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是只猫，胖乎乎的金渐层，只有六个月大。

　　只要我的房门开启一条缝，腊八就会从隐身处飞奔而来，冲进屋巡视一番，或追扑窗帘下紫色的流苏，或卧在书桌旁悠然的舔毛，亦或干脆伸展腰肢就地一个翻滚，留出一个毛绒浑圆的后背，自在的打起呼噜。此番操作，轻车熟路，不管对门的小方如何呼唤，就是不肯离去。

　　小方是我的第三任租友，我们合租于北京大兴区一栋两室一厅的还迁房里。还迁房指原住房拆迁后，在原址重建按原面积根据一定比例返还给原用户的住房。这种房屋不太注重户型布局结构，从内到外没有一般商品房讲究，用于出租的比较多。我和小方都属于租房住的北漂，腊八是她养的宠物猫。

　　深秋时节，为了照看生病的家人，刚刚退休的我来到北京。辗转求医的过程我们留宿医院就近的旅社，这种小旅社傍医院而生，住满了病患家属。价格随客流量随时进行调整，长租价格更贵，只好两到三天下一次订单。为了节省开支，我在携程上随时关注周边价格信息，价差超过二十元，拖起行李箱就换落脚点。医院附近密居着大量这样的旅社，不愁找不到住处。

　　小饭馆属于旅店标配，我常去一家名为小布丁的餐馆用餐。门面干净，菜价也合理，素菜8元/盘，青菜配炒肉12元/盘，米饭2元/碗，随后管够，汤免费。

　　偶尔看到病患家属拿着两个快餐杯前来就餐，点一份素菜，一碗米饭，之后用米饭把快餐杯压实装满，另一杯灌满汤水。几次之后小店价目表悄然发生了变化，素菜12元，荤菜15-20元不等，汤水也不再及时供应。

　　这样流动了半个多月时间，终于不用天天去医院报到，为了方便后续的治疗与休养，我决定继续留在北京照顾家人的起居。北漂的生活动荡而艰辛，家人的住宿条件并不足以容纳我，我考虑在他住处附近找找短租房。

　　从自如租房网上寻到一则转租信息，租期一个月，按日收费，69元/日，不再另行收取服务费。比起最便宜的旅社不知经济实惠多少，最关键的是离家人居所很近。

　　联系管家带看，房间朝北，有些阴冷。合租的男孩在客厅堆满空矿泉水瓶和废纸箱，厨房砧板上摆满了调味品及半加工的食材，不修边幅的状态一目了然。据管家介绍，男孩经常出差，房屋几乎属于独住，很方便，而且男孩性格好，非常容易相处。

　　与友邻相见的第一面确如管家所言，男孩安静内敛，对占用公用区域表达了歉意，随后尽可能把占地面积有限的缩小。下班后各回各屋，期间打电话都是压着声音。

　　合租的最高境界，是让对方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我逐渐习惯了回屋随手关门，低声讲话，尽量缩短占用公共区域的时间。

　　从居无定所到拥有一室合租屋栖身，感觉待遇上了一个台阶。每日除了照顾家人饮食起居，陪同定期复检外，剩下的时间可以蜗居在出租屋。暂无生计要奔波，亦无故旧需伪饰，虽然手边只有一部手机，但是读书、听课、追剧都不耽误，闲散自由的时间给了自己一些缓释的空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归了过往的生活，仿佛突如其来的病况以及未卜的前路，只是我的梦魇，醒来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周一到周五我早出晚归，卡点家人室友上班的时间，去他们居处买菜做饭收拾卫生，傍晚及时回到自己居处。以至于他的室友感叹，最近保洁阿姨来的很频繁吗？

　　周末不便打扰他们的生活，我在自己居处消磨时光。

　　临近中午才出门，天空湛蓝阳光和煦，几乎让人忽略了北方冬季的冷厉。漫步喧嚣的街头，浸润周身的清冷孤寂却挥之不去。

　　路过一家名为“早阳”的包子铺，买了香菇青菜、茴香鸡蛋五个素包，共计十元。店家满十元送一杯热豆浆。店主蛮贴心地说：送你一杯红枣豆浆吧！按永和豆浆报价，红枣比普通豆浆贵一元。因为卡在赠送限额边缘消费，我颇有些取巧的羞赧。

　　五个素包一杯豆浆是我午、晚两餐，周末除了听书看书外就是宅。

　　大抵看病都有个套路，西医没有特效药时，病人往往会走到中医调理的路子上去。我们也一样，开始在佑安门医院挂专家号，每周去诊脉一次，地铁往返需两小时，加上候诊看病，一次往往需要三到四个钟头，很是疲惫。第二日我再单独往返一趟前去取药，是那种加工成粉末可以冲服的汤剂。

