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

  “郑嘉同志,你晓得我把你找来干啥?”

  说话这个人,是新城高级社支部书记赵润群。三十五六岁,中等身材,脸上点起几颗浅白麻子,一对眼睛很有神采,“现在,我们就要成立人民公社,团支书林习仁调公社筹委会去搞组织工作,他走后,团支书的事情决定由你搞。”

  “这,我咋个行,我咋个行!”

  答话的小伙子,本来笑着,听见支书的话,心里一怔,团脸盘上的笑容,马上被红通通的颜色赶跑了。他急得耸起浓眉,一摆手一个“不行”,好象要把支书说的话堵回口里一样。

  “你说你不行,我们偏说你行,小林走时,我征求他的意见:‘谁代替你最恰当?’他连想都没想,张口就说:‘郑嘉!’”

  “小林弄错啦!一点不假,小林弄错了。小林走了,还有赵青云,周小双。让小赵搞好不好?他是老副支书呵。”郑嘉眼睛急得溜溜转,极力寻找更有说服力的理由,“老赵同志,你比我还清楚,小赵这个老副支书,办事认真,很有威信。我嘛,今年才来,对情况还没摸熟,又没啥子能耐,工作弄不好,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让小赵搞,我帮助他。”

  小郑家住杏山南,原属东风社,去年腊月刚刚当选团副支书,一并社把他并到新城这边来,今年生产大跃进,他和小林把共青团搞得很出色。他是积肥能手,“青年野战军”指挥。他天生一副好脾气,对人总是笑咪咪的。你想惹他生气,瞧瞧他怒目扬眉,那可不是容易事。

  “支部对待一个同志,安排一个问题,都考虑到四方八面,并不是专听小林一句话才决定的。”

  “老赵同志,我的缺点,大约你还没有彻底了解,人家说我脾气好,可我总觉着自己有点软巴巴的,没有一点煞气。要作团支部领导工作,不能不说是一条大缺点。再说,我这人,只会自己闷头干,却不会讲话,站在人前,没等话出口,小胯先就弹三弦,做组织领导工作,更是不行。领导上让我搞团的工作,简直象让鸭子抱窝一样,不行,不行!”他咳嗽一声,拿手抹抹厚嘴唇,“不行,还是另外找个人吧。”

  赵润群没开腔,只是呵呵一笑。他并没因为小郑这样的态度而生气。相反,却感到这个年青人那样朴实和可爱。

  郑嘉有些急。他觉得,对老赵同志不应该连说好几个“不行”。同时老赵这样高兴的笑法,也增加了他的紧张。他已经摸到老赵的脾气:当你跟他讨论工作,决定一个问题时节,如果他一直正正经经和你说话,那是表示事情还没定准,他是在考虑更恰当更好的办法;假如他忽然高兴起来,那就是秤铊已经放在定盘星上了。他赶忙改变口气:

  “老赵同志,这样好不好:你把活计给我加重一些,再,……再加重一些,最好还是莫把蛋放到鸭子身底下,会抱‘闪’的。”他笑得象个小姑娘,“我还没打‘抱声’呐。”

  “要说缺点,我还可以给你加一条,你有时候有股子执拗劲儿,是不是?可是,你说这些缺点,要不要克服呢?是先把工作放在一边,等你克服了缺点才做呢?还是担起担子来,在工作中克服缺点呢?”这一下可把小郑给将住了,没了词儿。老赵的笑容又从浅白麻子脸上浮出来,“你早就打‘抱声’哩。大跃进这一段,你们团的工作,一直是小林出主意,你带头搞的。你说小林有本事,我们说,你也不差。小林用的雁翎刀,你使的是丈八矛;他大杀大砍,你是粗中有细,路数不同,效果却一样。好了,就这样吧!有什么问题我们再商量。”

  小郑好象喝醉了酒,脸色由红泛紫,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容,仍然没有消失。如果你让小郑把花山移开,他会一声不吭就和石头去拼命。团支书工作,他认为比搬开花山还要难。他并不担心事情办不好,丢掉个人的面子;是怕把工作搞坏了,给生产大跃进、给新城团支部带来损失。

  “唉,我说吧,这真不是时候!”他只好同意了。

  老赵可不象郑嘉。对于小郑,他是信心百倍的。他理解到:一个责任心重的人,在担起新的工作(而又觉得担子非常沉重)的时候,往往会有这样表现的。

  整整一天,小郑一直觉得,两个肩头上沉甸甸的。他不时把自己去跟小林比,觉得应该向小林学习,小林很会作宣传鼓动工作,会讲话。当然哩,当领导不能单靠两片嘴,可是话是开心的钥匙呐!人家小林,上过几天学,还学过一点技术,会搞化学肥料,政治思想水平比自己高。单拿今年写标语那台事来说吧:土墙刷白了,石灰合好了,标语也拟定了。小林来了,抓起标语一看,马上就说:“你们只长古人的志气,灭我们青年人的威风!你们看,‘青年要学孙悟空,妇女要学穆桂英……’什么都是‘要学’,这有多泄气?!我们要提倡:一看、二学、三赶、四超,你们敢不敢超?如果敢的话,就要把‘要学’改成‘赛过’。我们这辈人过的日子,一天赶上古人二十年,不超过还行?!”大家一想,是呀!我们过的日子,真是一天赛过古人二十年,这两个字眼,可真扣得好。当时真就改了。写好以后,领导来了一看,大加称赞:“不错,标语写的好,这样才够气魄。好!”可我,当时啥问题也没看出来,要照我们当初拟好那样写在墙上,什么都是“要学”,可能会给新城扫了脸也说不定。

  担任团支书的第二天,社上召开团员大会。当时,地里谷子黄了,还要大炼钢铁,全体团员要两路分兵参加秋收和炼铁战役。老赵同志一再强调说:要想工作搞得好,就得在政治上挂帅。小郑一听,不免有些慌。他认为自己过去只是个扛大旗的,老帅不是自己,是在大旗下面发号施令的人。春天挖田,团组织了“青年野战军”,小林说挖哪块田,小郑就扛起“野战军”大红旗走在前面,到田里,大旗一插,抡起锄头就挖个热火朝天。那时候挖田虽是他领头,当家的却是小林。现在,既要扛旗,又要当家;既要秋收,又要炼铁;既要干活,又要说话!既要干田里、炉里的工作,又要干大家脑壳里的工作。天呐!这可真要本事呵。

