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游记)

  这一串货车在一个村子外面一条河旁停下来。太阳跟昨天一样炎热,一点风也没有,叫人发闷。河岸上有几株杨柳,可是树的阴影不落在土地上,却映在水面上,变得一无用处了,就连躺在货车底下的阴影里,也还是闷热不堪,使人心里憋得慌。水映着天空而发蓝,热烈地引诱人们到它那儿去。

  叶戈鲁什卡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一个车夫,叫斯乔普卡,是个十八岁的乌克兰小伙子,上身穿一件长衬衫,没系腰带,下身穿一条肥裤子,散着裤腿,走起路来裤腿像旗子一样飘动。他很快地脱下衣服,顺着高陡的河岸跑下去,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他钻进水里三回,然后仰面朝天地游泳,快活得闭上眼睛。他的脸带着微笑,起着皱纹,好像他觉得又痒又痛,而且感到好笑似的。

  在找不到地方躲避溽暑和窒闷的热天,水的拍溅声和游泳者很响的呼吸声在人们的耳朵里就成了美妙的音乐。德莫夫和基留哈学斯乔普卡的样,也赶紧脱光衣服,大声笑着,预先体味着舒服的味道,接连跳进水里。那条安静的、不起眼的小河里就响彻了喷鼻声、拍水声、嚷叫声。基留哈咳嗽,欢笑,嚷叫,好像他们要叫他淹死似的,德莫夫呢,追他,极力要拉住他的后腿。

  “哈—哈—哈!”他嚷叫着,“逮住他!抓住他!”

  基留哈扬声大笑,痛快得很,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跟原先在陆地上一样惊愕,发愣,仿佛有人偷偷溜到他背后,拿斧背打了他的脑袋似的。叶戈鲁什卡也脱掉衣服,可是并没有走下河岸的高坡,却一阵风似地往前猛跑几步,飞下去,离水面有一俄丈半高。他的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进水里,沉得很深,可是没有碰到底。有一股不知什么力量使他感到又凉快又舒服,把他托起来,送回水面上来了。他钻出水面,喷鼻子,吹水泡,睁开眼睛。可是太阳正巧映在贴近他脸的水面上。先是耀眼的光点,随后是彩虹和黑斑,照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又沉进水里,在水里睁开眼睛,看见一片迷茫的绿色,就跟月夜的天空一样。原先那股力量又不让他沉到水底,不让他待在凉爽里,却把他托上水面来。他钻出水面,深深呼一口气,不但胸膛里觉得畅快清新,就连肚子里也感觉到了。然后,为了要尽情享受河水,他就让自己随意玩各种花样:仰面躺在水面上,享享福,拍拍水,翻个跟头,然后背朝上游,侧着身子游,仰面游,立着游,总之随自己高兴,游累了为止。对岸长着茂密的芦苇,河岸让太阳涂上一层金光,芦花像美丽的穗子似的低垂到水面上。有一个地方,芦苇在颤动,芦花点头,传来水的拍溅声,原来斯乔普卡和基留哈在那儿“抓”虾呢。

  “虾!瞧,哥儿们,虾!”基留哈得意地叫道,果然捞出一只虾来。

  叶戈鲁什卡游到芦苇那儿,沉进水里,开始在芦苇根的周围摸索。他在又稀又粘的淤泥里找来找去,摸到一个尖尖的、手碰上去不舒服的东西,也许真的就是一只虾。可是这当儿不知谁抓住他的后腿,把他拉到水面上去了。叶戈鲁什卡让水呛得喘不过气来,咳嗽着,睁开眼睛,看见面前是捣蛋鬼德莫夫那张水淋淋的、笑嘻嘻的脸。这个捣蛋鬼正在喘气,从他的眼神看来,他打算把这玩笑再开下去。他一手拉紧叶戈鲁什卡的腿,已经抬起另一只手要掐他的脖子了;叶戈鲁什卡又讨厌又害怕,仿佛不愿意他碰到自己,又害怕那大力士会淹死他,就挣脱他的手说:

  “傻瓜!我要给你一个嘴巴!”

  他觉得这还不够表现他的痛恨,想了一想,又说:

  “坏蛋!狗崽子!”

  可是德莫夫却满不在乎,已经不再答理叶戈鲁什卡,游着水去找基留哈了,嘴里嚷着:

  “哈—哈—哈!咱们来捉鱼吧!伙计,捉鱼吧!”

