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第三幕

  ◈時間:抗日戰爭勝利後,國民黨特務和美國兵在北京橫行的時候。秋,清晨。

  ◈人物:王大拴、明師傅、于厚齋、周秀花、鄒福遠、小宋恩子、王小花、衛福喜、小吳祥子、康順子、方六、常四爺、丁寶、車當當、秦仲義、王利發、龐四奶奶、小心眼、茶客甲、乙、春、梅、沈處長、小劉麻子、老楊、憲兵四人、取電燈費的、小二德子、小唐鐵嘴、謝勇仁。

  ◈地點:同前幕。

    ※※※

  〔幕啟:現在,裕泰茶館的樣子可不像前幕那麼體面了。藤椅已不見,代以小凳與條凳。自房屋至傢俱都顯著暗淡無光。假若有什麼突出惹眼的東西,那就是「莫談國事」的紙條更多,字也更大了。在這些條子旁邊還貼著「茶錢先付」的新紙條。

  〔一清早,還沒有下窗板。王利發的兒子王大拴,垂頭喪氣地獨自收拾屋子。

  〔王大拴的妻周秀花,領著小女兒王小花,由後面出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話兒。

  王小花:媽,晌午給我作點熱湯麵吧!好多天沒吃過啦!

  周秀花:我知道,乖!可誰知道買得著麵買不著呢!就是糧食店裡可巧有麵,誰知道咱們有錢沒有呢!唉!

  王小花:就盼著兩樣都有吧!媽!

  周秀花:你倒想得好,可哪能那麼容易!去吧,小花,在路上留神吉普車!

  王大拴:小花,等等!

  王小花:幹嗎?爸!

  王大拴:昨天晚上……

  周秀花:我已經囑咐過她了!她懂事!

  王大拴:你大力叔叔的事萬不可對別人說呀!說了,咱們全家都得死!明白吧?

  王小花:我不說,打死我也不說!有人問我大力叔叔回來過沒有,我就說:他走了好幾年,一點消息也沒有!

  〔康順子由後面走來。她的腰有點彎,但還硬朗。她一邊走一邊叫王小花。

  康順子:小花!小花!還沒走哪?

  王小花:康婆婆,幹嗎呀?

  康順子:小花,乘!婆婆再看你一眼!(撫弄王小花的頭)多體面哪!吃的不足啊,要不然還得更好看呢!

  周秀花:大嬸,您是要走吧?

  康順子:是呀!我走,好讓你們省點嚼穀呀!大力是我拉扯大的,他叫我走,我怎能不走呢?當初,我剛到這裡的時候,他還沒有小花這麼高呢!

  王小花:看大力叔叔現在多麼壯實,多麼大氣!

  康順子:是呀,雖然他只在這兒坐了一袋煙的工夫呀,可是叫我年輕了好幾歲!我本來什麼也沒有,一見著他呀,好像忽然間我什麼都有啦!我走,跟著他走,受什麼累,吃什麼苦,也是香甜的!看他那兩隻大手,那兩隻大腳,簡直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王小花:婆婆,我也跟您去!

  康順子:小花,你乖乖地去上學,我會回來看你!

  王大拴:小花,上學吧,別遲到!

  王小花:婆婆,等我下了學您再走!

  康順子:哎!哎!去吧,乖!(王小花下)

  王大拴:大嬸,我爸爸叫您走嗎?

  康順子:他還沒打好了主意。我倒怕呀,大力回來的事兒萬一叫人家知道了啊,我又忽然這麼一走,也許要連累了你們!這年月不是天天抓人嗎?我不能作對不起你們的事!

  周秀花:大嬸,您走您的,誰逃出去誰得活命!喝茶的不是常低聲兒說:想要活命得上西山嗎?

  王大拴:對!

  康順子:小花的媽,來吧,咱們再商量商量!我不能專顧自己,叫你們吃虧!老大,你也好好想想!(同周秀花下)

  〔丁寶進來。

  丁寶:嗨,掌櫃的,我來啦!

  王大拴:你是誰?

  丁寶:小丁寶!小劉麻子叫我來的,他說這兒的老掌櫃托他請個女招待。

  王大拴:姑娘,你看看,這麼個破茶館,能用女招待嗎?我們老掌櫃呀,窮得亂出主意!

  〔王利發慢慢地走出來,他還硬朗,穿的可很不整齊。

  王利發:老大,你怎麼老在背後褒貶老人呢?誰窮得亂出主意呀?下板子去!什麼時候了,還不開門!

  〔王大拴去下窗板。

  丁寶:老掌櫃,你硬朗啊?

  王利發:嗯!要有炸醬麵的話,我還能吃三大碗呢,可惜沒有!十幾了?姑娘!

  丁寶:十七!

  王利發:才十七?

  丁寶:是呀!媽媽是寡婦,帶著我過日子。勝利以後呀,政府硬說我爸爸給我們留下的一所小房子是逆產,給沒收啦!媽媽氣死了,我作了女招待!老掌櫃,我到今天還不明白什麼叫逆產,您知道嗎?

  王利發:姑娘,說話留點神!一句話說錯了,什麼都可以變成逆產!你看,這後邊呀,是秦二爺的倉庫,有人一瞪眼,說是逆產,就給沒收啦!就是這麼一回事!

  〔王大拴回來。

  丁寶:老掌櫃,您說對了!連我也是逆產,誰的胳臂粗,我就得侍候誰!他媽的,我才十七,就常想還不如死了呢!死了落個整屍首,幹這一行,活著身上就爛了!

  王大拴:爸,您真想要女招待嗎?