  会在晚上开。小郑急忙扒了几口饭,就跑到社管会来找老赵。一见面,小郑就说:“老赵同志,今晚上的会,咋个开法呵?”老赵没答腔,先递给他一支香烟。他看小郑似乎土地爷接城隍——有点慌神的样子,让他咂口烟先定定心。小郑一面咂烟,一面拿求救的眼神瞧着老赵。老赵想笑,却极力忍住。

  “今晚这个会咋个开法呐?”小郑忍不住了。

  “你想过没有?”老赵说话了。

  “小林要在我就想的少,有时不大想。现在,不想不行了。”

  “那就好……你咋个想,就咋个开吧。”老赵并不问想的内容,好象小郑想的事情,他心里早已通明透亮似的。

  “你要问问才行,不然说不定政治会挂歪的。”小郑笑了,从窗口射进来的落日光辉,把他本来就红了的脸照得鲜红。

  “不消问,你会搞好的。你有点心虚,我知道。这也是免不了的。”

  “心虚,确是有一些。这大一盘事,放在我身上,不能不心虚,……”说到这里,话就打了结,他似乎有点失望。他来找老赵,目的是想取点“经”。今晚上,是担任团支书的第一次会,这可不是好玩的,第一炮打不响,将来就是响了,恐怕多半是空炮。他本来打算把会上谈的内容、说法,从头到尾的细背一遍,请老赵指指明路,看看是不是有二话,咋个说才算恰当。可是老赵一直不开腔。这个人,有那么一股劲:他不准备听的最好莫向他开口;你硬着要说,他也会有办法把话岔到一边去……。他对同志一向都是这样:只要把工作交给你,就大撒手的让你放开胆子干。这种办法是好的,可是老赵呵,如果对我也拿出这种办法,也许就不对啦,因为我还是棵嫩苗苗呵……

  “小郑,我跟你讲个故事,”老赵把烟头丢在地上,“我讲的是我自己。我刚到新城来当住社干部,那时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真是牛屎公公钻牛角——两眼墨黑。来到第二天,社上召开社员大会,社主任讲完话,就点名让我谈一谈。你在那时,推又推不了,缩也缩不得,你是干部嘛?我站起来,‘大爹大嫫,各位同志……’说了一大段,我问大家:你们可听得懂我的话?大家一声不出,好似一群哑巴。当时,我就来了个大汗淌。当然哩,一口学生腔,说的又是一些外行话,你叫群众咋个听得进?后来连摸带学,硬着头皮足足整了年搭年,才算有了一点门道。你怕啥子,所有的团员,全是老嘴老脸的,有事情大家商量,个别小问题,放松些;原则问题,就死死啃住不放……小郑同志,谨慎是好事,可谨慎过分,弄得连手都不敢向外伸,这就不好了。只管放心大胆地干吧。”

  小郑拿眼睛定定看着老赵,老半天才张开口对老赵说:“可我心里还有个疙瘩,过去不说,憋在肚子里也没啥,可现在要我担任团支书,不解开这疙瘩,搞好关系,一定会影响工作。”

  “你说的是谁呀?”老赵明知故问。

  “赵青云。”

  “啊!团支书和副支书不合作怎么行呀!你看怎么解决好呢?”

  “小赵本来就有点瞧不起我,可自从大跃进以来,无论什么工作,小林偏偏教我带头干:到外社搞大协作呀,在家里突击生产任务呀,野战军大旗,总让我领头走。这样一整,小赵更火哩。可真不是时候,小林是社委又是团县委,开会嘛,就象懒姑娘头发上的虮子,一串一串的,有时节安排一下工作,就菖子开花不见影了。我一面带人干活,一面还得和小赵办交涉。小赵因为气不平,时常跟我闹点小别扭:你说东,他偏说西;你说这么搞,他偏坚持那样搞,真弄得我伤透了脑筋,可我从没对别人说过一个字,只是哑子吃黄连,苦在肚里。”

  老赵两眼看着小郑,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听着。大概小郑也觉察到自己说话火气太重,显得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也不好再说下去了。经过一阵沉默,还是老赵先引出话头,问小郑道:

  “你这些意见向小赵说过没有?”

  经老赵这一提醒,小郑觉得脑门前忽然明亮起来了,他有点羞愧地说:“过去我死抱住这个主意:工作该咋个搞,大家心里都明白,何消多说。你闹别扭,我加油干,一天干出两三人的活来,群众心里明白,……”

  “个人模范带头作用当然重要,你还要学会团结人,更好地组织带领群众才行呐。”

  “现在一想我也不对,有时,只要我能主动地向小赵说上几句,虚心地和他商量一下,问题也就解决了。可我硬是憋着这股子拗劲。心想:我就是不找你,等小林回来再说。”

  “现在你总不能还‘等小林回来再说’了吧!”老赵笑了。

  两个人正在扯得起劲,开会的人来了。也许因为会重要,也许由于欢迎新支书,今晩上团员们来得又早又齐。

  二十八个生产队,九十五个团员,出席整整九十名。这些年青人,一般都是十七到二十二岁,有男有女,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就不一一描绘了。但是有两个人,可得介绍一下。

  一个是坐在大长桌北头,正和小郑照面的那位:年纪二十来岁,身材高瘦,长方脸,高鼻梁,两只大眼闪着冷冷的光芒,仔细一端详,又象含着笑意。这人便是赵青云。

  另一个是,刚从大门阴影里跑来的那位妇女。先看清的是她蓝上衣衬着的红围腰,后来才看清她生气勃勃,黑里透红的团脸盘。她紧紧抿着嘴唇,秀眼闪光,脸色兴奋,愉快中又透着些严肃;当一个人想笑又忍住时,往往就是这样表情。走上来后,眼睛向四下一扫,象找人又象找位子,迟疑一下,坐在小赵身边。她就是小郑的新媳妇杨小清。

