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劉假無心之詞,問生曰:“汝愛薇香否?”生視地不答。劉曰:“薇香好女子也,唯我問諸算命先生矣,恐不利於汝,故爲汝辭之耳。”生愈不語。
過四日,生得沉疾,劉百問不一答。劉心知其理,耳語之曰:“我有甥女鳳嫺,與薇香不相上下,定爲汝娶之,勿戚也。薇香但善畫,須知畫者,寒不可衣,飢不可食,豈如鳳嫺家累千金,門當戶對者耶?”生不語如故。
又過五日,生病稍痊。劉大悅,命侍婢阿娟以玫瑰點心進之。詰朝,生徐行至燕處之室。甫入,見劉與一靚妝女郎共話。女突見生,即起立欲避,生凝矚不轉。劉見生,慰問倍切,忽而微哂,引女郎之手,即問生曰:“昨日點心美乎?”
生曰:“厥制滋佳。”因問所自來。
劉向女郎言曰:“汝今日更爲海琴多制百枚,彼病新瘥,食量必倍於汝。”
此時,女郎紅上梨窩,生肅然欲退,劉止之,笑曰:“海琴今日見嘉賓不拜,何也?既啖人家點心,不當道謝耶?”
生如言,與女郎爲禮,女亦莞爾,盈盈下拜,此覿面之始也。停午,女親持重酪及餅子饋生,生亦欣然相受。抵暮,生患又發,體中溫度逾四十。第二日,人略清爽,復見女郎軟步溫香,捧藥而進。自是殷勤調護,彼此默不一言。
一夕,生目稍瞑,忽覺有人即枕畔引生右手,加諸鼻端聞之,復傾首以脣櫻微微親生之腮。迄生張目而視,則女郎悄立於燈畔,着雪白輕紗衫,靡顏膩理。二人眼光頻頻相對,生心中愈覺搖搖,久之,微啓女郎曰:“阿姊悴矣。”又曰:“何事見教?敬煩阿姊以芳名見告。”
女低鬟不應。有間,生再問曰:“嬸孃安睡未?”
女又不應,然見生髮問,若欣欣然有喜色,即探懷出一嵌珠小盒授生,回身而去。
厥後,生久不睹女郎,乃私叩阿娟曰:“前日女郎何人也?”
阿娟笑而不答。他日又問,附耳曰:“汪家薇香,公子認得未?”
既而,生自念薇香貞默達禮,吾雖在病中,豈容爲我侍側,矧以香盒見貽,於禮尤悖。生不見薇香七稔,然幼小之時,知其腰纖細,發茂密,及其雙渦動處,今日尚歷歷憶之。繼而,更設一想,謂此女郎或吾在夢中所遇,非真薇香,殆阿娟紿我耳。執盒細瞻之,異常精好,凝香如故,則又明明非夢。使阿娟之言屬實,何以容發並不符協?此際百思亦不能得其真。總之,此女郎非薇香即鳳嫺,非鳳嫺即薇香,舍此二人,嬸孃決無遣看病榻之理。由往復推勘,如入魔不醒,忽而急起呼曰:“阿娟!汝趣告主母,公子非薇香即畢生不娶也。”
數日,生似愈而非愈。劉復慰曰:“汝須自寧其神,明春爲汝娶薇香也。”
生自此日,爲狀微適。有僧名遣凡者,與生素舊,微窺其情,隨時示以《般若》意旨,令自開悟,而生執於滯情,疑信參半。
破夏,遣凡約生赴鼎湖,居報恩寺四十餘日,病乃弗瘳。一日,生泛舟過一橋,有二女行釣水邊,微風動裾,風致乃如仙人。生審覘之,的與垂髫時無參差,正薇香姊妹也。心躍然動不已,知阿娟之言果妄。既歸,訪之小沙彌,方知玄度寄寓寶幢南院。明日,晨齋畢,生謁玄度。玄度粗衣垢面,而神宇高古,方伏案作畫,畫松下一老僧,獨坐彈琴,一鶴飛下。既竟,命生爲題之。生接筆構思,少選,書一絕句曰:
海天空闊九皋深,飛下鬆陰聽鼓琴。
明日飄然又何處?白雲與爾共無心。
玄度自捻其須曰:“字跡類女子,然小詩可誦也。”已而告生曰:“吾來已兩月,一二日須返里,爲先人修墓。汝軟弱,於此靜養爲宜,吾事畢,即來看汝。”
生聞言,戚然改容,知不能與薇香於此圖良會也,遂辭其師,出門惘惘。路上遇韋媼迎面言曰:“久未見公子,公子面容瘦削,何也?我正有無窮之言,宜加質問,公子許我乎?”
