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


  晚上七點鐘,我喝完了茶,從站上出來,那個站名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是在新柴卡司克附近董軍兵地那裏。那時候,天色已經發黑,我穿着皮裘,同阿萊司卡坐上雪車。在驛站附近覺得天氣還很溫暖。雖然並未下雪,頭上卻也見不到一顆星星;一片潔白的雪地鋪在我們前面,天空和雪地比起來,顯得又低又黑。

  水車正張着它那大輪翼,在那裏搖晃着,我們剛從它那黑影底下走過,又穿過一個哥薩克村落。覺得道路更難走了,風兒也開始猛烈地從我左面吹來,把馬的尾巴和鬃毛吹在一邊,又揚起爲馬蹄和橇撐所踐踏的殘雪。車鈴也啞了,冷氣從袖口直侵到背上,到那時候我纔想起驛吏曾勸我不要走,免得迷路,挨一夜凍;他這個話真的很有道理。

  我就對車伕說:“我們不要迷路啊。”後來見他不回答,我就索性很明顯地問:“車伕,我們走得到驛站嗎?我們不會迷路吧?”

  他並不回頭,只答道:“這個誰能知道呢!你看,地上堆得這樣厚,找不到一點道路,真要命啊!”

  我又繼續問:“你想想再說,我們有希望到驛站嗎?能到嗎?”

  車伕說:“大概可以到。”以下他又說些什麼話,因爲風,我根本聽不出來。

  再回去,自然是不願意;可是在這種不毛之地,風雪連天底下,活挨一夜凍,也實在有點不高興。並且那個車伕,我雖然在黑暗裏,沒有看清他的樣子,可是不知爲什麼,總有點不喜歡他,不信任他。他盤着腿坐在中間,身材魁梧,聲音卻帶着懶氣,帽子不像是車伕戴的——帽檐四面,面積很大;並且他趕馬也不是尋常樣式,只用兩手執着繮繩,彷彿坐在車伕位後面的僕人一般。而我之所以不信任他的重要原因,也許是他的耳朵用手巾捂着的緣故。總而言之,這個橫在我前面的又粗蠢又佝僂的背,實在讓我不喜歡,所以認爲他一無是處。

  阿萊司卡對我說:“要我說不如回去;在這裏挨凍也不高興!”

  車伕喃喃說:“真要命啊!雪堆得真厚!一點道路都看不見,眼睛還只能眯着。真要命啊!”

  剛走不到一刻鐘,車伕就勒住馬,把繮繩遞給阿萊司卡,從座兒上跳下來,提着雙大靴子,走向雪裏,去尋找道路。

  我趕緊問:“怎麼?你去哪裏?迷路了嗎?”可是那個車伕並不回答我;風正吹在他眼睛上,他一面避着風,一面離開雪車,往前走去。

  一會兒他回來了,我便問他:“唔,怎麼樣?有道路嗎?”

  他憤然地對我說:“一點也沒有。”他說這話,帶着種不可忍耐的神情,並且異常憂憤,彷彿他迷路的錯處全在於我似的。一會兒他又慢慢地坐在車上,用一雙凍手理那繮繩。

  我們又動身了,那時候我又問:“我們怎麼辦呢?”

  “那有什麼辦法!聽天由命吧。”

  我們緩緩地走着,不擇道路,一會兒走在融化到四分之一的雪上,一會兒走在光滑的雪冰上面。雖然天氣很冷,雪落在衣領上,融化得還是很快;雪花飛得很起勁,一會兒又降下又硬又幹的雪來。

  我們實在不知道往哪裏走,因爲走了一刻多鐘,還見不到一根記裏數的柱子。我又問車伕:“你以爲我們走得到驛站嗎?”

  “到什麼地方?往回走,那些馬也許可以把我們送到原來的驛站去;如果再往下走,一定更要迷路了。”

  我就說:“那就折回去吧。真的。”

  車伕又追問:“真的折回去嗎?”“是的,是的,回去吧。”

  車伕就放鬆了繮繩,馬兒跑得十分迅速,我雖然覺不出轉變方向,可是風已經變了,然後在雪天雪地裏,竟能隱隱分辨出幾座水房。車伕膽子不免又大了,便談起話來。

  他說:“就在這樣雪天裏,回到那驛站,在柴堆邊住一夜,到明天早晨再走。能夠在柴堆上睡覺,那是很好的了。不然,全身都要凍壞,因爲太冷了。凍一次腿,三星期內就要死去。”

  我說:“但是現在並不冷,風也不大,能夠走嗎?”

  “暖固然很暖,卻還有風雪,現在往回走,那就好得多了,可是風雪還下得很密。往前走固然也可以,可是要聽天命了;否則受了凍也不是兒戲。以後誰負這個責任呢?”



  那時候,後面忽然傳來幾輛馬車上的鈴聲,但見有幾輛車在那裏飛似地趕來。我那車伕說:“這是‘庫裏埃’的鈴,在全站上只有這樣一個。”果然,那輛車上的鈴聲異常清脆,而且洪亮,不住地在風裏搖曳着。我以後才知道這是郵車用的東西:一共有三個鈴兒——一個大的在中間,發出洪聲,兩個小的發出中聲。這兩種聲音湊在一起,在曠僻極寒的地方響起來,叫人聽着,精神爲之激越。

  當三輛車裏,前面一輛同我們這輛車並行的時候,我那車伕說:“走得真快呀。”一會兒他又對後面那個車伕喊道:“有路嗎?可以走嗎?”可是那個人只朝着自己那幾匹馬喊着,不回答他。

  當郵車剛經過我們的時候,鈴兒聲一會兒就漸漸聽不見了。我那車伕也有點慚愧的意思。他對我說:“老爺,我們也走吧!人家已經走過,現在車跡還是新鮮的呢。”

  我答應了,我們重又逆風而行,順着深雪向前趕着。我從旁邊看着道路,避免我們的車偏離前面幾輛車留下的痕跡。走了兩俄里路,車跡看得異常明顯,後來只能隱隱約約地分辨出來;等了一會兒,簡直分不清楚是車跡還是尋常吹透的雪層。我屢次往下看着雪橇底下壓着的雪,眼睛都看累了,就向前望去。第三個裏柱還能夠看得見,第四個卻已經找不到了;又像原先一樣,一會兒順着風行,一會兒逆着風行,一會兒往左,一會兒往右,之後那個車伕竟說我們的線路偏右了,我說是偏左,阿萊司卡卻說我們是在往後走。我們屢次停車,車伕也屢次下車來尋找道路;可是終歸於絕望。當時我就自己下車,看我所想象的是不是道路;可是我剛千辛萬苦地逆風走上幾步,就發現四面全是一樣的白雪堆,所謂道路也不過在想象裏才能見到,再走上幾步,忽然自己那輛雪車也竟找不到了。我就喊道:“車伕!阿萊司卡!”可是狂風吹來,我覺得我的聲音竟被風從嘴裏奪去,沒有聲音。我跑到那停車的地方——可是車已經沒有了,向右走去——還是沒有。我不由得發急起來,便大聲又喊了一下“車伕!”其實他正站在我旁邊兩步遠;現在回憶起來,未免有點慚愧。當時就有一個高個子的人,手裏執着鞭子,頭上戴着大帽子,忽然出現在我面前。他就引我到雪車旁邊去。

  他說:“幸虧天氣還暖;不然,天一凍——那就倒黴了!……”

  當時我坐上車說:“放鬆馬繮繩,讓它走回去。能夠走得到嗎?喂,車伕?”