  王利發:我跟小劉麻子瞎聊來著!我一輩子老愛改良,看著生意這麼不好,我著急!

  王大拴:您著急,我也著急!可是,您就忘記老裕泰這個老字號了嗎?六十多年的老字號,用女招待?

  丁寶:什麼老字號啊!越老越不值錢!不信,我現在要是二十八歲,就是叫小小丁寶,小丁寶貝,也沒人看我一眼!

  〔茶客甲、乙上。

  王利發:二位早班兒!帶著葉子哪?老大拿開水去!(王大拴下)二位,對不起,茶錢先付!

  茶客甲:沒聽說過!

  王利發:我開過幾十年茶館,也沒聽說過!可是,您聖明:茶葉、煤球兒都一會兒一個價錢,也許您正喝著茶,茶葉又長了價錢!您看,先收茶錢不是省得麻煩嗎?

  茶客乙:我看哪,不喝更省事!(同茶客甲下)

  王大拴:(提來開水)怎麼?走啦!

  王利發:這你就明白了!

  丁寶:我要是過去說一聲:「來了?小子!」他們準給一塊現大洋!

  王利發:你呀,老大,比石頭還頑固!

  王大拴:(放下壺)好吧,我出去蹓躂,這裡出不來氣!(下)

  王利發:你出不來氣,我還憋得慌呢!

  〔小劉麻子上,穿著洋服,夾著皮包。

  小劉麻子:小丁寶,你來啦?

  丁寶:有你的話,誰敢不來呀!

  小劉麻子:王掌櫃,看我給你找來的小寶貝怎樣?人材、歲數、打扮、經驗,樣樣出色!

  王利發:就怕我用不起吧?

  小劉麻子:沒的事!她不要工錢!是吧,小丁寶?

  王利發:不要工錢?

  小劉麻子:老頭兒,你都甭管,全聽我的,我跟小丁寶有我們一套辦法!是吧,小丁寶?

  丁寶:要是沒你那一套辦法,怎會缺德呢!

  小劉麻子:缺德?你算說對了!當初,我爸爸就是由這兒綁出去的;不信,你問王掌櫃。是吧,王掌櫃?

  王利發:我親眼得見!

  小劉麻子:你看,小丁寶,我不亂吹吧?綁出去,就在馬路中間,磕喳一刀!是吧,老掌櫃?

  王利發:聽得真真的!

  小劉麻子:我不說假話吧?小丁寶!可是,我爸爸到底差點事,一輩子混的並不怎樣。輪到我自己出頭露面了,我必得幹的特別出色。(打開皮包,拿出計劃書)看,小丁寶,看看我的計劃!

  丁寶:我沒那麼大的工夫!我看哪,我該回家,休息一天,明天來上工。

  王利發:丁寶,我還沒想好呢!

  小劉麻子:王掌櫃,我都替你想好啦!不信,你等著看,明天早上,小丁寶在門口兒歪著頭那麼一站,馬上就進來二百多茶座兒!小丁寶,你聽聽我的計劃,跟你有關係。

  丁寶:哼!但願跟我沒關係!

  小劉麻子:你呀,小丁寶,不夠積極!聽著……

  〔取電燈費的進來。

  取電燈費的:掌櫃的,電燈費!

  王利發:電燈費?欠幾個月的啦?

  取電燈費的:三個月的!

  王利發:再等三個月,湊半年,我也還是沒辦法!

  取電燈費的:那像什麼話呢?

  小劉麻子:地道真話嘛!這兒屬沈處長管。知道沈處長吧?市黨部的委員,憲兵司令部的處長!您願意收他的電費嗎?說!

  取電燈費的:什麼話呢,當然不收!對不起,我走錯了門兒!(下)

  小劉麻子:看,王掌櫃,你不聽我的行不行?你那套光緒年的辦法太守舊了!

  王利發:對!要不怎麼說,人要活到老學到老呢!我還得多學!

  小劉麻子:就是嘛!

  〔小唐鐵嘴進來,穿著綢子夾袍,新緞鞋。

  小劉麻子:哎喲,他媽的是你,小唐鐵嘴!

  小唐鐵嘴:哎喲,他媽的是你,小劉麻子!來,叫爺爺看看!(看前看後)你小子行,洋服穿的像那麼一回事,由後邊看哪,你比洋人還更像洋人!老王掌櫃,我夜觀天象,紫微星發亮,不久必有真龍天子出現,所以你看我跟小劉麻子,和這位……

  小劉麻子:小丁寶,九城聞名!

  小唐鐵嘴:……和這位小丁寶,才都這麼才貌雙全,文武帶打,我們是應運而生,活在這個時代,真是如魚得水!老掌櫃,把臉轉正了,我看看!好,好,印堂發亮,還有一步好運!來吧,給我碗喝吧!

  王利發:小唐鐵嘴!

  小唐鐵嘴:別再叫唐鐵嘴,我現在叫唐天師!

  小劉麻子:誰封你作了天師?

  小唐鐵嘴:待兩天你就知道了。

  王利發:天師,可別忘了,你爸爸白喝了我一輩子的茶,這可不能世襲!

  小唐鐵嘴:王掌櫃,等我穿上八卦仙衣的時候,你會後悔剛才說了什麼!你等著吧!

  小劉麻子:小唐,待會兒我請你去喝咖啡,小丁寶作陪,你先聽我說點正經事,好不好?

  小唐鐵嘴:王掌櫃,你就不想想,天師今天白喝你點茶,將來會給你個縣知事作作嗎?好吧,小劉你說!

  小劉麻子:我這兒剛跟小丁寶說,我有個偉大的計劃!