生心滋異,回憶媼是薇香奶母,慈祥之人也,恭謹答曰:“唯嫗之命。”
媼第一問曰:“頗聞人言,公子已定婚,其人麗且富也,非歟?”生曰:“未之前聞。”
第二問曰:“公子髫齡時,與薇香甚相親愛,今公子憶念之乎?”生曰:“深憶之。”
第三問曰:“薇香曾有何物贈公子?”生曰:“有,其亡母所遺波斯國合心花釵。”
第四問曰:“今猶在否?”生曰:“珍藏之。”
最後第五問曰:“公子愛花釵,抑愛表妹之香盒耶?”生始聳然不能爲詞,相顧良久,反問媼曰:“媼哪由知香盒事?”
媼不答,即正色言曰:“薇香傾心向公子以來,匪日不思公子,密告我曰:‘不偶公子,不如無生。’我深念薇香雖貧,公子夙稱風義,固如是負一女子耶?”
生從容答曰:“我心亦如薇香。此事稟父母之命,我實誓此心:天下女子,非薇香不娶也!”遂將得病受盒諸事,一一白媼,媼始省劉之用心,並非公子忘懷。
生瀕行,曰:“上帝在天,矢死不移吾志。”
媼曰:“佳哉!公子之言也。公子珍重千萬,我他日會令薇香見公子,望公子勿泄於人。”
生歸寺中,日思日懼,知劉果無意於薇香。
一日,閒步至山門,見柳瘦於骨,山容蕭然,知清秋亦垂盡矣。即以此日辭遣凡歸家。遣凡勉之曰:“子有夙慧,我深信之。毋近綽約,自不沉煩惑之海,子其念之。”
生抵家,日伺韋媼之踐其前約。忽而阿娟趨至,瞪目謂生曰:“公子且登樓,有事相告。”生果從之登樓。阿娟當窗以千里鏡授生,遙指澤邊,言曰:“公子諦視之,勿誤也。”
生引鏡臨眺,遠遠一女子,倚風獨盼,審視,赫然薇香也。俄一男子步近其前。生覺手足酥軟,墜鏡於地。阿娟扶之下樓,生幾半日不動。
阿娟乘間曰:“言之,或勿訝耶?吾見此狀,不一次矣。以公子不在家,未即進言於公子。前時公子見問,侍湯藥者何人,吾以爲薇香,今則知實爲公子表妹鳳嫺也。表妹幽嫺貞靜,愛公子罔有悛心;而薇香之爲人,公子今日殆有以見之矣。然公子當日要吾告主母,非若人不娶,吾誠不知公子於義何取?或公子未知其人底細。主母時亦有言,在理應爲公子娶薇香,然而婚姻事大,既微聞此女有解珮遺簪之行,則此女何得污吾公子?主母故遣表妹一見公子,以試公子懷抱。奈何公子不察,口口聲聲謂非薇香不娶,至於苦病連綿。今公子自思,豈可以金玉之質,爲炫女摧折,其憨真不值薇香之一笑。公子誠能自淨其心,一依主母之命,則吾亦借公子洪福,承迎公子,終身享有齊眉之樂。願公子審思之!”
阿娟言畢,生注目視几上書篋,默不一語。
明日,阿娟引鳳嫺入生之室,而告生曰:“公子病中存問之人也。”言已遂行。鳳嫺始以輕婉之聲啓生曰:“表兄,玉體少安耶?”生應曰:“敬謝表妹。”
二人寂然而立,空庭落葉,二人一一聽之。鳳嫺覘生睫間似有淚痕,婉慰之曰:“望蒼蒼者佑表兄無恙。”言已乃出。既而,稍停趾,似待生髮言。生果有言曰:“請表妹得閒來坐。”
鳳嫺既去,生復悄然自念。移時既啓書篋,出花釵,以帕抆淚,然後裹之,呼阿娟告曰:“爲我敬還薇香,言公子家法嚴,不容久藏此物也。”
一日,淡雲微雨,鳳嫺獨自生室,助生理浴衣。壁上有鏡,鳳嫺對鏡而坐。俄而徐徐引其眉角向生,言蘇州女子於傅粉一道獨有神悟。蓋鳳嫺生長蘇州,好纖纖而談蘇州之事,間以暱辭,生但唯唯。繼而坐於生側,卷其纖指,央生曰:“表兄試猜吾中指何在?”
