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情景


  爲了要聽那天的“三絃總溫習會”,他一直跑到隅田河岸了,可是一到會場,門前木屐已排滿,連不甚大的街上也鋪着了。那天是夏初,日本房屋的紙格子都已拆去,一舉首向不高的二層樓上一瞧,就可以看見沿窗都坐滿了男男女女。

  原來三絃即是三味線,彷彿胡琴一樣,是日本演劇和花柳界的樂器,通人妓女們多學習的,通人常常對這音樂有趣味,有許多教這音樂者教師匠,師匠和學生之間有許多古來習慣的儀禮,溫習會即是這音樂的大會了。

  可惜此刻太擁擠了,他不易進去,但是也不肯即退回。正在街上來來往往時,走到一家日本麪店前,他想肚裏雖然不餓,就吃一盆日本面罷。跨進門檻,一排美麗的女木屐排着在,一個梳成高大日本發的女招待殷勤地招待他。

  他坐在向河的窗邊,女招待捧來一大木盆,上載兩個木盒,盒中盛素面,盒旁添有一小盒藥味,一小盆鮮蔥絲,一壺醬油,一雙白木劈開而成的木筷。他開盒蓋,內是冷的素面上,有海苔幹撒着。他是已經住日本很久了,他曉得這就是日本極風流的食物,而這店的東西格外精緻。“這東西如請從中國初來的人吃,他們不會了解這是吃的東西。”他說。

  他靜坐一刻,吃這沒有一些油混着的素面,遠遠聽見別個小房間中客人的笑聲,和三味線溫習會傳來的雜音。他正想要回去,他立起來,向廊下走出一步,對面來的一箇中年婦人,一看可見她也是一個從小以來在這風流界生活的人,梳着清涼的,風也會通過的日本頭髮。

  “啊,你少先生在這兒,今天溫習會,爲什麼不聽?”

  又像認識的,又不像認識的。

  “噯,太擁擠了,進不進去。”

  “來來來,我們這兒來,連你的——面也——”

  她到向河的窗去,捧着面盆,導他到沿街的房間,那兒許多純日本裝的中年女人和少女,都在看街對面的樓上的溫習會。

  “謝謝你,謝謝你。”

  “哪裏有這話——嗎,天熱了喲,少先生。”

  這時候,拉她的日本衣服的高襟,開她胸,右手執長袖向胸一揮。

  她這時候的襟腳的美!他被她的這美完全失了心中的安定,許多衣服色彩美麗的許多姑娘太太們的集會不算話,這極美麗的襟腳的美,倒深深刻在他的印象裏。


  那是Mme.Schuman的音樂會,五月天氣很容易熱,而那時候人心也很容易放鬆,日本東京,許多Platans的街樹正在長出它們的嫩葉,這極散漫的都市,也頗有一些詩意。

  Mme.Schuman,一位聲樂家,在帝國戲場開獨唱會。那天他在隅田河岸好好地欣賞了日本的趣味後,又走到這裏。

  燦爛的戲場,大理石的階級,夜會服,燕尾服,女人香,上面有金色的燈飾,下面有洋人在逍遙,沙發裏有女人的上膊,這算是別一種情景了。聽說巴里的Opera House也是這樣華麗的。

  你可以看見白背心,白襟飾,白皮手套,黑的燕尾;那是男人。你又可以看見,細足上穿高跟的靴,兩根細脛,薄襪透明,脫下了她的薄皮外套,向男人手中投下來,就有鮮清的薄裝,雙肩露出,毛扇在扇她的乳旁。

  舞臺上Mme.Schuman在唱了,他的歌好美麗而可愛。

  Balcony上的兩個外國女人,一個Bob,一個跟着男人,一個丟她的羽扇於男人手中,拍她的掌。Bob呢,手執一朵薔薇,揮,揮,揮,那薔薇好像她的嘴脣,紅,紅,紅,紅,紅像她半溼的紅脣,而她揮的是薔薇,揮,揮,揮。

  這時候,薔薇忽的離她的手,高飛在空中,就落到底下去,底下像花一般的洋人和美麗的日本姑娘們隊裏——落到一個年輕洋人的手裏,Bob姑娘向下一瞧,薔薇呢,你看,又還到她的紅脣上。

  這是一個五月的又一回的情景——
Previous
Author:陶晶孫
Type:短篇
Total Words:1315
Read Coun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