  小唐鐵嘴:好!洗耳恭聽!

  小劉麻子:我要組織一個「拖拉撕」。這是個美國字,也許你不懂,翻成北京話就是「包圓兒」。

  小唐鐵嘴:我懂!就是說,所有的姑娘全由你包辦。

  小劉麻子:對!你的腦力不壞!小丁寶,聽著,這跟你有密切關係!甚至於跟王掌櫃也有關係!

  王利發:我這兒聽著呢!

  小劉麻子:我要把舞女、明娼、暗娼、吉普女郎和女招待全組織起來,成立那麼一個大「拖拉撕」。

  小唐鐵嘴:(閉著眼問)官方上疏通好了沒有?

  小劉麻子:當然!沈處長作董事長,我當總經理!

  小唐鐵嘴:我呢?

  小劉麻子:你要是能琢磨出個好名字來,請你作顧問!

  小唐鐵嘴:車馬費不要法幣!

  小劉麻子:每月送幾塊美鈔!

  小唐鐵嘴:往下說!

  小劉麻子:業務方面包括:買賣部、轉運部、訓練部、供應部,四大部。誰買姑娘,還是誰賣姑娘;由上海調運到天津,還是由漢口調運到重慶;訓練吉普女郎,還是訓練女招待;是供應美國軍隊,還是各級官員,都由公司統一承辦,保證人人滿意。你看怎樣?

  小唐鐵嘴:太好!太好!在道理上,這合乎統制一切的原則。在實際上,這首先能滿足美國兵的需要,對國家有利!

  小劉麻子:好吧,你就給想個好名字吧!想個文雅的,像「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那種詩那麼文雅的!

  小唐鐵嘴:嗯──「拖拉撕」,「拖拉撕」……不雅!拖進來,拉進來,不聽話就撕成兩半兒,倒好像是綁票兒撕票兒,不雅!

  小劉麻子:對,是不大雅!可那是美國字,吃香啊!

  小唐鐵嘴:還是聯合公司響亮、大方!

  小劉麻子:有你這麼一說!什麼聯合公司呢?

  丁寶:缺德公司就挺好!

  小劉麻子:小丁寶,談正經事,不許亂說!你好好幹,將來你有作女招待總教官的希望!

  小唐鐵嘴:看這個怎樣──花花聯合公司?姑娘是什麼?鮮花嘛!要姑娘就得多花錢,花呀花呀,所以花花!「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又有典故,出自《武家坡》!好不好!

  小劉麻子:小唐,我謝謝你,謝謝你!(熱烈握手)我馬上找沈處長去研究一下,他一贊成,你的顧問就算當上了!(收拾皮包,要走)

  王利發:我說,丁寶的事到底怎麼辦?

  小劉麻子:沒告訴你不用管嗎?「拖拉撕」統辦一切,我先在這裡試驗試驗。

  丁寶:你不是說喝咖啡去嗎?

  小劉麻子:問小唐去不去?

  小唐鐵嘴:你們先去吧,我還在這兒等個人。

  小劉麻子:咱們走吧,小丁寶!

  丁寶:明天見,老掌櫃!再見,天師!(同小劉麻子下)

  小唐鐵嘴:王掌櫃,拿報來看看!

  王利發:那,我得慢慢地找去。二年前的還許有幾張!

  小唐鐵嘴:廢話!

  〔進來三位茶客:明師傅、鄒福遠和衛福喜。明師傅獨坐,鄒福遠與衛福喜同坐。王利發都認識,向大家點頭。

  王利發:哥兒們,對不起啊,茶錢先付!

  明師傅:沒錯兒,老哥哥!

  王利發:唉!「茶錢先付」,說著都燙嘴!(忙著沏茶)

  鄒福遠:怎樣啊?王掌櫃!晚上還添評書不添啊?

  王利發:試驗過了,不行!光費電,不上座兒!

  鄒福遠:對!您看,前天我在會仙館,開三俠四義五霸十雄十三傑九老十五小,大破鳳凰山,百鳥朝鳳,棍打鳳腿,您猜上了多少座兒?

  王利發:多少?那點書現在除了您,沒有人會說!

  鄒福遠:您說的在行!可是,才上了五個人,還有倆聽蹭兒的!

  衛福喜:師哥,無論怎麼說,你比我強!我又閒了一個多月啦!

  鄒福遠:可誰叫你跳了行,改唱戲了呢?

  衛福喜:我有嗓子,有扮相嘛!

  鄒福遠:可是上了台,你又不好好地唱!

  衛福喜:媽的唱一齣戲,掙不上三個雜合麵餅子的錢,我幹嗎賣力氣呢?我瘋啦?

  鄒福遠:唉!福喜,咱們哪,全叫流行歌曲跟《紡棉花》給頂垮嘍!我是這麼看,咱們死,咱們活著,還在其次,頂傷心的是咱們這點玩藝兒,再過幾年都得失傳!咱們對不起祖師爺!常言道:邪不侵正。這年頭就是邪年頭,正經東西全得連根兒爛!

  王利發:唉!(轉至明師傅處)明師傅,可老沒來啦!

  明師傅:出不來嘍!包監獄裡的伙食呢!

  王利發:您!就憑您,辦一、二百桌滿漢全席的手兒,去給他們蒸窩窩頭?

  明師傅:那有什麼辦法呢,現而今就是獄裡人多呀!滿漢全席?我連傢伙都賣嘍!

  〔方六拿著幾張畫兒進來。

  明師傅:六爺,這兒!六爺,那兩桌傢伙怎樣啦?我等錢用!

