给人扯着在那里装麦子似的幻梦地喘息着,——为这些情形所激动的一些汉子,他们强健起来了,胆壮起来了,有三个汉子合在一起,把一个罗冈村人围攻下来,他们青着脸孔,露着牙齿,用力的臂膊索索地在抖动着,——另外,一个女人,发出尖锐的声音,披散着头发,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正和一个罗冈村人作着坚强不屈的苦斗,……但罗冈村人像一个浪头逐过一个浪头似的加上来了,他们热烈地鼓噪着,一个个渗进了灾民的队伍里,他们居高临下,仿佛在执行着一种惩罚似的,理直气壮地打击着任何一个灾民。
灾民们有一半倒下了,给践踏在脚底下,许多破烂的衣物,箩子和竹筐,给抛到半空里去,女人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孩子在那满铺着三角石的山地上乱滚。孩子的大大的头系在那小小的颈上,恰如大大的瓜系在小小的藤上似的,在女人的身边倒挂着,动荡着,——这边那边,童子军用着木棍子,早就给卷进了这战斗的漩涡里,而跟着来的狗们,论起战斗力来,还要比童子军来得强些,……
陈浩然那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祭台那边,给人堆里的漩涡儿卷到水田边来,他哭丧着脸,挥着手,力竭声嘶地在叫着:
“妈……孑孑……”
“致……和……”
妈孑孑和致和是他的两个轿夫的名字,他叫他们赶快把轿子弄好,立即就回转到罗冈村去。
“我们今天是大大的失策了,你知道吗?”老头子有意耸人听闻似的说。
“今天有什么呀?”地保陈百川回答。
老头子沉默了好一会,对小鹿耳的高深莫测的大山脉环顾了一下,——这大山脉向来是山贼的巢穴,是谁都知道的……
老头子简直铁青了脸,战抖着嗓子说:“我们必须立刻就走呵!”
“我们不在老祖的坟前吃席吗?”
“混帐!你始终不说,这大祭礼必得在我们罗冈村的祠堂里举行才对!才稳当!我要把今天的席延迟到晚上才开,你将怎么办?”
这时候,林老师和陈大鹏都已经恍悟过来了,大家暗自地点着头。
“对的呀!……”
老头子的轿子最先回到村子里来了,他匆匆地跨出了轿篙子,把许多迎接他的家人们都置之不理,开口第一声就问:“后面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吗?”
许多人都莫名其妙,只是低声地互相问着:“怎么一回事呀?”
老头子也不恐慌,也不惶乱,只是在院子里前后左右急促地往复不停的乱踱着,仿佛刚才还非常忿怒,现在就发泄了一口气似的说:“老虎!馋狗!”
家里的人觉得很奇怪,可是谁都不敢向他寻问,——自从老太太死后,在全家的儿媳们之间,老头子有时候简直就成为一个不可知的谜!
两个轿夫在大灰町那边埋头埋脑,专心致力地在拆卸轿子上的蓝布以及各种的零件,都变了形,不说也不笑。
大概是在路上跑乏了。
许多人走到东边的路口去等,看看所有到山上去的人们都断断续续的回来了,像打了败仗似的,每一个都带着寻端肇衅的暴躁的面孔,童子军则远远地落在后头,——他们直到最后还接受了地保陈百川的指挥,竭尽了所有的力量,利用了身上带着的洋麻绳,把那些“土匪”捆缚了三十一个,当为从战场里获得的俘虏一样,胜利地带回村子里来,——其余的则把他们赶得七零八落,分散到别地去了。
村子东边的大榕树下,现在从山上回来的人们在那里大开筵席,没有什么劲了,因为受了那些“土匪”的骚扰,不能在山上吃个痛快,大家都有点兴致索然。——带回来的三十多名“俘虏”,则把他们连结起来,缚牢在榕树的横根上。筵席吃完之后,一则肚子饱了,二则已经有了余暇,这些“土匪”现在要怎样处理呢?那最好——有人这样提议了——还是把他们审判一下吧!……老头子和大儿子国让,二儿子国垂,并列地坐在临时摆设下来的凳子上,俨然是一个法庭的样子。林老师对于这件事也觉得很严重,他坐在另一边做“陪审”,地保陈百川,不言而喻,他只好拿着木棍子在等待着什么时候须要动手——他执着“刑具”。陈大鹏大约已经回他们将军山去了,此刻没有在场。童子军则有的在看守着受审判的“俘虏”们,有的散布在外围的地方担任站岗,维持秩序。
“你的姓名?”老头子作着检察官的样子问话了。
以后每逢“检察官”发出了一句简单的问话,地保陈百川就立即把这简单的问话制成了雷电冰雹,向那囚徒的头子猛击下来:“你叫什么姓名?你假?——你还不直说吗?妈的,要老子饶你得等乌龟叫呀!说!从实的说,你这强盗!”
“没有呀!……”这是一个比谁都生疏的——从未见过的赤身的瘦子,他的手只是随便缚着,没有反剪,他皱着面孔说,“我是好人,恳求太老爷慈心,饶了我,还有我的小孩子和女人,都是求乞的,我姓黄,叫做黄娘宇。”
“什么地方人?”
“禀告太老爷,我们到这里很远,是五华。”
“为什么要走的呢?”
“我们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不能住。”
“那末你一定偷了人家的东西了!——你们家里有牛没有?”
“以前养了两只山牛,一只卖了,一只过桥的时候跌落桥下,跌死了。”
“你的家里常常有客人来吗?你到小河边捉鱼没有?我看你很像一个捉鱼的,记得在——什么地方呀?——在小河边看过你,你认得我吗?”
“禀告太老爷,我看见你还是第一次。”
“你肚子很饿吗?”
“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那末你站在一边吧!……喂,那一个,——到这边来吧!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
现在是一个给打落了鼻子的汉子,面孔太黑,看不出年岁,满身的泥土,显得似乎很胖的样子。童子军很小心,而且洋绳子也充足,他们把这个人的颈子两手以及腿子都牢牢的捆实了,洋绳子陷入了肉内,有些地方已经出了血,几致不能把身子移动。
“我叫梁潭水,家在清远。”
“你把女人都带出来吗?”
“禀告太老爷,没有,我的女人在去年死了——但是留下了一个孩子。”
“很好,我正想详细问一问他,——哪一个孩子是你的?”
“现在没有了,孩子在半路上死了,干净了!”说着,他恶声地作了一阵狂笑。
“那一边的,喂,不错,是你,到这边来吧!”
现在是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她衣服破烂,几致分不出布的颜色,头发则蓬松地散披在面庞上和肩背上,因为是女人,童子军似乎对她有所怜悯,所以只缚了一只手。
“听说你抢我们的东西,——人家在祭墓,但是你抢……”
“我不怕你怎么说!我已经预备好了!我要跟……跟你拼命!是你们自己当土匪,你们抢了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让你们用脚踩,踩得他肠头打嘴里出,踩得他骨头变软,踩得他死……”
老头子今天太辛苦了,又碰到了这么多的事,这个“审判”自始至终就不会叫他提起兴味,他简直非常的松懈,对于这个女人突然发出的野蛮而强暴的态度,直到这一刹那为止——还不曾有过半点的准备。
“就是你抱在手里的一个?——怎么不把他抛掉,死了还有用场,混蛋,你对我说假话啦!你抱来给我看看!”女人用力地挥动了头发,把散乱不堪的头发都拨到后颈上,使她的凶恶的面庞完全显露,并且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一副泛着黄色光焰的眼睛像攫取食物的鹰似的对那老头子的面孔迫射着,于是朝着老头子的身边没命地直冲上去——“交给你!我们子母仔二人都交给你!——我要你们赔!你这杀千刀!雷劈你们子子孙孙九十九代!我要你们赔呀!……”
吓得那老头子面孔发蓝,舍弃了那木凳子想走,几乎要摔了一交。
但是这边陈国垂突然站起了那壮大可怕的身躯,把高高的前胸迫临在女人的面前,颤抖着嘴唇,作着怒吼:“你想到这里来报仇吗,——你这疯婆!”
女人正想退下来,并且在心里预备着退下来之后又怎么样……但是陈国垂已经把全身的筋肉都绷得很紧,他看准着那女人的颞颥骨,猛力地一拳,女人双手一松,丢下了孩子的紫黑色的小尸体,随即扑的一声跌倒下去,在地上翻动了一下,露出了蛇一样蜡黄色的肚皮。
这一切都变动得非常利害,——陈浩然那老头子给许多人前护后拥的送回福禄轩去了,那些强蛮的匪徒们——当心呵!——则还是交由那一百多名的童子军在看守着。
趁着林老师在旁——一切的情形林老师也并不是不知道——老头子对地保陈百川责骂着说。
“今天的事又是你错了!你怎么把这些灾民也捆缚了来?教我如何审判他们?如果是给我的儿子国宣做县长,碰到了这样的案子的话,就一定非从严究办不可的啦!”空气突然转变得非常严重,陈国垂知道自己出了祸事,不晓得躲进哪里去,地保陈百川是一个烧香敲断佛手的家伙,简直不中用;除了林老师之外,处在这危难当头的当儿,只有大儿子国让在旁,——国让的身体太不行,精神缺乏,脑子不能用,一用就痛,对于这样的事,简直不知所措,自始至终就不曾发过一言一语。而况他今天往复一共跑了五十多里的路程,疲累得要命,如果这里有人为他放置了一口棺木,那他简直乐得一倒身睡在那棺木的里面,说一声“我倒愿意这样默默无闻的死了去!”那末现在唯有听林老师的高见了。但是林老师沉着脸,他似乎觉得很为难,他皱着眉头说:“要仔细考虑考虑,这是一条严重的人命案,办起来,那是非同小可,况且,这许多人到底为什么要把他们抓来?既然抓来了,到底能不能判定他们一个个都有罪,——譬如犯了抢劫一类的案子?但是我以为这些都不可能。”
“为什么会弄成如此呢?……唉,我的确糊涂了,是的,这是决不可能的!”老头子大大的懊悔着。
“你对他们说话的态度就软弱得很,简直并没有当他们是犯法的来看,现在关键就在这里,你是不是有办法弄出各种的证据,把他们送到梅冷区公所,甚至县城也好,并且要从头到尾一只脚‘踏实’他们,他们一动,就把他们一手打进酆都地狱去——有这样的办法没有呢?”“唉,这是怎么样?……而且,凭良心说吧,……”“所以事情就在这里弄糟了!他们也不是土匪,也不是什么,是一些平常的灾民,——不过他们之中,如果有一个稍为识得些时务,突然起来说话的话,那末会变成什么局面呢?——依我看来,他们是从五华,清远等处流落到这边来的,俗语说,‘三日乞丐,十日流氓’,‘足过三都,天上偷桃’,他们的见识会比我们来得少吗?你既然不能指证他们有罪,那末现在就由他们来指证你了——你无故打死他们的人!”
