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作消遣品的男子

那天回到宿舍,对你这张会说话的嘴,忘了饥饿地惊异了半天。我望着蓝天,如果是在恋人面前,你该是多么会说话的啊——这么想着。过着这尼庵似的生活,可真寂寞呢。


再这么下去,连灵魂也要变化石啦……可是,来看我一次吧!


蓉子


  克莱拉宝似的字在桃红色的纸上嬉嬉地跳着回旋舞,把我围着——“糟糕哪”,我害怕起来啦。

  第一次瞧见她,我就觉得:“可真是危险的动物哪!”她有着一个蛇的身子,猫的脑袋,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站在轻风上似的,飘荡着袍角。这脚一上眼就知道是一双跳舞的脚,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把腰肢当作花瓶的瓶颈,从这上面便开着一枝灿烂的牡丹花……一张会说谎的嘴,一双会骗人的眼——贵品哪!

  曾经受过亏的我,很明白自己直爽的性格是不足对付姑娘们会说谎的嘴的。和她才会面了三次,总是怀着“留神哪”的心情,听着她丽丽拉拉地从嘴里泛溢着苏州味的话,一面就这么想着。这张天真的嘴也是会说谎的吗?也许会的——就在自己和她中问赶忙用意志造了一道高墙。第一次她就毫没遮拦地向我袭击着。到了现在,这位危险的动物竟和我混得像十多年的朋友似的。“这回我可不会再上当了吧?不是我去追求人家,是人家来捕捉我的呢!”每一次回到房里总躺在床上这么地解剖着。

  再去看她一次可危险了!在恋爱上我本来是低能儿。就不假思索地,开头便——“工作忙得很哪”的写回信给她。其实我正空得想去洗澡。从学堂里回来,梳着头发,猛的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只青色的信封,剪开来时,是——

  “为什么不把来看我这件事也放到工作表里面去呢!来看我一次吧!在校门口等着。”真没法儿哪,这么固执而孩子气得可爱的话。穿上了外套,抽着强烈的吉士牌,走到校门口,她已经在那儿了。这时候儿倒是很适宜于散步的悠长的煤屑路,长着麦穗的田野,几座荒凉的坟,埋在麦里的远处的乡村,天空中横飞着一阵乌鸦……

  “你真爱抽烟。”

  “孤独的男子是把烟卷儿当恋人的。它时常来拜访我,在我寂寥的时候,在车上,在床上,在默想着的时候,在疲倦中的时候……甚至在澡堂里它也会来的。也许有人说它不懂礼貌,可是我们是老朋友……”

  “天天给啤酒似的男子们包围着,碰到你这新鲜的人倒是刺激胃口的。”

  糟糕,她把我当作辛辣的刺激物呢。

  “那么你的胃也不是康健的。”

  “那都是男子们害我的。他们的胆怯,他们的愚昧,他们那种老鼠似的眼光,他们那装做悲哀的脸……都能引起我的消化不良症的。”

  “这只能怪姑娘们太喜欢吃小食。你们把雀巢牌朱古力糖,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花生米等混在一起吞下去,自然得患消化不良症哩。给你们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Sunkist……能不装做悲哀的脸吗?”

  “所以我想吃些刺激品啊!”

  “刺激品对于消化不良症是不适宜的。”

  “可是,管它呢!”

  “给你排泄出来的人很多吧?”

  “我正患着便秘,想把他们排泄出来,他们却不肯出来,真是为难的事哪。他们都把心放在我前面,摆着挨打的小丑的脸……我只把他们当傻子罢哩。”

  “危险哪,我不会也给她当朱古力糖似的吞下,再排泄出来吗?可是,她倒也和我一样爽直!我看着她那张红菱似的嘴——这张嘴也会说谎话吗?”这么地怀疑着。她蹲下去在道儿旁摘了朵紫色的野花,给我簪在衣襟上:“知道吗,这花的名儿?”

  “告诉我。”

  “这叫Forget-me-not”就明媚地笑着。

  天哪,我又担心着。已经在她嘴里了,被当做朱古力糖似的含着!我连忙让女性嫌恶病的病菌,在血脉里加速度地生殖着。不敢去看她那微微地偏着的脑袋,向前走,到一片草地上坐下了。草地上有一片倾斜的土坡,上面有一株柳树,躺在柳条下,看着盖在身上的细影。蓉子坐在那儿玩着草茨子。

  “女性嫌恶症患者啊,你是!”

  从吉士牌的烟雾中,我看见她那骄傲的鼻子,嘲笑我的眼,失望的嘴。

  “告诉我,你的病菌是那里来的。”

  “一位会说谎的姑娘送给我的礼物。”

  “那么你就在杂志上散布着你的病菌不是?真是讨厌的人啊!”

  “我的病菌是姑娘们消化不良症的一味单方。”

  “你真是不会叫姑娘们讨厌的人呢!”

  “我念首诗你听吧——”我是把Louise Gilmore的即席小诗念着: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娱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是一个章鱼,


我要用八只手臂


拥抱你。


假如我是一头猫


我要用九条性命


恋爱你。


假如我是一位上帝,


我要用三个身休


占有你。


  她不做声,我看得出她在想真是讨厌的人呢!刚才装做不懂事,现在可又来了。

  “回去吧。”

  “怎么要回去啦?”