  “大概可以走得到。”

  他就放鬆繮繩,用鞭子在馬身上打了兩下,車兒又轤轤地走了。我們走了半小時。忽然在前面又聽見那熟識的鈴聲,並且有兩個鈴;這一次他們是從我們迎面來的。原來還是那三輛車,現在已經把郵件卸下,所以跑回站上去。前頭一輛庫裏埃車,駕着三匹雄壯的馬,鈴聲鏘鏘的,在前面跑着。裏面坐着一個車伕,在那裏大聲地喊着。後面兩輛空車中間,每輛車上坐着兩個車伕,互相在那裏很高興地聊天。其中一個人抽着煙,火星在風裏吹着,照着他臉兒的一部分。

  我看着他們,心裏很是慚愧,大概我們的車伕也有同樣的感想,因爲我們兩人那時候竟異口同聲說:“跟着他們走吧。”



  最後那輛車還沒過去,我那車伕就呆笨笨地把自己那輛車轉過來,直接碰到最後一輛車上。馬兒受了驚,都跳起來,撇掉繮繩,就往旁邊跑。

  “這個惡鬼!眼睛不管事,竟往人家車上撞來。這個死鬼!”一個身材不高的車伕氣忿忿地說着;他正坐在後邊那輛車上,根據他的嗓音和身段,想着他是個老人;當時他從車上跳下來,一面惡狠狠地罵着我的車伕,一面跑去追馬。

  但是馬竟追不着。老車伕跟着追去,一會兒連馬帶人都隱在風雪的白霧裏去。

  還聽見那人的聲音說:“瓦西里!快把那隻騮馬帶來;恐怕捉不住啊。”

  這時,一個個子很高的車伕就跳下雪車,默默地把自己那輛車卸下。拉起一匹馬騎着,踏着雪就跑過去了。

  那輛“庫裏埃”車依舊搖着鈴兒,向前奔跑着,我們那輛車也就同其他兩輛車跟在後面。我那車伕這才高興起來。我就問他是哪裏的人,做過什麼事情,後來便知道他是我的同鄉。圖裏斯克省瓦村人;他家田地很少,自從霍亂病後,也就不種五穀了;家裏有兩個弟兄,第三個兄弟出去當兵了;在復活節以前,麪包就不夠吃了,所以只得借債來度日;他兄弟在家裏做主,因爲他已經娶妻;但是他自己卻是個鰥夫。他說他們那村裏每年有很多人出來當車伕;如果他不當車伕,也要到郵政局去,因爲不這樣決不能維持他一家的生活;他又說他住在這裏,每年收入有一百二十盧布,把一百盧布寄到家裏去,其餘的自己也夠用了。

  一會兒他自己又喃喃地說:“唔,這個車伕罵些什麼?真討厭!難道我故意驚跑他的馬嗎?難道我是惡人嗎?並且也不必追過去!那些馬自己會回來,不然,不把他們凍死了纔怪呢!”

  我看見前面放着什麼烏黑的東西,便問:“那邊黑的是什麼?”

  他說:“那是貨車。多麼可愛的車呀!”說着,已經走到那輛席子蓋着的大車旁邊,但見那輛車正慢慢地走着;他又說:“你看,都沒有人管,全都睡了。那個聰明的馬卻認得道路,一步也不會迷失……”

  果然很奇怪,這輛大車從席頂到車輪,覆滿了雪,可是又好像在那裏一步步地動着。當我們那幾輛車走到它跟前,亂響起車鈴的時候,纔看見車前擡起一點席邊,探出來一個帽子。一匹駿馬伸着頭頸,凸着腰背,一步一步在崎嶇的道上走着。

  又走了半個多小時,車伕又對我說:“老爺,你看我們走得對嗎?”我答道:“這個我可不知道啊。”他露着安閒的神氣說:“一開始風還對,現在卻又走在暴風底下。不對,我們並不曾向那方面去,我們又要迷路了。”

  他這個人異常膽怯,可是等到我們人一多,他又不做那指導人和負責人的時候,他心裏就安靜下來。於是他自然要細心監察着前面那個車伕的錯誤,以擺脫自己的干係。我確實也覺得前面那輛車有時在我們左邊,有時卻在我們右邊;並且我還以爲我們竟在極小的範圍裏旋轉着。但是這也許是感覺的錯誤,因爲我有時還覺得前面那輛車一會兒升上山去,一會兒爬在山坡上,一會兒又在山腳底下走着,其實那些地方全是平原。

  又走了很長時間,我遠遠地——在地平線那裏——彷彿看見一條黑長的帶子在那裏走動。過了一會兒,這纔看出那是被我們超過去的那輛貨車。雪依舊蓋在呆笨的車上,人依舊睡在席子底下,前面那匹駿馬依舊駝着背,垂着耳朵,去嗅那道路。

  那時候,我的車伕就抱怨着說:“你看,我們在這轉圈子呢,又遇見那輛貨車了!庫裏埃馬真好:領我們白走這麼多路,眼見今天是要走一夜了。”說到這裏,他咳嗽起來,停了一會兒又說:“老爺我們還是往回走吧。”我問:“爲什麼?他們去哪裏,我們也去哪裏。”他道:“跟着他們隨便走嗎?恐怕要在曠野裏住宿了。雪堆得這麼厚。真要命!”