这最末的一句把老头子吓得跳起来,他突然发晕了似的说:“该死!真是该死!唉,国宣呵,如果今日有你在,我什么都可以放手,你一定不像我这样的糊涂!你怎么又不回来看我一下?你去得太远了呀!……”
原来林老师所说的话是故意吓他的,当然这里是有着不便吐露的企图,但是他觉得刚才把这老家伙迫得太紧,——突然给他一提起了国宣的名字,想起了别的关系,如果不对那老头子稍为放松一下,事实也似乎有所不容许;他于是转变了计策,用和缓了一些的态度说:“老人家,你放心,办法是有的,总不成我林秀才做了你家的姻亲,会看着你落井而不顾之吗?”
“既然有办法,你就得救我才好,自然这个恩德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忘记,我要重重的答谢你!”
林老师对于这样的话并没有表示客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随就喃喃地独自斟酌的说:
“这个办法……你让我再想一想看呀!——喂,百川哥!”
“我在——有什么事?”
“你立刻到榕树脚那边去吧——吩咐童子军注意,不要让那些人走脱一个,并且说等一等就有人来说话了,你立即去吧!”
把地保打发走了之后,随即用嘴巴附着那老头子的耳朵低声地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给走脱了去,那末这个人一定是控告去的了!”
他于是告诉了老头子许多的计划,——老头子解了围,没有什么话说,一味儿只是把头儿点着,点着,……
“再好也莫过于这样办了,”林老师又说,“至于其他的呢,那不要紧,我的人手很多,现在梅冷公安局,区公所,善后委员会,还有汕尾盐务分局,哪一处没有我的耳目在,——有什么可以担心的罗!千斤担都由我一人担上好了!”
林老师告诉他的本来是一种计谋,但是他并不看它是计谋,他要把这件事当为自己本来就决意这样做一样的做去,这里没有什么必须隐藏的秘密,无论对什么人都可以坦然地表明,——因为,他的确不能不对这一次应付灾民的事表示极大的遗憾,不过他已经有了补救的法子了,哪一种的人,天定叫他去做哪一种的事,这的确和一个人生成的性格有关;听人家说,应该怎样做,就怎样做,这叫做明理而行,有什么稀罕呢!必须说,因为自己知道非这样做不可,只要自己觉得只有这样做是对的,那末就是和别的道理有点距离,也没有什么关系!
老头子因为这里的人手太缺少,而自己则实在也太乏力,——那末还是请林老师多跑一趟——由林老师去代达比较好吧……不过总不要忘记说,他原来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他并不是存着什么恶意要来对付那些灾民。
林老师到榕树脚这边来了,他完全用了另一个人的态度,很和气地对那些灾民们说:
“……他原来就是一位远近闻名的慈善家,——不过今日因为到他们祖宗的坟地去祭扫,又值你们在旁经过,有人忽然说你们是土匪,其实山上的土匪固然有,但也并不是你们,所以,这就是一种误会!——现在什么都非常明白了,你们是可怜的灾民,而他呢,既然刚才是这么说了,你们也就得相信!当然他是一位有钱有势的人物,梅冷镇,汕尾港,以及县城所有的衙门机关,都和他很有来往。他的最小的儿子国宣——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他的官级,恐怕于你们就不好懂,是在潮州,上杭,饶平过去——还要再远些吧,那宾隆地方的军队里当一个中尉书记,参谋是武,书记是文,那是再好没有的位置了!至于我本人呢,你们一听就明白,我是国宣的岳父,是梅冷归丰林林族的秀才,官名是林昆湖,这里的人都称我是林老师……说到他们的家财,本来没有什么足以对大家夸耀,不过他和别处的财主有点不同,他能够把钱用来造桥,修路,救济穷人,这一点就是他的好心肠,也就是他令人敬重的地方,——现在他决意拿出一笔款子,在他的本乡,就是这里罗冈村,设立一个灾民收容所,此刻已经打发工人去买材料,限定三日内就要把这灾民收容所搭架起来,以后你们也有地方住,也有饭吃可以很安乐的过日子,不过在这三日之内,你们男女大小,凡是会做的都得帮着做工,并且还要计给你们一点工钱呢,你们大家都欢喜了吗?”
说完了,命令童子军把他们身上捆缚着的绳子都解脱下来。
他们我看你,你看我的,互相交头接语起来了:
“他怎么说的呢?”
“他哄骗我们了!”
“恐怕这世界还有些好心肠的人呀!”
“不,这是鬼话!我们的人让他们打死了,大家觉得怎么样——甘愿吗?”
“真的,甘愿吗?……你们想想看呀!——我们差点就要受他的骗了!”
“是的,大人们,你们打死了我们的人又怎么办呢?”
于是大家咆哮起来了,罗冈村人也正在准备着这场决斗,谁都握着拳,卷着袖口。
“静点!静点!”林老师对于这样的情形却还没有表示绝望,他极力地把他们压服着;“你们相信着我吧——你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地方吗?那末尽管向我是问!喂,你们听我的话!这个女人是不会死的,她不过因为肚子太饿,一跌下去就晕倒了,我已经叫人到梅冷去请医生去了,等一等——喔,你们相信吧!也许能够把她救活起来的,……至于那个孩子,我还要再加调查,是不是罗冈村人踏死的呢——而且我看他还有些活气,只要医生一来,就知道了……”
大概他们都有点不相信吧,——不过不相信又怎样呢?到底什么人还想出了更好的法子没有?为什么每一个都变得默默地?……看呵,那位好人已经叫人把刚才吃剩的饭菜都摊摆出来了!不吃吗?肚子正饿得很呀!“喂,孩子,你也得自己动手才好了!我管不了,我饿得很!”一个汉子一面吞着攫夺过来的饭团一面说。
“妈的,你们要抢吗?在我手里的也抢去了。”
“我拳头比你大啦!我等着你!”一个特别壮大的汉子把一个装豆腐干的竹篮子霸占去了。
“呵呀!……”有人哭唤起来了,不知是孩子还是女人。
但是一下子又静默下来了。獠牙掀唇的大吞大嚼着,饭粒和肉屑从阔大的嘴边丢下了,饭箩里的瓷碗在叫嚣,在互碰,在崩缺,装菜汤的盆为一只黑色的手所攫夺——在空中屁股向天的倒挂着,鼻尖、两颊都黏着透明的粉丝,薄薄而蓝色的葱叶子在上下唇紧贴着,浓白而富有油腻的肉汤淋湿了破烂的前襟,粗而坚硬的胡子顶着细微的或者尖的三角的碎骨,……静默下来了,真的静默下来了,榕树的黄叶子咯的一声脱开了树枝,咯的一声跌落在石板上,也可以清楚地听得见。
趁着这些人在幻梦中挣扎着的当儿,另一边却悄悄地展开了急促而紧张的场面:有四个体壮力强的汉子同时动手,用了做贼般的最快捷的手法,仿佛天地已经晕黑了——这晶亮的太阳光并不足以使他们看得见似的突着双眼,把那“子母仔”两具尸首抬到侧边的干草堆那边去了,这四个人的影子在干草堆的背面那边消失了很久之后,这才重又出现了来,各都笑笑地拍着双手——手里似乎刚才正弄上了许多尘土一般。当他们在进行着这件事的时候,这集中在榕树脚下的数百人向着灾民那边砌起又高又厚的墙堵来,阻止灾民们的锐利的视线的横袭,——过了一会,有人向灾民们宣布现在请他们都搬进村子里去,在福禄轩南边相连接的一幅因为距离村子太近,不胜鸡狗的践踏之故而荒废了的旱园子里,用公家往常在做红白事的时候应用的东西,临时盖起布棚子来,叫他们在那里暂歇一下。——童子军和罗冈村(还有少数的将军山人)的数百群众在他们的背后簇拥着,挤得很密。而那些灾民,对于那榕树脚似乎并没有表现他们的依恋;他们的肚子就是不全饱,也有七八成,眼睛看到和耳朵听到的都是这么的一种纷乱的、短暂的、甚至完全没有让人思索的余地的情景,除了莫名其妙地当必须唾骂的时候唾骂过了之后,找不到可以争论的题目,那末他们现在对于那连痕迹都不容易看到的“子母仔”两具尸首是什么感触也没有了吗?是这样的吗?一两具的死尸摆在面前算不了怎么一回事吗?从死尸的上面去发动起复仇的激烈的事来——这件事不能够吗?他们到底是仓忙地在这死亡线上奔逐着来了!已经失去了思索的余裕!……
老头子躺在福禄轩的床铺上,在等待这严重的日子——从太阳开始向西倾斜慢慢地到黄昏,从黄昏慢慢地到天黑,——这其间,林老师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应付在这些事情的处理上,他打发童子军回去了,又命令地保陈百川派定许多人轮流地把布棚里的灾民们看守着,监视他们的动静,同时还要严密地注意外间的“空气”,听听村子里以及这里附近各乡的人们,对于今日所发生的事情究竟作了怎样的谈论,如果有什么人在这事情形的上面画蛇添足地加以虚构,毁谤,或者造谣,那无论如何,一点也不要放松,一点也不能把它看作等闲,必须采取有效的法子去对付他们,制止他们,当他回到福禄轩来的时候,他告诉那老头子,现在什么事情都弄妥当了。
“不过,”他还说,“我可不能在这里停得太久,俗语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今天的事,知道的人很多,这些人,要把他们的嘴一个个都缝着,叫他们不要胡乱说出去,实在很难,那末,梅冷这条路要不是由我去‘踏实’它,要叫谁去呢?你我是姻亲,是多年的深交,又是门庭相接的近邻,如果你的家里发生了盗劫,而我是袖手旁观的话,我可以当天设誓:这简直就不是人!——一切什么,不言而喻,——我想,比方要尽了两三天的工夫去探访朋友的话,‘车马费’不要算,单是请朋友到仁安居去坐一两个钟头,点个六味七味的和菜,开一瓶白兰地,如果每一次只消十元的样子,那简直就没有法子可以嫌它太贵了,因为在官场里,正经请起客来,只消化了十元的样子就足够,那是从来就不曾有!……我呢,是恐怕你身上没有便,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你暂时可以先交给我五十元。”
那老头子的脑子一样的纷乱,他简直找不出一句可以回答的话,从床铺上一扳起身子,一只手就摸着腰边带着的钥匙。他走近长台的抽屉那边,一把钥匙插进锁子的四方孔里去,要把它打开,农民拿锹子掘石丁儿还没有这么辛苦似的,几乎把所有的气力都用尽了,嘴里像吃下了辛辣的东西似的嗤嗤地倒吸着涎沫,气管里则巴啦巴啦地呼着气,……这边的林老师紧紧的追踪着他,他又想不出一点理由,叫这个不要面子的家伙在凳子上坐一坐也好,那末他可以托辞走出这屋子的外面,不要回头来看他了,只顾远远的逃——而林老师,他的神经对于这一切的感应正也灵敏得很,他看出那吝啬鬼作着不很大方的忸忸怩怩的怪样子,的确动起了怒火,心里十分负气地这样想:“如果我是伍子胥,我就决不会用鞭子来鞭你这楚平王王八蛋的死尸!”他于是“霍——霍——”恶声地咳嗽了一阵,一只手拿了自己的洋布伞,就这样匆匆地走到门口那边去了,但是有一大串袁世凯头的大洋作着清甜悦耳的声音在背后响着,同时又听见那老头子在叫:“喔,林老师你怎么就走呀?”