生猜之不中。鳳嫺微笑,執生之手,自脫珊瑚戒指,爲生着之,遂以靨親生脣際,欲言而止者再,乃囁嚅言曰:“地老天荒,吾愛無極。”言已,竟以軟玉溫香之身,置生懷裏。
生自還釵之後,心緒悽愴甚於亡國。鳳嫺備悉其事,故沾沾自喜,以爲生正在回心轉意,徐徐輸以情款,即垂手而得。劉即時時引生,同鳳嫺游履苑中。生益憮然,覺天下無一事一物,能令其心生喜悅者。猛憶遣凡平昔所言,款款近情,殊非虛妄。
作計既定,既託病,辭劉重往鼎湖。劉不知生已絕意人世,頻使鳳嫺傳問,生則凡百求棄於鳳嫺,而鳳嫺濃情蜜意,日益加切。
一日,大霧迷漫,生晨起引目望海,海沉沉無聲。久之,亦似沉吟語曰:“世人夢中,悠然自得真趣;若在日間,海闊天空,都無意味也。”
生正在垂眉閉眼,適其時微聞足音,憬然回顧,則鳳嫺、阿娟同至。生延坐曰:“謝表妹遠道臨存。”
鳳嫺曰:“我來求教,何言謝也?”忽而愕視生曰:“表兄胡爲顏色猝變?寺中風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歸乎?”生乃凝思曰:“表妹勿爲吾憂,吾山居樂也。”
阿娟將荔枝進生,鳳嫺爲生擘之。此時各有心緒,脈脈不宣。阿娟既退,鳳嫺含笑問曰:“有人詠荔枝殼雲:‘莫道紅顏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來。’二語工乎?”生似有所念,已乃漫應曰:“工。”
鳳嫺方欲再言,生頗踧踖。時見天際雁羣,忽而中斷,至於遙遙不見,遂對鳳嫺脫口言曰:“累勞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愛,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歸家,即於寺中長蔬拜佛,一報父母養育之恩,一修來生之果。幸表妹爲白嬸孃,請嬸孃哀恕之。”
鳳嫺聞言,蘊淚於睫,視生曰:“表兄,此言何謂?吾豈敢傳於尊嬸。須知吾身未分明,萬一尊嬸聞此言,以爲吾必有所開罪於表兄,則吾與表兄,無相見之日!表兄彬彬溫藹之人,豈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牽表兄之臆,顧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寧無所聞?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問吾謬戾至於何地?嗟夫!表兄傾聽之:海潮澌澌,是吾瘞身處也!”言訖,嗚咽不已。
此時情網彌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見鳳嫺已清瘦可憐,竟以手扶鳳嫺,恍然凝思。既而變其詞曰:“表妹既知吾言爲有因,則必宥其離世之志。表妹高義幹雲,吾豈無感紉在心?適所言肆甚,須知吾心房已碎,不知爲計,還望表妹憐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來。”鳳嫺即曰:“然則,表兄知所趨避矣!”生欷歔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歡笑,不得謂非上蒼垂愍。”
鳳嫺此時,如石去心,覆露其柔媚之態,抱生,以己頰偎生之頰,已而,力加親吻,遂與生別。
生一夕聞僧言,玄度重來寶幢養痾,攜燈參謁,則玄度病頗沉頓,二女並侍榻側。薇香見生入,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雙睫,似不欲視生也者。玄度視生,乃無一言。時方雨甚,韋媼堅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媼持燭來視,亦甚致禮敬。已而,突詰生曰:“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於澤畔,公子乃忽爽其約,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與之言而返,敢問公子何以對薇香?其時吾曾謁公子之門,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豈知薇香憂迫之情而憐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意重,力加勸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聞言,心爲一震,即倉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嘗有是約也。”