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英宗在行宫,忽觉心惊肉跳,坐立欠安,上床就寝,仿佛似有神鬼在侧,倏寐倏醒。为被弑预兆。自思夜睡不宁,莫非有魔障不成,遂于次日起床,饬左右传旨,命作佛事。拜住闻命,即入奏道:“国用未足,佛事无益,请陛下收回成命。”英宗迟疑半晌,方道:“不作佛事,也属无妨。”拜住退后,不到半日,又有西僧进奏,略言陛下惊悸,国当有厄,非大作佛事,及普救罪囚,恐难禳灾徼福。英宗道:“右相说佛事无益,所以罢休,你去与右相说知,再作计较。”
西僧奉旨,即往与拜住商议。拜住瞋目道:“你等专借佛事为名,谋得金帛,这还可以曲恕;惟一作佛事,便赦罪犯,你想朝廷宪典,所以正治万民,岂容你僧徒弄坏?纵庇一囚,贻害数十百人,以此类推,酿恶不少,你等借此敛财,佛如有灵,先当诛殛!我辅政一日,你等一日休想,快与我退去,不必在此哓舌!”
西僧撞了一鼻子灰,便出去通知奸党。原来西僧进言,实是奸党主使,意欲借此赦罪,免得谴戮。偏偏拜住铁面无私,疾词呵斥。那时奸党愤不可遏,齐声呼道:“不杀拜住,誓不干休!”铁失时亦在场,便道:“你等亦不要瞎闹,须计出万全,方可成功。今日的事情,只杀一个拜住,也恐不能成事,看来须要和根发掘呢!”恶人除善,唯恐不尽,故小则废主,大则弑君。大众连声道:“甚好!这等主子,要他何用?不如并杀了他。”铁失道:“去了一个主子,后来当立何人?”这一语却问住众口。铁失笑道:“我早已安排定当了!晋王现镇北边,何妨迎立?”大众都齐声赞成。铁失道:“晋王府史倒剌沙,与我往来甚密,他子哈散,曾宿卫宫中,我前已令哈散回告乃父,继复使宣徽使探忒密语晋王,诸已接洽,总教大事一成,便可往迎。”大众道:“嗣皇已有着落,大事如何行得?”铁失道:“闻昏君将回燕京,途次便可行事。好在我领着阿克苏卫兵,教他围住行幄,不怕两人不入我手,就使插翅也难飞去!”言毕,呵呵大笑。大众道:“好极!好极!但也须遣人密报,免得临事仓皇。”铁失道:“这个自然,我便着人去报便了。”当下派遣斡罗思北行。
斡罗思即日趱程,一行数日,方到晋王府中。闻晋王出猎秃剌,只探忒留着,两下接谈。探忒道:“我与倒剌沙已议过数次,倒剌沙很是赞成。只王意尚是未定。”斡罗思道:“倒剌沙内史,想伴王同去。”探忒道:“是的!”斡罗思道:“事在速行,我与你同去见王,何如?”探忒应着,便跑至秃剌地方,入见晋王。
晋王问有何事,斡罗思道:“铁御史令我前来,致词王爷,现已与也先铁木儿、失秃儿、哈散等,谋定大事。若能成功,当推立王爷为嗣皇帝!”这语说出,总道晋王笑脸相迎,不意晋王颜色骤变,大声叱道:“你敢教我谋死皇侄么?这等奸臣,留他何用,快推出斩讫!”斡罗思被他一吓,身子似杀鸡般抖将起来,但见旁边走过一人,跪禀晋王道:“王爷如诛斡罗思,转使皇帝疑为擅杀,不如囚解上都,使证逆谋,较为妥当。”晋王视之,乃是府史别烈迷失,便道:“你说得很是!便命你押解去罢。”于是命左右抬过槛车,把斡罗思加上镣铐,推入车内,由别烈迷失,带了卫卒百名,解送上都。
看官欲知晋王为谁?待小子补叙详明。晋王名也孙铁木儿。一作伊逊特穆尔。系裕宗真金长孙,晋王甘麻剌嫡子。甘麻剌曾封镇漠北,管辖太祖发祥的基址,领四大鄂尔多地,蒙语称为四大斡耳朵。世祖殂时,甘麻剌闻讣奔丧,至上都,拥立成宗。大德二年,甘麻剌殁,子也孙铁木儿袭位,仍镇北边。武宗、仁宗先后嗣立,也孙铁木儿统共翊戴,立有盟书。至是不愿附逆,因囚遣斡罗思赴上都。偏值英宗南还,祸机已发,好好一位英明皇帝,及一个忠良右相,竟被铁失兄弟等害死南坡。一声河满子。