林老师顺着势子回转头来,面孔的表情一点破绽也没有,而心里则实在是这样想,“如果你不拿给我,我也并不因而就忿怒起来;如果你拿给我了,我也并不因而就觉得欢喜!”他于是作着毫未经过变动的声音冷冷地说:“蚯蚓!——蚯蚓!……”
从昨晚到今天,也已经平安无事地过去了,——当着晨光迷蒙,太阳还未上山的时候,老头子,他兴奋得很,很早就从床铺上爬起来,他独自个走到旱园子的布棚那边,一面走一面作着手势,叫那黄褐色的壮大的狗不要跟着来,似乎说:“你看呀,我这样轻轻的走还恐怕要发出声来,如果你跟着来了,那我真要顾虑,你会不会惊动了他们?”
那畜牲把棕子脸稍为横侧着像一个无从教起的傻气的小孩子似的,笑嘻嘻地,一条湿落落的舌头在嘴边悬挂着,它并不曾应答他说:“那末我就回转去吧!”
所以老头子走了一步,它也就走近了些,还是在他的背后跟着,没有法子,老头子只得和蔼地微笑着,似乎转变了语气说:“来吧!到这边来吧!……可是你要静静的听呀!”
这其间,他们不觉已经走近了那布棚的木柱下,因为自己过于恬静了,反为那不恬静的声音所惊动,——在这两丈见方的旱园子里,那三十一个(除了“子母仔”死去的两个,只剩二十九个了。)睡得烂熟,正如一大锅煮得烂熟了的猪糟,当水快要干了的当儿,那上面就穿起了万千的孔来,靠着一点粘液在那万千的孔里呼呼地作着总的沸腾,这声音是笨拙而又沉重,地壳也几乎跟着要震荡起来了。他一面给一只手掩住了那狗的嘴,叫它不要声张,一面仔细地在察看里面的情景,——一个女人,袒着黄色的胸脯,伸出了那黑色而坚硬的乳头,小孩子则躺在她的腋下,那小小的发满着烂疮的面庞上的表情是:热,郁闷,痛苦;似乎在毒骂着自己说:“你这个可诅咒的面孔呵,我要把你一手撕得粉碎了!”更仔细一看,这小小的面庞却变得很美,那薄薄的嘴唇,起着新鲜而不曾消失过的锐利的边,并且已经微微地笑起来了,幻梦的笑,不可思议的笑,在这个笑的同时中,突然又变了,——这里有着欢乐与悲哀的调和,而悲哀正又急激地到临了极端的一面,……就是那小孩子隔开的一个汉子,他的鼻子给打破了,也没有包扎,染着血的地方都变了黑,不,这黑色正是他的皮肤的最外层,更仔细的一看,这黑色的里面还有白,那是破烂的疮口,空气里的各种下等的菌类在侵蚀着它,正如火的烈焰在侵蚀着木炭的边缘,等一等就要发腐了,还要一些些一些些的溃烂,——老头子大约还认识着他,昨天,他作了莫名其妙的囚徒,第二个受老头子的审问。记得地保陈百川那家伙,还在他的脊梁上使过了不少下的木棍,……在那些横七倒八的人堆里,这边有一个汉子突然把老头子的眼睛吸引住了,这个汉子在睡梦中让破烂的裤裆摊开,不知羞耻地露出了身体的下部,但是老头子十分地把他原恕,因为他的面孔生得很纯良,很柔顺,老头子甚至断定了这个人的品格,在平素中看来,一定要比什么人都来得纯净的吧……他于是想起了天下雨的时候,他们在外面是怎样的呢?如果到了冬天,他们在外面又是怎样的呢?这样的凡是替他们打算的都想到了,只是想起了昨天那榕树脚下的两具死尸的时候,他的结论就是:
“这难道是足以使我的心里感觉着不安的吗,如果我以后多多的做起好事来,好作这个罪愆的补赎,又怎样的呢?”
这之间,那黄褐色的壮大的狗突然越过了界线,跳进那人堆里去,在很小的空隙中寻得了落脚地,却已经静悄悄地偷着步子走进去了,它把那小孩子的小手衔在嘴里,拖一拖它,又把它丢下——这边的老头子急得几乎跳了起来,忽然之间,他觉得有一道迅急的红光在眼前一闪,回头一望,那低矮的东边的山阜上,已经升起了一个赤烂烂的火球,发射着威猛的烈焰,把那布棚下的黑灰色的场面照得通红,刚才趁着黑灰色在那人堆里戏玩的狗,在这烈焰的迫射之下,正像让人家在脊梁上冷不防落了一棍似的,差一点要哎的叫了出来,只好把背脊扼制得低低地,紧夹着尾巴,往外边跑——但是它刚刚一开步,就吓了一跳,有一个汉子带着一张红色而破烂的凶恶可怕的面孔直坐起来了,这面孔在那旭日的红光的迫射之下,似乎立即起了一种严重的痛楚,他忍熬不住,把这面孔一皱,露出了一副焦黑色的怪异的牙齿,并且几乎要发出暴烈的声音吼叫起来,……老头子刚才宁静优美的思维在这急激的变动中给碰得粉碎,他仿佛觉得:他是不知所以地欠了这些暴徒们的债,如果不早些躲起来,马上就要在他们的无情的催迫中东撞西碰,没处逃遁!
灾民收容所现在就搭架起来了,地点是在那旱园子南边隔开的又一幅旱园子上,材料是杉木柱,篾片子,以及用蔗叶编成的篷;杉木柱企着,架着,用篾片子缚着,再又把蔗叶篷盖在上面,做屋顶,做墙——除了好几根杉木柱是从梅冷买回来的之外,其余蔗叶篷和篾片子可以在本村的各户分派出来。这收容所建起来约莫有三丈多长,两丈多阔,一丈多高,因为过于急就,——而且要预备给那些灾民住的根本就无需怎样,搭架得一点也不讲究,只是向北开了一个小小的门,也没有在旁挖流水沟,也没有在墙壁上开窗子,看来像一个表演魔术的所在,要看的只好买票子从正门进去,不然你休想从什么地方找到一个可以偷偷地窥望一点的缝隙,那幛幕里所扮演的一切,于你还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那二十九个住在这收容所的里面,——慈善家救济他们的办法,除了这杉木柱和蔗叶篷搭盖起来的空屋子之外,每天还给他们吃两顿的稀饭,其他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花样。
有人已经在作着这样的议论了:
“这些人镇日让他们空守在屋子里,实在太无谓了,而且他们自己不走不动,也难以过日子,这样为什么不找一点工给他们做呢?或者分配到本村各户去帮助种田,或者叫他们自己上山砍柴,不然,村子里的池塘依旧很浅,叫他们挖深一点不好吗?每逢春天一到,还可以多养几条鲢鱼!”
但是老头子这样回答说:“谁个要你这么说的呢?我活到今年六十多岁,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还要多,难道这一点还不能看出的吗?”
另一边,他碰到了地保陈百川的时候,就对他说:“现在就有人这么说了——我觉得这个意思倒也很对,依你看又怎样的呢?”
陈百川一点主张也没有。
末后他记起了林老师教他要把那些灾民们严密地监视的话,就回答说:“林老师的话恐怕你也是听过的吧,他说是不能随便让他们出去的!”
他一面说,一面在心里猜想了一下:“哼,这老家伙好像还不以为然的样子呢!”
于是接着说,“我呢,对于林老师的话也并不是怎样赞同的。”
“哦?”
第二天,林老师自己一个人到村子里来了。
他一踏进福禄轩的门口,刚刚把伞子放下,还没有坐好,老头子看了他很欢喜,劈头就对他说:
“唉,我真不行,自从你走后,我什么事都不能办!——现在就有人这么说了,我觉得这个意见倒很对,依你看又怎样的呢?”
林老师喘息未定,心里想:“现在就并不是这样回答的啦!”
他忽然看见地保陈百川也在旁,就随口发问:
“百川哥又怎样对你说呢?他依照我的话做了没有?”
“你叫他自己说吧!”
陈百川哑了,那粗笨的面孔涨得通红。
这使林老师气得暴跳起来:“混帐!混帐!”