媼思之,復曰:“是亦不能無問!然則,花釵亦非公子親交阿娟者耶?”生曰:“花釵固吾親交阿娟,令返薇香。”媼曰:“意何在也?”生曰:“此語何能答,亦不須問。今實告吾媼,吾此來鼎湖,不久當祝髮爲僧……”生至此,咽塞不能續言,乃逆吞其淚,顫聲曰:“請嫗語吾親愛之人,釵去而寸心存也!”媼此時愀然作色曰:“前朝公子與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彌共見之,此曷爲而然者耶?始吾嘆公子信義多情,吾今然後知公子矣。”
媼與生對答時,薇香潛立戶外,一一俱聞之。既返,踞椅嗚悒,抽刀遽欲自剄,聞其父呻楚聲,則又自止,若是者三。頃之,與芸香共寢,芸香言相生儀表,決非負心之人。薇香陡憶生言“寸心存”,猶有藕斷絲連之意;又思答媼之第一語,心中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誑生,則他時二人親證,自能恢復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媼之言,實出至誠。知前時所見,實薇香見紿於人;愈思則愈見薇香淑質貞亮,決其人無他遇。天明,將還釵本末陳露於媼,深自引咎,乃歸寺,汲汲無歡。
無何,玄度病卒,生出資營葬於寶幢,媼遂同薇香姊妹歸鄉。生亦以劉命催歸。歸時已不見鳳嫺,生始責阿娟妄言傷正,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許吾爲知言,公子當後識耳。”
越日,劉謂生曰:“汝終日容色不悅,何也?汝須自珍重,月內吾爲汝定鳳嫺爲婦,臘月涓吉成禮,百年之好,吾爲汝慶。汝前謂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鬢尚輕,不曉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論,使其人卓然貞白,娶之不但無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細迴環,所以必爲汝娶鳳嫺者,門戶計耳!非我故爲猜薄薇香。鳳嫺亦婉惠可愛,何悖於汝?今汝須靜聽吾言,勿爲他人所惑,此男兒立身之道也。”
生跪劉之前,力爭曰:“我負薇香,獨謂義何?”劉怒曰:“汝但圖博一女子歡心,視我之言爲寱辭耶?”
生此時知劉意不可挽回,時日西夕,生往叩薇香之門;韋媼肅生入,生告之故,媼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體戰動,無以致辭。忽進抱薇香於懷,兩人胸際沉浮呼吸,息息皆聞。
良久,薇香回其含赬之面,就生微嘆曰:“君既迫於家庭之命,則吾又豈容違越?願自保愛,毋以一女子傷君之懷。吾銜恩戀德,以至於今者,以君或者能娶我耳。不謂天心已定,何必更言?今茲猶得接君眉宇,於吾福命已足,復何憾也!”
言已,仡然以其蔥纖輕推生手,辭生而入,不欲以淚眼向生也。生惶懼而還,不知所以。
翌晨,生忽不見蹤跡。三日,並無音耗。劉以薇香誘生訟於官,官乃刑鞫薇香,薇香無言,遂押薇香於女牢,生不知也。薇香顏色憔悴,不可復言,然自念爲生之故而受厄,甘也。生辭家行至虎山,盈眸寂樂,乃爲僧數十晨夕,憶薇香不已;請一村嫗,潛修音問。芸香得書,辭甚瑰麗。芸香不敢泄其事,便同韋媼尋生,欲生歸,一白其姊之冤。二人至欽州,值江上盜賊蜂起,劫芸香以去,媼望門乞食,薇香不知也。
先是邑中有鉅富姓陳名道者,求生之畫,累年不得,厥心違怨。偶遊虎山,忽見生,即歸具稟有司,謂生與石劍儒同黨,今潛跡沙門,恐有犯上之事。時巡撫某公,素知生名,因親往寺中,與生閒談,甚敬愛之。臨行,密以實情告生,令即去。及生離山,未半日而某公捕生之緹騎發矣。
生窮寒路次,由是變易姓名,鬻畫爲生。兩閱月至煙村,地去大良十數裏。有老人見生行步容色可憐,款生於別館。生一夕獨坐凝思,冀伊人之入夢也。忽見鳳嫺竊步入室,容發如舊,生驚愕欲絕。鳳嫺審視生,滅燈同坐,微微太息。然後低聲言曰:“表兄勿駭,老人吾祖也。今晨聞婢輩談客窈窕無雙,又見手筆,知是表兄。比聞官府求表兄頗急,未審何因?幸表兄不以前事告吾祖父。但未知表兄今欲何行?”生默坐不應,鳳嫺雙手攬生,悽然下泣曰:“吾愧汝,念汝,情何極也!”