  “行啊,”基留哈同意道,“这儿一定有很多鱼……”

  “斯乔普卡,跑到村子里去,向庄稼人借个网子来!”

  “他们不肯给的!”

  “他们肯的!你央求他们好了!跟他们说,看在上帝份上,求他们借给我们,因为我们跟朝山进香的人差不多啊。”

  “这是实在的!”

  斯乔普卡就爬出水来,赶快穿上衣服,帽子也没戴,肥肥的裤腿一扇一扇的,跑到村子那边去了。叶戈鲁什卡自从跟德莫夫起了冲突以后,就觉得水失去了一切魅力。他走出水来,开始穿衣服。潘捷列和瓦夏坐在高陡的河岸上,垂下双腿,瞧着游泳的人。叶美里扬光着身子站在岸边水里,水齐膝头。他一只手拉着草,深怕摔下去,另一只手摩挲自己的身子。他那瘦削的肩胛骨,加上眼睛底下的疙瘩和他弯着腰、分明怕水的样子,使他显得滑稽可笑。他面容认真,严厉。他生气地瞧着水,好像打算把水痛骂一顿,因为以前顿涅茨河水使他受了凉,倒了嗓。

  “你为什么不游泳?”叶戈鲁什卡问瓦夏。

  “哦,不为什么……我不喜欢游泳……”瓦夏回答。

  “你的下巴怎么会肿的?”

  “有病……我从前在火柴厂做过工,少爷……大夫说,我的下巴就因为这个缘故才肿的。那儿的空气于人的身体有害。除了我以外,还有三个伙伴的下巴也肿了,其中有一个的下巴完全腐烂了。”

  斯乔普卡不久就拿着网子回来了。德莫夫和基留哈在水里泡了许久,身上开始现出淡紫色,嗓子发哑,可是他们还是热心地捉鱼。他们先到芦苇旁边一个水深的地方去捉。那儿的河水齐到德莫夫的脖子,淹及矮小的基留哈的脑袋。基留哈嘴里呛进水去,吹出水泡。德莫夫被带刺的芦苇绊了一下,摔下去,缠在网子里。两个人在水里胡乱挣扎,闹出一片响声。他们打鱼的结果只是胡闹一场罢了。

  “水深得很,”基留哈哑着嗓子说,“什么也捉不着!”

  “别拉呀,你这鬼东西!”德莫夫嚷着,极力要把网撒在合适的地方,“用手抓紧!”

  “在这儿你们什么也捉不着,”潘捷列在岸上对他们嚷道,“你们反而把鱼吓跑了,笨蛋!悄悄往左边去!那边水浅一点!”

  有一回,一条大鱼在网子上面一闪;他们全都啊的叫了一声,德莫夫用拳头朝着那条鱼溜去的地方打了一拳,他的脸现出懊丧的神情。

  “唉!”潘捷列叫道,顿一顿脚,“你们放跑了一条鲈鱼!它跑了!”

  德莫夫和基留哈悄悄往左边移去,渐渐摸索到一个水比较浅的地方,在那儿认真地打起鱼来。他们离开货车已经大约有三百步远;可以看见他们一声不响,轻轻地迈腿,极力往水深处和靠近芦苇的地方走去,撒出鱼网,他们为了吓唬鱼,把它赶进网里去,就用拳头打水,把芦苇弄得沙沙地响。他们从芦苇那儿走到对岸,把网子拉过去,然后现出失望的神气,高高地抬起膝头,走回芦苇丛里。他们在谈话,可是讲的是什么,谁也听不见。太阳晒他们的背,苍蝇叮他们,他们的身子从淡紫色变成了深红色。斯乔普卡手里拿着桶子,跟在他们后面,把衬衫一直卷到胳肢窝底下,用牙齿衔着衬衫的底襟。每逢得了手,捉到鱼,他总是举起那条鱼来,让它在阳光里发亮,嚷道:

  “瞧,什么样的鲈鱼啊!已经有五条了!”