  前面那個車伕眼見得已經丟失了道路和方向,卻竟不去尋找道路,依舊很高興地喊叫着,沒命地向前奔跑,這個不由得使我納悶;我也就不顧一切,決定索性緊跟着他們走,當時就對車伕說:“跟着他們走吧。”

  車伕只得依命,卻已經不大似原先一般願意了,所以也就不大和我說話。



  風雪越發來得利害,又幹又細的雪直從天上落下來;大概開始在那裏結凍了;因爲鼻子和兩頰竟冷得發紅,冷氣拼命地鑽進皮裘裏去。雪車有時候撞在光滑結冰的雪巖上面。我提心吊膽地走了這麼多路,自己覺得疲睏異常,便不由得合上眼睛,打起盹來。過了一會兒,我張開眼睛一看,當下使我驚訝異常,原來我看到有一道明亮的光線照耀着那雪白的平原;平地也擴大了許多,又黑又低的天已經消滅了,四處都是積雪的白斜線,前面有幾個明顯的黑影,之後我向上一望,覺得黑雲已散,剛落的雪佈滿天空。原來在我打盹的時候,月亮已升出來了,穿破那不堅固的黑雲和正在降落的雪,發出一道又冷又明亮的光線。最使我看得真切的,就是我那輛雪車,幾匹馬和三輛在前面走着的馬車:前面一輛車上依舊坐着那個車伕,急急地趕路;第二輛車上正坐着兩個車伕在那裏抽菸,因爲煙氣和火星一陣陣從車裏嫋嫋而出,便可見得他們正在那裏吸菸;第三輛車上看不見什麼人,大概車伕正在車中睡覺。最前頭的那個車伕在我醒來的時候,也時常停下車,下來覓路。當我們停車的時候,聽着風吼得越發利害,空中的雪團下得越發密集。在月光下看見車伕的低矮影子,手裏執着鞭子,撥動前面地上的雪,影兒不住地前前後後在白霧裏動着,等了一會兒,又走回來猛然跳在車上,於是在單調的風聲裏又聽見那響亮的喊聲和鈴聲了。每逢前面那個車伕爬下來,尋覓道路或草堆標記的時候,第二輛車裏總有一個車伕發出那種爽快的,自信的聲音,對前面那個車伕喊道:“意格拿司卡,聽着!應該往左走,向右就揹着風了。”或者喊道:“老弟,向右走,向右走!那邊有烏黑的東西,也許是柱子。”或者喊道:“你在忙些什麼?你把那匹騮馬駕在前面,它立刻領你上道。事情也就妥當了!”這個出主意的人嘴裏這樣說着,可是自己既不去駕馭前面那匹馬,又不到雪地裏去覓道,並且連鼻子都不從鴕毛領裏伸將出來。主意出得一多,那個做前導的意格拿司卡自然要討厭他,便嚷着叫他自己到前面去做前導,那時候出主意的人回答說,如果他駕着庫裏埃車,當然要走在前面,也就能夠領到正確道路上去。他說:“我那幾匹馬,天生不會走在前面,因爲這根本不是那類的馬啊。”那時候意格拿司卡就高高興興一面叱喊着馬一面答道:“這樣,你就給我少說話吧!”

  那一個和出主意的人同坐在一輛車上的車伕卻不大對意格拿司卡說話,也不去幹預這些事情,可是也不睡覺,因爲他那煙管裏的火一直沒有熄滅,並且停車的時候,我就能聽見他不間斷的說話聲,所以我可以斷定他並不睡覺。他正在那裏講故事。意格拿司卡時常要停車覓道,因此他的話頭也時常中斷。到了後來,實在忍不住了,不大說話的車伕便對他喊道:“怎麼又站住了?又要覓路了!真成了測量師,卻找不到路;不如隨着馬兒走吧!也許不至於凍死。往前走吧!”

  當時我那車伕在旁邊說:“去年就凍死了一個郵差!”

  第三輛車上的車伕自始至終未曾醒過。有一次停車的時候,那個出主意的人喊道:“菲里布!喂,菲里布!”卻並不見他回答,便說:“莫非凍死了嗎?意格拿司卡,你去看一下。”

  意格拿司卡便匆匆忙忙地跑到那去,一面搖那睡着的人,一面說:“你竟成了喝醉的樣子!如果受了凍,趕快說啊!”

  那個睡着的人翻了個身,忽然喃喃地罵起來。

  意格拿司卡說:“還活着呢!”說着,就向前走了;我們便又開始走,並且走得很快,讓我車上一匹小馬緊夾着尾巴,連跑帶跳地跟着。



  那個追逃馬的兩人——一個是老人,一個名叫瓦西里,到夜深才和我們相遇。他們把馬全都找到了,便趕過來;但是他們怎麼竟會在窮荒僻野,風雪連天的時候把這件事情辦妥,這個真使我千百個不明白。那個老人依舊騎着那匹馬跑來;走到我們那輛車前面,便又罵起我的車伕來:“你真是個促狹鬼!你實在……”

  第二輛車上那個愛講故事的車伕喊道:“喂,米脫裏奇老丈,你還活着嗎?到我們這輛車上來吧!”

  可是老人並不答他的話,依舊罵着。等到罵夠了,才走到第二輛車上去了。別人問他:“全捉住了嗎?”他道:“難道還會遺漏嗎?”那個高個子的瓦西里依舊和意格拿司卡坐在前面那輛車上,一聲也不言語,並且還同他一塊下去覓路。

  我那車伕喃喃地說:“這個罵人精……真討厭!”

  後來我們又在那白茫茫的沙漠裏走了許久。張開眼睛一看——橫在我面前的依舊是那被雪遮蓋着的帽子和背,幾匹馬依舊低着頭一步一步逆着風走着。往下一看,積雪依舊和滑牀相擊着;風兒吹來,地上的雪就飄揚起來。前面幾輛車依舊急急地奔跑着,前面左右依舊是一片白茫茫的曠野。眼睛要想找出一個新對象來,可是柱子,草堆,圍牆,什麼都沒有。四周都是白的:地平線一會兒看着無限的遠,一會兒又好比近在兩步以外;忽然又高又白的牆在右邊長出來,沿車輛跑着,忽然又沒有了,停了一會兒,又好像在前面長出來,跑着跑着,又沒有了。再往上一看——起初顯得十分光亮,在濃霧裏還看得出星星來;可是一會兒星兒慢慢離開視野,往下逃去了,只見那經過我眼睛,落在臉上、皮領上的雪;天各處都是光明的,白的,無色的,同樣的和永久不動的。風彷彿時常變動:一會兒迎面吹來,雪便打在眼睛上,一會兒從我的臉頰旁邊掠過,打在皮領上。只聽見車輪在雪上軋出來微弱的,不靜默的聲音和悲哀的死沉沉的鈴聲。有時當我們逆着風在光滑的,凝凍的冰皮上走着的時候,就能很清切地聽到意格拿司卡的有力的呼嘯聲,和尖銳的破碎的鈴聲,這些聲音竟除去了曠野裏悲愁的性質,令人聽着,自然而然地生出激越的情感。我一隻腳漸漸凍起來了,每逢轉身過來的時候,領上和帽上的雪直鑽到我的脖頸裏去,使我哆嗦不止;但是我穿着厚裘,終究是很溫暖的,可睡魘還是來侵犯我了。