一连的叫着,又黄又瘦的油光脸在起着颤动。等到平静下来的时候,他变得恳切地低着声音说:“许多的事情你们哪里懂!梅冷镇今日有多少人在谈论我们罗冈村的事,你们知道吗?——百川哥,现在才知道我的话,是真的可以缝入锦囊里去的!我叫你们怎样做,你们能够依照着做了,就不会错半点!如果你听了别人的话,叫他们种田,做工,那名目也就变了,‘这是开农场呵!’不然就是‘工厂’……放屁!这是发财,叫做‘慈善’!”
地保陈百川瞠着双眼。
老头子则显得很焦急的样子说:
“那末你怎么说呢?我原本就没有什么成见!”
“现在最要紧的是:第一,要严密地止制他们之中有人到梅冷去控告;第二,——叻,百川哥,你恐怕就不会注意到这一点,这村子里以及附近各乡的人们,对于这件事情究竟作了怎样的谈论没有?——要使这村子里以及附近各乡的人们,不要在这事情的上面画蛇添足,或者造谣,毁谤。如果你们能够切实做到这两点,那末,第三,——这不成问题,我林昆湖可以给你们担保!难道我半点力量也没有?难道梅冷这条路我不能一脚就踏实了它!梅冷镇今日就有不少的人在谈论我们罗冈村的事了,他们说,罗冈村,出了一个慈善家……”
“总之,梅冷的情形是好极了,一点别的枝节也没有。”他这样安慰了老头子,叫他放心,而他自己,事情又很忙碌,此刻又要回梅冷去了。
“混帐!”他一踏出了福禄轩的门口,就暗暗地骂着,“你们罗冈村的谋士比我强多了!——这真是可笑的事,我林昆湖要蹲在你们的喉咙里拉屎啦!依我看,这个收容所正是猪栏,在猪栏里养着的猪,总不会没有用场!”他独自的笑了笑,忽然心血来潮,顺口哼出了这么的一首短歌:
“人家养驴子,
驴子不怕多;
只要由我管,
驴子的白骨变银子,
驴子的黑皮变绫罗!”
林老师确实也焦急的很,他想了许多时光,还没有把事情弄妥,——最初,他走到缝衣店那边去接洽了好些缝衣匠。缝衣匠是决不会对他忠实的,这里的缝衣匠是一样的很瘦,很狡猾,那利害的眼睛,几乎都变成了一把尺子,你看他们静默地专心一意地在裁衣服,而心里所想的也是裁衣服那事么?那恐怕就难以相信,——林昆湖踏进了店子的门口,戏谑地大喝一声:
“生意好呀!”
他们伙计有三个人,看不出哪一个是老板。一个站在一张满凝着浆糊的长台边,把一块蓝花布子——明知不是自己的钱所买来的一样胡乱的剪,两个则伏着身子,各都守着自己的缝衣机,永无休止地把缝衣机拨得拉拉的响,如果按照他们的样子制成一种玩具,好像他们这样的老是依附着缝衣机过日子的情形,这玩具就非把他们当作缝衣机的附属品来制造不可。
那站着拿剪子的一个,冷冷地问:“还是要剪褂子,还是要剪什么?”
林昆湖顺着那大喝一声的势子叫着:
“混帐!我自己就要开一间大大的缝衣厂了,还要到你们这边来裁衣服吗?”
拿剪子的听了觉得很气,他预备着把剪子放下来,回答他一句什么——这剪子还在手里不及放下,林昆湖突然又拖去了他身边的一张凳子。
“你这王八!”
拿剪子的暗暗地骂了一声,心里想着对于这一类的家伙就用不着什么客气。
“要当心我的脚尖呀!”
不想林昆湖这下子,不知怎样,竟然“哈哈哈……”的大笑起来了。
那缝衣匠看看这个人拿着蓝布雨伞,穿着旧的黄葛袍子,又是黄色发亮的油光脸,虽然有些绅士的模样,却断定他必然地是发了狂。
这其间,林昆湖让屁股在那凳子上贴了一下,突然又站立起来,到缝衣机那边去考察了一考察,但是心里又说:“这还用说吗——论到这缝衣机从广州买回来的价目,谁不知道,每架至少也总得在八九十元以上。”
那缝衣机是:大的肚子,细的颈,一块长方形的铜板上刻着好几行横的英文字,这英文字十分精巧地在眼膜下闪烁着,可是一点也不得要领,——
终于他省悟到“何必多此一举”似的废然地走出来了,——原来他正在考虑着:
“如果利用那收容所组织一个缝衣厂又怎样呢?”
他对于这个计划根本就没有半点的认识和准备,——因为他过于冲动而且躁急,跟一个缝衣匠打交道的态度和发言似乎都没有把握得准,而这些缝衣匠,是那样的又瘦又狡猾,一和他们打起交道来,保不定他们不会阴险地想出了一点有害的诡计来阻碍他,……总之他没有心机来计及这些——他第一必须在那老头子的面前献出一个新的计划,比方要组织一个缝衣厂——或者别的什么也好,从资本的来源着想,这缝衣厂的计划就不能不预先地通过了他,但是他不愿意这缝衣厂的权柄给操纵在那老头子的手里,眼巴巴看着这一群驴子让别人牵走了,如果是那样,就不如一只一只的零星地偷杀了它……
他把蓝布雨伞卷成一支,当作斯特克,曲着背脊,一拐一拐的背着那缝衣店的门口走,后面的狡猾的缝衣匠正指划着他的背脊在取笑着。但是他如果装作听不见的时候,就无需乎板起面孔来对他们作什么回骂了。这当儿,他觉得脑子里受了一种神秘的魔幛的包围,他的前后左右似乎都发生了一种奇怪的音响,定神一看,原来这里是一所小小的电心制造场,他猛然地记起了里面当司理的正是他旧时的朋友,心里想:
“我并不是有意把缝衣厂的计划改成电心制造场,但是也不妨走进这里面去看看他……”
这位朋友叫做喀家松,没有什么可以考据的了,鬼才晓得他为什么要让人叫起这个名字。以前他在旧金山的过洋船里当水手,在香港永乐街结识了一个电器行的朋友。他对所有的人们说,不知什么缘故,他一闻到那电土的肥田料一样的辛辣味的时候,就觉得爽快,如果还是把他再又关进那过洋船的舱里去,那末他停不到半个钟头,就难免要眼黑头晕。不过这些都不要管吧——他热烈地和林昆湖握手,又叫“后生”斟上了一杯热茶,他穿着从旧金山带回来的配着宽紧带的绿色裤子,身体是又胖又矮,突着肚皮,两手两脚的动作都显得非常蠢,看来正和今日学堂里流行的书本上绘着的又会说话又会穿衣服的田鸡大伯伯差不多。他不怎么说话,只是把两个肩峰耸了耸,像一个经不起人家的戏玩的小孩子似的只管嘻嘻的笑着,而且笑得很久很久。他于是兴致勃勃的把林昆湖带到每一个角落里去参观了一下子,对那黑色的泥土指点着,嘴里又解释着一些别的什么,——那黑泥土的气味委实辛辣得很,教林昆湖在这里就是五分钟也停不住脚,因为他再也兀禁不住,鼻管里几乎要爆裂的样子,一味儿只管打着——喝嗤!……喝嗤!……喝嗤!……
他从那黑灰色的工场里被迫了出来,几乎还是非向外边撤退不可,等到定下神来,正想跟那“金山客”打一打交道的时候,那本有的雄厚的气势却几乎要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不能不屈服下来,让那“金山客”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把他的暗藏在心里的计划打得粉碎!他只是吞吞吐吐的对那“金山客”这样查问了一下说:“这个制造场,……在最初起手的时候,是用过了多少资本的呢?”