  每逢德莫夫、基留哈、斯乔普卡拉出网来,就可以看见他们在网里的烂泥里摸索很久,把一些东西放进桶里,把另外的东西丢掉。有时他们在网子里找着什么东西,就互相传递,好奇地察看一番,然后又把它丢掉……

  “什么东西啊?”岸上的人对他们喊道。

  斯乔普卡回答了一句什么话,可是很难听清。随后,他爬出水来,双手捧着桶子,忘了把衬衫放下来,向货车那边跑去。

  “桶满了!”他喘吁吁地嚷道,“再给我一个桶!”

  叶戈鲁什卡朝桶子里看一看,果然满了。一条小狗鱼把它的丑鼻子探出水面,四周聚集着许多虾和小鱼。叶戈鲁什卡伸手到桶底,搅动水,狗鱼躲到虾底下去,换了一条鲈鱼和一条鲤鱼浮到水面上来了。瓦夏也朝桶子里瞧了瞧。他的眼睛跟先前看见狐狸一样变得油亮,脸色柔和了。他在桶里拿起一个什么东西,放在嘴里,嚼起来。可以听见他嚼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伙伴们,”斯乔普卡惊讶地说,“瓦夏在吃活的鱼呐!呸!”

  “不是鱼,是鲦鱼。”瓦夏安静地回答说,仍旧在咀嚼。

  他从嘴里拉出一根鱼尾巴来,温柔地看一下,又放回嘴里。他咀嚼的时候,牙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叶戈鲁什卡觉得眼前看见的好像不是人。瓦夏的肿下巴,他那没有光彩的眼睛,他那非常尖锐的眼神,他嘴里的鱼尾巴,他嚼鱼时那种温柔的神情,使他活像一头牲畜。

  叶戈鲁什卡在他身旁觉得无聊。而且打鱼也已结束。他在货车旁边走来走去,想了一想,由于烦闷,就慢慢地往村子那边走去。

  过了不久,他已经站在教堂里,脑门子贴在人家的发出大麻气味的背上,听唱诗班歌唱。弥撒快要做完了。叶戈鲁什卡听不懂教堂里唱的是什么,也就没心思听下去。他听了一会儿,打个呵欠,开始观看别人的后脑勺和背脊。有一个人由于刚刚洗过澡,后脑勺又红又湿,他认出是叶美里扬。他脑后的一圈头发剪得比平常人高,鬓角的头发也剪得比常人高,两只红耳朵竖起,活像两片牛蒡,仿佛耳朵自己也觉得生的不是地方似的。叶戈鲁什卡瞧着他的后脑勺和他的耳朵,不知怎么,觉得他大概很不幸。叶戈鲁什卡想起他用两只手指挥的样子,嘶哑的嗓子,洗澡时候的胆怯神气,觉得十分可怜他,很想对他说几句亲切的话。

  “我也在这儿!”他拉拉他的袖子说。

  凡是在唱诗班中唱高音或低音的人,特别是一生中哪怕只做过一回指挥的人,总是惯于用严厉而厌恶的神气看待孩子们。就是后来离开了唱诗班,他们也不会改掉这种习惯。叶美里扬转过身来向着叶戈鲁什卡,皱起眉头看他一眼,说:

  “别在教堂里淘气!”

  于是叶戈鲁什卡往前挤去,更靠近神龛一点。在这儿,他看见一些有趣的人。在右边,众人前面,有一个太太和一个老爷站在地毯上。他们身后各有一把椅子。老爷穿着新烫平的茧绸裤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跟行敬礼的兵一样,把他那剃光胡子的发青的下巴翘得高高的。在他那竖起的衣领上,在发青的下巴上,在小小的秃顶上,在细手杖上,都现出一种了不起的尊贵气派。由于尊严过了分,他的脖子使劲伸直,他的下巴那么用力地翘起来,好像他的脑袋随时准备脱落、向上飞去似的。太太呢,又胖又老,戴着白绸披巾,偏着头,看样子好像刚刚赐了谁什么恩典,想要说:“唉,不必费事道谢了!我不喜欢那样……”地毯四周站着许多乌克兰人,像一堵厚墙。

  叶戈鲁什卡走到神龛那儿,开始吻神像。他在每个神像面前不慌不忙地跪下去叩头,还没站起来就回头看那些做弥撒的人,然后站起来吻神像。他的前额碰到冰凉的地板,使他觉得很舒服。等到教堂看守人从圣坛上下来,拿一把长镊子夹灭烛心,叶戈鲁什卡就很快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跑到他跟前去。