  回憶和思想很迅速地變爲想象。

  我想:“那個在第二輛車上不住叫喊着的,喜歡出主意的人也許是個農人嗎?他身體很結實,腿兒很短,正彷彿我們家裏那個管酒食的老人費道爾·菲裏潘奇。”我就在腦海中浮現出我們家裏的大樓梯和五個僕役,他們正在那裏氣吁吁地從小房裏搬出鋼琴來;又看見菲裏潘奇擄起袖口,手裏拿着一個琴上的腳板,跑在大家前面,開着門栓,在那上面蓋着手巾,站在那裏,擋着別人,自己嘴裏卻還急匆匆,不住地喊道:“前面的人好好擡着。升上去,升上去,留心着門。這就對了。”屋內有個園丁正擡着琴的欄杆,用力過猛,臉兒都漲紅了;當時他就說:“菲裏潘奇,那麼請你來擡吧。”可是菲裏潘奇依舊忍不住,依舊要叫喊着出主意。

  當時我就想:“這是什麼意思?他以爲他可以很好地處理公共事情,或者他很喜歡上帝能給他這種自信的辯才,所以很高興去使用這種辯才嗎?也許是這樣的。”我又看見一個湖泊,還有幾個疲乏的僕役在沒膝的水中拉着魚網,又是那個菲裏潘奇在岸邊跑着,對着大家喊叫,等到快要撿魚的時候,才下水去一趟。那時候正是七月的正午。烈日高照,我正在花園中剛割完的草上散步;那時候我年紀還很輕,心裏邊總有點不知足和進取的念頭。我走到湖泊旁邊,在野薔薇花和橡樹林中間躺下去,這是我一直都很喜愛的一塊地方。我一邊躺着,一邊從野薔薇樹的紅樹幹那裏,眺望那乾燥的土地和蔚藍色明鏡似的湖面,不由得產生一種自得和憂愁的情感。圍着我的都很美麗,而這種美景使我受到一種強烈的影響,覺得我自己也是很好的,而唯有一件事情令我發愁,那就是沒有人對我產生一絲驚奇之心。這時,天氣正在最熱的時候。我打算閉着眼睛睡一下,可是那討人厭的蒼蠅竟不給我片刻的安寧,總聚在我附近,嗡嗡地從額上飛到手上。蜜蜂也離我不遠,成羣地飛着;黃翼的蝴蝶從一棵草上移到另一棵草上,露出疲勞的樣子。我往上一看,眼睛都刺痛了,陽光在樹葉縫裏透過來,讓我覺得越發炎熱了。我便用手巾遮着臉,這樣卻感覺悶得很,蒼蠅彷彿都黏在那出汗的手臂上面。雀兒躲在薔薇樹的深處。一隻雀兒跳到地上來,離我一尺多遠,兩次假裝着使勁啄那土地,一會兒又啾啾叫着,向天上飛去;還有一隻雀鳥也夾緊着尾巴,跳到地上來,一會兒也似箭一般,跟着第一隻鳥飛去了。聽見湖泊那裏砧上擊衣的聲音,一聲聲地傳來。又聽見洗浴的人的笑語聲和分水聲。離我很遠,一陣風吹在橡樹梢上,慢慢地吹過來,一會兒吹動了地上的亂草,一會兒野薔薇樹的葉子也搖搖欲動,打在枝上;良久,一陣新鮮的微風才吹在我身上,揭起手巾邊兒,從汗淋淋的臉上撩過。手巾一揭起來,蒼蠅就趁着這個機會,飛過來,冒冒失失打在我潮溼的嘴上。有一根枝幹又觸着我的背。心裏想着這個決定,睡不着,不如去洗澡。正在尋思的時候,忽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恐慌的婦女說:“哎喲!這可怎麼辦呢?一個男人也沒有!”

  我聽着這話,趕緊跑到太陽地裏,看見一個僕婦嘆着氣,從我面前跑過,當時我就問她:“什麼事,什麼事?”不料她僅只看了我一下,又向四圍望了一望,搖着手,又跑開了。一會兒,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婆子瑪德鄰一手捧着從頭上掉下來的手巾,連跑帶跳地向湖畔奔去。兩個姑娘也互相攜着手跑來;10歲的小孩穿着他父親的衣裳,也急急地跑過去。

  我又問他們:“出了什麼事情?”

  “鄉下人溺水了。”

  “在哪裏呢?”

  “在湖泊那裏。”

  “哪一個鄉下人?是我們的嗎?”

  “不是,是過道的人。”

  說話的時候,馬伕意溫拖着雙大靴在草地上跑着,奔向湖泊那裏去,肥胖的管事約闊甫也喘着氣跑來,我就跟着他們跑過去。那時候我心裏產生一種感情,那種感情彷彿對我說:“快跳進水裏,拉那個鄉人出來,救他的命,那麼人家對你刮目相看了。”

  一羣僕役聚在岸旁,我便向他們問:“在哪裏,在哪裏?”

  一個洗衣婦正在扁擔上收拾衣裳,當時就說:“就在那邊,水深的地方,在岸那邊,離浴所不遠。我眼看他沉入水裏;忽然伸出頭來,忽然又沉下去,一會兒又伸出頭來,悲悲切切地喊道:‘我掉水裏啦,啊喲!’喊着又沉下去了,只看見水泡在那裏亂動。那時候我纔看見一個鄉人沉水了。所以我就喊叫起來。”

  洗衣婦一邊說着,一邊把扁擔放在肩上,離開湖泊,從小道上走遠。

  那個胖子約闊甫嘆了一口氣,很悽慘地說:“真是罪過啊!現在已經設立了警署,可是竟然沒有一點防護的設施。”

  這時候有個鄉人揹着一把鐮刀,穿過圍在岸上的一羣老少男女,把鐮刀掛在灌樹枝上,慢慢地脫去靴子。

  我也打算跳下水去,做些驚人的事業,所以不住地問:“在哪裏?他沉在哪裏了?”