不想那“金山客”——你不要看他只是嘻嘻地笑着,就觉得没有什么,正因为他有着这个笑,所以他比那缝衣匠还要奸狡,不,如果站在他自己的立场说,他实在也太神经过敏了,人家说,只有瘦小的家伙才神经过敏的话,有点不尽然吧?——他一面嘻嘻地笑着,一面回答说:“老兄,未必你也想弄一弄这‘干无实’的勾当吗?香港永乐街电器行的朋友,——唔,他们不久会来信给我的,大概他们也觉得这生意很难做,——我呢,五年来已经打算把这个地点搬一搬,大概要搬到阳江方面去,阳江这地方听说还不坏,每年到长洲的海面来的渔船可就不少,但是搬到阳江那边又怎样呢?那是……总之是非常困难的呀!……”
“缝衣厂”和“电心制造场”的计划既然给打得粉碎,也就无所用于它们。
他确实地没有什么心机来计及这些,……他第一必须在那老头子的面前献出了一个新的计划,——从资本的来源着想,这计划如果不预先地通过了他,行吗?但是他不愿意让这里的权柄给操纵在那老头子的手上,眼巴巴看着这一群驴子让别的人牵走了,如果是那样,就不如一只一只的零星地偷杀了它……
过了好些时光,梅冷镇的街道上忽然发现了这么的一种特异的广告,这广告用“联红纸”作八开面来写,——“联红纸”已经旧了,有些地方简直褪了彩红,变成了黄淡淡的破纸,有的上面看来很新,下面看来很旧,这却是用一些残留下来的纸尾所接合起来的了,……”联红纸”是一种在过新年的时候写门联用的纸,看到这种纸,就要联想到每年年底的半个月中,梅冷镇的一些从晚清遗留下来的穷秀才们,怎样的对着那“联红纸”挥毫的气势,——背脊高高的拱着,手里握着大笔,一张嘴则收缩得变成了很尖很尖,像一支吹火管子,——不晓得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大笔一挥到这里,那“火管子”就跟着向这边呼呼的吹;一挥到那里,那“火管子”就跟着向那边呼呼的吹?那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至于那广告是怎样写的呢?是用正楷写的,笔画倒很流利,文字是——特种人工供应所广告启者敝所现养成特种人材多名以备各界雇用各界诸君举凡遇有人力不敷或感受其他苦恼者请移玉来敝所接洽当别有佳境而获意想不到之功也特种人工供应所主人静庵启地点梅冷归丰三条巷第二巷巷内十一号贴这广告的不晓得是谁,大概他的足迹是从东到西,最初出现的地点似乎是在一间理发店的门口,——这理发店还不能算是镇上最壮丽的建筑物,而门口的那一条圆柱形的家伙,是一样的用红白蓝相间的颜色在涂抹着,这里的街道虽然很脏,而且很破烂,但是谁都知道,世界上的理发匠一遇到脏的或者破烂的东西,总是有一种顽强而惊人的意志力立刻把它整刷得簇新的。比方这店子的前墙,因为地基太虚,已经低低地陷落了一半下去,但是那墙的外层的石灰却并不跟着它一起陷落,这外层的石灰现在是挺起了胸脯,正决定着朝别的方向走了,当然这(墙和墙的外层的石灰)彼此之间就不免要发生了相当的离异,要是你把耳朵紧贴在那高高地挺着的胸脯去倾听一下,那末你可以明白,里面正像一个顶唠叨的女人的肚皮里所暗怀着的秘密,沙拉沙拉地,仿佛有许多的虫在穿蚀着似的,发出了灰末在那空的肚皮里从上面飞落到底下去的声音,这声音响得越激烈,那肚皮似乎就更加挺了起来,当然这内中正发生了难以忍熬的痛楚,甚至要使那肚皮陷进了无可挽救的碎裂,——但是这理发店里的理发匠是不计一切的把它刷新起来了,在上面抹了一重厚厚的石灰水,并且摆出了一种红焰焰的不可迫视的气态,用八个四方字写着:
禁止标贴
如违究治
这八个字在那贴广告的人看来,大概正和街道上所有畏惧着给分派了一张广告纸在手上,因而把广告纸恨得刺骨的人们的面孔一样,但是这面孔是软弱的,一遇到追迫就要屈服,而那八个字是比那软弱的面孔还要软弱,他已经被广告纸贴上去了,一连打了它好几个耳光之后,就是转回头来对它作一作鬼脸也没有什么关系,——不过那广告在这里贴着的时光终归是短暂得很,理发匠一走出来就把它撕去了,连上面写些什么也来不及看,就把它搓成一团,抛进那墙角边的垃圾堆里去。
第二张广告的出现,是在一间倒闭了的食物店的门板上,——这食物店大概自从倒闭到现在还不久,但是因为以前开着的时候,里面的厨子太不讲究洁净,弄得满店于是那样的又潮湿又油腻,一经倒闭下来,很快地就发了腐,壁上的石灰变成了黄色,而墙脚则茁发了许多赭褐色的难看的菌类。这地点因为比别的店子稍为往后凹陷着,有点儿阴阴暗暗,很不醒眼,街上的行人一到了缓急的时候,在那里小便的已经不少,——凡是在街头巷尾可以小便的地方,当你站在那里觉得通身发松的当儿,举目一看,面前总有些广告在贴着,什么五淋白浊,下疳鱼口之类,所以广告并不是凡属空白的墙壁都可以贴,贴广告似乎也有某一固定的地方;自从这店子的门口变成了小便处之后,那门板上贴着的广告正也不少,可见贴广告的地方,和小便处就并不是绝然无关,——不过,那“特种人工供应所”什么什么的广告,贴在这里就似乎不大适合,……总之,这广告贴上之后,是始终也没有被人注意过,而这广告的令人注意,也并不是在第三张出现的时候,那恐怕还要在最末的一张出现以后——
那里是一个摆设冷食摊的所在,在相距不远的榕树脚那边,是从黄沙约到汕尾去的大路,在梅冷的街道通过时的出口。平时,驻在关爷庙里的兵,用竹竿子张着铅线,在那里晒衣服,这一天恰好是市日,从各乡来的村民们在那里粜麦子,许多小孩子趁着麦子从麻袋子过斗,又从斗过麻袋子,而有许多麦子已经落到地上去的时候,他们就一只手拿着小插箕,一只手拿着扫子,在地上混着泥砂扫麦子。一些猪贩子们,用着最浪费的唇舌,逗引了许多人在作买卖,吱吱喳喳地,也混进这里来了,——并且,就是再多一些人到这里来插足也不要紧吧;这里摆设着的摊子是:猪头皮,卤肉,乌贼,芋头,杏仁茶,还有油麻糊,豆腐花……就在卖豆腐花的摊子这边,许多最初学得了袋子里的铜板应该如何使用的小伙子们,一下子两碗三碗,走了,——一下子两碗三碗,走了,……有一个戴白水松帽的老头子,最早就坐在一张有着腰靠的凳子上,也不吃豆腐花,也不要什么,皱着眉头独自个坠进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愁苦中,间或定定神看一看那壮健的小伙子们吃豆腐花——吃完了,把铜板丢下,走,而那豆腐花的老板,他把这些吃过了的碗在木桶里洗濯了一下就好了,一只手于是巧妙地拿着两口碗,手一颤动,两口碗像千万只蝉儿聚集在一起似的发出很大的声音,这时候,他的面孔是转到别的方面去,似乎在躲避着人们的注意,又好像在暗示着说:
“狗子们,你们只管看着我的面孔干什么,你们要听一听我手里建连建连地叫着的碗声才对呀!”
可是那愁苦着的戴白水松帽的老头子,是已经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
这是一个有趣的家伙,他无端的在身上带了许多的故事,一碰到什么人的时候,就讲;讲完了,还是把这些故事收拾起来,又带着走。但是这里听他讲故事的人是一个也找不到,——如果有一个适当的“听讲者”让他找到就好了,那末他的故事是这样说:
“我(老头子自称)在香港九龙城长安街开一间杂货店子的钱,老早就预备好了,这间杂货店子,老早就开。不过人手少怎么行,有一个工人却还未曾雇到。我想香港那边的人六月戴帽子,怎么靠得住,还是回到乡下来雇的好,因此我碰到我的表亲六肚掌的时候,就对他说:‘你的儿子长大了没有呀?我正要雇用一个工人!’六肚掌心里大概这样想:‘这个确实很好,我一定叫他立即就去!’但是他把这个意思瞒了,不肯说出来,——不然,为什么后来会发生变故的呢?嘴里却这样回答我说:‘我的儿子是不想做工的呀!’
“这样也就算了。我碰到了阿紫——又是我的一个表亲,我一样的对他说:‘你的儿子长大了没有呀?我正要雇用一个工人!’阿紫的心里大概这样想:‘这个确实很好,我怎好错过了这个机会,不让他去的呀’但是他把这个意思瞒了,不肯说出来,——不然,为什么后来会发生变故的呢?嘴里却这样回答我说:‘他肯跟随你去做工吗?他比什么人的儿子都神气得多’这样也就算了,我有钱总不怕雇不到工人。不想第二天,六肚掌,阿紫——这两位表亲的儿子都走到我的家里来。
“六肚掌的儿子叫做阿广,阿紫的儿子叫做阿芸。阿广说:‘表伯,我的爸爸叫我跟你到九龙去做工去。’阿芸说:‘我的爸爸说的也一样。’这怎么行!我说:那末两个我都不要了,我没有对你们的爸爸说过要请两个工人!他们还是乖乖的走出去,不想一踏出门口就互相吵了起来,‘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为你来,给你弄坏了!’‘不,他原本是叫我去的,因为你来,是给你弄坏了!’这样两不相让,打得皮破血流。
“六肚掌和阿紫知道了,那末把他们两个骂开去就好,也不骂;或者叫他们互相认错了就好,也不叫,——你看怎么样,这简直是反叛了!他们两个竟然合着到区公所去控告我,说我一个女子做了两头媒!——冤枉!害得我受了区公所的罚,出了二十只花边的罚金,并且叫我把阿广阿芸两个都雇用。没有法子,只好把他们两个都带到香港去了,——他们的身上哪里有半个铜板,你看要命不要命,完全由我垫出了他们两个的船费!到了香港就要好好地做工才好了,不想叫他们做工,他们用手去摸一下也不肯,说要回去了,——唔,难道我还想去挽留他们?就是和他们多出了一回船费,也得送他们走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雇用工人,可是人手少,杂货店就开不成,我的女人因为劳力过度病死了,剩下了一个儿子,因为事务太多,顾不了身体,也弄得混身病痛!我自己呢,还不到五十岁,因为烦心的事不断的来,头发变白了!……我想,香港那边的人六月戴帽子,怎么靠得住,还是回到乡下来雇的好,——回来了,又碰到我的两个表亲。他们质问我:‘为什么你雇我的儿子去做工,一下子又辞退了?’我心烦得很,我理不了他们,——天呀,我的店子就要倒闭了,如果我这一次回来还是雇不到一个工人!”这老头子正在感觉着非常失望的当儿,忽然像在茫然无依的海洋里发见了山峙似的,把眼睛睁大了,——那“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哈哈,岂不是很凑巧吗?正在他对面的一条木柱上鲜明地张贴着。
他按照着广告上所写的地点去找,找着了。——原来如此:所谓“特种人工供应所”的主人“静庵”先生,其实就是那碰过了两次壁的林昆湖。
这是一个灰色而无光彩的屋子,靠左,有一座屋子是高大而且堂皇得很,这屋子就是依着那高屋子的墙建筑起来——简直是寄生起来的一样。入了门口,是一条狭窄而黑灰色的巷,靠左有一个门子,门子一开,显出了一个黑洞口,里面只有一处泛出了一点微光,一入这黑洞口,因为过于躁急地向着那泛出微光的地方摸索,眼睛变了态,就连这门子是木头做的还是石打的也瞧不见,人的眼睛在对于一种事物的观察中所起的功能,有时候也并不单靠着太阳和火的光亮,如果这里是黑暗,那不能说你的眼睛失了作用,因为你的眼睛已经看见了,而所看见的正就是这黑暗。不过情景也并非是这样严重,林昆湖把靠着巷口的窗子开开了来,扩大那微光,虽然其中哪里是镜子,哪里是木架,还不曾十分清楚地显现出来,但是现在他们主客谈起来,还可以相互地看出那黄色而忧郁的脸,——不过林昆湖一听见那客人说明了来意,那黄色而忧郁的脸就立即起了突变,他竟然喜出望外的握着客人的手,仿佛运命老早就注定着“今天非和你碰头不可”的一样,他说:“我已经等你等得很久了!”