原来南坡距上都,约百余里,英宗自上都启跸,必至南坡暂驻。这日夜间,铁失已密命阿克苏卫兵,守住行幄,他即率领奸党,持刀而入。拜住正要就寝,蓦听外面有喧嚷声,即持烛出来,只见铁失弟索诺木,执着明晃晃的刀,首先奔至。拜住厉声喝道:“你等意欲何为?”言未已,索诺木已抢前一步,手起刀落,将拜住持烛的右臂,剁落地上,拜住大叫一声,随仆于地,逆党乘势乱砍,眼见得不能活了。拜住已死,铁失复带着逆党,闯入帝寝。英宗时已就卧,闻声方起,正在披衣下床,逆党已劈门而入。英宗忙叫宿卫护驾,谁知卫士统不知去向,那罪大恶极的铁失,居然走至榻前,亲自动手,把刀一挥,将英宗杀死。英宗在位三年,年仅二十一,天姿明睿,史称他刑戮太严,奸党畏诛,因构大变。小子以为铁失、锁南早罹罪案,若英宗先已加诛,便是斩草除根,难道还能图变么?这是史官论断太偏,不足凭信。小说中有此评笔,方合历史演义本旨。
这且休表,且说铁失等已杀了拜住,弑了英宗,便推按梯不花、也先铁木儿为首,奉着玺绶,北迎晋王也孙铁木儿。也孙铁木儿闻着此变,一时不好究治逆党,就在龙居河即克鲁伦河。旁,设起黄幄,受了御宝,先即皇帝位,布告天下。这诏敕却用蒙文,很足发噱,抄录如下道:
薛禅皇帝!蒙语尊称,世祖为薛禅皇帝,薛禅云者,聪明天纵之谓。可怜见嫡孙裕宗皇帝长子,我仁慈甘麻剌爷爷,根底封授晋王,统领成吉思皇帝四个大斡耳朵,及军马达达达达即鞑子。国土都付来,依着薛禅皇帝圣旨,小心谨慎。但凡军马人民的,不拣什么勾留里,遵守正道行来的。上头数年之间,百姓得安业,在后完泽笃皇帝,蒙语称成宗为完泽笃皇帝,完泽笃者,有寿之谓。教我继承位次,大斡耳朵里委付了来,已委付了的大营盘看守着。扶立了两个哥哥,曲律皇帝,蒙语称武宗为曲律皇帝,曲律者,杰出之谓。普颜笃皇帝,蒙语称仁宗为普颜笃皇帝,普颜笃者有福之谓。侄硕德八剌皇帝。我累朝皇帝根底,不谋异心,不图位次,依次本分,与国家出气力行来。诸王兄弟每,众百姓每,也都理会的也者。今我侄的皇帝,升天了也么,道迤南诸王大臣军士的,诸王驸马臣僚达之百姓每,众人商量着大位次不宜久虚,惟我是薛禅皇帝嫡派,裕宗皇帝长孙,大位次里合坐体例有,其余争立的哥哥兄弟也无有。这般晏驾,其间比及整治以来,人心难测,宜安抚百姓,使天下人心得宁,早就这里即位。提说上头,从着众人的心,九月初四日,于成吉思皇帝的大斡耳朵里大位次里坐了也,交众百姓每心安的,上头赦书行有。此诏录诸《元史》,系是蒙文,原底未曾就译,故有数语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中国近日欲通行白话,恐其弊亦必至此,迁乔入谷,令人不解!
是日,即命也先铁木儿为中书右丞相,倒剌沙为中书平章政事,铁失知枢密院事,余如失秃儿、赤斤铁木儿、完者秃满等,俱授官有差。晋王初囚斡罗思,遣别烈迷失首告逆谋,可谓守正不亏,及闻英宗遇弑,不思入朝讨贼,即受玺践位加封逆党,是毋亦利令智昏耶!当下遣使赴上都,祭告天地宗庙社稷;一面令右相也先铁木儿准备法驾,调集侍从,择日启程,向京师进发。
也先铁木儿自恃功高,又得大位,心中欣慰异常,便致书铁失,教他前来迎驾。铁失以京师重地,不便轻离,彼非有意留守,实是固位希宠。只遣完者、锁南、秃满等,驰奉贺表,且表欢迎。完者等到了行在,谒见嗣皇,奉谕优奖,喜得心花怒开,欢跃得很!慢着!至与也先铁木儿相见,彼此道贺,大家都说铁失妙策,赞扬不尽。也先铁木儿掀着短须道:“老铁的功劳,原是不可没的;但非我帮助老铁,恐怕老铁也不能成事的。况现在的嗣皇帝,前已囚解斡罗思,拟告逆谋,后来我奉着玺绶,驰到此处,他还出言诘责,亏我把三寸妙舌,说得面面俱到,方得他应允即位,各给封赏,列位试想,我的功绩,比老铁何如?”言毕,呵呵大笑。完者等本是拍马长技,至此见也先铁木儿位居首辅,权势烜赫,乐得见风使舵,曲意奉承,且齐声说的是“全仗栽培”四字。那时也先铁木儿笑容可掬道:“诸君是我知己,我在位一日,总界诸君安乐一日,富贵与共,子女玉帛亦与共,诸君以为好否?”你的相位,不过数日可保,奈何?完者等复连声称谢。也先铁木儿便命摆酒接风,大家吃得酩酊大醉,方才散去。
