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连暴风雨的一天

  暴风雨迅急地驰过了北面高山的峰峦,用一种惊人的,巨粗的力摇撼着山腰上的岩石和树林,使它们发出绝望的呼叫,仿佛知道它将要残暴地把它们带走,越过百里外的高空,然后无情地掷落下来,教它们在无可挽救的灾难中寸寸地断裂而解体……暴风雨——它为了飞行的过于急骤而气喘,仿佛疲惫了,隐匿了,在低落的禾田和原野上面,像诡诈的蛇似的爬行着,期待失去的力的恢复,时而突然地壮大了起来,用一种无可抵御的暴力的行使中,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

  暴风雨迅急地驰过了北面颤抖而失色的原野,用它的全力在袭击那为繁茂的树林所环抱的村子的四周。

  在马松的屋子的近边,有一株两丈多高的松树倒下了,和地上相触而折断的丫枝带着新泥土直射的到半空里去,在半空里卷旋着,像一群鸽子似地互相追逐,然后一齐地被击落下来。暴风雨,在它无限制的力的行使中似乎还蕴蓄着不能排解的悲愤,为了胜利而发出惊叹和怒鸣,用悲哀的调子在歌赞强健、美丽的自己……。

  马松子的母亲,那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用她晕朦的眼睛在注视这大自然的可怕的变动,哭泣而叹息,使自己坠入深沉的忧愁。

  “好了!好大的风雨,不要再来了!松子在外面要受不住了!”她喃喃地说着,颤巍巍地跪下来,又开始作着祷告:

  “要是风雨再大些,松子那孩子会不会莽撞地走回来呢?唉,我实在担心,松子一定找不到一个藏身的地方,那么他就要被迫走回来了!菩萨可怜我吧,我屡次告诫他,他总是不听话,要壮大着胆子呵,如果风雨再大些,也不要走回来!”

  马松子今天很早就出去了。他是一个壮健、勇敢的孩子,小小的年纪,已经参加了芒山地方的农民所组成的队伍,执行着对日本侵略疯狂的残酷无情的战斗。芒山镇和这里相距不过七里多远,从那边开出的日本军随时可以出现在村人们的面前,村人们像一群兔子,随时有被猎取或击杀的危险,在这里,有三个时间表示了最高的恐怖:黄昏和清晓,这都是敌人袭击村子,捕捉农民的好机会;而最严重的是暴风雨中,当所有的人们在山谷与原野之间失去了隐身的处所,不能不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的时候。暴风雨像地壳里喷出的山洪,一阵猛烈似一阵,禾苗和田野都布列着它的疾速地驰骤而过的足印。远远地,围绕在这村子四周的群山似乎互相碰触起来了,隐隐地发出痛苦,抵扼的嗓音,仿佛从千万人的嗓子里发出的歌声,为了痛苦的忍耐而使歌声突然地向高处升起,直入云霄,刚强沉毅,企图在最牢固的障碍上面发出暴烈的回应,然后停息下来,让人们用最大的虔诚在追慕这歌声的余韵,把暴风雨失去的力重新唤醒,继续它的为了胜利而发出的惊叹和怒鸣……

  马松子的屋子的墙根紧张而颤抖,近边的高大的柏树,在暴风雨的袭击中痉挛而俯伏,用它的树梢帚子似地在屋顶上拚命地作着扫动,屋顶的瓦片跟着暴风雨的飞舞而升腾了。马松子的母亲庆幸马松子那孩子有着在外面和暴风雨相对抗的好胆量,然而当她稍为嫩弱下来的时候,她却为了马松子那孩子在暴风里的吹打中还不能不露身在野外这事而沉入了阴暗的幻梦……。她仿佛瞧见马松子突然在山腰上倒下来了,为了暴风雨的暴烈的叫声过于升高,石头和马松子的身体作着交绊,在山腰上默默无声地滚动着。她知道,在这样的情景中,马松子的灵魂像一只失群的孤单的燕子,暴风雨要夺去它的生机,又从而无情地鞭打他,蹂躏他,教他永远地不能救出痛苦的自己……。

  马松子的母亲像一只熊,她蜷伏在灰暗的屋角里,用晕朦的眼睛凝视着从屋顶的漏隙里打下来的雨水,屋里全都潮湿了,地上的孔隙变成了无数的水池,急骤的雨水继续从屋顶喷射下来,借着天空的秽浊的光亮的照映,透明的雨点犹如那带了脆弱的火末在夜间飞散的萤虫。……现在,松子那孩子也许忍熬不住了!老太婆心里想:要是他这下子就走回来,怎么办呢!日本兵就要神出鬼没地开到了!他还能逃走吗?他为了修补一张凳子,在砍木头的时候冷不防把左脚的拇趾砍伤了,以后每一次逃走都要滴出血来!这样的大风雨的时候,要是还不懂得忍耐,那就糟了!

  但是这当儿,她又清楚地瞧见着,这也许是真的,暴风雨重重地震撼着她的灵魂,使她坠入了更深的忧虑。马松子在山腰上跌倒了,为了暴风雨的暴烈的声音过于升高,石头和马松子的身体作着交绊,在山腰上默默无声地滚动着……

  马松子的母亲悲切地坚决地无视了暴风雨的袭击,从她的屋子里挣扎出来。她开始觉察了自己的愚昧。这风雨太猖狂了,这是一条暴涨而澎湃的风雨的大河,她觉察了自己刚才所作的祷告是错误的。敌军也许还没有在这时候冒着暴风雨从芒山开出的勇气,松子那孩子应该走回家来,为着好好地防护他自己。不久之后,马松子的母亲的出现惊动了所有全村的人。这里全村的人们本来应该和马松子一样离开了屋子,远避到山谷或原野里,然而他们都走回来了,为了抵不住那猛烈的暴风雨。现在他们正从各人的屋子里爬出来,带着惊异的目光,把那老太婆包围着;那老太婆像一只给击碎了筋骨的狗似的躺倒了,在一条小沟渠的旁边躺倒了,暴风雨猛烈地在她的身上鞭打着,她也不在乎。她仿佛正用了期待死亡的虔诚在寻求最后一瞬的安宁。她的衣服全湿了,银白色的头发满结着砂石和烂泥。这是一个奇迹,在所有的生物都向着自己的巢穴躲藏的暴风雨中,只有那赢弱不堪的老太婆独自出现。

  哦,你们都回来了!你们都安稳地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了!可是松子呢?松子没有母亲的吗?松子是不要的吗?……你们好安稳呀!

  她作着对一切的仇敌寻求报复神情,用令人颤栗的严峻的声音质问着。然而她的声音低微下来了,她的身上突然地起了可怕的变动,她脓白色的双眼,睁得又圆又大,对那疯狂了的紫黑色的天空紧紧地凝视着。人们骚乱起来了,他们把老太婆的尸身搁开不管,在暴风雨的鞭打中。为着寻回失去的马松子而动员了他们的全体。

  暴风雨继续不停地用它的巨粗而惊人的力震撼着大地。他们寻遍了山谷,田野,树林,他们终于发见了,那马松子,壮健、勇敢的孩子,今日正担任了南路的哨位,一点也不错,他绝不曾在山腰上跌倒下来,还是壮健地、勇敢地在活着,在村子的南面,在一个高耸的阴绿色的小丘的巅峰上,马松子的黑灰色的影子像一块插在田塍上的小小的界石,在暴风雨的侵袭中屹然不动地站立着,时而在迅急地掠过的烟云中隐没了,时而全身毕现,把他无视暴风雨的短小的雄姿泰然地完全显露……。

一九三七,十,十二,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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