  “男子们都是傻子。”她气恼地说。

  不像是张会说谎的嘴啊!我伴了她在铺满了黄昏的煤屑路上走回去,悉悉地。

  接连着几天,从球场上回来,拿了网拍到饭店里把Afternoon Tea装满了肚子,舒适地踱回宿舍去的时候,过了五分钟,闲得坐在草地上等晚饭吃的时候,从课堂里挟了书本子走到运动上去溜荡的时候,总看见她不是从宿舍往校门口的学校Bus那儿跑,就是从那儿回到宿舍去。见了我,只是随便地招呼一下,也没有信来。

  到那天晚上,我正想到图书馆去,来了一封信:

  “到我这儿来一次——知道吗?”这么命令似的话。又要去一次啦!就这么算了不好吗?我发觉自己是站在危险的深渊旁了。可是,末了,我又跑了去。

  月亮出来了,在那边,在皇宫似的宿舍的屋角上,绯色的,大得像只盆子。把月亮扔在后面,我和她默默地走至校门外,沿着煤屑路走去,那条路像流到地平线中去似的,猛的一辆汽车的灯光从地平线下钻了出来,道旁广告牌上的抽着吉士牌的姑娘在灯光中愉快地笑,又接着不见啦。到一条桥旁,便靠了栏杆站着。我向月亮喷着烟。

  “近来消化不良症好了吧?”

  “好了一点儿,可是今儿又发啦。”

  “所以又需要刺激品了不是?”

  在吉士牌的烟雾中的她的脸笑了。

  “我念首诗给你听。”

  她对着月亮,腰靠在栏杆上。我看着水中她的背影。

假如我是一只孔雀,


我要用一千只眼


看着你。


假如我是一条蜈蚣,


我要用一百只脚


追踪你。


假如我……


  我捉住了她的手。她微微地抬着脑袋,微微地闭着眼——银色的月光下的她的眼皮是紫色的。在她花朵似的嘴唇上,喝葡萄酒似地,轻轻地轻轻地尝着醉人的酒味。一面却——“我大概不会受亏了吧!”这么地快乐着。

  月亮照在背上,吉士牌烟卷儿掉到水里,流星似的,在自己的眼下,发现了一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

  “我是一瞧见了你就爱上了你的!”她把可爱的脑袋埋在我怀里,嬉嬉地笑着。“只有你才是我在寻求着的哪!多么可爱的一副男性的脸子,直线的,近代味的……温柔的眼珠子,懂事的嘴……”

  我让她那张会说谎的嘴,啤酒沫似的喷溢着快板的话。

  “这张嘴不是会说谎的吧。”到了宿舍里,我又这么地想着。楼上的窗口有人在吹Saxophone,春风吹到脸上来,卷起了我的领子。

  “天哪!天哪!”

  第二天我想了一下,觉得危险了。她是危险的动物,而我却不是好猎手。现在算是捉到了吗?还是我被她抓住了呢?可是只少……我像解不出方程式似的烦恼起来。到晚上她写了封信来,天真地说:“真是讨厌的人呢!以为你今天一定要来看我的,那知道竟不来。已是我的猎获物了,还这么倔强吗?……”我不敢再看下去,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不能做她的猎获物的。把信往桌上一扔,便钻到书籍城,稿子山,和墨水江里边儿去躲着。

  可是糟糕哪!我觉得每一个○字都是她的唇印,墙上钉着的Vilma Banky的眼,像是她的眼,Nancy Carrol的笑劲儿也像是她的,顶奇怪的是她的鼻子长到Norme Shearer的脸上去了。末了这嘴唇的花在笔杆上开着,在托尔斯泰的秃脑袋上开着,在稿纸上开着……在绘有蔷薇花的灯罩上开着……拿起信来又看下去:“你怕我不是?也像别的男子那么的胆怯不成?今晚上的月亮,像披着一层雾似的蹒跚地走到那边柳枝上面了。可是我爱瞧你那张脸哪——在平面的线条上,向空中突出一条直线来而构成了一张立体的写生,是奇迹呢!”这么刺激的,新鲜的句子。

  再去一次吧,这么可爱的句子呢。这些克莱拉宝似的字构成的新鲜的句子围着我,手系着手跳着黑底舞,把我拉到门宫去了——它们是可以把世界上一切男子都拉到那儿去的。

  坐在石阶上,手托着腮,歪着头,在玫瑰花旁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正是蓉子,门灯的朦胧的光,在地上刻划着她那鸽子似的影子,从黑暗里踏到光雾中,她已经笑着跳过来了。

  “你不是想从我这儿逃开去吗?怎么又来啦?”

  “你不在等着我吗?”

  “因为无聊,才坐在这儿看夜色的。”

  “嘴上不是新擦的Tangee吗?”

  “讨厌的人哪!”

  她已经拉着我的胳膊,走到黑暗的运动场中去了。从光中走到光和阴影的溶合线中,到了黑暗里边,也便站住了。像在说“你忘了啊”似的看着我。

  “蓉子,你是爱我的吧?”