  “你来的最迟,是不是给小郑准备演讲稿?”小赵侧脸过来,问得一本正经。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正是那回事。”她回答的比他还正经,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手册,一甩手腕,小本子从桌这头啪的落到桌那头小郑面前。然后眼睛向小赵一瞟,这气魄真够瞧的。

  红光闪亮的小手册,就够吸引人了,上面又有女人给丈夫写的演讲稿,大家更要看看了。当小册子刚刚飞到桌面上,脚还没有落稳,就有不少只手去抓它,准备先睹为快,并从里面发见一点青年人的秘密。周小双眼快手急,第一个捞到手里。他翻开小本子一看,立刻一阵大笑,好象偷蜜吃先让蜂子螫了一样。原来本子第一页上写着:

  “新学乍练,不许偷看,谁要偷看,就是坏蛋。”

  大家全认得,字是小清写的。

  小清对小赵说:“你咋个不去看看?我的演讲稿写得满不错呵。”

  “我只想听,不想看。”小赵虽然不明白笑的内容,却知道他们上当了。

  小双把本子啪的一合,丢到小郑面前,没好气的说:

  “主席,人已到齐,可以开会哩。”

  郑嘉迟迟疑疑站起来,眼睛望着廊檐下面那块天。几片绛紫色云块,象挂在院子里柏树枝上的红旗,有气无力的飘动着。当他把眼光从天空缩到会场上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小赵。他手臂放在桌上,下巴骨放在手背上,两只眼睛善意地看着他。他眼珠略微一斜,和小清的眼光碰到一起。小清眼睛好象闪电一样的向他射着,那里面有焦急、鼓励,又带有一些怒气,好象在说:“说嘛,怕什么,有啥说啥!”勇气一下就上来了:

  “同志们,我们正在干着大跃进,小林走啦。他出去办公社是好事情,不过,可真不是时候,……”话停住了。显然是想着下面应该怎样说。小郑的两道重眉,在灯下闪着蓝光,耸了耸,又松开,象乌鸦扇着翅膀。“团支书走了,支部让我接替他的工作,我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料子,真是急得两眼冒金花,……可是组织决定,不应该讨价还价,搞吧!我想:反正事情就是这么多,小赵,小双,我们大家商量着干,……”

  小郑想观测一下小赵对他这句话的反映,发言中断了一下,小赵马上用下巴向桌上小册子指了指说:“打开小本本,照着秘书写的念吧。”立刻引起了哄堂大笑。

  “对不起,同志们!”小郑抓起手册向大家晃了晃,“我这个本本上,只有四句话。小双他们已经念过,我不再重复了!”

  又是响亮的笑声。有人说,“想不到小郑还有这一手!”

  “好啦,还是说正经的吧,我们要干的事情,眼下有两件:一个是秋收秋种;一个是大炼钢铁。据说有的社,把人全赶上钢铁战线,田里唱起空城计,那真不是时候,我们不能那样干。我们要两路分兵,秋收炼铁一齐抓。我们全体人马分成两个队:百分之六十参加炼铁,百分之四十在家收割。割杏山那湾黄了的吊谷。反正事情就是这些,大家如果没意见,就分组讨论,推举两位队长,散会以后,回去准备工具,明日清早我们要干起来。”

  “我有一点意见。我的意见不是对工作,是对今晚这个会。”小赵本来因为小郑事先没有和他商量,一肚子火气。刚才听到小郑在大会上说,今后事情要和他、小双、大伙一起商量着办,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火气也消了不少。可是他总觉得小郑事先不和他商量,实在太不应该。最后还是站起来发言了,“我在到会前,就不晓得为啥开会的;小双晓得吗?我看也不见得。小林在时,他可不是这样,他作到了‘有事和群众商量’。是不是我们是聋子的耳朵,知不知道也没啥关系呐?”

  小双本来为这事也有一些不满,经小赵一挑眼,他反倒清醒过来,觉得小赵的话里,个人意气太重。可是小郑在这件事情上也是有缺点,所以他没有马上发言,只拿细眼睛看看小郑,又看看小赵。

  “小赵,你说的话,我不能同意;是的,我反对!”小王方声音象敲小铜钟,“请问,什么叫聋子的耳朵?这是对同志的态度吗?小郑新接手,我们应该帮助他,莫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就是他犯了错误,也应该好心好意帮助他纠正,因为团是我们大家的呀!”

  “难道不许我提意见吗?!”小赵瞪起眼反问。

  “赵青云,你咋个这样好发火呵?”女团员孙杏青说得很激动,“你是副支书,就是小郑有缺点,你也应该帮助他。可你对小郑,总是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闹个人意气,老实说,他担任团支书,我们都说支部这个决定很正确,小林虽然走了,小郑有小赵小双两只得力的手膀子,新城青年大队的红旗,一定举得更要高。我们大家是这样希望着,不料第一次开会,你当副支书的,竟挑头搞整起来了。”

  “同志们,说起来,实在不能怨小赵。”经小赵这么一批评,郑嘉恍然大悟,后悔莫及,举手拍了拍自己的头顶,说道,“小赵批评的对,我诚恳地接受。因为事情紧急,昨天接手,今天就开这个会,很多事拿不稳,先找小赵、小双,找了一阵没找着,我去找党支书老赵请示,工作谈完后,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时间拖长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看了看小赵,“还没有谈完,开会时间已到,人也到齐了。事先没有和副支书小赵、支委小双他们一起商量,这是错误的,下次一定改。唉,我这个人,第一天搞工作,就来了个包办代替。小赵,小双和各位同志,以后可得经常的向我的缺点开火才行。……”

  整个会场的气氛突然变得那么友好融洽起来了,由于受到小郑检讨的感动,小赵沉默地低下头去。

  接着,大家根据工作需要,仍然推选了小赵当青年炼铁大队长,小双当青年秋收大队长。

  大会整整开了两点钟才结束。

  散会后,青年人唱着歌子离开社管会。

  小清气冲冲跑回家去,刚一进院子,只听大门“嗙”一声响,她已经走进屋来,大门板还在打抖。

  过了一会,郑嘉回到家里,看见小清直挺挺坐在床边,眼睛瞪着灯光,好象才跟菜油灯吵过一架似的。

  “你这是干啥?”小郑很纳闷的说,“你应该把镰刀找出来磨磨呵。”分组时,小清留在秋收大队。

  “不消管我,管管你自己的事情吧。”

  “看你这股子火劲,什么事呀?”