　　中医调理了大概两个月，期间，我的租房到期，又一次面临动荡的生活。

　　联系了自如和我爱我家两处房产中介，短租本就难求，再想距离近价格便宜更是难上加难。

　　便宜自有便宜的道理，我爱我家中介小伙带我去六楼无电梯的陈旧小区走了一遭，老旧小区外表翻新内里陈旧，短租三个月，月租1400元，外加140元服务费。不仅房间狭窄，斑驳外露的暖气管，破败发黄的卫生间，让人望而却步，就算咬牙克服一下环境的简陋，三个月的租期对我来说，可能会闲置一个月，因为已近年关，回乡过年是刻在骨子里的执念。

　　正在犹豫不决时，自如管家打来电话，推荐一处业主与自如合同即将到期的住处，业主不打算续签，还剩一个月的空档期，月租1709元，两室一厅合租，位置也合适，我几乎没有迟疑就定了这一处房源。

　　说是两室一厅，实则被隔成了三室，之前严厉整治隔断房的时候，象征性的把其中一扇门拆了把手，实则暗藏玄机。在我入住的当晚，发现合租户居然出现了三代四口人。

　　随后的见闻不断刷新我认知的底线，邋遢、凌乱甚至肮脏是初见的印象，厨房沦为储藏室及垃圾堆，微波炉里外一层厚厚的油泥，转盘也已脱轨，松垮垮的歪斜着。冰箱内生熟菜混堆在一起，带土的塑料袋也扔在里面，冷冻格更是被结成的冻坨冻了个结实。卫生间纸篓形同虚设，把居处做垃圾场般对待，这样的人家平生第一次见。至于深夜在客厅里大声喧哗，已经让我丝毫没有意外的感觉。好象理当如此，不如此倒是配不上他们日常居所的排场。

　　自此过上了更加深居简出的日子，每天把自己房间、客厅和卫生间地板擦一遍，然后快速洗漱完毕，回屋带上耳机听书。把嘈杂的世界阻隔在方寸之外。

　　北京冬日第一场雪于夜晚悄无声息的降临，清晨拉开窗帘，枝头地面已是一片银装素裹。雪不大，道路上只薄薄一层，却并不妨碍踩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这种声音映衬着雪日的空灵与寂静，相当治愈。

　　早晨去永辉超市买了许多菜，北京出现零星散射新冠病例，连续两天的核酸检测，让人忧心不止。我开始有计划地给家人们囤菜和生活必需品。为了减少去人员密集超市的次数，每次采购都是重量级的。这次提了十几斤物资，小心翼翼挪回住处，真正是履在薄冰之上。

　　八点前赶到了核酸集中检测点，提前1小时排队，希望速战速决。微雪后，感觉空气冷了一个梯度，从天气预报的数值看不出多大变化，但是体感明显变冷。排队过程中忍不住跺脚蹦跳，穿着棉靴依然能感到地面透骨的寒意。这次检测用时一个半小时。

　　政府提倡就地过年，联系了家乡社区工作人员，对方委婉地建议过年期间不要流动。流动不安，不流动不甘，反复纠结中，12306推送了短信提醒，之前预订车票的车次停发，而大兴区由于疫情变化，规定非必要不离京，离京需有工作单位或社区证明，我一个散居的游民，上哪里找组织开证明。所有的纠结突然消失，象猛然崩断了扯紧的弦，一切尽归寂然。

　　站在陌生的街头，眼泪忽然决堤。对亲人病痛的忧虑，对故土难舍的乡情，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突然不受挟制，变得汹涌澎湃。

　　“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每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刘亮程《寒风吹彻》中的句子，重锤般敲击着心房。

　　然而，成年人的脆弱只能是瞬间，疾风骤雨般来去匆匆，因为责任也因为爱。

　　收拾起情绪，换上平静的面孔，开始为跨年做准备。网上预订了各种疫情防护物资、衣服鞋帽、零食礼盒、甚至还有炊具。

　　疫情肆虐期间，有一种守望叫快递不发，有一种望眼欲穿叫原路退回。收到的快递只有总量的三分之一，好在炒锅和蒸锅经过千难万险来到了我手边。

　　随着年关将至，我的第二期租房合约到期，不得不开始第三次搬迁。

　　自如管家已经熟识，她径直带我来到一户两室一厅的住户，室内杂物不少，稍显凌乱，不过住户女孩彬彬有礼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经历过上次合租极品人家后，感觉自己仿佛见惯风浪般闲庭信步起来。

　　搬过来才发现，似乎挖到了宝藏。

　　邻居住着小俩口，女孩小方是医生，每天早早上班，一般不到七点就出门，晚五点半左右回来。男孩比小方年长六岁，对小方极尽宠溺。

　　小方下午回来时，通常男孩已准备了丰盛的晚餐，两口人的饭却一点不凑合，基本是四菜一汤。两人日常轻言细语，未见起过争执。尤其是喜欢串门的肥猫“腊八”带给人太多惊喜，看着他们的生活，我莫名就湿了眼眶，这就是所谓的岁月静好吧，虽然忙忙碌碌，但是乐观随和、认真努力生活的样子让人感动。