  方六:明師傅,您挑一張畫兒吧!

  明師傅:啊?我要畫兒幹嗎呢?

  方六:這可畫的不錯!六大山人、董弱梅畫的!

  明師傅:畫的天好,當不了飯吃啊!

  方六:他把畫兒交給我的時候,直掉眼淚!

  明師傅:我把傢伙交給你的時候,也直掉眼淚!

  方六:誰掉眼淚,誰吃燉肉,我都知道!要不怎麼我累心呢!你當是幹我們這一行,專憑打打小鼓就行哪?

  明師傅:六爺,人總有顆人心哪,你還能坑老朋友嗎?

  方六:一共不是才兩桌傢伙嗎?小事兒,別再提啦,再提就好像不大懂交情了!

  〔車當當敲著兩塊洋錢,進來。

  車當當:誰買兩塊?買兩塊吧?天師,照顧照顧?(小唐鐵嘴不語)

  王利發:當當!別處轉轉吧,我連現洋什麼模樣都忘了!

  車當當:那,你老人家就細細看看吧!白看,不用買票!(往桌上扔錢)

  〔龐四奶奶進來,帶著春梅。龐四奶奶的手上戴滿各種戒指,打扮得像個女妖精。賣雜貨的老楊跟進來。

  小唐鐵嘴:娘娘!

  方六、車當當:娘娘!

  龐四奶奶:天師!

  小唐鐵嘴:侍候娘娘!(讓龐四奶奶坐,給她倒茶)

  龐四奶奶:(看車當當要出去)當當,你等等!

  車當當:嗻!

  老楊:(打開貨箱)娘娘,看看吧!

  龐四奶奶:唱唱那套詞兒,還倒怪有個意思!

  老楊:是!美國針、美國線、美國牙膏、美國消炎片。還有口紅、雪花膏、玻璃襪子細毛線。箱子小,貨物全,就是不賣原子彈!

  龐四奶奶:哈哈哈!(挑了兩雙襪子)春梅,拿著!當當,你跟老楊算賬吧!

  車當當:娘娘,別那麼辦哪!

  龐四奶奶:我給你拿的本錢,利滾利,你欠我多少啦?天師,查賬!

  小唐鐵嘴:是!(掏小本)

  車當當:天師,你甭操心,我跟老楊算去!

  老楊:娘娘,您行好吧!他能給我錢嗎?

  龐四奶奶:老楊,他坑不了你,都有我呢!

  老楊:是!(向眾)還有哪位照顧照顧?(又要唱)美國針……

  龐四奶奶:聽夠了!走!

  老楊 是!美國針、美國線,我要不走是混蛋!走,當當!(同車當當下)

  方六:(過來)娘娘,我得到一堂景泰藍的五供兒,東西老,地道,也便宜,壇上用頂體面,您看看吧?

  龐四奶奶:請皇上看看吧!

  方六:是!皇上不是快登基了嗎?我先給您道喜!我馬上取去,送到壇上!娘娘多給美言幾句,我必有份人心!(往外走)

  明師傅:六爺,我的事呢?!

  方六:你先給我看著那幾張畫!(下)

  明師傅:你等等!坑我兩桌傢伙,我還有把切菜刀呢!(追下)

  龐四奶奶:王掌櫃,康媽媽在這兒哪?請她出來!

  小唐鐵嘴:我去!(跑到後門)康老太太,您來一下!

  王利發:什麼事?

  小唐鐵嘴:朝廷大事!

  〔康順子上。

  康順子:幹什麼呀?

  龐四奶奶:(迎上去)婆母!我是您的四侄媳婦,來接您,快坐下吧!(拉康順子坐下)

  康順子:四侄媳婦?

  龐四奶奶:是呀,您離開龐家的時候,我還沒過門哪。

  康順子:我跟龐家一刀兩斷啦,找我幹嗎?

  龐四奶奶:您的四侄子海順呀,是三皇道的大壇主,國民黨的大黨員,又是沈處長的把兄弟,快作皇上啦,您不喜歡嗎?

  康順子:快作皇上?

  龐四奶奶:啊!龍袍都作好啦,就快在西山登基!

  康順子:在西山?

  小唐鐵嘴:老太太,西山一帶有八路軍。龐四爺在那一帶登基,消滅八路,南京能夠不願意嗎?

  龐四奶奶:四爺呀都好,近來可是有點貪酒好色。他已經弄了好幾個小老婆!

  小唐鐵嘴:娘娘,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可有書可查呀!

  龐四奶奶:你不是娘娘,怎麼知道娘娘的委屈!老太太,我是這麼想:您要是跟我一條心,我叫您作老太后,咱們倆一齊管著皇上,我這個娘娘不就好作一點了嗎?老太太,您跟我去,吃好的喝好的,兜兒裡老帶著那麼幾塊噹噹響的洋錢,夠多麼好啊!

  康順子:我要是不跟你去呢?

  龐四奶奶:啊?不去?(要翻臉)

  小唐鐵嘴:讓老太太想想,想想!

  康順子:用不著想,我不會再跟龐家的人打交道!四媳婦,你作你的娘娘,我作我的苦老婆子,誰也別管誰!剛才你要瞪眼睛,你當我怕你嗎?我在外邊也混了這麼多年,磨練出來點了,誰跟我瞪眼,我會伸手打!(立起,往後走)

  小唐鐵嘴:老太太!老太太!

  康順子:(立住,轉身對小唐鐵嘴)你呀,小伙子,挺起腰板來,去掙碗乾淨飯吃,不好嗎?(下)

  龐四奶奶:(移怒於王利發)王掌櫃,過來!你去跟那個老婆子說說,說好了,我送給你一袋子白麵!說不好,我砸了你的茶館!天師,走!

