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是北平。我可是已有廿年没在北平过年过节了。这廿年来,每逢佳节,特别是新年,我就分外的思念北平。北平的年节是多么花梢有趣呀!一闭眼,我就走回记忆中的世界,那里有百果的腊八粥、什锦南糖、红白蜜供、走马灯、带琴的风筝,和多少多少别处见不到的东西。越想北平,就越觉得苦闷,倒好像只有北平会过新年似的!
抗战中,我的家属留在北平。我自己在武汉,在陪都,随着大家庆贺年节,可是我的心却在北平。家中小儿女怎样过年,他们可有饺子吃?他们是否已经快饿死?同时,我想起自己的幼年。那时候,北平的冬天仿佛比后来寒冷的多。往往在除夕下着大雪,雪花、松枝、爆竹、高香、血红的新对联,各种颜色,各种香味,混合成一片复杂而神秘的景象,使老少男女都感到冷,又感到热,感到严肃,又感到狂喜。冷是天气,人心却是热的;像爆竹,裹扎得紧紧的,到时候一着火即爆发。在武汉与陪都过年,都没有大雪,我渴想那带着雪帽的青松,与垂着冰箸的水车。我不能不感谢武汉与陪都,它们教我在困苦流离中还能拿着我的笔,写一些我自信能教大家得到一点点愉快的文章。可是,我也想北平。我的家在那里,而且敌人是在那里制造着人为的饥荒。我想念北平的寒冷和风雪,而我的家小也许在风寒雪厚中,在新年的时候,饥寒而死,或被敌人屠杀了。
今年,我的家属已由北平逃出,来到重庆。我问儿女们可曾玩过走马灯?可曾吃过杂拌儿?他们没有玩过吃过。他们只告诉我,街上如何有饿死的人,和行人如何抢夺小孩和妇女手中拿着的食物。北平已经不是我的记忆中的乐园,而是饥寒交迫的地狱。北平已经没有了新年,而只有日深一深的苦难与压迫。
年与节是时间的针,在生命的大表上指出我们该欢喜一会儿的时刻。但是,北平与其他沦陷区域的生命之表已经停了摆。我们今年应当特别欢喜,因中英美三国在开罗的会议,已保障了中华的胜利是彻底的胜利,凡原来是中华的地方一律要从日本的手里收回!我们应该狂欢,不是只为自己有了最大的欢悦,而是为在沦陷区域的同胞也都有重见天日的希望。努力干吧,同胞们!只有到了全国都鸣起庆祝胜利的炮声那一天,全国到处都能按着自己的习俗自自由由的过年的那一天,我们才算真正的过了年。那时候,我会回到北平,和儿童们玩起走马灯与鱼形鹞形的风筝;你也会回到老家玩起你最喜爱的,教你喜出泪来的事物。我们都狂热的过年,而后都狂热的操作。我们会狂欢,也会严肃,就像北平除夕的大雪那样会把庄严与热烈结合起来,过着热闹的年节,过着兴邦起家的日子!教那一天快快来到吧!“新禧!新禧!”到了那一天才能最适当的彼此交相祝贺啊!
离着胜利的锦旗最近的更须加倍努力,今年我们的年节吉利话儿应当是“多多努力!”
原载1944年1月1日重庆《新民报》(元旦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