  “哼!我问你,”小清一下站起来,手指着小郑的鼻子说:“你怎么搞的,鬼迷了心窍还是怎么的?……”

  “你到底说的哪一台事!”小郑有些不耐烦了。

  “你开大会,为啥不找找人家?”

  “我咋个没找?家里地里找了一大阵,连一个也没找到。”说着,抓起盆子去舀洗脚水。

  “那临开会前,你为什么不跟他们碰碰头?”

  “错就错在这里呀,我不在会上检讨了。不是什么鬼迷心窍,是和老赵谈话,时间拖晚了,赶忙跑到会场,人已到齐了。”说着就坐下去,把脚伸到水里,“新媳妇乍到,不摸锅灶,我只顾想:应该咋个说话才好?还没想清楚,你又添麻烦,丢了个本本,小双一催,还喊了声‘主席’,我心里一乱,就马上宣布开会了。”

  “看你这个人,胆子比老鼠还小。”

  “胆子倒不见得小,只是整不习惯。百搭百人看你一个人的嘴巴子,你认为那是简单事?!”小郑擦干脚,“你也是事后的诸葛亮,为啥不先提醒我?”

  “瞧你这个人,这才是自己跌跤埋怨门坎高!”

  小俩口结婚刚五天,第一次谈了这么多话。听见小郑这样说,她转转眼睛,打算故意撩撩他:

  “有人说,你搞不好这个支书。”

  “还有呐?”他知道下面还有文章。

  “你如果搞得好,除非牯子生儿。”

  只要稍微有点火性的汉子,听见这样把人“一眼看到底”的话,不虎起脸也得满脸红。可出乎小清的意外,小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呵呵一笑:

  “这年头,是物都在跃进,说不定牯子也会生儿!……”

  小清高兴得咯咯地笑了起来,亲切地鼓励他道:“对!咱们就该长这份志气。过去,你老是说自己怕当着群众说话,今天当着百把号人,不是讲得挺不错吗?万事开头难,只要大胆干,什么都能学会的。”

  “好了,好了!别打气了,气打过了,我这个牯子可真下不出子儿啦!哈哈哈!”

  “好哩,瞧着你吧。”小清站起身,去找镰刀。

  小郑微笑着望着她的背影。媳妇磨刀,丈夫安锄头,只听咯嚓咯嚓一阵响,没听见小俩口再说一句话。

  天蒙蒙亮,小俩口赶忙爬起来。小清抓起镰刀,小郑扛起锄头刚出大门,有人喊小郑到社上去开会。小郑心里有点不太愿意。因为青年炼铁队今日到山上去烧炭。一队分成两组:一组挖窑,一组砍柴。小赵和小郑挑战,两个人各挖一个窑,各烧一窑炭:定时、定质、定量,摸经验,插红旗,作榜样。小郑很高兴,只有这样干,才能带动大家,很快的完成任务。正要去上阵,社里又要让去开会,“真不是时候”。小郑尽管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最后还让队员先出发,自己一个人到社里开会去了。

  原来社里要他去开会讨论的是这么一台事儿!

  月底成立公社,托儿所办在新城。这个紧急会议,首先要解决托儿所房子问题。托儿所地址要求很严格:环境要好,房子要干净,宽敞,地点还要适中。大家想了一阵,觉得小郑家最合条件,可是,小郑新结婚,搬到外面住,就无异给人家父子分了家。在这样情况下,如果一人提出就会惹起全家的反对。公社筹委会对房子问题,也曾事先研究过,大家眼睛也都盯在老郑家。不过,老郑发是个得力的队长,郑嘉是新选的团支书,两父子思想一不通太,事情就不好办了。老赵同志不枉是精明的干部,在讨论时,使出了迂回战术:先提出郑家四周的房子,拿环境,地点,房子清洁等等条件作比较,向郑家进行包围。老郑发心里已经明白了,他本想一口应承下来,但一转念,又感到有些为难:儿子新结婚,现在就要他们搬出去,他这个做公公的,好象有点难开口。再说老婆子怕也会不答应。唉,问题真难呵!……他拿眼睛望小郑,希望儿子出来说句痛快话。

  小郑心急得猫抓火燎的。耳朵听着说话,面前却出现一座山:小赵正在那里哼吃哼吃挖着窑。他一面挖,一面笑,也许还说:“这面老赵在挖窑,那面搂着媳妇睡大觉,哎哟哟,红旗比赛垮干了!”心里一急,抬头看见父亲的一双红眼睛,他立刻说:

  “不必再讨论了,我家最相宜,托儿所放到我家去吧。我爹我妈住楼上,小清回她妈那里住两日,反正新房不久就会修起来,如果没结婚,她还不是住在她妈家。我吗,很好办,如果小清她妈不招我这个房户,就四处打打游击也行,哪里还找不到个安身的地方。话就说到这,我爹如果同意,我两个就分工,你家去挨我妈说,小清吗,我包干。快刀斩乱麻,干干脆脆。”

  “小郑,我们可有点不忍心呵!”老赵笑嘻嘻地说。

  “俩口子是一百年的事,团圆的日子长着呢,……唉,可真不是时候,我还得上山跟小赵开火啦。”

  说罢,打起锄头,一口气跑到山上,看见小赵在山半腰里已经挖好了半个窑。同时还在左近的山肚子上作了个记号,作为占地的标志,告诉竞赛对手:“这点已有主儿哩!”小郑没说什么,到栗树那面找了一个地方,动手挖了起来。

  到收工时候,两个人挖了一个平手:先动手的小赵挖了两个炭窑,后动手的小郑也同样挖了两个。

  小赵一看,怎么会是这样:同是一双手,怎么自己先挖出半个窑,结果还是没占先?心想是不是小郑在质量上偷了巧。于是他提议:互相检査一下,小郑正等着他提这办法。小赵钻到窑内,观看摸索好一阵,实在挑不出哪点作得比自己差。他从第二个窑钻出来时,楞楞看了小郑一阵,然后说:“好,明天见。”

  小郑晚上回家,媳妇迎头问道:

  “怎么样,着人比垮了吧?”

