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園的幻滅

  溫柔,和煦的初冬的朝陽,剛好從那株盤踞在園的角落裏的榕樹梢頭,斜拋向一面差不多水晶也似明亮的小池上。

  池水是那麼的清幽,澄澈,它把孕着白雲的藍空和池邊叢生着小草的倒影都印進自己那沉潛的懷抱裏去。這好像一幅優美的情景,滲進在人們那沉醉着的心靈裏般巧妙的,毫無痕跡的。但我們那頑皮的陽光是如何的淘氣呢,它時而藉着晨風的翅膀,便很輕快地一面吻着池水一面跳躍起來,它的閃爍的光芒,把那些倒影都攪得凌亂了!

  逆着不十分耀眼的初陽,她沿着細石砌成的小徑,從院裏跑進園來。她是個十八歲大小的少女,有着健全的、燃燒着青春熱力的肉體和靈魂;她的那對老像是在微笑着的眼睛和口角,卻令人感到她內心還蘊藏着柔和優美的另一種情緒。她穿着藍的上衣和黑短裙,白的頸巾的兩顆下垂的絨線子,跟着她走動的姿勢便一左一右地擺動着。

  “今天的氣候很好啦!……”她輕輕地這樣說着,她像感到意外的滿足般對周圍的景物細細地愛賞着。這景物在什麼時候都會令她感到歡愛的;但在今天,它好像另擺上一副新鮮、悅樂的笑臉,處處都會勾引她的眼睛去做一個長時間的逗留,處處都會引起她想再貪看一下的興趣!一切於她真太親切了,美妙了!她輕輕地吹着甜蜜的口笛,慢慢地坐下在池邊的椅子上。

  陽光從榕樹梢頭慢慢地但又像輕快地升起來,它很均勻地和園裏的一切接着早吻——那畦裏新開的野菊花,那鮮紅欲滴的美人蕉,那一堆滑得閃光的石子……更有草地上的露珠,它們很輕狂地,賣弄風情般盡是閃爍着,閃爍着。

  初陽的熱力增加她身上循環着的血的暖流,那完全帖服着的心房好像起了微微的跳動。她把微嫌悶熱的頸巾鬆開,把兩隻手膀伸過腦後,擱在椅屏上,像很嬌懶地讓自己陶醉在這柔和、優美、鮮麗……交織成的情景裏面。她的短髮不加梳理地讓它披拂在額角、耳際,她斜側着頭,一任溫軟的頸巾由左肩上垂下到草地去,吹面不寒的輕風盡向她的頰上、鼻尖掠過,蓬鬆起來的頸巾上的絨絲也跟着顫動、搖曳,……這些點綴着她,表現着她少女的浪漫的風情,這籠罩在暖日底下的美妙、恬適的一切,也正像我們少女的眼睛和心情一樣的可愛!

  像她這樣年輕的姑娘,在這樣的風光里正該和同伴們耍完了早晨的運動,便跟着鐘聲一同到課室裏探求她的學問去的吧?但她沒有那樣的環境,那在這個時代正給有產的小姐們所擅有!她到這所半像私塾半像幼稚園的小學校來已經有好幾個月了。必然地,她開始也懷着一般年青人所共有的求進欲,爲前途苦悶着!但小學生們是太可愛了,這不與世爭的小學校和略加修葺的廢園也值得她的青睞!逐漸地,她近來反而感到這恬淡,但是活潑的生活很爲可愛——比着學生時代所受的呆滯和無聊的生活更爲有趣了!誰說教師的職業是痛苦的,粉筆和黑板的生涯是黑暗的呢?早晨,跟着朝陽而起,就在這園裏預備些故事、詩歌的課材,自己弄些喜歡吃的東西做早餐;接着那由鄰家僱來的老媽子會過來幫她修理,打掃一切;往後,喲!這些小天使似的孩子們便陸續跑來了,一天的活力便由這個時候躍動起來了!帶他們在草地上游戲,混進他們當中,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地位、年齡,甚至軀體般,她常常低彎了身子,和他們手牽手地做着孩童的玩耍,聽着他們的領袖的指揮!等到課室裏的小鈴給老媽子搖動起來時,她也混進這一羣臉上還堆滿笑痕,笑聲還從小口裏溜出來的孩子裏面,在小徑上織成一條小小的河流,滾進課室裏去了。