这无非是为着要把主客之间的生疏的界线粉饰得一见如故,使两方的情感迅急地融合起来,——林昆湖于是接着问:“你是不是要雇用一个‘抓立’的呢?不是!是不是要雇用一个看守轮船里的‘火柜’的呢?是不是要雇用一个‘翻译’,或者在银行里‘的叻达啦’打字的书记呢?那更不是了!这样,就有点……总之是颇费思量的啦!可是不要紧,你尽管放心,我们这里,上自一个高级将官所用的法国留学生,下至一个平常的少爷所用的婢女,真是人才济济,应有尽有,而樵夫俗子,才所谓狗肉不登大雅之堂,为吾侪所不足贵,——你老先生,依我看,不是一个公司的掌柜,就是一个大报馆的司理,不是吗——你看我猜的对不对呀?”
这就是林昆湖所碰的第三重壁,所以会碰到这第三重壁者,是因为他已经真的发了狂,把这个来客过于理想化了,——怎样是理想化呢?那就是说:如果一只驴子会变成了一个银行里的书记,而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会变成了一个公司的掌柜的时候,那表现于这个高度的买卖中的值钱,是怎样地令人眼眯的呢!
这使那老头子听得头晕耳蒙,以为入了一个大大的骗局,而这里所受的损失,将不减于两个人从汕尾到香港往返的船费。他为着急于图谋解救,竟然用了一个毫无分寸的粗鄙的方法,把所有的事情弄得去头截尾,一拉而断。
“喔,我怎么会走进这里来的呢?我一定找错了地点,对的呀,那地点从这里走去恐怕还很远——冒昧冒昧,我实在糊涂得很!……对不起,再会,先生……”林老师所有的计划都没有弄得成,不言而喻,那收容所里的“驴子”还是“驴子”,没有法子叫它们“变”,而“黄金”和“绫罗”,终于还是不曾落到自己的手里来。
这其间,那收容所里的二十九个,他们所过的日子正也有点奇特。自从给关进了这个收容所之后,一天两顿的稀饭,……这稀饭是老头子出钱叫人家烧的,因为收容所里面没有设备炉灶,又恐怕失火,——烧稀饭的人为着要多揩一点油,尽量把米减少,有时候简直没有米粒,只有清淡淡的水,上面浮着好几块山薯,饱不了肚子。——快到夏天的时候了,太阳的烈焰在那薄薄的蔗叶篷上直晒着,这么的一个“篷子厂”地方又窄,人又多,——热,郁闷,衰颓,乏力,饥饿,——而且渴呵,这里是一点水也没有!他们做了俘虏了,起先是给捆缚着来的,现在又受了囚禁,休说逃走,就是把头稍为伸出门口去望一望也失去了自由,……有许多以前在小鹿耳山麓的墓地那边给赶散了的灾民们,为着找寻他们的亲人,曾经走到罗冈村来探问,地保陈百川指挥着凶猛的罗冈村人,一个一个的把他们抓下了,请他们也进收容所里去:
“狗子,我们救济你呵!”他们嚷着说,“进了收容所,你们就可以不用在外面流落了!”
“篷厂子“依然是那么大,人是一天天的多了来,挤得几乎大家只有站立着,连坐卧的地方也没有,计算起来,已经增加到四十六个的人数。地保陈百川,他带领着二十多名的壮汉,拿着木棍,梭标,无日无夜地在这里轮流看守,他们小心地,严密地,无微不至地尽着看守的责任,不惜费了所有的精力和聪明……
“这些土匪,驯良的时候是羊,一反起来,就要变得比馋狗还要凶些,我们要特别注意才好,他们刚刚一举手,我们就要毫不容情地把他们打落下去!你看他们的心里在打算着反抗我们没有呢?在打算着逃走没有呢?他们不是总是想要出来吗?那末,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吧。你看呀,这个狗子,又在门口伸出头来了!”
“他的眼睛多利害!望天,望那边的路口,还要望这边的树林,他的心里在想着一些什么?——逃走吗?向那边的路口逃?还是向这边的树林里逃?
“俗语说,‘捉一只麻雀儿,也要用着擒虎的力。’‘死了的老虎,也要当作活的来抵敌它。’一个有计谋的曾经当过兵的中年人这样说了,我们假定这家伙是一个兵,普通的兵还没有什么,如果是一个尖兵,或者一个战斗兵,那又怎样呢?做了一个战斗兵,他的眼睛可就曲折极了:他的眼睛一和一处树林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树林子里,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他的眼睛一和一个小山阜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山阜的上面,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他的眼睛一和一条小河流接触的时候,心里就想,如果我到了那小河边,我又怎样把自己藏得好好地,把敌人消灭呢?所以凡是一个人,偶然看到他在那里东张张西望望,你不要以为他的心里就完全没有别的想头,我们以前军营里有一个参谋,他的眼睛是更加利害了,他登上了一个高高的山头,眼睛单单望到了一架白坟子,就把武平县全县的地图都给画起来了。”他们这样严密地把他们看守着,不曾让他们走脱了半个。
“臭呀!……”在田径上用木棍当作凳子板坐着的一个汉子,开始这样叫。
一点风也没有,“西照日”的烈焰还在四处留着残余的威力,把收容所附近——这一幅撒满着粪溺的泥土蒸发得化成了一种秽浊的气体,一阵阵的升腾起来。——一点星儿也没有。天上盖着黑云,快要下雨的样子。蚊子嗡嗡的叫着,雨点般的飞舞着。钻粪堆的黑甲虫拨动着臭的翅膀,用那飞机般的轨拉轨拉的声音压倒了一切,狂热地胜利地在低空里飞旋……
忽然,他听见了一声咳嗽,侧着耳朵审察了一下,是一个女人——一想到女人,他便记起了那白的胸脯……在什么地方看到的呀?那胸脯似乎是干瘪的,像一束给小孩子擦屁股的破布……他不知不觉的从田径上站了起来,木棍子让它放在那边,顺着那咳嗽的声音走,这咳嗽消失得好久了,却还是清楚地,并且几乎是温暖地在他的耳管里震荡着,简直痒得很,——他忘记了这泥土的秽臭,俯着上身,低着眼睛向前窥望,如果天上还有星儿,用这明亮的星空作着反衬,立刻就可以看出那突出在地面的黑影,……这方向没有弄错,有一种鲜明的声音发出了,如果盲目地再又踏前了一步,就要立刻把一个人压坏——
“谁呀?这里有人……”
这声音很低,正是一个女人。他想不到这里有一个婊子,她的声音竟是这样的娇嫩,难道他在这里日日夜夜的巡逻了那么久,一副眼睛是这样的蠢笨,不曾看出那“篷厂子”的里面,还躲着这么的一个人。——他踏前了一步,摸到了她的头发,呵,这头发是那么蓬松!……于是她的脸,她的臂膊,……但是这家伙可太令人胆寒了,一点也不能把她放松,她竟然像一条毒蛇似的在挣扎着;他用尽了全身的气力,背脊出了汗,还不曾把她制服下来,如果他的手不能这样很快地而且很出力地扼住了她的喉头,那末让她没命地一叫……
过了好久了。
他用嘴巴挨紧着她的耳朵低声地说:“你的手……噢,这硬的土块啦!”
她只管默默地,没有一声答语,而他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放松过把她的喉头紧紧地扼制着的手——
他轻轻地叹息着,又低声地对她说:“明天呀,梅冷镇,有下酒的红蟹,——喂,你的手……动呀,要抓紧了我的腰!”
但是这当儿,他猛然地给惊住了。——他觉察了她左右摊开着的两只手变得很软,胸脯的跳动也已经停止,而鼻孔里是老早就断了气,——他吓得混身颤抖,——如今要把她背着走,沉重得很呀,是从也不曾触摸过的沉重的物体……
太阳伸展着可怕的烈焰,把大幕煎炙得变成了薄薄而蓝色的膜,这是到临了绝灭的最后一刻。再过了这一刻,那薄薄而蓝色的膜,就要像受不起些微压力的玻璃似的,突然地碎裂下来!——热,郁闷,衰颓,乏力,饥饿——而且渴呵!这里是一点水也没有!小孩子无休止地号哭着,许多人都病倒下来了,——晕蒙,神经错乱,喘息和呻吟,热度的升高,幻梦之影的臃肿和胀大——“土匪!……强盗!……他们在杀人呀!”
在这些积尸一样的人堆里,有谁睁开着惺忪的眼睛在作着梦呓:“哦,这样的呀,——这孩子的妈妈昨晚一出去就没有回来,你知道吗?”
“热呀,你摸一摸我的面孔,发烧得很吧?”
“渴——要命,一点水也没有……”
“她跑到哪里去了呢?夜里外面来了老虎吧?”
小孩子哭得更利害了,他虽然有一两岁光景的大,可是太瘦弱了,满脸的青根,前额的顶上,直到现在还像初出世的时候一样,一凹一凹地在跳着,哭起来,嘴是向左边歪过去,声音倒还是洪亮得很。
“这孩子的妈妈到底哪里去了呀?”
“我实在担心!这样的事,我一点也不清楚!”
“她不是自己偷偷的逃了?”
“见鬼!小孩子不要了吗?”