  小唐鐵嘴:王掌櫃,我晚上還來,聽你的回話!

  王利發:萬一我下半天就死了呢?

  龐四奶奶:呸!你還不該死嗎?(與小唐鐵嘴、春梅同下)

  王利發:哼!

  鄒福遠:師弟,你看這算哪一齣?哈哈哈!

  衛福喜:我會二百多齣戲,就是不懂這一齣!你知道那個娘兒們的出身嗎?

  鄒福遠:我還能不知道!東霸天的女兒,在娘家就生過……得,別細說,我看這群渾蛋都有點迴光反照,長不了!

  〔王大拴回來。

  王利發:看著點,老大。我到後面商量點事!(下)

  小二德子:(在外邊大吼一聲)閃開了!(進來)大拴哥,沏壺頂好的,我有錢!(掏出四塊現洋,一塊一塊地放下)給算算,剛才花了一塊,這兒還有四塊,五毛打一個,我一共打了幾個?

  王大拴:十個。

  小二德子:(用手指算)對!前天四個,昨天六個,可不是十個!大拴哥,你拿兩塊吧!沒錢,我白喝你的茶;有錢,就給你!你拿吧!(吹一塊,放在耳旁聽聽)這塊好,就一塊當兩塊吧,給你!

  王大拴:(沒接錢)小二德子,什麼生意這麼好啊?現大洋不容易看到啊!

  小二德子:唸書去了!

  王大拴:把「一」字都念成扁擔,你念什麼書啊?

  小二德子:(拿起桌上的壺來,對著壺嘴喝了一氣,低聲說)市黨部派我去的,法政學院。沒當過這麼美的差事,太美,太過癮!比在天橋好的多!打一個學生,五毛現洋!昨天揍了幾個來著?

  王大拴:六個。

  小二德子:對!裡邊還有兩個女學生!一拳一拳地下去,太美,太過癮!大拴哥,你摸摸,摸摸!(伸臂)鐵筋洋灰的!用這個揍男女學生,你想想,美不美?

  王大拴:他們就那麼老實,乖乖地叫你打?

  小二德子:我專找老實的打呀!你當我是傻子哪?

  王大拴:小二德子,聽我說,打人不對!

  小二德子:可也難說!你看教黨義的那個教務長,上課先把手槍拍在桌上,我不過掄掄拳頭,沒動手槍啊!

  王大拴:什麼教務長啊,流氓!

  小二德子:對!流氓!不對,那我也是流氓嘍!大拴哥,你怎麼繞著脖子罵我呢?大拴哥,你有骨頭!不怕我這鐵筋洋灰的胳臂!

  王大拴:你就是把我打死,我不服你還是不服你,不是嗎?

  小二德子:喝,這麼繞脖子的話,你怎麼想出來的?大拴哥,你應當去教黨義,你有文才!好啦,反正今天我不再打學生!

  王大拴:幹嗎光是今天不打?永遠不打才對!

  小二德子:不是今天我另有差事嗎?

  王大拴:什麼差事?

  小二德子:今天打教員!

  王大拴:幹嗎打教員?打學生就不對,還打教員?

  小二德子:上邊怎麼交派,我怎麼幹!他們說,教員要罷課。罷課就是不老實,不老實就得揍!他們叫我上這兒等著,看見教員就揍!

  鄒福遠:(嗅出危險)師弟,咱們走吧!

  衛福喜:走!(同鄒福遠下)

  小二德子:大拴哥,你拿著這塊錢吧!

  王大拴:打女學生的錢,我不要!

  小二德子:(另拿一塊)換換,這塊是打男學生的,行了吧?(看王大拴還是搖頭)這麼辦,你替我看著點。我出去買點好吃的,請請你,活著還不為吃點喝點老三點嗎?(收起現洋,下)

  〔康順子提著小包出來。王利發與周秀花跟著。

  康順子:王掌櫃,你要是改了主意,不讓我走,我還可以不走!

  王利發:我……

  周秀花:龐四奶奶也未必敢砸茶館!

  王利發:你怎麼知道?三皇道是好惹的?

  康順子:我頂不放心的還是大力的事!只要一走漏了消息,大家全完!那比砸茶館更厲害!

  王大拴:大嬸,走!我送您去!爸爸,我送送她老人家,可以吧?

  王利發:嗯──

  周秀花:大嬸在這兒受了多少年的苦,幫了咱們多少忙,還不應當送送?

  王利發:我並沒說不叫他送!送!送!

  王大拴:大嬸,等等,我拿件衣服去。(下)

  周秀花:爸,您怎麼啦?

  王利發:別再問我什麼,我心裡亂!一輩子沒這麼亂過!媳婦,你先陪大嬸走,我叫老大追你們!大嬸,外邊不行啊,就還回來!

  周秀花:老太太,這兒永遠是您的家!

  王利發:可誰知道也許……

  康順子:我也不會忘了你們!老掌櫃,你硬硬朗朗的吧!(同周秀花下)

  王利發:(送了兩步,立住)硬硬朗朗的幹什麼呢?

  〔謝勇仁和于厚齋進來。

  謝勇仁:(看看牆上,先把茶錢放在桌上)老人家,沏一壺來。(坐)

  王利發:(先收錢)好吧。

  于厚齋:勇仁,這恐怕是咱們末一次坐茶館了吧?

  謝勇仁:以後我倒許常來。我決定改行,去蹬三輪兒!

  于厚齋:蹬三輪一定比當小學教員強!