  但是人家給我指那湖泊光滑的平面,微風吹過,起了一層細波。我真不明白他怎麼會掉下水去;水總是很平滑,很美麗,很冷淡地站在那裏,日光照着,放出金黃色,我覺得我竟不敢做這件事情,並且這事也不能夠叫人驚奇,而且我最不善長游泳;可是那個鄉人把汗衫從頭上脫下來,立刻跳到水裏。許多人都過去看着他,露着希望和麻木的神氣;不料他剛下到水齊臂膀的地方,就慢慢地回來,穿上汗衫,因爲他並不會游泳。

  閒人漸漸聚攏過來,圈子越聚越大,婦女們都互相攜手張望,但是這一大堆人裏竟沒有一個肯下去救人。有些剛跑來的人出了些主意,也就只是嘆息着,臉上露出恐懼和失望的神情;其中最早來的幾個人,有的站乏了,便坐在草地上面,有的也就回去。那個老婆子瑪德鄰問她女兒把火爐門關了沒有;那個穿父親衣裳的小孩不住地向水裏投石子。

  忽然,菲裏潘奇的一隻叫作脫萊作卡的狗在山下跑過來,一邊狺狺狂吠,一邊屢次回頭看望,露出疑惑的神氣;菲裏潘奇自己也就跟在後面,從山上跑下來,嘴裏不知道在那裏嚷些什麼話。

  他一邊跑着穿衣裳,一邊喊道:“你們站着做什麼?人快要淹死了,他們還站在那裏!快取一根繩子來!”

  大家都望着菲裏潘奇,既露希望,又面露恐懼;但見他一手撐在一個僕役肩上,一手在那裏脫靴。

  有人對他說:“就在那邊,那個人站立的地方,灌樹的右面。”

  他答道:“我知道了,”便皺着眉頭,彷彿迴應那婦女羣中所表現的慚愧的意思;當時他脫去汗衫和十字架,交給正站在他面前的園童,自己就邁開大步向湖畔走去。

  脫萊作卡很疑惑他主人這般匆忙的舉動,究竟爲什麼,站在人羣中間嗅了幾下,吃了幾根岸邊的小草,便看着他主人,忽然很高興地吠了一聲,跟着他主人一塊兒下水去了,那時候浪花紛飛,濺在岸上許多人的身上;菲裏潘奇很勇敢地揮着兩手,背脊起伏不已,猛向對岸游去。脫萊作卡喝了幾口水,趕緊迴轉過來,站在衆人旁邊,抖去身上的水。那時候菲裏潘奇已經游到對岸,兩個車伕跑到灌樹那裏,拉着繞在棒上的魚網。菲裏潘奇忽然伸出手來,卻屢次沒入水中,每次都從嘴裏放出水泡,四處的人喊着問他,他並不回答。後來他走到岸上來,我望見他只在那裏理那魚網。網兒拉出來,但是裏面除去污泥和幾條小鮒魚以外,竟什麼也沒有。等到又拉出魚網的時候,我已經移到那一面去了。

  但聽見菲裏潘奇下命令的聲音,溼繩擊水的聲音和恐懼的嘆聲。擊在右翼上的溼繩蒙着許多草兒,慢慢的從水裏拉出來。那時候菲裏潘奇喊道:“現在一塊兒拉呀!使勁呀!”

  其中有一個人說:“兄弟們,裏面一定有些什麼,拉着很重呢。”

  一會兒草間兩三個鮒魚跳躍着,網也慢慢壓着青草,拉上岸來。但見水淋淋的網裏有一種白色的東西。於是在死靜時,人們發出一陣不高的嘆氣聲,使人感覺恐怖。

  只聽見菲裏潘奇果決的聲音說:“拉呀,使勁地拉呀!”,一會兒那個溺水的人就被許多人拉到灌木旁邊。

  到這個時候,我忽然遇見我那慈善的老伯母,但見她身上穿着絲綢衣服,手上撐着華美的太陽傘,——這把傘彷彿和這個恐怖的死景不合宜,——臉上帶着一副淒涼欲哭的神氣。她一見我,就對我說:“我們走吧!唉,這個真可怕呀!但是你總是一個人去洗澡,游泳。”她說這話,帶着種母愛的自私心;我一聽,頓時感受着一種憂愁的情感。

  那時候記得太陽正炙熱地烤着乾燥的田地,並且在池湖的鏡面上游戲着,大鯉魚在岸邊跳躍着,湖中小魚成羣地游泳,一隻鳥在天空中飛過,繁茂的白雲聚在地平線上,魚網拉起時帶着岸上的污泥漸漸地飛散開來了,我在堤上走着,又聽見湖畔擊砧的聲音。

  這個擊衣杖響着,彷彿兩個杖合在一起打擊所發出來的洪聲一樣響,這種聲音使我難受,使我沉痛,因爲我又知道——這個擊衣杖就是一隻鈴,而菲裏潘奇又不讓它發出聲音來。這個擊衣杖正彷彿拷問的器具一般,壓着我那挨凍的腿,——於是我就醒了。

  我醒來,其實是因爲我那輛車跑得太快,並且我耳邊彷彿聽見有兩個人在那裏說話。一個是我車伕的聲音,他說:“意格拿司卡,你把這位乘客接去,——你總是自顧自地走路,我卻白白地追着你,讓你來接他。”那個意格拿司卡的聲音說:“難道我原意接那位乘客嗎?……你能給我半個‘司託甫’嗎?”(譯者按‘司託甫’是量流質的容器名,農人用以代幣;下文‘闊蘇司卡’亦同性質,但比‘司託甫’的量略小。)

  “唔,怎麼能半個‘司託甫’呢!……一個‘闊蘇司卡’就差不多了。”

  “闊蘇司卡!爲了一個闊蘇司卡,便把那些馬壓壞嗎?”

  我張開眼睛一看,依舊是一片白濛濛的雪,依舊是這個車伕和這幾匹馬,可是在我們車旁邊又看見一輛雪車。原來我那輛車已經趕到意格拿司卡那輛車旁邊,在那裏並排行着。其他車裏有人勸意格拿司卡少半個闊蘇司卡,不必和他換,可是他竟不聽這些話,把車子停下來說:“搬過來吧,這真是你的運氣。走到明天,不過得一個闊蘇司卡。行李多不多呢?”

  我那車伕就很高興地跳到雪地上來,向我鞠躬,請我搬到意格拿司卡那輛車上去。我滿口答應下來;那個膽怯的鄉人不由得異常滿意,說不出那感謝和喜悅的神氣;他朝着我,阿萊司卡和意格拿司卡鞠了好幾回躬,道了許多聲謝。

  他說:“唔,天保佑呀,要不然走了半夜,自己也不知道往哪裏去。老爺,他能夠把你老人家送到,我那幾匹馬已經很疲乏了。”說着,他就歡歡喜喜地搬起行李來。

  當他們搬運東西的時候,我順着風走到第二輛雪車那裏去。那輛車許多地方已經被雪蓋住,而在迎風掛着毛織物的地方積雪尤多。老人伸着腿躺在裏面,那個愛講話的人依舊在那裏講他的故事。但聽他說:“在那大將軍藉着國王的名義來到監獄見瑪麗亞的時候,瑪麗亞對他說:‘將軍!我用不着你,也不能夠愛你,你也絕不是我的情人;我的情人就是那個親王……’”說到這裏,他一看見我就停住了,抽起煙來。

  那個出主意的人就對我說:“老爺,你要聽故事嗎?”