  在晚上她獨自地縫些衣裳,看些書本——這一月來她讀了許多由小學生芸的哥哥處所借來的有着新的啓示的書籍。她雖然沒有證實這裏面的理論和事實,她很喜歡讀它——寫些母親姊姊的書信。……在休假日她便約了她的小伴侶,一同到這小市鎮裏的郊外遊玩,或者在他們的家庭裏,很親切地被他們的母親們接待着,聚談着……一切都很舒適,恬靜而又活躍!她不感到寂寞,也不曾有怎樣苦悶的夢幻;一切於她是現實的,愉快的。她很少預算着前途,但也不追憶着過去!……

  大約是享受了多量悶熱的陽光的緣故吧?這時她那恬靜的心情忽然從陶醉裏漸漸地蠢動起來,她那止水般的心湖忽然漾起陣陣的微波!

  突然地,但又像滋生的般,她的心上給遮着一層不快的暗影,這暗影很迅速地掩覆了她整個的心窩,另一種可厭的、恐怕的情緒從它裏面侵襲起來!她下意識地把身體轉動了一下!

  這暗影漸漸地凝聚起來,形成了兩幅清晰的但又模糊的印象!

  雖然是江南的初冬天氣,但夜裏的冷風已使人感到有些森寒了。昨晚上她因爲貪看多一點喜歡讀的書,吹熄了煤油燈上牀去時,隔壁室裏的掛鐘已敲了十二下了。她把睏倦的眼皮剛好合上,突地那面臨街的小窗上好像給敲打着般響了兩三下!

  “什麼?……”她睜開眼來,下弦月剛好從那面窗幔遮不到的上部射進室裏,在桌子和地上延着一條淡青色的幽光,周圍悄靜得很,只有由這小市鎮的遠處,傳來兩三聲隱約的犬吠。

  她仍舊閉攏她的眼睛。

  “督督!”聲音又繼續響着,還好像有男人在咳嗽般!

  “誰……”她含着懊惱的心情翻開了被窩跳起身來,恐怕和危險的意念還沒浮上她的腦裏,她把窗幔掀開來,驀地有一個穿灰色制服的人影,在淒冷的月光下由窗外溜去了!

  “嚇!……”寒氣和恐懼一齊襲上她的身心,她起了一陣戰慄!

  “昨晚……這,說不定是個小偷,……但那很像個兵士……今晚上叫老媽子不要回家去吧!……”

  她的心裏漸漸有着憎惡的、驚恐的預感,眼前的一切好似偷偷地溜去了它的光明、綺麗,另一幅映像又顯現起來!

  這小小的市鎮近來也難免它的厄運!據說鄰村不時發生着明火打劫的盜案,所以駐城裏的營部派來×連全連的兵士來駐紮在離學校不遠的祠堂裏,這是娟的母親告訴她的。幾天前蘅忽然一連三天沒到校裏,她跑到家裏探望她時,只見蘅坐在門口守着她的一羣小雞,嬉笑和活躍的小臉孔完全給呆滯了般,見她來了,只跑前來悽怨地喊着她。她正感到詫異,但蘅的祖母由屋裏跑出來了,她有着一對哭紅了的眼睛和滿頭蓬亂的白髮!她哭訴她的兒子因爲給駐軍們白買了豬肉——她的兒子是挑賣豬肉的小販——不給錢,他不該說了他們幾句,便給毒打了一頓和禁錮了一天一夜,好容易等她把豢養數月的一隻豬賣了,親自把白銀捧到祠堂裏去磕了幾多個響頭,才允許她央求兩位族人把遍體鱗傷的兒子擡回來!……

  我們的少女生長在雖然清苦,但還沒受到災厄的家庭,青春的優美的溫情在她心身裏蓬勃,一切於她是太單純、安穩了!她還未跑進那可驚的、複雜的社會,沒有體驗到醜惡、兇殘、悲痛、慘酷等等的人類的遭逢!雖然她只有看過兩隻潰爛了的乞丐的腳,聽過一些可怕的罪惡的傳述!