  謝勇仁:我偏偏教體育,我餓,學生們餓,還要運動,不是笑話嗎?

  〔王小花跑進來。

  王利發:小花,怎這麼早就下了學呢?

  王小花:老師們罷課啦!(看見于厚齋、謝勇仁)于老師,謝老師!你們都沒上學去,不教我們啦?還教我們吧!見不著老師,同學們都哭啦!我們開了個會,商量好,以後一定都守規矩,不招老師們生氣!

  于厚齋:小花!老師們也不願意耽誤了你們的功課。可是,吃不上飯,怎麼教書呢?我們家裡也有孩子,為教別人的孩子,叫自己的孩子挨餓,不是不公道嗎?好孩子,別著急,喝完茶,我們開會去,也許能夠想出點辦法來!

  謝勇仁:好好在家溫書,別亂跑去,小花!

  〔王大拴由後面出來,夾著個小包。

  王小花:爸,這是我的兩位老師!

  王大拴:老師們,快走!他們埋伏下了打手!

  王利發:誰?

  王大拴:小二德子!他剛出去,就回來!

  王利發:二位先生,茶錢退回,(遞錢)請吧!快!

  王大拴:隨我來!

  〔小二德子上。

  小二德子:街上有遊行的,他媽的什麼也買不著!大拴哥,你上哪兒?這倆是誰?

  王大拴:喝茶的!(同于厚齋、謝勇仁往外走)

  小二德子:站住!(三人還走)怎麼?不聽話?先揍了再說!

  王利發:小二德子!

  小二德子:(拳已出去)嘗嘗這個!

  謝勇仁:(上面一個嘴巴,下面一腳)嘗嘗這個!

  小二德子:哎喲!(倒下)

  王小花:該!該!

  謝勇仁:起來,再打!

  小二德子:(起來,捂著臉)喝!喝!(往後退)喝!

  王大拴:快走!(扯二人下)

  小二德子:(遷怒)老掌櫃,你等著吧,你放走了他們,待會兒我跟你算賬!打不了他們,還打不了你這個糟老頭子嗎?(下)

  王小花:爺爺,爺爺!小二德子追老師們去了吧?那可怎麼好!

  王利發:他不敢!這路人我見多了,都是軟的欺,硬的怕!

  王小花:他要是回來打您呢?

  王利發:我?爺爺會說好話呀。

  王小花:爸爸幹什麼去了?

  王利發:出去一會兒,你甭管!上後邊溫書去吧,乖!

  王小花:老師們可別吃了虧呀,我真不放心!(下)

  〔丁寶跑進來。

  丁寶:老掌櫃,老掌櫃!告訴你點事!

  王利發:說吧,姑娘!

  丁寶:小劉麻子呀,沒安著好心,他要霸佔這個茶館!

  王利發:怎麼霸佔?這個破茶館還值得他們霸佔?

  丁寶:待會兒他們就來,我沒工夫細說,你打個主意吧!

  王利發:姑娘,我謝謝你!

  丁寶:我好心好意來告訴你,你可不能賣了我呀!

  王利發:姑娘,我還沒老糊塗了!放心吧!

  丁寶:好!待會兒見!(下)

  〔周秀花回來。

  周秀花:爸,他們走啦。

  王利發:好!

  周秀花:小花的爸說,叫您放心,他送到了地方就回來。

  王利發:回來不回來都隨他的便吧!

  周秀花:爸,您怎麼啦?幹嗎這麼不高興?

  王利發:沒事!沒事!看小花去吧。她不是想吃熱湯麵嗎?要是還有點麵的話,給她作一碗吧,孩子怪可憐的,什麼也吃不著!

  周秀花:一點白麵也沒有!我看看去,給她作點雜合麵疙疸湯吧!(下)

  〔小唐鐵嘴回來。

  小唐鐵嘴:王掌櫃,說好了嗎?

  王利發:晚上,晚上一定給你回話!

  小唐鐵嘴:王掌櫃,你說我爸爸白喝了一輩子的茶,我送你幾句救命的話,算是替他還賬吧。告訴你,三皇道現在比日本人在這兒的時候更厲害,砸你的茶館比砸個砂鍋還容易!你別太大意了!

  王利發:我知道!你既買我的好,又好去對娘娘表表功!是吧?

  〔小宋恩子和小吳祥子進來,都穿著新洋服。

  小唐鐵嘴:二位,今天可夠忙的?

  小宋恩子:忙得厲害!教員們大暴動!

  王利發:二位,「罷課」改了名兒,叫「暴動」啦?

  小唐鐵嘴:怎麼啦?

  小吳祥子:他們還能反到天上去嗎?到現在為止,已經抓了一百多,打了七十幾個,叫他們反吧!

  小宋恩子:太不知好歹!他們老老實實的,美國會送來大米、白麵嘛!

  小唐鐵嘴:就是!二位,有大米、白麵,可別忘了我!以後,給大家的墳地看風水,我一定盡義務!好!二位忙吧!(下)

  小吳祥子:你剛才問,「罷課」改叫「暴動」啦?王掌櫃!

  王利發:歲數大了,不懂新事,問問!

  小宋恩子:哼!你就跟他們是一路貨!

  王利發:我?您太高抬我啦!

  小吳祥子:我們忙,沒工夫跟你費話,說乾脆的吧!

  王利發:什麼乾脆的?

  小宋恩子:教員們暴動,必有主使的人!

  王利發:誰?

  小吳祥子:昨天晚上誰上這兒來啦?

  王利發:康大力!

  小宋恩子:就是他!你把他交出來吧!