  “是的。”

  这张“嘴”是不会说谎的,我就吻着这不说谎的嘴。

  “蓉子,那些消遣品怎么啦?”

  “消遣品还不是消遣品罢哩。”

  “在消遣品前面,你不也是说着爱他的话的吗?”

  “这都因为男子们太傻的缘故,如果不说,他们是会叫化似的跟着你装着哀求的脸,卑鄙的脸,憎恨的脸,讨好的脸,……碰到跟着你歪缠的化子们,不是也只能给一个铜子不是?”

  也许她也在把我当消遣品呢,我低着脑袋。

  “其实爱不爱是不用说的,只要知道对方的心就够。我是爱你的。你相信吗?是吗?信吗?说呀!我知道你相信的。”

  我瞧着她那骗人的说谎的嘴明知道她在撒谎,可还是信了她的谎话。

  高速度的恋爱哪!我爱着她,可是她对于我却是个陌生人。我不明白她,她的思想,灵魂,趣味是我所不认识的东西。友谊的了解这基础还没造成,而恋爱己经凭空建筑起来啦!

  每天晚上,我总在她窗前吹着口笛学布谷叫。她总是孩子似的跳了出来,嘴里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到宿舍门口叫:“Alexy,”我再吹着口笛,她就过来了。从朦胧的光里踏进了植物的阴影里,她就攀着我Coat的领子,总是像在说“你又忘了啊”似的等着我的吻,我一个轻轻的吻,吻了她,就——“不会是在把我当消遣品吧”这么地想着,可是不是我化子似的缠着她的,是她缠着我的啊。以后她就手杖似的挂在我胳膊上,飘荡着裙角漫步着。我努力在恋爱下面,建筑着友谊的基础。

  “你读过《茶花女》吗?”

  “这应该是我们的祖母读的。”

  “那么你喜欢写实主义的东西吗?譬如说,左拉的《娜娜》,朵斯退益夫斯基的《罪与罚》……”

  “想睡的时候拿来读的。对于我是一服良好的催眠剂。我喜欢读保尔穆杭,横光利一,崛口大学,刘易士——是的我顶爱刘易士。”

  “在本国呢?”

  “我喜欢刘呐鸥的新的话术,郭建英的漫画,和你那种粗暴的文字,犷野的气息……”

  真是在刺激和速度上生存着的姑娘哪,蓉子!Jazz、机械,速度,都市文化,美国味,时代美……的产物的集合体。可是问题是在这儿……

  “你的女性嫌恶症好了吧?”

  “是的。可是你的消化不良症呢?”

  “好多啦,是为了少吃小食。”

  “一九三一年的新发现哪:女性嫌恶症的病菌是胃病的特效药。”

  “可是,也许正相反,消化不良的胃囊的分泌物是女性嫌恶症的注射剂呢呢?”

  对啦,问题是在这儿。换句话说,对于这位危险的动物,我是个好猎手,还是只不幸的绵羊?

  真的,去看她这件事也成为我每日工作表的一部分——可是其他工作是有时因为懒得可以省掉的。

  每晚上,我坐在校园里池塘的边上,听着她说苏州味的谎话,而我也相信了这谎话。看着水面上的影子,低低地吹着口笛,真像在做梦。她像孩子似的数着天上的星,一颗,两颗,三颗……我吻着它花朵似的嘴一次,二次,三次,……

  “人生有什么寂寞呢?人生有什么痛苦呢?”

  吉士牌的烟这么舞着,和月光溶化在一起啦。她靠在我肩上,唱着Kiss me again,又吻了她,四次,五次,六次……

  于是,去看她这会事,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洗澡,运动,读书,睡觉,吃饭再加上了去看她,便构成了我的生活,——生活是不能随便改变的。

  可是这恋爱的高度怎么维持下去呢?用了这速度,是已经可以绕着地球三圈了。如果这高速度的恋爱失掉了她的速度,就是失掉了它的刺激性,那么生存在刺激上面的蓉子不是要抛弃它了吗?不是把和这刺激关联着的我也要抛弃了吗?又要摆布着消遣品去过活了呢!就是现在还没把那些消遣品的滓排泄干净啊!解公式似的求得了这么个结论,真是悲剧哪——想出了这么的事,也没法子,有一天晚上,我便写了封信给她——

医愈了我的女性嫌恶症,你又送了我神经衰弱症。碰到了你这么快板的女性啊!这么快的恋爱着,不会也用同样的速度抛弃我的吗?想着这么的事,我真担心。告诉我,蓉子,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想不到也会写这么的信了;我是她的捕获物。我不是也成了缠着她的化子吗?

  “危险啊!危险啊!”