  “爲什麼,爲什麼他們會這樣地作惡呢?……他們害了蘅的一家……聽說還做了許多兇惡的橫行……爲什麼這些民衆們不想反抗呢?……”不安和懊惱蟲樣地侵蝕她的心,她的腦殼裏像有空洞的一隅,填補着它的是不願意有但卻不斷地映現着的醜惡的幻影!

  “先生!早!先生!……”像黃鶯在枝頭叫着般,一陣嬌婉的笑聲把那些可憎厭的幻影衝開去了!這聲音挾來了愉快、活躍的力,幫着她把沉重的悶壓打敗了!眼前依然是光明、美妙,依舊是充滿着令人陶醉的風光!

  “啊!來,快來!我的小天使!……”笑渦在她頰上浮現,愉快佔滿了整個的心,她望着張開兩臂向她跑來,紅的纓絡在黑的短髮上搖動的芸,這樣喊着。

  “你今天多早啊!”她用全身的熱力在芸的小頰上親了個吻!她未嘗和異性接觸,她不懂得愛情,她只感到像這樣會使她沉醉的愉快,只能在母親懷裏和小伴侶們的臉上和笑聲中領略得到!

  接着又來了芳、琳、惠……的一羣,她像往日一般混着他們嬉耍,她完全恢復了她固有的一切!

  早間嬌豔的朝陽,此刻已經很嚴肅地,但慈惠地由刻着各種古舊花紋的窗眼,斜穿進課室裏來了。他很勻整地照着室裏各個小生命的頭部、肩際。他們的衣飾有着不同的式樣和花紋,有些鮮麗,還點綴着一兩顆閃光的珠飾;有些平凡,有些甚至是殘舊;但他們的小臉上都浮蕩着同樣感到滿足的笑痕,小口都微微地張開着,耳朵裏都充滿着教師的音樂般的聲音,眼睛裏都放射着追求的、溫敏的稚光,這光線向同一的方向射去,凝聚在他們面前那靈動的、親切的教師身上!他們好像忘卻了自己個體的存在,他們的靈魂融合着,緊密地融合在一起!他們自己很難分別出誰是這鎮上富室的小姑娘,是縉紳的子弟,誰是貧苦的農民的子女,誰是窮老船戶的兒孫……是有着可愛的美貌還是有着蠢陋的表情,肥白的小肢體還是營養不良的枯瘦的黃臉……他們這個時候都有很勻整的呼吸,一致的情緒,恬適的空氣在日光裏輕輕地流蕩着,流蕩着!

  她呢,滲進在這融泄的靈魂裏面的還有我們那年輕的教師的心靈,她把自己蘊蓄着的一切智慧和情緒都流露出來,流進他們那純潔和空靈的腦裏!她接受着他們那貪求的神祕的眼光,她是怎樣地感到自己的偉大、可誇啊!

  他們今天講的課題是小蜜蜂。她把自己編成的一則關於小蜜蜂的故事講着。她是講得那麼的有趣,巧妙,把他們的小心房都打動了!

  “……小蜜蜂們真沒有辦法啊!老的和少的看看都要餓死了……”她望着他們,他們的臉上都罩上一層成人所不輕易表現着的悲哀!

  “但是,蜜蜂們終究沒有法子嗎?他們是那麼的多數,一百,兩百……但兇殘的老鷹只有一隻,只有一隻啊……!他們想不想把被老鷹搶奪去的糧食拿回來呢?……他們……”

  “對啊,對啊,把糧食搶回來呀!……”

  “把他們的刺螫着老鷹啊,他們飛,他們一齊飛去螫老鷹!……”

  “對啊,先生!叫蜜蜂們把糧食拿回來!”

  “殺死老鷹,把那隻老鷹打死吧!……”

  他們有的握拳頭,使勁地向空中揮舞;有的站起來喊着;他們的臉上都有興奮激昂的表情!

  “……”

  “……”

  “小姐,我的好小姐呀!那些祠堂裏的兵老爺們打從園門口跑進來啦!……這,這……是爲什麼?!……”突然地,在他們喧鬧着的聲音當中,老媽子顫着兩脣飛跑進來了!她的眼眶裏已經掛着那預感到不幸的淚水!