  “圣饼发过了没有?”他问。

  “没有了,没有了……”看守人阴沉地喃喃道,“用不着在这儿等了……”

  弥撒做完了。叶戈鲁什卡不慌不忙地走出教堂,到广场上去溜达。他生平已经见过不少村子、广场、农民,因此现在他眼睛所遇到的东西完全引不起他的兴趣。他没事可做,想要干点儿什么事来消磨时间,就走进一家铺子。铺子门口挂着一块宽阔的红布门帘。这家店分成两边,挺宽敞,然而光线不足,一边卖衣料和食品杂货,另一边摆着成桶的焦油,天花板上吊着马轭,两边都有皮子和焦油的好闻的气味。店里地板上洒过水,洒水的人大概是个大幻想家和自由思想家,因为整个地板简直布满了图案和符咒的花样。吃得挺胖的店老板,有着一张宽脸和一把圆胡子,大概是大俄罗斯人,站在柜台里边,肚子顶住一张斜面的办公桌。他正在嚼着糖喝茶,每喝一口就长长地吁一口气。他的脸上流露着十足的冷淡,可是在每一声长吁中都可以听出这样的意思:“等着吧,我要揍你一顿!”

  “给我一戈比的葵花子!”叶戈鲁什卡对他说。

  店老板扬起眉毛,从柜台里面走出来,往叶戈鲁什卡的衣袋里倒了一个戈比的葵花子,他是用一个空的生发油小瓶量葵花子的。叶戈鲁什卡并不想走。他对那一盒盒蜜饼仔细看了很久,想了一想,用手指着那些年陈日久而生出褐色霉斑的粘在一块儿的小蜜饼,问道:

  “这种蜜饼多少钱一个?”

  “一戈比买两个。”

  叶戈鲁什卡从口袋里拿出前一天犹太女人送给他的那块蜜饼,问道:

  “像这样的饼你这儿要卖多少钱?”

  老板用手接过那块饼来,翻来覆去看了一番,扬起一道眉毛。

  “像这样的吗?”他问。

  然后他扬起另一道眉毛,沉吟一下,答道:

  “三个戈比两个……”

  随后是沉默。

  “您是谁家的孩子?”老板问道,拿过一个红的铜茶壶来为自己斟茶。

  “伊万·伊万内奇的外甥。”

  “叫伊万·伊万内奇的人多的是哟。”老板说,吁口气。他的目光掠过叶戈鲁什卡的头顶朝门口望过去,沉默一下,问道:“您想喝茶吗?”

  “劳驾……”叶戈鲁什卡有点勉强地同意道,其实他非常想喝每天早晨他一定喝到的早茶。

  老板替他斟好一杯茶,随带给他一块已经被人啃过的糖。叶戈鲁什卡在一张折椅上坐下,喝起来。他还想问一磅糖杏仁卖多少钱,刚要开口问,忽然一位顾客走进来了,老板就把他那杯茶放在一边,去做生意。他领着顾客走到冒出焦油气味的那半边去,跟他谈了很久。顾客大概是个很固执、很有主见的人,不断地摇头,表示不赞成,一步步向门口退去。老板总算把他说服了,开始为他往一个大口袋里倒燕麦。

  “你管这个也叫燕麦?”顾客悲叹地说,“这不是燕麦,这是麸皮,连鸡见了都会觉得好笑……不行,我要到邦达连柯那儿去!”

  叶戈鲁什卡回到河边的时候,岸上正有一小堆篝火在冒烟。这是车夫们在烧饭。斯乔普卡站在烟雾里,拿一把缺口的大勺在锅里搅动。旁边不远的地方,基留哈和瓦夏,被烟熏红了眼睛,坐在那儿收拾鱼。他们面前放着布满烂泥和水草的鱼网,上面躺着亮闪闪的鱼和爬来爬去的虾。

  叶美里扬刚从教堂里回来不久,坐在潘捷列身旁,挥动胳臂,用哑嗓子唱着,声音小到刚刚能够让人听见:“我们对您唱着……”德莫夫在那些马儿身旁走动。

  基留哈和瓦夏收拾好鱼,就连鱼带活虾一齐放进水桶,洗一洗干净,从桶里统统倒进沸滚的水里。

  “放油吗?”斯乔普卡问,用大勺撇掉水面上的沫子。

  “何必呢?鱼自己会出油的。”基留哈回答。

  斯乔普卡从火上端下锅子来以前,先往水里放了三大把小米和一勺盐。末后,他尝了尝口味,吧嗒几下嘴唇,舔舔勺子,满意得喉咙里咔咔地响,这意思是说稀饭煮熟了。

  除了潘捷列以外,大家都围着锅子坐下,用勺子吃起来。

  “喂,你们!给那小子一个勺子!”潘捷列严厉地说,“大概他也想吃!”