  王利發:我要是知道他是哪路人,還能夠隨便說出來嗎?我跟你們的爸爸打交道多少年,還不懂這點道理?

  小吳祥子:甭跟我們拍老腔,說真的吧!

  王利發:交人,還是拿錢,對吧?

  小宋恩子:你真是我爸爸教出來的!對啦,要是不交人,就把你的金條拿出來!別的鋪子都隨開隨倒,你可混了這麼多年,必定有點底!

  〔小二德子匆匆跑來。

  小二德子:快走!街上的人不夠用啦!快走!

  小吳祥子:你小子管幹嗎的?

  小二德子:我沒閒著,看,臉都腫啦!

  小宋恩子:掌櫃的,我們馬上回來,你打主意吧!

  王利發:不怕我跑了嗎?

  小吳祥子:老梆子,你真逗氣兒!你跑到陰間去,我們也會把你抓回來!(打了王利發一掌,同小宋恩子、小二德子下)

  王利發:(向後叫)小花!小花的媽!

  周秀花:(同王小花跑出來)我都聽見了!怎麼辦?

  王利發:快走!追上康媽媽!快!

  王小花:我拿書包去!(下)

  周秀花:拿上兩件衣裳,小花!爸,剩您一個人怎麼辦?

  王利發:這是我的茶館,我活在這兒,死在這兒!

  〔王小花挎著書包,夾著點東西跑回來。

  周秀花:爸爸!

  王小花:爺爺!

  王利發:都別難過,走(從懷中掏出所有的錢和一張舊相片)媳婦,拿著這點錢,小花,拿著這個,老裕泰三十年前的相片,交給你爸爸!走吧!

  〔小劉麻子同丁寶回來。

  小劉麻子:小花,教員罷課,你住姥姥家去呀?

  王小花:對啦!

  王利發:(假意地)媳婦,早點回來!

  周秀花:爸,我們住兩天就回來!(同王小花下)

  小劉麻子:王掌櫃,好消息!沈處長批准了我的計劃!

  王利發:大喜,大喜!

  小劉麻子:您也大喜,處長也批准修理這個茶館!我一說,處長說好!他呀老把「好」說成「蒿」,特別有個洋味兒!

  王利發:都是怎麼一回事?

  小劉麻子:從此你算省心了!這兒全屬我管啦,你搬出去!我先跟你說好了,省得以後你麻煩我!

  王利發:那不能!湊巧,我正想搬家呢。

  丁寶:小劉,老掌櫃在這兒多少年啦,你就不照顧他一點嗎?

  小劉麻子:看吧!我辦事永遠厚道!王掌櫃,我接處長去,叫他看看這個地方。你把這兒好好收拾一下!小丁寶,你把小心眼找來,迎接處長!帶點香水,好好噴一氣,這裡臭哄哄的!走!(同丁寶下)

  王利發:好!真好!太好!哈哈哈!

  〔常四爺提著小筐進來,筐裡有些紙錢和花生米。他雖年過七十,可是腰板還不太彎。

  常四爺:什麼事這麼好哇,老朋友!

  王利發:哎喲!常四哥!我正想找你這麼一個人說說話兒呢!我沏一壺頂好的茶來,咱們喝喝!(去沏茶)

  〔秦仲義進來。他老的不像樣子了,衣服也破舊不堪。

  秦仲義:王掌櫃在嗎?

  常四爺:在!您是……

  秦仲義:我姓秦。

  常四爺:秦二爺。

  王利發:(端茶來)誰?秦二爺?正想去告訴您一聲,這兒要大改良!坐!坐!

  常四爺:我這兒有點花生米,(抓)喝茶吃花生米,這可真是個樂子!

  秦仲義:可是誰嚼得動呢?

  王利發:看多麼邪門,好容易有了花生米,可全嚼不動!多麼可笑!怎樣啊?秦二爺!(都坐下)

  秦仲義:別人都不理我啦,我來跟你說說:我到天津去了一趟,看看我的工廠!

  王利發:不是沒收了嗎?又物歸原主啦?這可是喜事!

  秦仲義:拆了!

  常四爺、王利發:拆了?

  秦仲義:拆了!我四十年的心血啊,拆了!別人不知道,王掌櫃你知道:我從二十多歲起,就主張實業救國。到而今……搶去我的工廠,好,我的勢力小,幹不過他們!可倒好好地辦哪,那是富國裕民的事業呀!結果,拆了,機器都當碎銅爛鐵賣了!全世界,全世界找得到這樣的政府找不到?我問你!

  王利發:當初,我開的好好的公寓,您非蓋倉庫不可。看,倉庫查封,貨物全叫他們偷光!當初,我勸您別把財產都出手,您非都賣了開工廠不可!

  常四爺:還記得吧?當初,我給那個賣小妞的小媳婦一碗麵吃,您還說風涼話呢。

  秦仲義:現在我明白了!王掌櫃,求你一件事吧:(掏出一二機器小零件和一支鋼筆管來)工廠拆平了,這是我由那兒撿來的小東西。這支筆上刻著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簽過多少張支票,寫過多少計劃書。我把它們交給你,沒事的時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們當個笑話談談,你說呀:當初有那麼一個不知好歹的秦某人,愛辦實業。辦了幾十年,臨完他只由工廠的土堆裡撿回來這麼點小東西!你應當勸告大家,有錢哪,就該吃喝嫖賭,胡作非為,可千萬別幹好事!告訴他們哪,秦某人七十多歲了才明白這點大道理!他是天生來的笨蛋!

  王利發:您自己拿著這支筆吧,我馬上就搬家啦!