  我真的患了神经衰弱症。可是,她的复信来了:“明儿晚上来,我告诉你。”是我从前对她说话的口气呢。雀巢牌朱古力,Sunkist,上海啤酒.糖炒栗子……希望我不是这些东西吧。

  第二天下午我想起了这些事,不知怎么的忧郁着。跑去看蓉子,她已经出去啦。十万吨重量压到我心上。竟会这么关心着她了!回到宿舍里,房里边没一个人,窗外运动场上一只狗寂寞地躺在那儿,呢帽跟我飞着俏媚眼。戴上了它,沿着××路向一个俄罗斯人开的花园走。我发觉少了件东西,少了个伴着我的姑娘。把姑娘当手杖带着,至少走路也方便点儿哪。

  在柳影下慢慢地划着船,低低地唱着Rio Rita,也是件消磨光阴的好法子。岸上站着那个管村的俄国人,悠然地喝着Vodka,抽着强烈的俄国烟,望着我。河里有两只白鹅,躺在水面上,四面是圆的水圈儿。水里面有树,有蓝的天,白的云,猛的又来了一只山羊。我回头一瞧,原来它正在岸旁吃草。划到荒野里,就把桨搁在船板上,平躺着,一只手放在水里,望着天。让那只船顺着水淌下去,像流到天边去似的。

  有可爱的歌声来了,用女子的最高音哼着Minuet in G的调子,像是从水上来的,又依依地息在烟水间。可是我认识那歌声,是那张会说谎的嘴里唱出来的。慢慢儿的近了,听得见划桨的声音。我坐了起来——天哪!是蓉子!她靠在别的一个男子肩上,那男子睁着做梦的眼,望着这边儿。近啦,近啦,擦着过去啦!

  “Alexy”

  这么叫了我一声,向我招着手;她肩上围着白的丝手帕,风吹着它往后飘,在这飘着的手帕角里,露着她的笑。我不管她,觉得女性嫌恶症的病菌又在我血脉里活动啦。拼命摇着桨,不愿意回过脑袋去,倒下去躺在船板上。流吧,水呀!流吧,流到没有说谎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花朵似的嘴的地方儿去,流到没有骗人的嘴的地方儿去,啊!流吧,流到天边去,流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流到梦的王国里去,流到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去……可是,后边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哪!白云中间现出了一颗猫的脑袋,一张笑着的温柔的脸,白的丝手帕在音乐似的头发上飘。

  我刚坐起一半,海棠花似的红缎高跟儿鞋已经从我身上跨了过去,蓉子坐在我身旁,小鸟似的挂在我肩膊肘上。坐起来时,看见那只船上那男子的惊异的脸,这脸慢慢儿的失了笑劲儿,变了张颓丧的脸。

  “蓉子。”

  “你回去吧。”

  他怔了一会儿就划着船去了。他的背影渐渐的小啦,可是他那唱着I belong to girl who belongs to the somebody else的忧郁的嗓子,从水波上轻轻地飘过来。

  “傻子呢!”

  “…………”

  “怎么啦?”

  “…………”

  她猛的抖动着银铃似的笑声。

  “怎么啦?”

  “瞧瞧水里的你的脸哪——一副生气的脸子!”

  我也笑了——碰着她那么的人,真没法儿。

  “蓉子,你不是爱着我一个人呢!”

  “我没爱着你吗?”

  “刚才那男子吧?”

  “不是朱古力糖吗?”

  想着她肯从他的船里跳到我的船里,想着他的那副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似的脸……

  “可是,蓉子,你会有不爱我的一天吗?”

  她把脑袋搁在我肩上,太息似的说:

  “会有不爱你的一天吗?”

  抬起脑袋来,抚摸着我的头发,于是我又信了她的谎话了。

  回去的路上,我快乐着——究竟不是消遣品呢!

  过了三天,新的欲望在我心里发芽了。医愈了她的便秘吧。我不愿意她在滓前面,也说着爱他们的话。如果她不听我的话,就不是爱我一个人,那么还是算了的好;再这么下去,我的神经衰弱症怕会更害得厉害了吧!这么决定了,那天晚上就对蓉子说:

  “排泄了那些滓吧!”

  “还有呢?”

  “别时常出去!”

  “还有呢?”她猛的笑了。

  “怎么啦?”

  “你也变了傻子哪!”

  听了这笑声,猛的恼了起来。用憎恨的眼光瞧了她一回,便决心走了。简直把我当孩子!她赶上来,拦着我,微微地抬着脑袋,那黑玉似的大眼珠子,长眼毛……攀住了我的领子:

  “恨我吗?”

  尽瞧着我,怕失掉什么东西似的。

  “不,蓉子。”

  蓉子踮着脚尖。像抱着只猫,那种Touch。她的话有二重意味,使你知道是谎话,又使你相信了这谎话。在她前面我像被射中了的靶子似地,僵直地躺着。有什么法子抵抗她啊!可是,从表面上看起来,还是被我克服着呢,这危险而可爱的动物。为了自以为是好猎手的骄傲而快乐着。

  蓉子有两个多礼拜没出去。在我前面,她猫似的蜷伏着,像冬天蹲在壁炉前的地毡上似的。我惊异着她的柔顺。Week end也只在学校的四周,带着留声机,和我去行Picnic。她在软草上躺着,在暮春的风里唱着,在长着麦的田野里孩子似地跑着,在坟墓的顶上坐着看埋到地平线下去的太阳,听着田野里的布谷鸟的叫声,笑着,指着远处天主堂的塔尖偎着我……我是幸福的。我爱着她,用温柔的手,聪明的笑,二十岁的青春的整个的心。

