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培生是为曼英所征服了。从那一夜起,他和曼英便时常地会遇着,而且每一次曼英都要捉弄他,如果他有点反抗和苦恼的表示,那末曼英便袒出雪嫩的双乳给他看,便给鲜红的口唇给他尝……接着他的反抗和苦恼便即刻消逝了。他称呼曼英为妈妈,为亲姐姐,为活神仙,一切统统都可以,但是这雪嫩的双乳,这鲜红的口唇,这……那是不可以失去的呵!于是钱培生成了曼英的驯羊,成了曼英的奴隶,曼英变成了主动的主人了。
但是,曼英能以钱培生一个人为满足吗?曼英征服了一个人之后,便不想再征服别人吗?不,敌人是这样地多,曼英绝对不会就以此为满足的,她的任务还大着呵!……既然下了水了,便不如在水里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于是曼英便决定去找第二个钱培生,第三个钱培生,以至于无数万的钱培生……那又有什么要紧呢?只要是钱培生,是曼英的敌人就得了!从前曼英没有用刀枪的力量将敌人剿灭,现在曼英可以利用自己的肉体的美来将敌人捉弄。唉,如果曼英生得还美丽些!如果曼英能压倒全上海的漂亮的女人!……曼英不禁老是这样地幻想着。
在数月的放荡的生活中,曼英到底捉弄了许多人,曼英现在模糊地记不大清楚了。不过她很记得那三次,那特别的三次……
第一次,那是在黄浦滩的公园里。午后的辰光。昨夜曼英又狠狠地捉弄了钱培生一次,弄得把自己的精神也太过于疲倦了,今天她来到公园里想吹一吹江风,呼吸一呼吸花木的空气。她坐在濒着江的椅子上,没有兴趣再注意到园中的游人,只默默地眺望着那江中船舶的来往。这时她什么也没想到,脑海中只是盛着空虚而已。温和而不寒冽的江风吹得她很愉快。她的头发有点散乱,然而这散乱,在游人的眼光里,更显出那种女学生的一种特有的风韵。已经有很多的多情的游人向她打无线电,然而她因为没注意,所以也就没接受。这时她什么都不需要,让鬼把这些游人,这些浑账的东西拿去!……
忽然,一个西装少年向曼英并排地坐下了。曼英没有睬他。那位少年始而象煞有介事的模样向江中望着,似乎并没注意到曼英的存在。忽然曼英听见他哼出两句诗来,
满怀愁绪涌如浪,
愿借江风一阵吹。
曼英不禁要笑出声来。我的天哪,她想道,这倒是什么诗呵!这位诗人该是怎样地多才呵!居然不知羞地将这两句佳(?)句念将出来,念给曼英听……这真是太肉麻了。曼英斜眼将他瞟了一下,见他穿得那般漂亮,面孔也生得不差,但是却吟出这般好诗来,真是要令曼英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叹了!那位少年原想借此以表示自己的风雅,却不料反引起了曼英的讥笑。
“你先生真是风雅的人呢,”曼英先开口向他说道,“你大约是诗人罢?是不是?”
“不敢,不敢,”他很高兴地扭过脸来笑着说道,“我不过是偶尔吟两句诗罢了,见笑,见笑。敢问女士是在什么学校里读书?贵姓?”