  小郑不作答,只望着小清微笑!小清当真认为比垮了,用手指他的脑门,说:

  “你啊,我说吧!开会不行,干活也不行!草包一个!”

  “看样子,如果我比不上小赵,你可能要离婚?”小郑嘻嘻一笑,“就是为了这点,也不能让他打败。告诉你,挖了一个平手。”

  “真的?”

  “不真还是假!小赵啊,差一点气得发昏,这个人呐,哈哈……”

  早上起来,刚要到山上去,老赵来了。问他可曾向小清谈过腾房子的事。小郑啊了一声——尽管忙着比赛,他把这事忘了。等他们说完话,小郑跑到山上那块预计可以挖窑的地方,小赵不在。他想,小赵可能另找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地势,仰头向上了望,看见高坡上一棵刺槐下面,一小片蓝色,在土堆和树缝中间一动一晃的。仔细一瞧,原来是一个人撅着屁股,头冲里,背向外,象野鸡藏身,又象土拨鼠在打洞,一团团红土,从洞里面飞出来。

  小郑跑上去,向左右一看,立即喊道:

  “小赵,唉!你出来。”

  就着山坡,利用地势挖窑洞,省工而又顺手。小赵这样作,不能不说他有眼力。但是,他却没有看见,岩上五尺远的地方,崩了一个裂口,将来火力加大,就会发生塌陷,到了那阵,只有木炭报废,前功尽弃了。

  小赵停下锄头,扭转半个身子,象老鼠准备出洞那样:

  “喊啥?同志。”

  “你这块地方不行,有危险。”

  “有啥危险?说说看。”

  “你没看见上面的裂口吗?”

  “早已看过哩,你家不消‘看三国掉泪——替古人耽忧’,也许因为山爱笑它才裂口。不过,请放心,有树根拉扯着,再笑也不会笑落大牙。”

  “小赵,好同志,你不能不注意安全,咱们比赛是为了大跃进,出了事故,队员们都还在山那边,这里只有咱俩,很危险。赶快下来换个地方吧。”小郑急的脸上都有些发烧了。

  “同志,莫说啦,赶紧下手吧。你已经落后哩。”说罢,转过身去,冷笑一声,扬出一块红红的泥土。

  小郑看他实在听不进,只好转身走到附近一棵槐树旁边,挖起窑来。

  小郑选的地势和小赵不同,挖窑办法也跟小赵不同。小赵用眼睛估量一下就动手,小郑却拿锄头先划出范围:洞口在哪,通风口在哪,旁门在哪,各方面都比好了,然后才动起手来。古人说,慢工出巧匠,小郑心很巧,手也不慢。不信,你看看他抡起锄头的速度吧。

  他第一气就把窑门的偏坡削平,又一气挖进窑门二尺深,挖的正起劲,猛然树那边轰咚响了一声——坏了!

  他口里喊着,几个箭步蹿到小赵的窑前。果然不错,小赵挖的地方,正如落掉门牙一样,齐斩斩凹进一块。土块簌簌往坡下乱滚,小草害怕似的缩缩缩的打抖,几支树根,仿佛折断的肋骨,在土崩地方翘起——小赵不见了。

  想喊人吧,人全在山那边,就是放声呼喊吧,人们也听不见。小郑一急,就抡起锄头一阵砍。好在崩落的土块,大的象垡子,锄头一撅一大块,他一面挖,一面大声对土里面喊:“小赵呵,我在这里,你莫急呵!”

  他一口气挖掉浮面上一层土块,正在拼死活的挖着,一锄下去,发出咯吃一声响。他吓得立刻“呵”了一声。蹲下去一看,原来一条手臂粗的树根,被他齐斩斩的砍断了。为了不使锄头伤着小赵,他丢下板锄,弯下身子,用两手扒土块,用手指往下掘土块,直到指甲开裂,十指流血了,他也不管,仍然吭吃吭吃,一个劲地往下挖。土块在暴力之下,如同滚木擂石一般,纷纷向山下翻滚。

  挖了一阵,手指触到一只脚,他忙喊道:“小赵,莫慌,我来啦!”

  小赵头触窑壁,脸朝下伏在地上。幸好土层崩落时,锄头把子给支起了一个空隙,头和胸部没有受到伤害。

  汗水迷蒙了小郑的眼睛,全身象洗过一样从头发一直湿到大腿。他从土里拖起小赵,大喊几声不应,把手伸在小赵嘴上,已经停止呼吸了,小郑心里陡地发凉了,他又赶紧摸摸小赵的胸口,心脏还在轻轻跳动着,小郑这才长长喘了口气。

  已经累得汗如雨下,疲劳万分的郑嘉,他怎会有这样大的力气,把比他高半个头顶的小赵一弯腰扛在肩上?他怎么会迈着那样急速的脚步走下陡坡而没有跌跤?要知道,这时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快快跑到诊疗所,把小赵救活,赶快活,赶快活,……他一溜歪斜的脚步,也好象重复着这句“赶快活!……”

  下了山坡,走上田埂,刚要插上大路时,小郑感到他拉紧的小赵那只右手,忽然抽动起来,他侧过头一看,小赵仍然闭着眼,眉毛,眼角,鼻窝,挂着一层红土。又过一会,肩头上出了声气:

  “放下,……放下!”小赵的眼睛睁得又大又红。

  象是汗水,又象是泪水,蒙起小郑的眼睛,他走的更快了。

  “我告诉你,把我放下!”

  小郑放下小赵,喘着气说:“你……你可……活了……休息一下,……我再背你走。”

  “我不能再叫你背,你全身都打颤哩。”小赵扶着小郑的肩膀,一拐一拐地走起来。

  这个刚强的小伙子,刚走上两步,就咧开嘴喘气。他咬紧牙齿又跳了两步,不行,右腿痛得他头上冒出汗珠。

  “来,还是我背你走。我没有打颤,不信你试试看。”小郑蹲下半身,双手伸到后面,鸡抿翅儿似的,等候小赵伏到身上来。

  兴奋,友爱,同志的感情,真能增加人的力量呵!这次上路,小郑真就不打颤了。他轻快的脚步,也仿佛传出他的心声,由“赶快活”,变成“活啦,活啦!”