  可是好猎手被野兽克服了的日子是有的。

  礼拜六下午她来了一封信:

今儿得去参加一个Party。你别出去;我晚上回来的——我知道你要出去的话,准是到舞场里去,可是我不愿意知道你是在抱着别的姑娘哪。


  晚上,在她窗前学着布谷鸟的叫声。哄笑骑在绯色的灯光上从窗帘的缝里逃出来,等了半点钟还没那唱着小夜曲,叫“Alexy”的声音。我明白她是出去了。啤酒似的,花生似的,朱古力糖似的,Sunkist似的……那些消遣品的男子的脸子,一副副的泛上我的幻觉。走到校门口那座桥上,想等她回来,瞧瞧那送她回来的男子——在晚上坐在送女友回去的街车里的男子的大胆,我是很明白的。

  桥上的四支灯,昏黄的灯光浮在水面上。默默地坐着。道儿上一辆辆的汽车驶过,车灯照出了街树的影,又过去了,没一辆是拐了弯到学校里来的,末了,在校门外夜色里走着的恋人们都进来了;他们是认识我的惊奇的眼,四只四只的在我前面闪烁着。宿舍的窗口那儿一只Saxophone冲着我——

  “可以爱的时候爱着吧!女人的心,霉雨的天气,不可测的——”张着大嘴呜呜地嚷着。想着在别人怀里的蓉子,真像挖了心脏似的。直到学校里的灯全熄了,踏着荒凉的月色,秋风中的秋叶似的悉悉地,独自个儿走回去,像往墓地走去那么忧郁……

  礼拜日早上我吃了早点,拿了《申报》的画报坐在草地上坐着看时,一位没睡够的朋友,从校外进来,睁着那喝多了Cocktail的眼,用那双还缠着华尔兹的腿站着,对我笑着道:

  “蓉子昨儿在巴黎哪,发了疯似的舞着——Oh, Sorry,她四周浮动着水草似的这许多男子,都恨不得把她捧在手上呢!”

  到四五点钟,蓉子的信又来啦。把命运放在手上,读着:

  “没法儿的事,昨儿晚上Party过了后,太晚了,不能回来。今儿是一定回来的,等着我吧。”

  站在校门口直等到末一班的Bus进了校门,还是没有她。我便跟朋友们到上海去。崎岖的马路把汽车颠簸着,汽车把我的身子像行李似的摇着,身子把我的神经扰着,想着也许会在舞场中碰到她的这回事,我觉得自己是患着很深的神经衰弱症。

  先到巴黎,没有她,从Jazz风,舞腿林里,从笑浪中举行了一个舞场巡礼,还是没有她。再回到巴黎,失了魂似的舞着到十一点多,瞧见蓉子,异常地盛装着的蓉子带了许多朱古力糖似的男子们进来了。

  于是我的脚踏在舞女的鞋上,不够,还跟人家碰了一下。我颓丧地坐在那儿,思量着应付的方法。蓉子就坐在离我们不远儿的那桌上。背向着她,拿酒精麻醉着自己的感觉。我跳着顶快的步趾,在她前面亲热地吻着舞女。酒精炙红了我的眼,我是没了神经的人了。回到桌子上,侍者拿来了一张纸,上面压着一只苹果:

何苦这么呢?真是傻子啊!吃了这只苹果,把神经冷静一下吧。瞧着你那疯狂的眼,我痛苦着哪。


  回过脑袋去,那双黑玉似的大眼珠儿正深情地望着我。我把脑袋伏在酒杯中间,想痛快地骂她一顿。Fox-trot的旋律在发光的地板上滑着。

  “Alexy”

  她舞着到我的桌旁来。我猛的站直了:

  “去你的吧,骗人的嘴,说谎的嘴!”

  “朋友,这不像是Gentleman的态度呀。瞧瞧你自己,像一只生气的熊呢……”伴着她的男子,装着嘲笑我的鬼脸。

  “滚你的,小兔崽子,没你的份儿。”

  “Yuh”拍!我腮儿上响着他的手掌。

  “Say What's the big idea?”

  “No, Alexy Say no, by golly!”蓉子扯着我的胳膊,惊惶着。我推开了她。

  “You don't meant......”

  “I mean it.”

  我猛的一拳,这男子倒在地上啦。蓉子见了为她打人的我,一副不动情的扑克脸,坐在桌旁。朋友们把我拉了出去,说着“I'm through”时,我所感觉到的却是犯了罪似的自惭做了傻事的心境。

  接连三天在家里,在床旁,写着史脱林堡的话,读着讥嘲女性的文章,激烈地主张着父系家族制……

  “忘了她啊!忘了她啊!”