“你先生没有知道的必要。”曼英微笑着说,一面暗想道,这一条小鱼儿还可爱,为什么不将他钓上钩呢?……
于是,那结果是很显然的:开旅馆……曼英和我们的风雅诗人最后是进了东亚旅馆的门了。虽然是白天,然而上海的事情……这是司空见惯的,谁个也不来问你一声,谁个也不来干涉你。
曼英还记得,在未上床之前,那位可怜的诗人是怎样地向她哀求,怎样地在她的面前跪下来……她开始嘲弄他,教训他。她说,他自命为诗人,其实他的诗比屁还要臭;他自做风雅,其实他俗恶得令人难以下饭。她说,目下的诗人太多了,你也是诗人,我也是诗人,其实他们都是在放屁,或者可以说比放屁还不如……只有那反抗社会的拜伦和海涅才是诗人,才是真正的天才,只有那浪漫的李白才可以说是风雅……喂!目下的诗人只可以为他们舐屁股,或者为他们舐屁股都没有资格!……曼英这样乱七八糟地说了一大篇,简直把我们的这位多才的诗人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表示才好。他不再向曼英哀求了,也不再兴奋了,只瞪着眼坐在床上不动。后来曼英笑着把他推倒在床上,急忙地将他的衣扣解开,就好象她要强奸他也似的……他没有抵抗,任着曼英的摆布。如果先前他向曼英哀求,那末现在曼英是在强迫他了。……
从此以后,这位少年便和曼英发生了经常的关系。如果钱培生被曼英所捆束住了,是因为他为曼英的雪嫩的双乳,鲜红的口唇所迷惑住了,则这位少年,他的名字叫周诗逸,为曼英所征服了的原故,除以上而外,那还因为他暗自想道,他或者遇着了一位奇女子了,或者这位奇女子就是什么红拂,什么卓文君,什么蔡文姬的化身……他无论如何不可以将她失去的。曼英的学问比他强,曼英对于文学的言论更足使他惊佩,无怪乎他要以为曼英是一个很神圣的女子了。
第二次,那是在大世界里。她通常或是在京剧场里听京剧,或是在鼓书场里听那北方姑娘的大鼓书,其它什么滩簧场,杂耍场……她从未在那里坐过,觉得那里俗恶而讨厌。这一晚不知为什么,她走进昆剧场里听昆剧。她觉得那歌声是很委婉悠扬的,然而那太是中国式的,萎弱不强的了。
她坐着静听下去……后来,她听见右首有什么说话的声音,便扭过头来,看是怎么一回事。就在这个当儿,她看见有一个四十岁左右,蓄着八字须,象一个政客模样的人,睁着两个闪烁的饿眼向她钉着,似乎要将她吃了也似的。曼英已经有了很多的经验,便即刻察觉到那人的意思,向他很妩媚地微笑了一笑。这一微笑便将那人喜欢得即刻把胡子翘起来了。曼英见着这种光景,不禁暗自好笑。今晚又捉住了一个小鸟儿了,她想。她低着头立起身来,向着门外走去。她觉着那人也随身跟来了。她不即刻去睬他,还是走着自己的路,可是她听见一种低低的,颤动的声音了:
“姑娘,你到那里去?”
“回家去。”曼英回过脸来,很随便地笑着说。
“我也可以去吗?”那人颤动地问,如在受着拷刑也似的。
曼英摇摇头,表示不可以。
“到我的寓处去好吗?”他又问。
曼英故意地沉吟了一会,做着很怀疑的样子问道:
“你的寓处在哪里?你是干什么的?”
“我住在远东饭店里,我是干……啊,到我的寓处后再谈罢……”
曼英很正确地明白了,这是一个官僚,这是一个什么小政客……
“好罢,那我就跟你去。”
眼见得曼英的答应,对于那人,是一个天大的赐与。走进了他的房间之后,他将曼英接待得如天神一般,这大概因为他见着曼英是一个女学生的打扮,而不是一个什么普通的野鸡……今夜他要尝一尝女学生的滋味了,可不是吗?可是曼英进了房间之后,变得庄重起来了。她成了一个俨然不可侵犯的女学生。
“你将我引到你的寓处来干吗呢?”曼英开始这样问他。
“没有什么,谈谈,吓吓……我是很喜欢和女学生谈话的,吓吓……”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曼英用着审问的口气。
“姑娘,你想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无论曼英的态度对他是如何地不客气,而他总是向着曼英笑。“你看我象干什么的?吓吓……在政界里混混,从前做过厅长,道尹,……现在是……委员……”
“原来是委员大老爷,”曼英忽然笑起来了。“失敬了!我只当你先生是一个什么很小很小的走狗,却不料是委员大老爷,真正地失敬了!”
“没有什么,吓吓……”
曼英在谈话中,忽而庄重,论起国家的大事来,将一切当委员的人们骂得连狗彘都不如,忽而诙谐,她问起来这位委员先生讨了几房小老婆,是不是还要她,曼英,来充充数……这简直把这位委员先生弄得昏三倒四,不明白这一位奇怪的女郎到底是什么人,现在对他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他开始有点烦恼起来了。他急于要尝一尝女学生的滋味,而这位女学生却是这样地奇怪莫测……天晓得!
他正在低着头沉思的当儿,曼英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冷不防将他的胡子纠了一下,痛得他几乎要跳起来。但是他的欢欣即刻将他的苦痛压抑住了。曼英已经坐在他的怀里,曼英已经吻着他的脸,拍着他的头叫乖乖……这或者对于他有点不恭敬了,但是曼英已经坐在他的怀里,他快要尝到女学生的滋味了,还问什么尊严呢?……他沉醉了,他即刻就要……
“请你慢一慢呵!”曼英忽然离开他的怀抱,在他的面前跳起舞来,做出种种妖媚的姿态。
“姑娘,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急死你这个杂种,急死你这个贪官污吏,急死你这个老狗。”曼英一面骂着,一面仍献着妩媚。
“姑娘,你骂我什么都行,只要你……唉,你可是把我急死了!”