  到诊疗所经过医生诊査,小赵右腿脱臼又带重伤。

  小郑又累又饿,全身象散了架子一样。他多么想松散一下,睡上两点钟。但是,山上要挖窑,家里要搬家,都得尽快的安排。他看了一下小赵,然后又到田里去找小清。

  小清他们正在割谷子,小双一见小郑,就喊:

  “看,书记已经挖好窑,来帮小清抢红旗哩。”

  “莫说二话,小赵受伤了,真不是时候。”

  “真有这回事?”大家还有些不信。

  “难道我还咒小赵不成?”他举起几个包扎起来的手指。然后转身对小清:“我来找你商量:我们要搬家,腾房子给托儿所。”

  小清听了一楞,脸微微一红,一看在人前,马上恢复常态:

  “我们到哪里住?”

  “爹妈住楼上那一间。”

  “我们呐?”

  “你先到妈那里住几日。”

  小清是青年积极分子,团的骨干,对让出房子的事虽不反对,但内心里却不大痛快,总觉得新房还没睡暖,实在舍不得离开;但自己是个共青团员,应该没有什么二话可说。特别当着大家面,和郑嘉商量这件事也不大方便,于是,便对郑嘉说:

  “已经到吃晌午饭的时间了,我们回去再商量吧!”

  “是谁答应搬家的?”走出田来,媳妇发问了。

  “是爹先答应的。”

  “你呐?”

  “我不同意能来找你吗?我来找你,也是让你去跟你妈商量。”

  “哦,原来如此!如果我妈不同意呐?”

  “她会同意。”

  “她硬是不同意又咋个整?”

  “唉,真不是时候,如果她硬是不同意……”

  “为难了吧?看你还自作主张不!”媳妇撒娇地笑了!

  小清妈是个五十多岁的胖寡妇,生了一儿一女,老倌就翘脚了。儿子杨小芳,在县城念初中。女儿嫁给郑嘉,不是自己搞的对象,却是她代姑娘挑选的。小清虽也喜爱郑嘉,结婚后小夫妻俩感情也很好,但对郑嘉那有点儿老气横秋的性格总觉得跟自己不合拍,是个缺憾;而老岳母却说不出的爱小郑,据说小郑性情非常象他老岳父。有了这点关系,小郑才敢对媳妇提那样的保证。

  岳母刚把午饭摆上桌,姑娘跟姑爷走进来了。

  “妈,小郑有事要跟你商量。是件大事情。”她一进门就说开了。

  “你们什么事这么急?先吃饭吧,有事吃着讲。”老妈妈瞧着女儿、女婿心疼地说。

  “我可真饿了。”小郑毫不客气,坐下去抓起碗筷,这个爽快劲,使老岳母说不出的喜欢。

  “妈,我家打算把房子让给公社托儿所,叫我来你家住,你答应吗?”小清急着把问题弄好再开始吃饭。

  “成立托儿所,是好事情。”妈妈丢开姑娘看姑爷,“郑嘉,是你爹答应的吗?”

  这句问话,是事情成败的关键:如果小郑说,是我爹答应的。老岳母也许要发火:姑娘过门还没上十日,你轰回妈家是何道理?

  小清看见妈问得这样认真,不禁笑了。小郑抓住这个关键,毫不迟疑的说:

  “妈,是我答应的。我爹没有说话。”

  就是不喊这声“妈”,老岳母也不能反对了。

  “好吧,让小清回来住,你也来。”

  女儿知道:妈说话等于板上钉洋钉。她指着小郑,半笑半恼的:“看你多狡猾!”

  搬家,只是一个名词,实际上,只是女儿到母亲那里去住家。

  小郑花了天半工,在山上挖了两个试验窑。窑刚挖好,赵润群由公社打来电话:“同志,你们青年突击队,收割进度不够快,……小双一个人指挥不了,得帮助他们赶快赶上来!”

  小郑一面上山烧窑,一面下山收割,一面到乡上社上去开会,一得工夫还要跑上五公里去看小赵。“唉唉,‘青年赛过孙悟空’,老孙有七十二变,我现在只要三变:分出一个烧窑,分出一个割地,再分出一个去开会,那该多好呵!”他在晚上去看小赵,嘴里这样唧咕着。

  病房里点着带罩煤油灯,小屋很亮。小赵头枕床横档,捆绑起的右腿,伸在被子上,小郑进来,坐在床边上,小赵招呼他一声,笑笑,然后又递给他一支纸烟。这些最平常的事,他对小郑却是没有过的。

  “小郑,你救了我。不是你,我就毁哩!医生说,再迟十分钟,气就不会再回肚子来。”他的眼睛,不再一睁一闭了,“你拼死的掘,象把我从坟里挖出来一样……只有同志才能够这样。”声音显得低沉,“你说那里危险,当时我咋个想?我嘴不说心里想:你落后了,想使鬼计让我和你一起从头来。你看,我的思想有多怪?……我这两日,越想越难过,……”

  “算哩,说这些干啥?”小郑笑咪咪的说,“说老实话,你搞了这一台,我倒是吃力了。没有你和小双,我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他象汇报工作似的,把这两日工作如何作的,发生了什么问题,将来准备咋个作,某个问题有些难解决,等等,坦率、亲切、毫不掩饰的一一告诉了小赵。小赵听说小郑搬了家,连声称赞:“作得真漂亮!”他羡慕老岳母对小郑的疼爱,后来听见小双工作出了问题,马上发了脾气:

  “他竟会这样?!”手向大腿一拍,“对同志有意见,也不该拿工作开玩笑!共青团员兴这个!这才叫怪事!”

  隔屋女医生喊:“赵同志,请把声气放小些。”

  他把声气压低,“我和他不一样:我是拿工作压人,他竟想拿工作扯脚?真该死!”

  小郑禁不住笑了起来,说:“小赵,这真是冤枉了人啦!你变了,我变了,小双也变了。这次可不是他有意拿工作扯脚,他自己倒是干劲十足,缺点和我过去一样,只知自己硬干,不会带领大家。他那队妇女又多,事情本来就难办一点。开头两天,进度是有些缓慢,现在正在解决。放心吧,小赵,好好养你的伤。”

  正在谈着小双,小双就进来了。

  “咋个样,小赵?”