  可是我会忘了这会说谎的蓉子吗?如果蓉子是不会说谎的,我早就忘了她了。在同一的学校里,每天免不了总要看见这会说谎的嘴的。对于我,她的脸上长了只冷淡的鼻子——一礼拜不理我。可是还是践在海棠那么可爱的红缎的高跟儿鞋上,那双跳舞的脚;飘荡着袍角,站在轻风上似的,穿着红绸的长旗袍儿;温柔和危险的混合物,有着一个猫的脑袋,蛇的身子……

  礼拜一上纪念周,我站在礼堂的顶后面,不敢到前面去,怕碰着她。她也来了,也站在顶后面,没什么事似的,嬉嬉地笑着。我摆着张挨打的脸,求恕地望着她。那双露在短袖口外面的胳膊是曾经攀过我的领子的。回过头来瞧了我的脸,她想笑,可是我想哭了。同学们看着我,问我,又跑过去看她,问她,许多人瞧着我,纪念周只上了一半,我便跑出去啦。

  下一课近代史,我的座位又正在她的旁边。这位戴了眼睛,耸着左肩的讲师,是以研究产业革命著名的,那天刚讲到这一章。铅笔在纸上的磨擦用讲师喷唾沫的速度节奏地进行着。我只在纸上——“骗人的嘴啊,骗人的嘴啊……”写着。

  她笑啦。

  “蓉子!”

  红嘴唇像闭着的蚌蛤。我在纸片上写着:“说谎的嘴啊,可是愿意信你的谎话呢!可以再使我听一听你的可爱的谎话吗?”递给她。

  “下了课到××路的草地上等我。”

  又记着她的札记,不再理我了。

  一下课我便到那儿去等着。已经是夏天啦,麦长到腰,金黄色的。草很深。广阔的田野里全是太阳光。不知那儿有布谷鸟的叫声,叫出了四月的农村。等判决书的杀人犯似地在草地上坐着。时间凝住啦。好久她还没来。学校里的钟声又飘着来了,在麦田中徘徊着,又溶化到农家的炊烟中。于是,飞着的鸽子似地来了蓉子,穿着白绸的Pyjama,发儿在白绸结下跳着Tango的她,是叫我想起了睡莲的。

  “那天你是不愿意我和那个男子跳舞不是?”

  劈头便这么爽直地提到了我的罪状,叫我除了认罪以外是没有别的辩诉的可能了。我抬起脑袋望着这亭亭地站着的审判官,用着要求从轻处分的眼光。

  “可是这些事你能管吗?为什么用那么傻的方法呢。你的话,我爱听的自然听你,不爱听你是不能强我服从的。知道吗?前几天因为你太傻,所以不来理你,今儿瞧你像聪明点儿——记着……”她朗诵着刑法的条例,我是只能躺在地下吻着她的脚啦。

  她也坐了下来,把我的脑袋搁在她的腿上,把我散乱的头发往后扔,轻轻地说道:“记着,我是爱你的,孩子。可是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又轻轻地吻着我。闭上了眼,我微微地笑着,——“蓉子”这么叫着,觉得幸福——可是这幸福是被恕了的罪犯的。究竟是她的捕获物啊!

  “难道你还以为女子只能被一个人崇拜着吗?爱是只能爱一个人,可是消遣品,工具是可以有许多的。你的口袋里怕不会没有女子们的照片吧。”

  “啊,蓉子。”

  从那天起,她就让许多人崇拜着,而我是享受着被狮子爱着的一只绵羊的幸福。我是失去了抵抗力的。到末了,她索性限制我出校的次数,就是出去了,晚上九点钟以前也是要到她窗前去学着布谷鸟叫声报到的——我不愿意有这种限制吗?不,就是在八点半坐了每点钟四十英哩的车赶回学校来,到她窗前去报到,也是引着我这种fidelity以为快乐的。可是……甚至限制着我的吻她啦。可是,在狮子前面的绵羊,对于这种事有什么法子想呢,虽然我愿意拿一滴血来换一朵花似的吻。

  记得有一天晚上,她在校外受了崇拜回来,紫色的毛织物的单旗袍,——在装饰上她是进步的专家。在人家只知道穿丝织品,使男子们觉得像鳗鱼的时候,她却能从衣服的质料上给你一种温柔的感觉。还是唱着小夜曲,云似地走着的蓉子。在银色的月光下面,像一只有银紫色的翼的大夜蝶,沉着地疏懒地动着翼翅,带来四月的气息,恋的香味,金色的梦。拉住了这大夜蝶,想吞她的擦了暗红的Tangee的嘴。把发际的紫罗兰插在我嘴里,这大夜蝶从我的胳膊里飞去了。嘴里含着花,看着翩翩地飞去的她,两只高跟儿鞋的样子很好的鞋底在夜色中舞着,在夜色中还颤动着她的笑声。再捉住了她时,她便躲在我怀里笑着,真没法儿吻她啊。

  “蓉子,一朵吻,紫色的吻。”

  “紫色的吻,是不给贪馋的孩子的。”

  我骗她,逼她,求她,诱她,可是她老躲在我怀里。比老鼠还机警哪。在我怀里而不让我耍嘴儿,不是容易的事。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蓉子,如果我骗到了一个吻,这礼拜你得每晚上吻我三次的。”

  “可以的,可是在这礼拜你骗不到,在放假以前不准要求吻我,而且每天要说一百句恭维我的话,要新鲜的,每天都不同的。”

  比欧洲大战还剧烈的战争哪,每天三次吻,要不然,就是每天一百句恭维话,新鲜的,每天不同的。还没决定战略,我就冒昧地宣战了。她去了以后,留下一种优柔的温暖的香味,在我的周围流着,这是我们的爱抚所生的微妙的有机体。在这恋的香味氤氲着的地方,我等着新的夜来把她运送到我的怀里。可是新的夜来了,我却不说起这话。再接连三天不去瞧她。到第四天,抓着她的手,装着哀愁的脸,滴了硫酸的眼里,流下两颗大泪珠来。

  “蓉子!”我觉得是在做戏了。

  “今天怎么啦?像是很忧郁地?”