越数日,车驾扈从等,都已备齐,就禀闻嗣皇帝,启跸登程。沿途侍卫人员,统归也先铁木儿节制,跋山涉水,不在话下。只也先铁木儿行辕,比嗣皇帝的行幄,几不相上下。所有命令,反较嗣皇帝为尊严。看官试想:这时的也先铁木儿,你道他荣不荣呢,乐不乐呢?层层翻跌,亦文中蓄势之法。
既到上都,留守官吏,都出城迎接,谒过嗣皇帝,复谒右丞相,也先铁木儿只在马上点首。写尽骄态。入城后,免不得有一番筵宴。嗣拟留驻数日,再行启銮。上都旧有行宫,及中书行省各署,彼此都按着职掌,分班列居。是时正当秋暮,气候本尚未严寒,偏是年格外凛冽,朔风猎猎,雨雪霏霏,官吏拥着重裘,尚觉冷入肌骨。大宁、蒙古等地方,尤为奇冷,牛羊驼畜等,大半冻毙。疑是小人道长之兆。嗣皇帝念切民依,令发京米赈饥。朔方正在施赈,南方又报水灾,漳州、南康诸路,霪雨连旬,洪波泛滥,庐舍漂没,不计其数。当由中书省循例请赈,即奉旨照准,帝泽虽是如春,百姓终难全活。独也先铁木儿意气自豪,毫不把民生国计,系在心上,镇日里围炉御冷,饮酒陶情。
一日天气少暖,与完者、锁南等,并仆役数人,出门闲逛。只见盈山皆白,淡日微红,一片萧飒景象,无甚悦目。约行里许,愈觉寒风侵袂,景色苍凉。也先铁木儿便道:“天寒得很,不如回去罢!”完者等自然遵谕,便循原路回来。将到门首,忽有两舆迎面而至,当先的舆内,坐着一位半老佳人,红颜绿鬓,姿色未衰,也先铁木儿映入眼波,已是暗暗喝采。随后的舆中,恰是一个娉婷妙女,艳如桃李,嫩若芙蕖,望将过去,差不多是破瓜年纪,初月丰神。便失声道:“好一个女郎!不知是谁家掌珠?”
锁南道:“何不问他一声!”完者即命仆役,询问舆夫,舆夫答是朱太医家眷。也先铁木儿闻着,也只好站住一旁,让他过去。一面低语完者道:“想她们总是母女,若得这般佳人,作为眷属,也不枉虚过一生了!”完者道:“相爷的权力,何事不可行?”也先铁木儿道:“难道去抢劫不成?”完者道:“这亦何妨!”也先铁木儿道:“她是宦家妻女,比不得一个平民,如何可以抢劫?”难道平民的妻女,便可抢劫么?锁南道:“朱太医是一个微员,相爷若取他女为妾,还是把他赏收哩!”完者道:“我却去问他允否?再作计较。”也先铁木儿道:“也好!”
完者即领着仆役,抢前数步,喝舆夫停舆。舆夫尚不肯从,偏如虎如狼的仆役,将舆揿住,口称相爷有命,教你回舆,你敢不从么?舆夫无奈,把舆抬转至中书省门前,勒令停住,叫妇女二人下舆,吓得朱家母女,呆坐无言,只簌簌的乱抖。完者道:“装什么妇女腔?相爷要女郎为妾,你等快即下舆!”二人仍是坐着,完者叱仆役道:“快拽她出来!”仆役闻言,就一齐动手,把母女两人拽出,送入也先铁木儿寝所。也先铁木儿,并未命他强取,由完者等助成之,可见助纣为虐,罪尤甚于桀也。遂随也先铁木儿入门,并拱手作贺道:“相爷今日入温柔乡,明日要赏我等一杯喜酒哩!”
也先铁木儿道:“事已如此,倘她母女不从,奈何?”完者、锁南齐声道:“相爷这么权力,不能制此妇女,如何可以制人?”说得也先铁木儿无词可答。二人遂告别欲行,也先铁木儿道:“且慢,你等且为我劝此母女,何如?”完者奉命入也先铁木儿寝室,好一歇,方出来道:“她母女并不发言,想已是默许了!我等且退,何必在此观戏。”当下挈锁南手,与也先铁木儿告别。也先铁木儿送出两人,竟入寝室,来视朱太医妻女。但见她二人相对坐着,玉容惨澹,珠泪双垂,不由的淫兴勃发,竟去抱这少女。谁知少女未曾入怀,面上已扑的一声,竟着了一掌。正是:
弑逆已难逃史笔,奸淫尚不顾刑章。
毕竟掌声从何而来?且至下回续叙。
英宗之被弑,人以为英宗之过严,吾以为英宗之过宽,其评已见上回。惟晋王即位,不先声明讨贼,且令也先铁木儿为首相,试思彼能弑英宗,独不能戕自己乎?且自漠北入上都,一切命令,皆出也先铁木儿之手,以致威权愈甚,肆意妄行,甚至太医家眷,亦可强拽入门,恣情奸宿,前如阿合马、卢世荣等,尚不若此凶横。国家愈衰,奸恶愈滋,读史者能无废书三叹乎!虽然,弑君之罪,尚可幸逃,强奸之罪,亦奚惮乎?大憝不诛,天下固无宁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