  我說:“你們真有趣,真快樂呀!”

  “不過解悶罷了!這樣可以不發愁。”

  “你們不知道,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嗎?”

  這個問話,我看車伕聽着都不大喜歡。當時那個出主意的人說:“誰能夠辨別這是什麼地方呢?也許已經走到卡蘭梅克人這裏了。”

  我問:“這可怎麼辦呢?”

  他露出不滿意的神氣說:“有什麼辦法呢?走到哪裏,就算哪裏,也就完了。”

  “如果馬站在雪裏都走不出去,那怎麼辦呢?”

  “什麼!這也不要緊。”

  “能凍死嗎?”

  “肯定會的,因爲現在看不見一點草堆;這樣說,我們肯定已經走在卡爾梅克人的地方了。現在第一件事情應該看一看雪。”

  老人哆嗦着說:“老爺!你還怕凍死嗎?”

  他說這句話,雖然帶着點嘲笑我的意思,但是可以看出他已經哆嗦得利害。

  我說:“是,覺得很冷了。”

  “唉,老爺!你應當像我這樣說:不冷,不冷,說着還要跑着——那你也就可以暖和了。”

  那個出主意的人說:“關鍵是,怎樣跟着這雪車跑呢。”



  阿萊司卡在前面那輛車上對我喊道:“準備好了,請吧!”

  風雪的勢頭來得很利害,我向前彎着身體,兩手拉着大衣領兒,才勉強迎着狂風吹得亂飛的雪走了幾步,走到前面那輛車旁。那時候我原來那個車伕已經坐在空車中間,看見了我,就脫下自己的帽子來,不料風竟很狂暴地把他的頭髮一根根吹直起來,便問我要酒錢。他真沒想到我能夠給他,即使我婉轉拒絕,也絕不會惹怒他。他向我道了謝,戴上帽子,一邊對我說:“老爺,上帝保佑,再見吧!”一邊拉着繮繩,離開我們,走了。意格拿司卡隨即搖起全身,叱喊着馬。於是馬啼聲,鈴聲,叱喊聲,混雜在一起,代替了風吼聲,因爲在停車的時候,風聲最響。

  自從搬到這輛車上後,我一時睡不着覺,而以觀察那個新車伕和幾匹新馬爲消遣。意格拿司卡坐在那裏,露出十分勇敢的樣子,不住地跳躍着,屢次用鞭子抽打那幾匹馬,嘴裏還要呼喝叱罵,又時常跺着腳,爬上前去,整理轅馬身上時常亂絞在一起的繩子。他身材不高,身段也很合適。短裘上面還穿着一件不繫帶子的駝毛大衣,這件大衣領子上的毛,幾乎全已脫光,他的頭頸很光滑;他的鞋不是毛靴,卻是皮靴;帽子又很小,他時常把它拿下來,不停地整理,耳朵僅被頭髮遮掩着。在他一切舉動裏,不但可以看出他的勁力,還可以看出他想激發自己力氣的願望,車兒走得越遠,他就跳得越高興,腳跺得越利害,同我和阿萊司卡越說得多。我看他很害怕喪失自己的精神頭,因爲他的馬雖然都很好,可是道路卻越來越難走,並且那些馬已經顯出不大願意行走的樣子,連那又大又好的轅馬都躓跌了兩次,心裏一害怕,往前一撞,幾乎把腦袋撞在鈴上。風雪颳得這樣利害,看着實在可怕;馬兒已經疲乏了,道兒越發顯得艱難了,我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知道往哪裏去,已經不期望能夠走到驛站,就是覓到一住宿之地,也就了不得了。但是鈴兒依舊很自然,很高興地響着,意格拿司卡依舊很勇敢,很美麗地喊着,彷彿節假日正午在鄉間大道上趕車一樣,叫人聽着又奇怪,又發笑,——至於那最使人想着奇怪的,就是我們竟總是很勇敢地向前走。意格拿司卡裝着假嗓在那裏唱曲,唱得聲音很高,在間斷的時候還夾之以呼嘯的聲音,聽着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正在走得異常高興的時候,忽然那個出主意的人說:“喂,喂!意格拿司卡,爲什麼這樣幹嚷!停一下!”

  “什麼事情?”

  “站……一下……子!”

  意格拿司卡把車子停住了。那時候萬籟皆絕,只聽見風吼的聲音,雪還是旋轉着,打進車裏來。那個出主意的人走到我們這裏來。意格拿司卡就問他:“什麼事情?”

  他道:“什麼!去哪裏呢?”

  “誰知道呢!”

  “腿都凍了。你這都在忙些什麼?”

  “我在趕路啊。”

  “你也下來看一看那邊搖晃的東西——也許是卡爾梅克人的遊牧場。那個地方也許可以烤暖我們的腿。”

  意格拿司卡一邊說:“好啦!你把馬拉住了。”一邊就向着所指的方向走去。

  出主意的人對我說:“總要下去走一走,望一望,才能找見道路;何必這樣傻頭傻腦地跑着!把那些馬弄得出了這麼多汗!”

  意恪拿司卡去了很長時間,還沒有回來,我很替他擔心,害怕他會迷路。在他走的這段時候,那個出主意的人總用自信和安閒的口氣和我說話,他說在風雪時應該怎麼趕車,說不如把馬放鬆些,隨它走,反而能夠到目的地,有時也可以用天上的星星來做路標,他又說如果他在前面走,現在早就到驛站了。

  後來意格拿司卡慢慢地回來了,一步步走得很艱難,膝蓋幾乎沒在雪中。那個人就問他:“唔,怎麼樣,有嗎?”

  意格拿司卡嘆着氣答道:“有固然是有,也看見遊牧場了,卻還是不認識。我們現在大概是向波洛爾郭夫司基別墅附近走呢。應該往左走。”

  出主意的人開始說:“有點細碎的塵埃!這就是我們的遊牧場,在哥薩克村後面。”

  “我覺得不是!”

  “我這樣一望,就知道是的;不是它,便是塔梅衰夫司哥。應該往右走,便能走到大橋那裏——一共有八俄里路。”

  意格拿司卡很憂愁地說:“我已經說過不是了!因爲我已經看過了!”

  “喂,兄弟!還有其他車伕呢!”

