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神少爷的耳朵,听不见非民族主义的反帝国主义的呼号和战斗。一则是因为他们听不进,二则是因为他们的老子,财神菩萨的法宝镇压着那些呼号和战斗。
固然,“下等”穷人的斗争还没有赶走日本帝国主义的军队,以及……然而,穷人用不着忏悔,穷人用得着的是挖心——挖掉“奴隶的心”,越挖得干净,斗争的胜利越有把握。
把自己的幸福完全抛弃,去给别人谋幸福。为了别人,甘愿把自己的性命牺牲掉,一点也不悔恨:这就是所谓奴隶的心罢。这颗心,我的祖先传给我的祖父,祖父传给我的父亲,父亲如今又传给我了,并不管我是不愿意要它。……这奴隶的心,我不要它。要到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去掉这奴隶的心呵!
——《小说月报》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号,巴金:《奴隶底[的]心》
一九三一年发现了这种“挖心文学”的萌芽,张天翼的《二十一个》,《面包线》,黑炎的《战线》……这些作品里面反映着“下等的”小丘八儿的改造,反映着他们的转变。自然,这都还不过是初步尝试的作品,都还是太片面的,非第亚力克谛的(non—dialectic)。可是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这至少已经不是空中楼阁,这能够反映一些现实的生活,——反映着“反财神”的斗争的某一方面。
不过,“奴隶的心”其实比圣人的心还复杂得多。如果圣人的心有七窍,那么,奴隶的心至少也有七十个窍。为什么?因为这又是财神的神通,财神的政治法律宗法教育风俗……以至于文艺的法宝,把穷人的心拗过来,弯过去,扯得长,拉得紧,四方八面戳了许许多多的洞,真正是“千锤百炼”,弄得个奇形怪状。事实上,没有巴金写的小说里那个主人翁说的那么简单。当你晓得要为自己“谋幸福”的时候,财神爷还会叫你的心变成另外一种的奴隶的心。
譬如说罢:“自由的”小布尔的心,也是一种奴隶的心。而小布尔的心不但在一切种种穷人的肚子里有,就是在工人的肚子里也会有。小布尔要算是会自己谋自己个人的幸福的了。如果你着重在个人方面想,财神爷的仙法立刻又起作用:他马上念起咒来——“管你自己,管你自己。”这种咒语往往很灵验的。它叫你的奴隶的心,形式上变换一个样子,而奴隶的根性仍旧保存着。
现在实际生活里面,正在进行着极复杂的“奴隶的心”的消灭过程,这种小布尔的传染病菌,也在剧烈的斗争之中受着消毒剂的攻击和扑灭。
假使要说穷人也有什么罪过可以“忏悔”的话,那么,不是忏悔听了什么“邪说”忘记了祖国,而是忏悔挖奴隶的心挖得不干净。现在醒悟得多了,现在还要努力的去挖,挖掉一切种种奇形怪状的奴隶的心。
黑炎的《战线》里,描写一些兵士,也奉着北伐军政治部的命令,组织宣传队,特别去演说打倒军阀,这些兵的演说是:“军阀就是×××,×××……其他就没有别的军阀了!”这固然是奴隶的心,固然值得“忏悔”,——如果这些兵现在还在人世间,他们一定正在忏悔。但是,譬如有一个兵说:
“我现在是当着二等兵,是怎样苦,我都告诉她了;并且她还倒在我身上哭!……她要爱我一百年!”……她希望他早些出发,将来打到上海的时候,这种没有饷发的丘八不要干了,最好到厂里去做工,不然拖黄包车也可以,那么,以后她便和母亲同到上海去……
这是什么?落拓的学生青年,常常会做着这样甜蜜的幻梦:将来找到相当的职业,不一定太阔,甚至于很清苦的,可是有一个爱人在怀里,有一个温暖的家庭……这种“理想”,比较当工人当车夫的“理想”似乎不同些,似乎要细腻些,也许“将来的家庭”的书房里还要挂一盏古雅的画着花的电灯罩。可是实际上,这两个“理想”同样是小布尔的市侩式的理想。这其实也是一种奴隶的心。
奴隶的心的变化和消灭,是极端复杂的景象和过程。群众所需要的文艺,还应当更深刻些去反映,更紧张些去影响“挖心”的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