“如果你要我答应,那除非你……”
“除非我怎样?你快说呀!”
“除非你喊我三声亲娘……”
“呃,这是什么话!”
“你不肯吗?那吗我就走……”
曼英说着说着,便向房门走去,这可是把这位老爷吓坏了,连忙立起身来将曼英抱住,哀求着说道:
“好罢,我的亲娘,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应我。”
“那吗你就叫呀!”曼英转过脸来笑着说。
这个委员真个就叫了三声。
“哎哟,我的儿,”他叫完了之后,曼英拍着他的头说,“你真个太过于撒野了,居然要奸起你的亲娘来……”
曼英现在想来,那该是多末可笑的一幕滑稽剧!她,曼英,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姑娘,而那位四十岁的委员老爷居然叫起她亲娘来,那岂不是很奇特的事情吗?
然而曼英还做过更奇特的事情呢……
那是第三次,在夜晚的南京路上。曼英逛着马路,东张张西望望,可以说没有怀着任何的目的。虽然在这条马路上,她曾捉住过许多小鸟儿,可是今晚她却没有捉鸟儿的心思。那捉鸟儿虽然是使曼英觉得有趣的事情,然而次数太多了,那也是使曼英觉得疲倦的事情呵。不,今夜晚她不预备捉鸟儿了,和其余的人们一样,随便在马路上逛一逛……
于无意中她见着那玻璃窗前面立着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带着红顶子的黑缎帽。再近前几步,几乎和那少年并起肩来了,她看见他真是生得眉清目秀,配称得一个美貌的小郎君。他向那玻璃窗内陈列着的物品望着,始而没注意到曼英挨近了他的身边,后来他觉察到了,在他的面孔上不禁呈露出一种不安的神情来。他似乎想走开,然而又似乎有什么踌躇。他想扭过脸来好好地向曼英望一望,然而他有点羞怯,只斜着眼向曼英瞟了一下。曼英见着他那种神情,便更挨紧了他一些,——于是她觉得他的身体有点颤动了;在电光中她并且可以看见他的脸上泛起红潮来。
“这是一个初出巢的小鸟儿呵……”曼英这样想道,便手指着窗内的货物,似问非问地说道:
“那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真好看呢……”
“那是……女子用的……花披巾……”这个初出巢的小鸟儿很颤动地说。这时他举起眼来向曼英望了一望,随又将头扭过去了,曼英觉着他是在颤动着。
“同我一块儿去白相,好吗?”曼英低低地问。
没有回答。曼英觉着他更颤动得利害了,眼见得他的一颗心是在急剧地跳着,犹豫着不敢决定:去呢,还是不去呢?……一个童男也就和一个处女一样,在初次受着异性引诱的当儿,那是又害怕,又害羞,又不敢,又愿意……那心情是再冲突不过的了。……
曼英不问他愿意不愿意,便拉起他的手来走开。他默不做声,很柔顺地,一点儿没有抵抗,但是曼英觉着他的身体是那样地颤动,简直就同一个小鸟儿被人捉住了一样。
“你住在什么地方?”在路中曼英问他。
“在法租界……”
“你家里是干什么的?”
“开……开钱庄……”
“嗯吓,原来是一个资本家的小少爷……”曼英这样想道,兴致不禁更高涨了一些。
最后,曼英把这位小少爷拉进一家旅馆里……曼英将房门关好,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坐下来,好好地端详了他一番。只见他那羞怯的神情,那一种童男的温柔,令人欲醉。曼英为欲火所燃烧着了,便狂吻起来他的血滴滴的口唇,白嫩的面庞,秀丽的眼睛……她紧紧地抱着他,尽量地消受他的童男的肉体……她为他解衣,将他脱得精光光地……
曼英从没有象今夜这般地纵过欲。她忘却了自己,只为着这位小少爷的肉体所给与的快乐所沉醉了。她想道,如果钱培生将她的处女的元贞破坏了,那她今夜晚也就有消受这个童男的权利。这是罪过吗?不是!当全世界沦入黑暗的渊薮,而正义人道全绝迹了的时候,又有什么可称为罪过呢?……不,这不是罪过,这是曼英的权利呵!