  “怎么说呢,想不到的事。我不能再爱你了!给我一个吻吧,最后的吻!”我的心跳着,胜败在这刹那间可以决定咧。

  她的胳臂围上我的脖子,吻着;猛的黑玉似的大眼珠一闪,她笑啦。踮起脚尖来,吻着我,一次,两次,三次。

  “聪明的孩子!”

  这一星期就每晚上吃着紫色的Tangee而满足地过活着。可是她的唇一天比一天冷了,虽然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的热起来。快放假啦,我的心脏因大考表的贴在注册处布告板上而收缩着。

  “蓉子,你慢慢儿的不爱我了吧?”

  “傻子哪!”

  这种事是用不到问的,老练家是不会希望女人们讲真话的。就是问了她们会告诉你的吗?傻子哪!我不会是她的消遣品吧?可是每晚上吻着的啊。

  她要参加的Party愈来愈多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渐渐地减少啦。我忧郁着。我时常听到人家报告我说她和谁在这儿玩,和谁在那儿玩。绷长了脸,人家以为我是急大考,谁知道我只希望大考期越拉长越好。想起了快放假了这件事,我是连读书的能力都给剥夺了的。

  “就因为生在有钱人家才受着许多苦痛呢。什么都不能由我啊,连一个爱人也保守不住。在上海,我是被父亲派来的人监视着的,像监视他自己的财产和门第一样。天哪!他忙着找人替我做媒。每礼拜总有两三张梳光了头发,在阔领带上面微笑着的男子的照片寄来的,在房里我可以找到比我化妆品还多的照片来给你看的,我有两个哥哥,见了我总是带一位博士硕士来的。都是刮胡髭刮青了脸的中年人。都是生着轻蔑病的:有一次伴了我到市政厅去听音乐,却不刮胡髭,‘还等你化装的时候儿又长出来的’这么嘲笑着我。”

  “那么你怎么还不订婚呢?博士,硕士,教授,机会不是很多吗?”

  “就因为我只愿意把他们当消遣品。近来可不对了,爹急着要把我出嫁,像要出清底货似的。他不是很爱我的吗?我真不懂为什么要把自己心爱的女儿嫁人。伴他一辈子不好吗?我顶怕结婚,丈夫,孩子,家事,真要把我的青春断送了。为什么要结婚呢?可是现在也没法子了,爹逼着我,说不听他的话,下学期就不让我到上海来读书。要结婚,我得挑一个顶丑顶笨的人做丈夫,聪明的丈夫是不能由妻子摆布的。我高兴爱他时就爱他,不高兴就不准他碰我。”

  “一个可爱的恋人,一个丑丈夫,和不讨厌的消遣品——这么安排着的生活不是不会感到寂寞了吗?……”

  “你想订婚吗?”

  蓉子不说了,咬着下嘴唇低低地唱着小夜曲,可是,忽然掉眼泪啦,珍珠似的,一颗,两颗,……

  “不是吗?”

  我追问着。

  “是的,和一位银行家的儿子:崇拜得我什么似的。像只要捧着我的脚做丈夫便满足了似地。那小胖子。我们的订婚式,你预备送什么?”

  说话的线索在这儿断了。忧虑和怀疑,思索和悲哀……被摇成混合酒似地在我脑子里边窜着。

  蓉子站在月光中。

  “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你的。我早就订了婚。未婚夫在美洲,这夏天要回来了;他是个很强壮的人,在国内时足球是学校代表,那当儿,他时常抚着我的头,叫我小妹妹的,可是等他回来了,我替你介绍吧。”

  “早就订了婚了?”

  “怎么啦?吓坏了吗!骗你的啊,没订过婚,也不想订婚。瞧你自己的惊惶的脸哪!如果把女子一刹那所想出来的话都当了真,你得变成了疯子呢?”

  “我早就疯了。你瞧,这么地……”

  我猛的跑了开去,头也不回地。

  考完了书,她病啦。

  医生说是吃多了糖,胃弱消化不了。我骑着脚踏车在六月的太阳下跑十里路到××大学去把她的闺友找来伴她,是怕她寂寞。到上海去买了一大束唐纳生替她放在床旁。吃了饭,我到她的宿舍前站着,光着脑袋,我不敢说一声话。瞧着太阳站在我脑袋上面,瞧着太阳照在我脸上面,瞧着太阳移到墙根去,瞧着太阳躲到屋脊后面,瞧着太阳沉到割了麦的田野下面。望着在白纱帐里边平静地睡着的蓉子,把浸在盐水里边儿的自家儿的身子也忘了。

  在梦中我也记挂着蓉子,怕她病瘦了黑玉似的大眼珠啊。

  第二天我跑去看她,她房里的同学已经走完啦。床上的被褥凌乱着,白色的唐纳生垂倒了脑袋,寂寞地萎谢了。可是找不到那对熟悉的大眼珠儿,和那叫我Alexy的可爱的声音。问了阿妈,才知道是她爹来领回去啦。怕再也看不到她了吧?