  “什麼車伕,你自己看去。”

  “我去看什麼!我很清楚呢。”

  意格拿司卡生氣起來,竟不答理他,跳上車子又往下趕路了。

  他越走,精神越煥發,依舊時常跺着腳,把靴桶裏積着的雪倒掉,還對阿萊司卡說:“你看,走了這些路,靴子裏積着這麼多雪,怎麼能暖和呢!”

  我則打算睡覺了。



  我在夢中想:“難道我已經受凍了嗎?聽人家說,受凍經常始於做夢的時候。如果凍死,不如淹在水裏,讓人家把我從網裏拉出來的好;其實凍死,淹死,都是一樣的,都不過身下放着一塊板,什麼全忘了。”

  果然一剎那間我什麼都忘了。

  突然間我張開眼睛,望向那白茫茫的大地,心裏尋思着:“這樣就算完了嗎?如果我們再找不到柴堆,馬又要一直站着了,那麼大概我們全都要挨凍了。”我對這個想法真的有點害怕,但是我希望能夠發生些可驚可愕異乎尋常的事情的心理,比些許的恐懼還來得利害,我覺得如果明天早晨,那幾匹馬把我們幾個凍得垂死的人運到一個遠僻荒涼的村莊裏去,這個倒也是件極有趣的事情,這樣的幻想很明顯很迅速地佔據我的腦海。馬也止步了,雪下得越發利害,只能見到馬的耳朵和頸木;忽然意格拿司卡坐着的那輛車趕得很快,並且從我們面前經過。我們哀求他,喊着請他帶我們一同去,但是聲音被風奪去,竟沒有聲音出來。意格拿司卡一面笑着,對那馬喊着,一面吹着哨,在蓋滿雪的深淵裏離我們而去。老人跳上馬兒,揮着手肘,正想逃跑,身體卻動彈不得;我原來那位戴着舊帽的車伕竟迅速跑向前,把他拉下來,摔在雪地上,嘴裏喊道:“你這魔鬼!你這喜歡罵人的東西!我們一塊兒凍死在雪裏吧。”但是那個老人竟從雪堆裏鑽過來;他居然不是個老人,卻是隻兔子,連躥帶跳地逃走了。許多狗在他後面跟着。而費道爾·菲裏潘奇則叫我們大家一起圍着坐,並且說如果雪把我們蓋住,那也不要緊,一會兒就可以暖和起來。果然我們暖和了,舒服了,不過心裏還是想喝水。我就取了一隻茶杯,倒着甜酒跟大家分享,自己也一飲而盡,心裏邊異常暢快。那個愛說話的人講起虹的故事,——不料我們頭上已經造好了用雪和虹做成的頂棚。雪果然十分溫暖,和毛皮一樣。我說:“現在我們每個人用雪做一間屋子,大家就可以睡覺了!”我爲自己做了一間屋子,正打算進屋去;忽然菲裏潘奇在雪堆裏看見了我的銀錢,便說:“站着!把錢給我吧。不然會死呀!”說着,拉住我的腿。我把銀錢交給他,哀求他放開我;可是他們都不相信這是我的銀錢,而是打算揍死我。我抓住老人的手,上去親他,心裏帶着種不可形容的快樂,老人的手實在是溫柔又親切。起初他極力擺脫我,後來忽然自己又把另一隻手遞給我,對我異常親近。但是菲裏潘奇卻走近我,威嚇着我。我趕緊跑進自己屋裏;可是這個並不是一間房子,卻是一條長廊,而有人又在後面拉住我的腿。我極力地掙脫。在那拉我的人的後面竟放着我的衣服和一部分肉皮;我覺得很冷,並且慚愧,——最慚愧的,就是我那伯母,一手撐着太陽傘,一手挾着那個溺水的人,朝着我走過來。他們笑着,一點也不明白我對他們擠眉弄眼的意思。我連忙跳到雪車裏去,兩腳還搭在雪車外面,老人已經揮着手,趕過來。老人已經離我很近,但是我聽見前面有兩個鈴鐺響着,我就知道,如果我能跑到那裏去,就能得救了。鈴兒聲響越來越大;老人已趕過來,橫在我的面前,鈴聲也聽不清了。我重新拉着他的手不住地親着,不料老人——並不是老人,卻是溺水的人。……但聽見他喊道:“意格拿司卡!站住吧!這裏也許就是阿美脫金的草堆!下去看一看!”這個真是十分可怕。不,最好醒了吧。……

  我便張開眼睛。風把阿萊司卡的外套的衣襟兒吹在我臉上,我的膝蓋也露出來了,我們的車正走在光滑的雪層上面,死沉沉的鈴聲也不斷地響着。

  我向那柴堆的地方看去!卻並不是柴堆,倒看見了一所有平臺的屋子和豕牙狀的牆堡。我看見這所房屋和圍牆,覺得沒有什麼意思;相比之下,我還是願意看那長廊,聽教堂的鐘聲,親老人的手。於是我又閉着眼睛睡去了。



  我睡得異常香甜;鈴聲不住地響着,在夢裏,有時聽着彷彿一隻狗汪汪地叫着,向我奔來,有時覺得是我所奏的大風琴聲,又好像是我所著的法文詩的韻律。有時我又覺得這種鈴聲彷彿是刑具在不斷地壓我的右腳腳趾。壓得太利害,竟把我弄醒,不由得張開眼睛,摩擦雙腿,因爲覺得腿被漸漸地凍住了。夜色依舊黯淡,分不清天地。意格拿司卡依舊側身坐着,在那裏跺腳。幾匹馬依舊垂着尾巴,仰着頭頸在深雪裏走着。可是雪卻堆得越來越厚了;但見雪花在前面旋轉着,幾乎淹沒了雪橇和馬腿,從上面落下來的雪花打在領上帽上。風則或左或右地來和意格拿司卡的衣領和馬的鬃毛嬉戲。

  天氣越來越冷了,我剛從領子裏伸出頭來,那凝結的雪竟旋轉着打在眉毛鼻子和嘴上面,又鑽進頭頸裏去;我向四圍一看——全是白的,光亮的雪,除此之外,竟一無所有。我不由得異常害怕。阿萊司卡盤着腿在雪車中間睡覺,他的背全被雪蓋住了。意格拿司卡卻並不發愁,他不住地拉着繮繩,嘴裏拼命地喊着,並且不斷地跺腳。鈴兒響得還是這樣奇怪。馬兒打起鼾來,可是還在跑着,時常還會顛躓。意格拿司卡又跳起來,揮着袖子低聲唱着曲調。曲調還未唱完,他已經停下車,把繮繩摔在座上,便爬下車去。風吹得太利害;雪拼命地打在衣裳上面。我往後一看,第三輛車已經看不見,大概是落在後面了。在圍繞着第二輛車的雪霧裏,那個老人正在那一上一下地跳躍着。意格拿司卡從雪車下來,走了兩三步遠,坐在雪上,解開鞋帶,脫起鞋來。

  我問:“你這是做什麼?”