  常四爺:搬到哪兒去?

  王利發:哪兒不一樣呢!秦二爺,常四爺,我跟你們不一樣,二爺財大業大心胸大,樹大可就招風啊!四爺你,一輩子不服軟,敢作敢當,專打抱不平。我呢,作了一輩子順民,見誰都請安、鞠躬、作揖。我只盼著呀,孩子們有出息,凍不著,餓不著,沒災沒病!可是,日本人在這兒,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兒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該緩一口氣了吧?誰知道,(慘笑)哈哈,哈哈,哈哈!

  常四爺:我也不比你強啊!自食其力,憑良心幹了一輩子啊,我一事無成!七十多了,只落得賣花生米!個人算什麼呢,我盼哪,盼哪,只盼國家像個樣兒,不受外國人欺侮。可是……哈哈!

  秦仲義:日本人在這兒,說什麼合作,把我的工廠就合作過去了。咱們的政府回來了,工廠也不怎麼又變成了逆產。倉庫裡(指後邊)有多少貨呀,全完!還有銀號呢,人家硬給加官股,官股進來了,我出來了!哈哈!

  王利發:改良,我老沒忘了改良,總不肯落在人家後頭。賣茶不行啊,開公寓。公寓沒啦,添評書!評書也不叫座兒呀,好,不怕丟人,想添女招待!人總得活著吧?我變盡了方法,不過是為活下去!是呀,該賄賂的,我就遞包袱。我可沒作過缺德的事,傷天害理的事,為什麼就不叫我活著呢?我得罪了誰?誰?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單不許我吃窩窩頭,誰出的主意?

  常四爺:盼哪,盼哪,只盼誰都講理,誰也不欺侮誰!可是,眼看著老朋友們一個個的不是餓死,就是叫人家殺了,我呀就是有眼淚也流不出來嘍!松二爺,我的朋友,餓死啦,連棺材還是我給他化緣化來的!他還有我這麼個朋友,給他化了一口四塊板的棺材;我自己呢?我愛咱們的國呀,可是誰愛我呢?看,(從筐中拿出些紙錢)遇見出殯的,我就撿幾張紙錢。沒有壽衣,沒有棺材,我只好給自己預備下點紙錢吧,哈哈,哈哈!

  秦仲義:四爺,讓咱們祭奠祭奠自己,把紙錢撒起來,算咱們三個老頭子的吧!

  王利發:對!四爺,照老年間出殯的規矩,喊喊!

  常四爺:(立起,喊)四角兒的跟伕,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撒起幾張紙錢)〔①〕

  秦仲義、王利發:一百二十吊!

  秦仲義:(一手拉住一個)我沒的說了,再見吧!(下)

  王利發:再見!

  常四爺:再喝你一碗!(一飲而盡)再見!(下)

  王利發:再見!

  〔丁寶與小心眼進來。

  丁寶:他們來啦,老大爺!(往屋中噴香水)

  王利發:好,他們來,我躲開!(撿起紙錢,往後邊走)

  小心眼:老大爺,幹嗎撒紙錢呢?

  王利發:誰知道!(下)

  〔小劉麻子進來。

  小劉麻子:來啦!一邊一個站好!

  〔丁寶、小心眼分左右在門內立好。

  〔門外有汽車停住聲,先進來兩個憲兵。沈處長進來,穿軍便服;高靴,帶馬刺;手執小鞭。後面跟著二憲兵。

  沈處長:(檢閱似的,看丁寶、小心眼,看完一個說一聲)好(蒿)!

  〔丁寶擺上一把椅子,請沈處長坐。

  小劉麻子:報告處長,老裕泰開了六十多年,九城聞名,地點也好,藉著這個老字號,作我們的一個據點,一定成功!我打算照舊賣茶,派(指)小丁寶和小心眼作招待。有我在這兒監視著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一定能夠得到大量的情報!

  沈處長:好(蒿)!

  〔丁寶由憲兵手裡接過駱駝牌煙,上前獻煙;小心眼接過打火機,點煙。

  小劉麻子:後面原來是倉庫,貨物已由處長都處理了,現在空著。我打算修理一下,中間作小舞廳,兩旁佈置幾間臥室,都帶衛生設備。處長清閒的時候,可以來跳跳舞,玩玩牌,喝喝咖啡。天晚了,高興住下,您就住下。這就算是處長個人的小俱樂部,由我管理,一定要比公館裡更灑脫一點,方便一點,熱鬧一點!

  沈處長:好(蒿)!

  丁寶:處長,我可以請示一下嗎?

  沈處長:好(蒿)!

  丁寶:這兒的老掌櫃怪可憐的。好不好給他作一身制服,叫他看看門,招呼貴賓們上下汽車?他在這兒幾十年了,誰都認識他,簡直可以算是老頭兒商標!

  沈處長:好(蒿)!傳!

  小劉麻子:是!(往後跑)王掌櫃!老掌櫃!我爸爸的老朋友,老大爺!(入。過一會兒又跑回來)報告處長,他也不是怎麼上了吊,吊死啦!

  沈處長:好(蒿)!好(蒿)!

    ──幕落.全劇終

    ◇

  〔①〕三、四十年前,北京富人出殯,要用三十二人、四十八人或六十四人抬棺材,也叫抬槓。另有四位槓夫拿著撥旗,在四角跟隨。槓夫換班須注意撥旗,以便進退有序;一班也叫一撥兒。起槓時和路祭時,領槓者須喊「加錢」──本家或姑奶奶賞給槓夫酒錢。加錢數目須誇大地喊出。在喊加錢時,有人撒起紙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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