  在窗外怔了半天。萧萧地下雨啦。

  在雨中,慢慢地,落叶的蛩音似地,我踱了回去。装满了行李的汽车,把行李和人一同颠簸着,接连着往校门外驶。在荒凉的运动场旁徘徊着,徘徊着,那条悠长的悠长的煤屑路,那古铜色的路灯,那浮着水藻的池塘,那广阔的田野,这儿埋葬着我的恋,蓉子的笑。

  直到晚上她才回来。

  “明儿就要回家去了,特地来整行李的。”

  我没话说。默默地对坐着,到她们的宿舍锁了门,又到她窗前去站着。外面在下雨,我就站在雨地里。她真的瘦了,那对大眼珠儿忧郁着。

  “蓉子为什么忧郁着?”

  “你问它干吗儿呢?”

  “告诉我,蓉子,我觉得你近来不爱我了,究竟还爱着我吗?”

  “可是你问它干吗儿呢?”

  隔了一回。

  “你是爱着我的吧?永远爱着我的吧?”

  “是的,蓉子,用我整个的心。”

  她隔着窗上的铁栅抱了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那么永远地爱着我吧。”——就默默地低下了脑袋。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觉给雨打湿了的背脊,没吃晚饭的肚子。

  明天早上在课堂的石阶前又碰到了蓉子。

  “再会吧!”

  “再会吧!”

  她便去了,像秋天的落叶似的,在斜风细雨中,蔚蓝色的油纸伞下,一步一步的踏着她那双可爱的红缎高跟鞋。回过脑袋来,抛了一个像要告诉我什么似的眼光,于是低低地,低低地,唱着小夜曲的调子,走进柳条中去了。

  我站在那儿,细雨给我带来了哀愁。

  过了半天,我跑到她窗前去,她们宿舍里的人已经走完了。房里是空的床,空的桌子。墙上钉着的克莱拉宝的照片寂寞地笑,而康纳生也依依地躺在地板上了。割了麦的田野里来了布谷鸟的叫声。我也学着它,这孤独的叫声在房间里兜了一圈,就消逝啦。

  在六月的细雨下的煤屑路悉悉地走出来,回过脑袋去,柳条已经和暮色混在一块儿了。用口笛吹着Souvenir的调子,我搭了最后一班Bus到上海。

  写了八封信,没一封回信来。在马路上,张着疯狂的眼,瞧见每一个穿红衣服的姑娘,便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似地赶上去瞧,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舞场里,默默地坐着,瞧着那舞着的脚,想找到那双踏在样子很好的红缎高跟鞋儿上面的,可爱的脚,见了每一双脚都捕捉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丽娃栗妲村,在河上,慢慢地划着船,听着每一声从水面上飘起来的歌,想听到那低低的小夜曲的调子。可是,没有她!没有她啊!在宴会上,看着每一只眼珠子,想找到那对熟悉的,藏着东方的秘密似的黑眼珠子;每一只眼,棕色的眼,有长睫毛的眼,会说话的眼,都在我搜寻的眼光下惊惶着。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在家里,每隔一点钟看一次信箱,拿到每一封信都担忧着,想找到那跳着回旋舞的克莱拉宝似的字。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听见每一个叫我名字的声音,便狼似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到那渴望着的“Alexy”的叫声。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到处寻求说着花似的谎话的嘴,欺人的嘴。可是,不是她!不是她啊……

  她曾经告诉我,说也许住在姑母家里,而且告诉我姑母是在静安寺路,还告诉了我门牌。末了,我便决定去找了,也许我会受到她姑母的侮辱,甚至于撵出来,可是我只想见一次我的蓉子啊。六月的太阳,我从静安寺走着,走到跑马厅,再走回去,再走到这边儿来,再走到那边儿去。压根儿就没这门牌。六月的太阳,接连走了四五天,我病倒啦。

  在病中,“也许她不在上海吧。”——这么地安慰着自己。

  老廖,一位毕了业的朋友回四川去,我到船上送他。

  “昨儿晚上我瞧见蓉子和不是你的男子在巴黎跳舞,……”

  我听到脑里的微细组织一时崩溃下来的声儿。往后,又来一个送行的朋友,又说了一次这样的话。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都很知道我的。

  “算了吧!After all, it's regret! ”

  听了这么地劝着我的话,我笑了个给排泄出来的朱古力糖滓的笑。老廖弹着Guitar,黄浦江的水,在月下起着金的鱼鳞。我沉默着。

  “究竟是消遣品吧!”

  回来时,用我二十岁的年轻的整个的心悲哀着。

  “孤独的男子还是买支手杖吧。”

  第二天,我就买了支手杖。它伴着我,和吉士牌的烟同地,成天地,一步一步地在人生的路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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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穆时英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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