  “很好!就是起不来。起不来真背时,既不能干活,也不能跟人打架。”小赵忍俊不住,半真半假地说。

  “想跟谁打?”小双还认为是指小郑。

  “就跟你!”

  “哪倒为的啥?”小双吃了一惊,眼睛不由睁大。

  “你是团副支书,兼突击队长,请问,你那队人割了多少谷子?”声音又拔了高,“人家欢迎人民公社成立,全是一个人干几个人的活,你是团副支书,竟带着大队把工作搞得乱糟糟的!象话吗?”

  小双的紫色长脸,一时白煞煞的。他想要动气、还嘴、大吵一台,却叫一股正气压倒了。定了定心,平静地对小赵解释道:“那只是头两天的事,可小郑正在和我一起想办法,很快就会解决的。你放心,我保证不落后。”

  “这些小郑都告诉我了。我跟你发气,实在对自己也有一份。小双,你莫要怪我,你们不知道,我倒在这里,听见外面大跃进的声音,心里有多急呵!过去,咱们对小郑的态度都不对,往后,咱们一定拧成一股劲,干工作,大跃进!……”

  小双不知是因为受感动,还是受了委屈,鼻子一皱,豆一般的眼泪随着落了下来。

  病房里鸦雀无声,三个青年人火热的心,在这静谧的房间里,急促地合拍地跳动着。

  小郑、小双两个离开诊疗所,走出两公里,谁也不说一句话,大家都低头想各自的心事。谁都有一大堆知心话,想向对方倾吐,可又都难于先说出口。小郑实在憋不住了,首先倾吐出他的肺腑之言:

  “小双,我这两日,你不知道心里多闷躁。正在需要人的时候,偏偏小赵受了伤。说老实话,没有你和小赵,我什么事也搞不好。真的,我和小清可以不在一起,可不能离开你们。……”

  小郑正说着,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这是小双的手。在受到小赵严厉的批评(虽然有谈笑的成分在内)以后,听见小郑这样真诚恳切的言语,他感到说不出的温暖。只见他嘴唇在不断地启动,就是说不出话来。小郑接着说下去:

  “小赵性子要强,听不得别人说句不好。他的脾气虽然急躁些,对工作可是认真。这一点,我们应该向他学习。今晚上他发了一台脾气。你可不要放在心上。真的,不要放在心上。我们三个人,无论如何不能闹意见,个人算个啥!党的事业,团的工作才是头等事,老辈子说:三人同心,黄土变成金,你说可对?”

  “一点不假,是这样。”小双声音显得很急促,但也很爽朗。

  “你昨天说,因为大家不起劲,工作才推不动。我刚想,是不是你明天把他们分成两个组,一个让孙杏青带,一个让小清带。你作指挥官,向大家说明:青年队将来夺到红旗,哪一组工效高,就把旗子给那一边。你试试看,这还不是我们大协作时的老办法,你呵,大概忘了。”

  黑夜里腾起两个人的笑声。

  小双真就照着作了:青年收割队,打这以后从割谷到种豆,优胜红旗一直没离开他们工作的田边。

  郑嘉挖的试验窑,也很成功。砍柴队从没让炭窑缺过口粮。但炼出的铁,质量很不高,原因是缺乏技术。

  在这段日子里,小郑简直没有着家,在炼铁、秋种以外,还成了文化迷和民歌迷。他抓住生产,又死扣文化。他是那样迫切的希望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所以把编民歌当成提高的手段。公社开会他住党委会。生产队(管理区)开会他住在社管会,不开会的时候,他跟小赵(他出院了)编民歌,住在小赵的家里。他象一个光棍似的,忘了家,也忘了自己的爱人。

  一天晚上,他住在社管会招待来访客人的小单间里。进屋一看,心里有些空落落的。那间小屋很象他们的新房。他心上仿佛起了一点青年人共有的那种不大自然的情感,寂寞也罢,忧郁也好,随你说。虽然学文化没学到这个字,民歌也没用上这些词,反正他小郑确有这么一种感觉。他想去看看小清,又觉着夜已深了,到岳母家去敲门弄窗的,未免不大方便,还是又留在社管会住下了。

  问题就从这里出来啦。

  早上,娃娃睡得正甜,托儿所院子安安静静的。郑发老俩口,摆好饭桌,刚要坐下吃早饭,忽然楼梯一阵咚咚咚响,每响一声,楼身一摇晃,震动由远而近,抬头一看,亲家母来了。

  没等让坐,亲家母发言了:

  “我说老郑,你家老俩口打的哪份主意?”亲家母横着胖脸,声音震得满楼嗡嗡响,“你把媳妇送到我家里,儿子竟是成月不上门,这算咋个一台事?要说郑嘉忙,也确是忙,就是再忙,白日不得空,晚上也该回趟家;就算连夜忙,田头地角也该朝个面!你看可好,媳妇送去了,女婿也打失(丢)哩。这算咋个一台事,你家老俩口要向我说个明白。”

  “你看这小子,你看这小子!”老郑陪着笑,只骂这一句。

  “亲家母呵,我们只当他睡在你家啦,哪知这个小杂种,竟会这样野法?!”郑家亲家母,个矮声音低,说话样子跟儿子一模一样。

  胖妈妈被两亲家送出大门,想了想,自己好没道理。一个作了团支书的儿子,莫说是他因公忘了私,就算不是,当爹妈的也怕管不了。可是,郑嘉这孩子,他也不想想,她是怎样让女儿住到家来的,当时小清不愿意,自己硬着作了主,女儿来了,女婿却不见了。昨天上午,杀了一只母鸡,捎话传信让小郑回来,等到夜深,连个影子也不见,今早吃饭,闻闻留的鸡肉,味道已不对了。当时自己不由向小清说:“小郑这小子到哪里科(去)哩?”女儿笑着回答:“妈,我还想问问你家哩!”当时弄得自己上言答不上下语,……照道理,她应该去找郑嘉,可她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女婿累得连家都顾不上的时候,你不能忍心再给他去添麻烦。但是,这口气可不能不出,于是使出“打不动牛,打车”的办法,找两位亲家去出这口馊气。

  午间,小清的表妹来了。她是个浓眉大眼、大手大脚的姑娘,是东风公社送到县上炼钢厂学习技术的临时工人。在去炼钢厂时,顺路来探看姑妈。小清灵机一动,就说:

  “这可真不错,我也早就想当个炼钢工人,你说县上能收吗?”