满“篷厂子”的人们都嘈起来了,一直嘈了整半天,这杂乱的声音已经传出了外面。
那最初觉察了里面的骚乱的情形的,是一个瘦小的汉子,这汉子——从石级上跳下来,对于一种声音的听取,乃至所有一切的动作都显得非常锐敏而且精警。平时,他和那些担任巡逻的人们一起,没有什么特点可以从他们之中分别出来,没有像今天一样,似乎一举一动都很可注意。他气汹汹地闯进了那“篷子厂”的门口,吼叫着:“你们还再吵吗?我不准你们吵!连说话也不准!”这声音像雷响一般,把里面的嘈嚷声低低地压服下去。整个“篷厂子”的人们都肃静起来了,——连那号哭着的小孩子。
“哼,你们两个人还在交头接语,你们在说些什么?静着,不准再说!再说,我就用棍子打断你们的牙齿!”喝着,把一个烂鼻子的揪了下来,在他的背上一连使下了不少的棍子。
人们我看你,你看我,只睁着眼,……里面有三个男子一齐跳出来了,他们的眼睛发着火,坚决地紧闭着嘴,而冲激着的怒气却使鼻管起着掀动,他们不声不响地把那罗冈村人抓了下来,叫他迅速地向着最深的水底往下沉没,用了暴风雨的姿态,在他的头上大施冰雹。
全“篷厂子”的人们都涌动起来了,几十个人一样地紧张着,瘦黄的脸变成了青蓝,但是一声也不叫喊,只有搏斗的声音,把地面都震撼了,“篷厂子”也格格的响。
然而这紧张的场面突然地给惊破下来,十几个担任看守的汉子们走来了,他们带着暴烈地向着羊群直奔的豺狼的气势,用木棍,用梭标的柄,急切地毫不假贷地把当头碰着的每一个灾民制服下来。
“他们反了!……反了!……”
他们发狂了似的咆哮着。
另外,地保陈百川拿一条鞭子在指挥着:
“你们有五个人处置他们就够了!——嗨,狗子们:
散开点吧!要把全个收容所都包围着,……”
“快点,给我一条麻绳!我要捆缚了她,叫她一点不能动弹!”一个担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女人踩在脚底下,用木棍的端末猛力地撞击着她的胸脯,但是还不满足似的,要把她抛掉了,去奔就第二个目的物。
有三个担任看守的汉子,把一个高大的家伙从收容所的门口抓出来,缚在牛棚里的木柱上,反剪着手,把他的破烂的上衣剥开了,一只一只的数着他的肋骨,用一柄稍为短些的木棍子,在他的第三只肋骨至第五只肋骨之间拼命地使用气力……
但是这里的情形是日趋复杂,几乎一个不留神,就要发生了新的突变,——村子里的人们都哄动起来了:在西南角的小河那边,不知是谁家的人死了,有一具女尸被发现——
有人把这消息告诉了陈浩然那老头子,对于这样的奇奇突突的事情,老头子要怎样决断好呢?万一发生了什么案件,这里距那小河还不到半里远,恐怕免不了要受到多少牵累的吧,——那末只好叫人到梅冷去请林老师了,如果没有他,什么都不好办——
……老林所有的一切计划都遭了残酷的打击,“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所起的作用也不过如此,——日子一天天的延长下去,那贴在壁上的“联红纸”,在火一样的阳光的煎炙之下要变成焦黑了吧,要一片片的剥落了吧,……他失望极了,只是关在那黑灰色的屋子里叹息着。
但是时候到了,“特种人工供应所”的广告,不晓得是在什么地方出现的一张,它引动了一个人的注意,并且指示了他的方向,叫他一直走到老林的家里来。
他曲着指头,“剥剥”的敲着门板。
过了一会,里面发出了一声咳嗽,却又静寂下去了,没有别的回应。
这人一点也不暴躁,并不急急地自己去推开那门子,或者一下子忿怒起来了,什么都不管,回头就走。他很有耐心,其实对于他正也非有这种耐心不可,找一个不曾找过的地点,或者会一个不曾会过的人,即使因为耗费的精力太多,已经到了困苦颠连的地步,甚至把意志力完全折磨了也好,在这极度的暴躁和忿怒中,总得保持着三分的悠然自得的气度,不要使样子失了常态,不然,等一等,当这个人忽然让你会见了,又是非常客气地把你款待着的当儿,如果你还是带着一张难看的面孔,甚至要对他复仇的样子,——凡是这样的客人,在主人那边,没有问题,大概总不会得到一点同情的吧。当然这个人,智识又丰富,阅历又深远,可以放心,他不会连这一点也不顾及,——他平心静气地再又把门板敲了一下之后,没有回应,就低声地,用嘴巴挨着那门缝边轻轻的叫:“开门呀!静庵先生在家吗?……对不起!”“静庵”先生正在里面作着午睡。——自从那天碰到了那个“公司里的掌柜”之后,这黑灰色的屋子就断了生客的足迹,门庭是冷落得很,过去热烘烘地盘旋在脑子里的一切,恐怕正也在这些日子中发了圬,现在一听见那生疏的敲门声,心里一阵震荡,他一翻身,从床上跳起来,刚才是和衣而睡,现在用不着穿衣服,不会麻烦,这一跳的气势直到把门子开开之后还可以充分地保持着,——他于是气汹汹地对来客喝问:“你是谁?”但是,一睁开那惺忪的眼,就觉得有点吃惊,——这个人又高又大,戴着白的草帽,穿着白的皮鞋,衣服也是白的,全套的洋服。
“你到我这边来,究竟是怀着什么居心?告诉你呀,你这个威武勇猛的家伙,凡事总要放松三分,不要一味儿老是敲诈别人!”
他刚才那一声气汹汹的喝问显然是太“过火”了,这正是“过火”的好处,——对于一个人,有时候如果不采取一种居高临下的绝对轻蔑的态度,两间的平衡就无从确立,而“交道”也终于没法子“打”成。
那威武勇猛的家伙于是鞠躬,点头,满口的对不起。把“俯首贴服”当作“谦恭礼让”的态度来待人,也并不是一种羞辱;社会上地位高一点的人们就惯用这个派头,当然也无需乎多所惊怪。
这样主客两间都觉得非常调协,老林发言的态度也把握得很准,——这些都是使一件事成功的不可少的条件,而且这黑灰色的房子,似乎也要比平时来得光亮些,……对于这个时派的客人,当然这光亮还是弱得很,——这屋子里的难闻的气味,很足以使人把以前所有到过的地方都一一的追忆起来,菲律宾?沙劳越?西贡?马来亚?要找到一种气味可以和这气味互相配合就不大容易,不过这有什么呢,反正凡是到过了远方的人,对于无论什么,总会无条件地加以爱悦或重视。
“请问,先生,你今天到敝舍来,有什么指教?”老林郑重的问。
这客人是什么都不觉得奇怪,就是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这在他的认识上也有一个原则,——等一等,这最初第一次碰见的东西,就中也可以找出了一种不生疏的惯例;他也不希望主人会对他更加客气一点,不喝茶是好的,身边摸不到一张凳子,那末,就这样站立好一会也没有什么关系。
“Ha-ha!他用日本式的腔调回答;静庵先生在这里吗?对不起,静庵先生不就是你吗?”“正是!正是!”
“很好!很好!……那末,先生所主持的‘特种人工供应所’,这是怎样的呢?——嗄嗄,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老林心里想:“兔子呵,你的奶奶的,……这是上一次的教训,我总不能为着要过分地自吹自擂之故,而同时也毫无条件地提高了你!”
他于是对他反问着:“先生,据你看,这个‘特种人工供应所’能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喔,不错,我第一首先应该问你,先生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忙的话,那到底是属于什么性质的呢?”
“是的呀,”他爽快地回答,似乎刚才正被一种无谓的客套所纠缠,以致所有的意见都不能畅达地发表出来,现在他不能不紧紧的抓住了,这正是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机会。“我呢,是留学日本的一个医生,在东京帝国大学医科毕业,又在御茶の水顺天堂医院见习了两年,现在无论什么——所有一切的奇病异症,一到了我的手,都可以随便处理。不过我又变更了方针,和一个台湾人到你们海隆县来采集标本,这当然和生物学的原理的证实上有关,——但是这个台湾人中途走了,所以我到这里来请求先生帮忙,未知先生能不能答应这个要求?——这里有一点要向先生声明,就是我所努力的还是限定在人体学这一部门,和普通的生物学并没有什么大的关连。”老林的耳管突然给塞进了这么多的东西,简直有点纷乱,不过他觉得这样的事情也很奇特,——他就是不能帮他的忙,但是为着要和这样的人物做做朋友,正也应该和他多谈一些话:“先生,这实在很好,可是这‘标本’到底从什么地方找得来?怎样的找?”
那医生突然走近了老林的身边,似乎显示着。
“这就是一种阴谋了,喂,傻子,难道你还不知道?”他于是低声地说,“这个标本,是人体的‘骨骼标本’,如果你有法子替我找到了死人的尸体,就容易办了,——不过,这尸体从什么地方找来,我可以完全不管,就连这尸体所引起的一切案件,在法律上也要绝对地由你负责,我们所定的条件就是这样。那末你开一个价目给我吧,每具尸体要多少钱?”
对于那医生的这种单刀直入的话,老林几乎是拍手欢迎着说:“你说得真痛快,你再多说一点吧!”他于是把这个价目牢牢的抓住了,迅急地把这个价目思量了一番,——就定为三十元吧,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又来了一种疑虑,——我会不会太吃了他的亏呀?这样再加上二十元,变成了五十元;但是当他快要说出口来的时候,心里的疑虑又来了,——我难道对这个人多敲一些竹杠的本领也没有吗?这样再加上十元,变成了六十元。
“六十元,——就六十元好了!”
不想这六十元——在他以为已经敲了竹杠的价目也得到了那医生满口的答应,他觉得这一切都幻梦得很,碰到了这样的事,他简直要神经错乱起来,原有一切的平衡,都已经给破坏得干干净净,……正当这危急的当儿,福禄轩那老头子派来传话的人——鬼知道为什么这样凑巧呵!——就踏进了门口来。
他什么都得救了,因为有一个严重的难题恰恰得了最确当的回复……
“这的确是一个天赐的机缘呵!”他暗自地叫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交了什么运道!”
这个传话的人给老林打发回去之后,——老林带着那医生随即也赶到罗冈村去了。这中间没有经过别的转折,只是那医生,他不能不请这“特种人工供应所”的主人等一等,因为他还有一个很大的皮包必须携带着走。
“林老师,你很久不曾到我们这边来了。”老头子说:“现在事情很不好,这些——大概你都已经知道了吧……”老头子所说的“事情”,不但是指的那小河里的女尸的被发现,其中还包含了别的一件,就是,从收容所里的灾民口中传出来的消息,有一个女人突然逃走了,那已经是很早的事,而担任看守的人,却还没有一个知道。
林老师匆忙得很,雨伞在手里还没有放下,黄葛的长袍子紧贴着那弯曲的背脊,湿漉漉地流着满身的汗,他一面要找出一句最简单最直截的话来回答那老头子,叫他不要再在那里唠唠叨叨,一面又要关照那医生,——他于是回头对那医生作了一个眼色,似乎叫他也进里面来歇息一下子吧,而那医生却老是站在门口,并且显得很焦急的样子,几乎要对他催迫着,叫他什么都可以不必理了,只要赶快带他到所要到的地方。
林老师现在简直没有空暇去和老头子作那无谓的应酬,他只能这样带喝带骂似的哼了一声:“你看着我做吧!我请你静下来,在床上歇一歇怎么样?”
