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如今我沒有什麼話可說,宇宙中本沒有留戀的痕跡,我祈求都像驚鴻的疾掠,浮雲的轉逝;只希望記憶幫助我見了高山想到流水,見了流水想到高山。但這何嘗不是一樣的吐絲自縛了呢!
有時我常向遙遠的理智塔下懺悔,不敢擡頭;因爲瞻望着遙遠的生命,總令我寒噤戰慄!最令我難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濱將別時,你握着我的手說:“朋友!過去的確是過去了,我們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創造未來罷!”
而今當我想到極無聊時,這句話便隱隱由我靈魂深處溢出,助我不少勇氣。但是終日終年戰兢兢的轉着這生之輪,難免有時又感到生命的空虛,像一隻疲於飛翔的孤鴻,對着蒼茫的天海,雲霧的前途,何處是新徑?何處是歸路地懷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個幻想的新的境界,願我自己單獨地離開羣衆,任着腳步,走進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過削巖峭壁的高岡,渡過了蒼茫扁舟的汪洋,穿過荊棘叢生的狹徑……任我一個人高呼,任我一個人低唱,即有危險,也只好一個人量力掙扎與抵抗。求救人類,荒林空谷何來佳侶?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無語。我願一生便消失在這裏,死也埋在這裏,雖然孤寂,我也寧願享孤苦的。不過這怕終於是一個意念的幻想,事實上我又如何能這樣,除了蔓草黃土湮埋在我身上的時候。
如今,我並不懇求任何人的憐憫和撫慰,自己能安慰娛樂自己時,我便去追求着哄騙自己。相信人類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惡的種子,陳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變萬象的屍骸;猜疑嫉妒既狂張起翅兒向人間亂飛,手中既無弓箭,又無彈丸的我們,算能奈何他們呢?辛,我們又如何能不受創傷被人們譏笑。
過去的夢神,她常伸長玉臂要我到她的懷裏,因之,一切的悽愴失望像萬騎踏過沙場一樣蹂躪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業已埋葬的青春;不敢臨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棲息之地,怕過去的陳屍捉住我的驚魂。更何忍壓着悽酸的心情,在晚霞鮮明,鳥聲清幽時,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認舊日的足痕!
從前讚美朝陽,紅雲捧着旭日東昇,我歡躍着說:“這是我的希望。”從前愛慕晚霞,望着西方絢爛的彩虹,我心告訴我:“這是我的歸宿。”天辛呵!縱然今天我立在偉大莊嚴的天壇上,綵鳳似的雲霞依然飄停在我的頭上;但是從前我是沉醉在陽光下的薔薇花,現在呢,僅不過是古荒淒涼的神龕下,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這些話也許又會令你傷心的,然而我不知爲什麼似乎一些幸福愉快的言語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見落葉滿階,從前碧翠的濃幕,讓東風撕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虛幻,想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爛的海,燈火輝煌的船,廣庭中婀娜的舞女,琴臺上悠揚的歌聲;外邊是沉靜的海充滿了神祕,船裏是充滿了醉夢的催眠。洶涌的風波起時,舵工先感恐懼,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沉醉嬌貴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舵工。
說到我們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一些什麼痕跡!
誕日,你寄來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誠然,我也願用象牙的潔白和堅實,來紀念我們自己靜寂像枯骨似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