  “什麼?……什麼?……”她像突被掉進另一個荒曠的所在般,她聽不清楚老媽子的話!

  全室裏的喧囂像被一陣猛烈的寒潮所凝住了般,驀地裏悄靜得連它的餘音也聽不到!

  “他們,兵士想怎樣呢?!……”醜惡的暗影很迅速地,更陰慘地恢復了在她腦裏的地位!

  “他們的教師呢?……在這裏?……”

  她已經聽見這像怒叫的聲音,看見兩三個可憎惡的灰色的人影由園裏跑進課室來!

  “不要打,喲!這沒有,沒有什麼!……”像醒覺了一下般,她忙站近那些呆定了的孩子們。

  “你是這裏的教師嗎?……呃……”像長官模樣,滿臉麻子,兩眼吐着陰狠而又狡猾的光芒的男子跑進來了。他後面還跟着兩個插滿短刀、手槍的護兵。

  “這,有什麼事情呢?……”不幸的預感像已經實現般,她茫然地問着。

  “沒有什麼。不過因爲我們的地方太狹窄了,此刻偶然看着這兒的地方還不錯,要把這裏做辦公的機關。……曉得嗎?……你就喊學生們回家去吧!別的椅桌這些東西可不必動它……”他的一對眼睛只上下交替地注視着她!

  像又被掉進個黑暗的深淵,她不曉得要怎樣應付眼前的事變!突地有打破這重壓着的空間的尖銳的哭聲刺着她的心房!她眼看鄰家娟的母親跑進來把娟帶走了,兩三個孩子卻恐怖得哭起來!別的都睜着無助和驚疑的眼光凝視着她。

  “可以……請你找別的地方麼?……這是學校哩!……”她立刻明白自己和這些小孩子們都要從這兒被趕出去,永沒有再聚合的一天了!她感到萬分的苦惱,她真不願和他們分離,她鼓起勇氣來想說退他!

  “哼!學校便怎麼樣?我們負着全鎮人民性命財產的責任,辦公的職務不算重大嗎?……好!李勝!你回去把我個人的東西搬過來,把那兩個××匪徒也解押到這兒來!”連長決然地向護兵吩咐着,回頭他又對別的一個說:“你還不會替我把孩子們趕散嗎?站着幹麼?”

  “這不行,不行!……老媽子,你快請校董王先生來罷!……我的孩子們,你們不要怕,不要怕!……”熱血在她的周身沸騰,她張開兩手來攔住那行兇似的護兵。

  孩子們的哭聲高漲了起來,兩三個鄰舍聞訊而來的孩子的母親們都倉皇地跑來。

  “你們不要回家裏去吧!我的孩子們,我們不要離開,不要離開這裏……”少女的溫情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她的心裏燃燒着反抗強暴的烈焰,她不願離開這安和的樂園,她的身子給護兵叉開了去!

  “哈哈!你們的校董不要說不敢來,就來了要我奈何呢?……你這個姑娘真長得不錯……你不願離開這裏是很好的,說不定我還可以任用你做個女書記!……”連長嘻嘻地對她笑着。

  “狗!這害民衆的惡東西!……”憤怒的烈焰使她的身心顫動,她受到醜惡的侮辱了!她在待着爆炸的一瞬間,她要咬破他那兇惡的臉孔,撞擊他那斜繫着皮帶的胸膛!

  “但,但這有什麼用處呢?……我那樣做時我的衣裳會給扯破,肉體會被打傷,會受到更醜惡的侮辱……而孩子們依然會被趕散,我們終要分離!……”她整個的身心都強烈地顫動着,她昏惘的神經清醒了一下!

  “對的,對的!……我眼前自己只好對他退讓,屈服!我們要忍耐,要合力,要組織,然後才反抗,對一切醜惡的反抗,那些書本不是這樣告訴我們麼?……我覺悟了,這樣優美的樂園在此刻已沒有我再事貪求的可能了!……”她的腦裏閃上一幅光明的前路!

一九二九初冬於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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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馮鏗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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