老头子不了解,为什么今天林老师的态度会突然地变得这样,而他带来的那穿洋服的家伙又是怎样的人物呢?还有那个大大的皮包……
老头子还想对他多说一点话,但是他带着那穿洋服的家伙出门去了,由地保陈百川作着向导,——这其间,村子里的人们都拥出来了,他们对于这样的情形,是疑异——然而又不能不立即加以承认,一切的事实是这样的像一个铁盒子似的牢不可破,而里面是装了些什么?——要是如此等于如此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存在,那就是一个不可解的谜!
“那末一切都由你一个人去处理好了,我有什么成见呢?……不过,那个女人,到底是已经逃了出去了,会不会去控告就不得而知……”
看热闹的人们越来越多了,在福禄轩的门口充塞着——
有一个瘦小的汉子,对老头子这样说:“那(女人逃走了的事)是谣言呀!有什么证据呢?……至于小河里的死尸,那又是另外的一件事!”“如果真的像你这样说,那就好了,刚才林老师来了,还带来了一个人,不知是那里来的官员,大概是一个验尸官,我看他有一点……要去验尸的模样!”“他是一个验尸官吗?”
“那还消说,他不是验尸官是什么!这是靠得住的,我曾经看过许多杀人的案子,这样的验了尸,都把案子破了!……唉,我委实不晓得林老师所开的到底是什么方子!要证明收容所里的灾民是不是会减少了一个,那只消把他们点算一下就得了,——收容所里到底有多少灾民,不是大家都知道的吗?”
在这里,事实的最重要的关键是:首先第一,收容所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人失踪,是可以有法子证明的,而这个失踪的女人是不是和那小河里的死尸有关,那还是其次的事……
那汉子的影儿于是在老头子的面前一闪,又混失在那混乱杂张的人堆里去了,——人堆里起初还很安静,许多人默默地在看,谁都不声不响。一下子林老师带着那穿洋服的高个子走了,他们似乎就无所禁忌起来,只管嘈杂地在嚷——地保陈百川发着命令,叫他的伙伴们要把收容所看守得更严密些,……他们现在要到小河那边去了,那些看热闹的人们是一个也不准在他们的背后跟着走。
好久没有下雨了,那小河,现在正是干涸了的时候。
河底的石头给太阳晒得发白,只有河心里开开一条小小的沟渠,一丝丝的流水,荡着最微弱的波纹,发着最低的音响,——那具被抛进了河里来的女尸,正在这小沟渠的岸边直躺着,——还不曾走近她的身边,就闻到了一阵阵扑鼻而来的恶臭。她的头发散乱。突出了的双眼,像两颗玻璃珠子,呈着蓝色,在猛烈的阳光下发射着令人震栗的微弱而死凝的光焰,上身的一件破烂的黑布衫,像缚在瓷器上以便于操提的绳子似的,在她的颈上捆缚着,几乎卷成了一团,下身的裤子已经脱落了一半,那黑灰色的肚皮高高的肿胀着。缚得紧紧的裤带子是陷进肉里去了,看不见,只显着一条深深的横的小缝。无数的苍蝇,在出着油腻的地方,像皮鼓上的铁钉儿似的一颗颗牢固地在钉着……
医生开开了他的大皮袋,拿出了一大瓶的药水,洒在尸体的上面,这药水有着非常浓烈的亚摩尼亚一样的气味,掩盖了从那尸体发出的恶臭,——他穿上了一件绿色的橡皮的吊褂子,像一个临着刀砧的屠夫,那大皮袋里还放了一个箱子,箱子里装满着制造“人体骨骼标本”的利器,这利器,有着说不清的非常复杂的式样,单单把那尸体的头盖上的皮肉剥掉,一共就不知更换了多少次,而每一次所更换的都各有不同的式样,却是一样的锋利,几乎是切萝卜似的,一来一往,都显得分外的快捷而且简便,刀梢一碰着骨头的时候就瑟瑟的发响……陈百川在北边的河岸上望风,东奔西走的在制止看热闹的人们的接近,老林则当起医生的助手来了,他目眩神晕,像坠入了催眠术似的,无生命地听从着医生的使唤,而且做得很紧张,很出力,——医生的刀,医生的手,医生的无表情的表情,现在是具体地表现了最洗炼最精彩的一面,那是一点也不着慌,不纷乱;所有的动作都一一的配上了适度的轻重和分寸,比之书本上所写的还要有条不紊,井井有条,……老林在旁站立着,如果还有一条灵魂是属于他自己所有的话,那末他真要把这最末的一条灵魂也打发出去了。——这医生的敏捷,精警的手腕,是怎样的令他拜服而且惊叹!这样不到两个钟头的工夫,那臃肿秽臭的尸体,已经变成了一架白皑皑的骨骼,这骨骼现在给分成了许多零件,从大皮袋里取出了一大捆的棉花,用棉花包扎着,再又一件件按照着次序装进那大皮袋里去。——这里还有一把活动的小铁铲,现就是这小铁铲要使用的时候了,——医生使唤着老林:“在这边挖一个窟窿吧!”老林依照着做了。铲子很好,他的手也够力,好容易把一个窟窿挖成了,于是那再来的工作是:“把这些挖出来的肉都埋进去吧!要埋得干干净净,外面看不出一点什么来!”
这其间,医生清洁了所有的用具,洗了手,……于是这最后的工作就轮到了地保陈百川的身上。
“现在可以下来了!……这大皮袋不能装得太多,把那木箱分了出来,对不起;请你帮我拿吧!”
地保陈百川当这些箱子是什么!他双手拿两个。
太阳早就下山了,夜幕慢慢地覆盖下来,——他们回到福禄轩来,已经是上了灯火的时候。
看热闹的人们都散回去了,福禄轩的门口虽然还有几个人停着,在蠢笨地作着反复互换的探询,但是大概都得不到什么要领。天黑了,又看不清楚。一下子林老师带着同来的人回去了,这些都非常飘忽,——地保陈百川在找一个人替他们挑箱子,为着等待这个挑箱子的人,他们在福禄轩停留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之久。
他们走后,在福禄轩的暗淡的灯光下,地保陈百川对陈浩然那老头子问:“你知道林老师今天起的什么主意呢?”“我实在一点也不知道。”老头子回答。
他随即对地保陈百川问:“他们今天在那小河边究竟干的什么事?”
地保陈百川于是把自己看到的情形告诉了他一点,那却是怪异极了,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回事。
“关于那个死尸的事,我们暂且不管吧,我呢,是一点成见也没有……不过,那女人却到底逃走了,如果她真的跑到什么地方去控告去……唉……(他沮丧地摇着脖子)也就无可如何!——有人又说是谣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我这几天在夜里总是睡不着,饭量也减了一大半,脑袋,是痛得劈劈的响,如果我把这些情形写一封信给国宣的话,我看……”
这其间,福禄轩的门口,有一个瘦小的黑影在徘徊着,有时又把身子紧贴着墙壁,隐匿了,也可以说,他自始至终是这样的严守着自己,从也不曾用清晰的面孔在人们的面前出现;这里显然有一种不能放手的企图,他要采取着一种断然的手法,激起了惊人的突变……天上的星儿是一点也没有,这又是一个作恶的天气,大概明天就要下雨了——明天……
突然,在“蓬厂子”那边,有一种怪异的声音响了。——隐隐地,似乎有什么人遇到了严重的灾害,他们正撕破了喉咙在叫喊,这喊声不久就沉寂下去,而这里正发动了一种震撼一切的狂烈的音响:
“火!……火!……”
“救命呀!……救命呀!……”
随着这喊声的升高,黑空里迸出了一阵令人眼眯的浓烟,这浓烟,夹带着攫夺一切,威吓一切的烈焰——
“虎呜——虎呜——”
“救命呀!……救命呀!……”
老头子从福禄轩的门口踉跄地走了出来,像白天里出现的一只小耗子,挺着耳朵,着眼睛,要在千分之一秒钟的时间里把所有的一切都听,把所有的一切都看,——但是他的神经似乎有些错乱,竟然发狂地叫着,忽而又好像清醒过来了,他放低了叫的声音,凝视着那咆哮起来的火,他要平心静气地对着那火的烈焰发问,但是火的烈焰却用了凶恶残暴的全貌喝退了他,叫他只好衰颓地把背脊屈曲起来,蠢笨地瞠着双眼。他昏了过去,——一到稍为清醒过来的时候就像泥土里的可怜的昆虫似的,发出了低微的声音在叫着——
“百川!……百川!……”
仿佛是说:“百川!这又是你错了,百川!……”
但是地保不知哪里去,他的影子老早就已经不见。
全村子的人们都出动了,——还有各家所有的木桶,不过到外面的小河边去汲水是来不及的,那末倾尽了水缸里所有的水吧,……火势是太凶狂了,简直是从地上喷了出来的一样,——汉子们在火光里卑怯地跳跃着,蠢笨地嘈嚷着,火的烈焰好像驱骡人的手里执着的一条恶毒的鞭子,无情地发着威吓的命令,——又好像一支扫把,把一些救火的人们扫过这边,又扫过那边,要把火扑灭,那实在只有徒然……
现在,这里是一堆堆的焦黑的尸骸在留存着。灰末,腾着烟的熟了的肠子,焦炭一样的骨头……数不清那被难的人数,也忘记了以前在收容所里“收容”着的灾民究竟有多少!
——慈善家,陈浩然那老头子的心地是软弱得很,他实在经不起这个震人魂魄的灾难——不过,凡是有慈善家的世界,就不能没有灾难;这里正有一件令人感动的事应该做:再拨一点款子下来吧,就是三堆黑骨头共一口棺木,也得把它们好好地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