第二天早晨,在要离开旅馆的时候,曼英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十元钞票来,笑着递给她所蹂躏过的对象,说道:
“将这十块钱拿回去,告诉你的爸爸和妈妈,你说你和了一位女子睡过一夜觉,这十块钱就是她所给的代价……”
“我不要……我有钱用……”
“不,你一定要将这十块钱拿去!”曼英发着命令的口气,这将这个可怜的小孩子逼得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最后他拗不过曼英的坚决,终于把十块钱收下了。曼英见着他将钱收下了,该觉得是怎样地高兴呵!哈哈!她竟强奸了钱庄老板的小儿子,竟嫖了资本家的小少爷!……
曼英一层一层地回想起来了这些不久的往事。在今日以前,她从没曾想及这些行为是对的呢还是不对的。就是偶尔想及,那她所给与自己的回答,也是以为这是对的。她更没曾想及她的行为是不是下贱的,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做着无耻的勾当。曼英是在向社会报复,曼英是在利用着自己的肉体所给与的权威,向敌人发泄自己的仇恨……这简直谈不到什么下贱不下贱,什么无耻不无耻!
但是……曼英今晚听见了阿莲的话之后,却对于自己的行为有点怀疑起来:她是不是一个最下贱的人呢?她是不是在卖着身体呢?若果是的,那她还有和这个纯洁的小姑娘共睡在一张床上的资格吗?那她,曼英,曾是一个为着伟大的事业而奋斗的战士,曾自命是一个纯洁的,忠实的革命党人,到了现在该堕落到什么不堪的地步呵!现在曼英不但不是原来的曼英,而且成为了一个最下贱的人了,这是从何讲起呢?不,曼英决不是这样,曼英是无须乎怀疑自己到这种地步的!曼英想道,也许阿莲所说的话是对的,但是她,曼英,并不是最下贱的人,并不是在卖着身体,曼英原是别一种人呵……
但是,曼英无论如何为自己辩解,总铲除不了对于阿莲抱愧的感觉。她生怕阿莲知道了她是什么人,她是在干着什么事情。睡在床上打鼾声的小姑娘,现在是在梦中游玩着了,也许在看把戏,也许在鼓着双翼在天上飞……但无论如何是不会想到曼英是一个什么人的。曼英尽可以放心,尽可以将这些讨厌的思想抛去,但是曼英如做了什么亏心事也似的,总是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雨声停止了,然而曼英的思想并没有因之而停止。玻璃窗渐渐地泛着白色,想是已到黎明的辰光了。人们快要都从睡梦中起身了,然而曼英还是睁着两眼,不能入梦。曼英想爬起身来,然而觉得很疲倦,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觉着很伤心也似的,又伏在枕上嘤嘤地哭泣起来了。
最后,她终于合起泪眼来,渐渐地走入梦境了……
她恍惚间立在一所荒山坡下……蔓草丛生着,几株老树表现着无限的凄凉。这不是别处,这正是她在南征时所经过的地方……她想起来了,密斯W是在此地埋葬的,于是她便开始寻找密斯W的坟墓。在很艰难的攀荆折藤之后,她终于找到一个小小的土堆了。那土堆前面的许多小石头,她记得,这是她当时堆着做为记号的,当时她曾想道,也许有再来扫墓的机会……
土堆上已生着了蔓草。密斯W的尸身怕久已腐烂得没有痕迹了,剩下的不过是几块如石头一般的骨骼而已……曼英惆怅了一会,不禁凄然流下了几点眼泪。忽然她眼前现出一个人来,这不是什么别人,这正是密斯W,这是她所凭吊着的人……曼英恍惚间又变了别一种心境:即时快乐起来了。别了许久不见面的密斯W,现在又重新立在她的面前,又重新对她微笑,这是多末开心的事!……但是,转瞬间密斯W的面色变了,变得异常地忧郁……
“曼英,你忘记了我们的约言了吗?”曼英听着那忧郁的面孔开始说道:“你现在到底干一些什么事情?我的坟土未干,你就变了心吗?啊?”
“姐姐,我并没有变心呵!我不过是用的方法不同……”
曼英正待要为着自己辩护下去,忽又听见密斯W严厉地说道:
“不,你现在简直是胡闹!我们走着向上的路,向着光明的路,你却半路中停住了,另找什么走不通的死路,这岂不是胡闹吗?你现在的成绩是什么?除开糟蹋了你自己的身子而外,你所得到的效果是什么?回头罢!……”
密斯W说着说着,便啪地一声给了曼英一个耳光,曼英惊醒了。醒来时,她看见阿莲笑嘻嘻地立在床面前,向她说道:
“姐姐,可以起来了,天已不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