  “我们这是乡下人的饭食!……”基留哈叹了口气,说。

  “人饿了,就是乡下人的饭食也是好吃的。”

  他们就给叶戈鲁什卡一个勺子。他吃起来,然而不是坐着,却站在锅子旁边,低头瞧着锅里就跟瞧着深渊似的。锅里冒出鱼腥味,小米里常碰到鱼鳞。虾用勺舀不起来,吃饭的人干脆就用手到锅子里去捞。瓦夏在这方面尤其毫无顾忌,不但在稀饭里弄湿了手,还浸湿了袖子。不过,叶戈鲁什卡仍旧觉得稀饭挺好吃,使他想起在家的时候母亲逢到斋日常给他烧的虾汤。潘捷列坐在一旁,嚼着面包。

  “老大爷,你怎么不吃?”叶美里扬问他。

  “我不吃虾……去它的!”老头儿说,嫌弃地扭转身去。

  他们一面吃饭,一面随意谈话。从谈话里叶戈鲁什卡听出他这些新朋友,尽管年龄和性格不同,却有一个使他们彼此相像的共同点:他们这些人过去的情况都很好,现在都不妙。讲起自己过去的事,他们个个都喜形于色,他们对待现在却差不多带着轻蔑的态度。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这一点叶戈鲁什卡还不懂。这顿饭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深深相信,围住锅子坐着的这些人都是受尽命运的捉弄和凌辱的人。潘捷列说:想当初在没有铁路以前,他常押着货车队在莫斯科和下诺夫戈罗德中间来往,赚到那么多的钱,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花才好。而且那年月的商人是什么样的商人,那年月的鱼是什么样的鱼,一切东西多么便宜啊!现在呢,道路短了,商人吝啬了,老百姓穷了,粮食贵了,样样东西都缩得极小了。叶美里扬告诉他们说:从前他在卢甘斯克工厂的唱诗班里做事,有挺好的嗓子,又善于看乐谱。现在呢,变成农民,靠哥哥过活了。哥哥拨给他几匹马,打发他出来干活,为此,哥哥拿去他的一半收入。瓦夏原先在火柴厂做工。基留哈从前在一个好人家当车夫,在全区被人认为是个驾三匹马的上等车夫。德莫夫是一个富裕的农民的儿子,生活舒适,玩玩乐乐,无忧无虑;可是他刚满二十岁的那年,他那严厉专横的父亲想要训练他干正事,生怕住在家里会惯坏他,就打发他来干运输的行业,就跟没有田地的农民或者工人一样。只有斯乔普卡一个人没说什么,不过从他的没胡子的脸上可以看出,他过去的生活一定也比现在好得多。

  一提起父亲,德莫夫就皱起眉头,不吃了。他阴郁地瞧着他的同伴们,把眼光停在叶戈鲁什卡身上。

  “你这邪教徒,把帽子脱掉!”他粗鲁地说,“难道可以戴着帽子吃东西?你还算是上流人呐!”

  叶戈鲁什卡摘下帽子,没说话,可是再也尝不出稀饭的好滋味了,也没听到潘捷列和瓦夏怎样为他抱不平。对那捣蛋鬼的愤恨,在他的胸膛里郁闷地翻腾着。他下了决心,不管怎样也要叫这人吃点苦头。

  饭后,大家走到货车那边,在阴影里躺下来。

  “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吗,老爷爷?”叶戈鲁什卡问潘捷列。

  “上帝叫我们什么时候走,我们就什么时候走……现在还不动身,天太热……唉,主,这是您的旨意,圣母……躺下吧,小子!”

  不久,每一辆货车下面都传出打鼾的声音。叶戈鲁什卡很想再到村子里去,可是想了一想,却打个呵欠,挨着老头儿躺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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