已而,生依所教,作書慰劉,將避地大良。鳳嫺爲生備資甚豐,將新制鳳文之綬,親爲生束之。黎旦,生別鳳嫺,半月得從間道達大良,止於波羅寺。寺爲明時舊稱,風景大佳,生飲水讀書,狷行自喜。人間幻景,一一付之淡忘。僧衆尊敬之。
明年秋,有女眷遊息於寺,生瞥見一青衣,面容動靜酷肖芸香,殷勤瞻矚,問其名居,不告。明晨,生於窗上得芸香手簡,始知薇香繫獄,媼流落無方,生魂膽俱喪。束裝歸家,鳳嫺已俟生久矣。劉請釋薇香。薇香出獄,自歸屋中,空無一人。生投書薇香,盡言爲僧及遇芸香之事。薇香披文下涕,輒思自裁,又恐貽生母子之忤,遂寄食於鄰媼,爲人繡花朵以自度,矢志不嫁人。或勸薇香,薇香不聽也。
忽一夕,生約薇香於疏星之下,以傷切之聲言曰:“父母雙亡,亦有何樂?薇香知吾言中之意乎?”薇香俯首低聲曰:“知之。”生曰:“善!吾愛汝,心神俱切,顧運與人忤,吾兩人此生終無緣分矣。今茲汝我前事,都不必提,唯吾兩人後此之心,當如何得其歸宿,則不能不於此夜今時解決之耳。”
薇香再三嘆息,乃謹容笑曰:“人生爲淚,死爲魂耳。吾前此不曾謂君:毋以我累君家庭之樂乎?”
生曰:“然,事勢至是,婉戀之情當即斷絕。然而天地綿綿,我今試問汝立志不嫁他人,亦有以教我做人不?”薇香曰:“此言何爲至於我哉?女子不嫁,尋常事耳。”
生反覆與言,終無動志,乃跪薇香之前,言曰:“汝不嫁人,我亦終吾身不娶。嬸孃如見逼者,有死而已!”
薇香扶生於懷,言曰:“是何言耶?君殊亦未爲吾計也,須知吾之處境,實不同君,君如學我,是促吾命耳。君果愛我者,舍處順而外,無第二義。望君切勿以區區爲念,承順尊嬸,一不辜尊嬸之恩,二不負鳳嫺之義。吾今生雖不屬君,但得見君享團圞之福,則所以慰我者,不已多乎?”言至此,以指示生曰:“有人!”
生回望,則鳳嫺矗立於後,目光如何,生不能見,但聞鳳嫺微微一嘆曰:“彼何人者?”
生枯立如石人,鳳嫺即曰:“向也阿娟謂此女眼色媚人,今乃知果清超拔俗也。”
生復回視,知薇香已去,因嘆曰:“賢哉,薇香乎?”
鳳嫺即曰:“此言良信。表兄盍有以成其志耶?”生仰天而噓,少間,問鳳嫺曰:“其言一一諦聽否?”
鳳嫺但凝睇而不答。須臾,以臉伏生胸次,言曰:“表兄愛之,固其宜矣,獨弗體尊嬸之心,而云‘終身不娶’。抑以我不肖,弗屑締盟耶?”言時,嬌泣不止,生知不必更語,爲扶將曰:“歸。”
明日,生接薇香書,書僅數言。生不食而泣,三詣薇香,終不復見。劉與鳳嫺極力慰解。會遣凡來訪,劉便使生經營行裝,與遣凡重遊大良,冀遣凡有以收束其心。
一日,途中見兩麗人,騎細馬而來,其前一人顧盼不捨,其後一人微微以目示意,令生相隨。生知是芸香,心驟喜,意此行必得薇香跡兆,足不覺隨其後而步。俄至一巨閥,悒悒徘徊。至日落,忽見韋媼出,漫向生曰:“公子佳乎?”且言:“在欽州遇盜,與芸香分散,月前乞食經此,託天之庇,復得與芸香相會。芸香自遭劫後,江學使以重金購得之,今即此家女公子侍兒也。”
生問:“薇香安居?”媼聞言,恨且嘆曰:“尊嬸真不諒人!”遂執生之手,嘆喟頻頻。生戰慄曰:“媼語我,薇香安在?”媼終不答一言。生趨而返。
明日,曉鍾未發,不辭遣凡而去。生與薇香慕戀事,遣凡微有所聞。爾日,遍覓生不得,即馳至生家,生亦未返,乃呼阿娟細詰其事,阿娟略述之。
遣凡曰:“薇香今在何許?”阿娟雲:“薇香自作書紿公子,謂‘初心已易,即日如大良’,囑公子毋庸懷顧。兇徵即兆於彼夕也。”
遣凡曰:“然則薇香死矣?汝親見其死狀否?”阿娟雲:“韋媼語我,有得素舄於江側者,薇香遺物也,兼囑勿言於公子。”遣凡沉思曰:“公子歸來,汝誠勿以此告之。”
爾時鳳嫺在旁,泣詢生歸期。遣凡徐曰:“以我思之,或有相見之日。”
其後年春,遣凡行次五指山,遇一執役僧,即生也。見遣凡,不談往事。逾數月,遣凡見生山居寧謐,遂卷單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