　　一日午后，我刚推开房门，一只会笑的柴犬突然出现在面前，它跳脱地撒着欢，新奇却又亲昵地围着我转来转去。原来是小方的朋友出差，把柴犬“强强”暂时寄养在这里。

　　小方抱歉地说，朋友送来的仓促，没有给我提前打招呼，如果我怕狗狗的话，他们会把强强关在小屋里，不让它打扰到我。

　　面对温软可爱的腊八，还有欢腾淘气的强强，突然觉得单调沉闷的日子仿佛平添了温度和色彩。

　　周末，阿楚照例过来陪我逛街、吃饭。阿楚是我早年的同事加密友，后来定居北京。自从我漂流在京，她周末总要抽出时间来探望和陪伴，小到杯碗瓢盆，大到棉被羽绒服，事无巨细打点的周到妥帖。零食美味几乎没有断过。

　　此番知我过年没法返乡，特意接我去香山和什刹海游玩散心。不论是静水流深、细叶留春的什刹海，还是美成在久，闻书香秉卷气的楠书房，亦或是仰可观山俯能见水的望海楼，观之使人心潮起伏。

　　人世间的喧嚣起落终将零落归尘，只有流水不腐，历经千年，细说古今变迁。

　　有感慨也有释怀，更多的是感动，阿楚一家人实心实意的照顾和陪伴如同一簇篝火，于风霜中护持住一颗心的余温，即便多年后忆起也必能重温此刻的感动。

　　一波三折的庚子年即将远去，回顾一年来的沟沟坎坎，日子虽难捱，对于逝去时光仍有太多不舍，真正象九曲十八弯，在心窝里弯弯绕绕。

　　大年初一，早晨吃过饺子，临近中午才出门散步。天气晴暖有霾，街头清冷，跟家乡小镇一样，店铺打烊，行人稀少，过年过得是一份团圆。此时此刻，各家各户正是围坐在餐桌旁，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际，说着祝福的话，或是吃着零食唠着闲嗑，电视中循环播放着春晚节目，传统习俗虽无新意却也温馨。

　　漫步京城街头，一如往日寻常午后，一份慵懒一份闲适。拿出手机给双方家长打电话拜年，漂泊在外，家中老人免不了各种牵挂。

　　天气逐渐晴暖，街头漫步或是寻一处幽静向阳的去处小坐都相宜。附近的街道店铺已非常熟悉，不记得多少次路过，时而匆匆时而缓缓，不同的情绪带出不同的节奏。迈出的步子像转动的齿轮，拉着链条带动大脑旋转，心绪或已在千里之外。

　　每次复查等待结果的时光最是煎熬，寝食难安间，追剧成了解药。从半夜追到天明。记得一部韩国电影《扑通扑通我的人生》，讲述早衰症患儿韩阿凛短暂的人生故事。明明是十几岁的少年，心理还鲜活，外貌和身体机能却已垂垂暮年，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在流逝。普通人眼里平淡无奇的瞬间，却是阿凛拼尽全力求而不得的期盼，人世间如此令人感伤！

　　面对一次又一次打击，人很容易产生逃避的心理，甚至心生妄念，意图解脱。然，“心之本体无起无不起，虽妄念之发，而良知未尝不在”，注定的，人生在世不可能率性而为，坚守，努力不放弃，是对家人的责任，也是对人性最后的坚持。

　　嗓子突然没来由的哑了，声音仿佛被砍劈了的树桩，枝刺纵横暗哑无音。正好赶上元宵节，友谊医院居然能挂上号，当日患者不多，候诊时间并不长。经医生论断为慢性咽炎引起的声带松驰闭合不严，起因或为疲劳过度，或为用声方法不当，我估摸跟合租住房压低声音说话有关系，但愿日后还能恢复正常。

　　从医院出来时间尚早，突然想去前门大街走走，顺便体验一下金吾不禁，玉漏无催的盛况，秉烛夜游花市观灯，明月解舞，好花堪折，醉于一世浮华又何妨。

　　天气逐渐回暖，甚至感觉到春意萌动，迎面吹来的风不再刺骨，已是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时节。

　　离开北京的日子越来越近，站在街头，望向路口，车流往来，商铺林立，连带铺着青砖的小路，汇聚了太多属于这座城市的记忆。有悲苦也有温馨，一旦远离，多有不舍。阿楚一家，小方两口，连带可爱的腊八和强强。亦有求医过程中的良心医生和爱心病友，每一份记忆都将刻在心底。

　　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万物复苏春意萌动的时节，终于告别了漂泊四个多月的北京，努力回归原本的生活。前路漫漫，求索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