  他答道:“換一換鞋子,不然腳就要凍壞了”說着,依舊忙着他的事情。

  我想伸出頭看看他怎麼做的,可又覺得太冷,就直身坐着,看那轅馬站在那裏,正搖擺着自己蓋滿雪的尾巴,現出異常疲乏的樣子。我正呆呆地望着,忽然意格拿司卡跳上車來,車不免震盪了一下,便把我驚醒了,我就問他:“我們現在在哪裏?能夠到那光明之地嗎?”他答道:“請你放心,一定能到。現在最要緊的是換一換鞋,把腿弄暖和了再說。”

  車又動了,鈴聲又響了,風又吼着了。我們又在無邊無涯的雪海里漂泊起來。



  我睡得很舒服。後來阿萊司卡的腿撞了我一下,我這才醒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已經是早晨了。覺得此時比晚上還冷。雪已經不下了,但是風依舊在田地裏吹起雪泥。東邊天上現出蔚藍顏色;雲也光明,並且輕鬆了。田地裏能看見的地方都是白雪。只有兩三處看得見灰色的丘陵,一些雪麈從那裏跳過。地上一條痕跡都沒有,——無論是車跡,人跡,獸跡。車伕和馬背的形狀和顏色,在白色的天地裏顯得十分明晰。意格拿司卡深藍色的帽沿,和他的領子、頭髮、皮鞋都是白的。車啊,馬啊,——總而言之,到處都是白色。只有一件新東西能夠引起人的注意,那就是記裏數的柱子。我們走了一晚上,那幾匹馬拉了12小時,竟不知道往哪裏去,這個使我異常奇怪,可是終究也算快到了。車鈴響得更加高興了。意格拿司卡嚷喊得越發起勁;後面馬兒也在嘶鳴,鈴聲也在響着;我們猜那個睡覺的人大概在曠野裏落在後面了。過了半里路,忽然看見雪地上刻着新鮮的車跡,又露出玫瑰色的馬血斑點。意格拿司卡說:“這是菲里布!可見他比我們先到了!”

  一會兒道旁雪中露出一所掛着招牌的小房,這間房屋的頂和窗差不多全被雪蓋住。酒店門前停着一輛車,那些灰色的馬滿身是汗,腿也彎曲了,頭也垂下了。門旁掃得很整齊,放着一把鏟子。

  我們車上的鈴聲響個不停的同時,從門內出來一個身材高大,臉色紫紅的車伕,手裏端着一隻酒杯,嘴裏不知道在喊些什麼。意格拿司卡回過身面向我,請求允許他停下車。我這才初次見他的面容。


十一


  他的臉並不黑,也不幹澀,和我在看他的頭髮身材時所猜想一樣。他是圓臉,扁鼻,大嘴,明亮的圓眼,滿面笑容。他的面頰和脖頸是紅的;眉毛、臉部下端長着的汗毛都沾滿雪花,完全是白的。那地方離驛站只剩半俄裏遠,我們就停下來了。當時我說:“還是快一點的好。”意格拿司卡從車上跳下來,一面說:“一會兒工夫”一面走到菲里布那裏去。

  他脫下右胳膊上的袖子,同鞭子一塊兒扔在雪裏,說:“兄弟給我吧。”說着,就低着頭一口氣喝盡了那杯燒酒。

  那個賣酒人也許是退伍的哥薩克兵,手裏提着一瓶酒,從門裏走出來,問:“倒給誰呢?”

  高身材的瓦西里,瘦瘦的臉上滿是鬍鬚的鄉人,和肥胖的出主意人都聚攏過來,每人喝一杯酒。那個老人也擠到喝酒的那一羣人裏去,可是人家並不給他端酒,他只得退到系在後面的馬那裏去,摸馬背和後腳。

  那個人正和我心裏所想象的一模一樣:又小又瘦,臉上佈滿皺紋,鬍子稀稀疏疏的,鼻子很高,牙齒黃澄澄的。他的帽子倒還完全是新的,可是身上穿的皮裘卻已經破舊不堪;肩上,腋下,沒一處不現出破綻,長度還不及膝蓋,那時候他正傴僂着身體,皺着眉,在雪車旁走動着,竭力要弄熱自己的身體。

  那個出主意的人對他說:“米脫裏奇,不妨花幾個錢,暖一暖身體吧。”

  米脫裏奇被他說動了心,遲疑了一會兒,走到我面前,摘下帽子,露出白頭髮來,深深地鞠着躬,一面含笑,一面說:“整個晚上同你老人家在一塊兒跑着,急忙忙地找路,請你賜給我幾個錢,讓我暖一暖吧。”

  我便給了他一個“柴德魏塔”(即二十五哥幣的銀幣)。賣酒人取出一勺酒來,遞給老人。老人趕緊把揣着馬鞭的袖子脫下來,去端那酒杯;可是他的大指頭竟彷彿是別人的一樣,不聽他使喚;一個不留神那隻杯子便掉在地上,酒全灑了。

  許多車伕全笑起來,都說:“米脫裏奇真凍僵了,連酒杯都拿不住呢。”

  米脫裏奇看見那杯酒全倒翻了,便十分生氣。後來人家又給他倒了一杯,灌進他嘴裏去。他這才高興起來,跑進酒店裏去,把煙管點着火,張着黃牙,嘻嘻地笑着,說了許多罵人的話。車伕們喝完了酒,便各自散開,坐上車兒,又向前走了。

  雪又白又亮,人若盯着雪看,會感覺異常耀眼。太陽慢慢從地平線升起,外圍的紅圈從雲裏穿過,顯現出來。哥薩克村道旁已經有了明顯的黃色的痕跡;在凝凍的壓抑的空氣裏,略感出一種有趣的輕爽和涼意。

  我坐的車跑得很快。幾匹馬個個精神煥發,鈴聲裏夾着繁急的馬蹄得得的聲音。意格拿司卡很高興地呼喊着;後面兩個車鈴也響得很利害,又聽見車伕醉酒的呼叱聲。我回頭一看:菲里布正揮着鞭子,在那裏扶正自己的帽子;老人則還是躺在雪車的中央。

  過了兩分鐘,車已經在驛站門前的石階旁邊,意格拿司卡轉過頭來面向我,高高興興地說:“老爺!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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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爾斯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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