  “听说县上要的人多着哩,你去还怕不收?再说你们公社办起厂子来,还不也得派人去学习技术。我看只怕小郑舍不得,刚结婚……”表妹噗哧一笑。没等她把话说完,小清拽着她的辫子说道:

  “鬼丫头,人家给你说正经的,你倒开起玩笑来了。我要去,谁拦得了!”说到这里,象勾起了什么心事,接着说了句:“人家才不在乎呢!”

  正巧这时候,小郑一脚跨进门来。小清见了,又是高兴又有些生气,故意说道:

  “嗬!客人来罗!真是稀客呀!”

  小郑一见旁边还有个客人,被小清说了个大红脸。

  小郑刚坐下,小清就说道:

  “小郑,我跟你说件事:我想和表妹一想到炼钢厂学习技术,当个炼钢工人。”小清说得很严肃。

  “噢,去当工人?”小郑感到问题来的很突然。去学技术,当然是好事情,将来公社办起厂子来,总算有个工人。不过,老赵又不在家,一时委决不下,便对小清说:

  “这么着吧!你既然想去,就先和表妹一起去县里打听个准信,如果真要人,回亲再商量好吧?”小郑心里虽有些舍不得小清去学习,但他觉得这究竟是小事情,况且当着表妹面,就是有句体己话,也说不出口了。小清望着这个“吃欢喜团长大的”丈夫,又是爱他,又是生他的气,可是当着表妹面,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就这样,小清和表妹上路了。

  炼钢厂座落在县城东的半山腰。相距十里就看到山顶上那座尖尖的宝塔;再走几里,又看见小高炉在红旗飘扬中冒起青烟。刚刚走到山底下,接连几声爆炸,炮声比炸雷还响,每响一声,山上就飘起一朵红云,好象一片片红纱,遮在炼钢厂上。炮声停后,炸下来的矿石瀑布似的哗啦啦向山下翻滚。

  走进工厂,找到办公室,王厂长正和赵润群讲话。老赵一见小清,好象有点惊奇。

  表妹把介绍信递给厂长,厂长看过后,点头表示欢迎。然后,他对小清伸出一只胖手,也向她要介绍信。

  “你的啦?”

  “我,我没有……”小清着了慌。当老赵面,她不知如何说好。

  “你先慢伸手,她不会给你来当工人。”老赵出来说话了,“她是我们新城管理区青年突击手,团支书小郑新结婚的爱人。”

  “哪个小郑?是不是开会时大家提名到北京开青年积极分子大会的那个郑嘉?”

  “你说的一点不差,就是那个小郑。”

  “呵哈,你就是他的爱人?!不错,天生的一对。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的爱人就要到北京见毛主席去啦,哈哈,你也光荣呵!”厂长笑的两眼都眯了!

  厂长转过身对老赵说:“你们培养了不少好青年,这跟大丰收同等重要!”

  “厂长同志,你太抬举我们了。”老赵谦虚的一笑,“说实在的,咱们那里的青年小伙子一个个都是好样的,只要党一声号令下,他们就个个争先去打冲锋。举着大旗走在前面的,就是小郑。他算得起个有共产主义风格的小伙子,不光生产上带头苦干,凡对公社有益的事情,他全极力拥护。不说别的,公社成立托儿所,小郑第一个先把房子让出来,人家结婚才五天呵!象这样的事情,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作到的。”老赵话里充满了热情和赞扬。

  小清听了,心里又高兴又有些惭愧,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太不体谅小郑哩!

  “唉唉,我记起了,铁厂成立时节,你们来了一群青年,里面有个黑小子,很能干,他们喊他‘吃欢喜团长大的’。”

  “就是他。这样吃欢喜团长大的人,我们嫌他太少。”老赵对小清说,“我们很对你不起,使你们新婚夫妻不得团圆。这么说吧,新村下月就建好,你们一家人是迁入的第一户。至于学技术的问题,公社还要作统一研究,将来尽可能满足你这个要求就是了。现在你先回去吧。”

  小清一口气跑了十多公里,回到村子四处找郑嘉。有人告诉她:小郑正在新修起的公社楼房墙壁上,和小赵两个大写大画哩。

  小清感到很惊奇,在这短短几个月内,想不到小郑居然会吟诗作画了。她急忙跑到公社大楼,远远看见白白的粉墙下面,挤满了一人堆人,小郑小赵突出人群,站在大方桌上;小赵端着大墨海,小郑举着大笔正向墙上写诗。字体有碗口大小,虽不熟练,却浑厚有力。现在正写到诗的最后两个字:

  青年有了总路线,

  大家干劲冲破天,

  生产文化双跃进,

  放下锄头写——

  “诗篇”二字,是在小清一声接着一声喊叫中写出来的。小郑跳下方桌,对小清说:

  “他们没留下你当工人吗?”

  “走,回家去,我有重要消息告诉你。”小清顾不上回答郑嘉的问话,一个劲催他回去。

  小郑刚跳下方桌,小赵马上在桌上喊:

  “小郑,先慢走!我觉得我们这首歌子里面‘有了’这两个字用得还有毛病,我们应该再商量一下。”小赵忍住笑,用出认真研究那股一本正经的神气。

  小郑知道小赵开玩笑,故意想留难他一下,他不回答,挤出人群,笑着和小清走了。

  走出几步,就听小王方说:

  “老赵,‘有了’两个字虽然还不大恰当,可是小郑今后不必再靠秘书了吧?”

  大家知道王方是针对小赵说的,立刻哗的一声笑起来。

  一进门,小清就对胖妈妈嚷道:

  “妈,小郑要上北京去见毛主席啦!”

  胖妈妈一听,笑得嘴都合不上了。

  小郑却傻乎乎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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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刘澍德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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