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依何爲生


  一個靴匠帶着妻子和孩子們住在農家屋裏。他沒有房屋,也沒有土地,就做着靴工的小買賣自養其家。麪包是貴的,工是賤的,賺下多少便吃去多少。靴匠和妻子只有一件皮裘,就連這個也壞得碎成片了,第二天,他打算買一塊羊皮做一件新襖。

  秋天,靴匠攢了幾個錢,將三盧布藏在他老婆箱內,還有五盧布二十哥幣分別存在村中幾個鄉人那裏。

  一天早晨,他打算到村裏去買皮裘。襯衣外穿着一件棉襖,又套上絨大衣。懷裏揣着三個盧布的紙幣,折了一根棒做手杖,用完早餐便動身了。心想先到村中鄉人那裏取五個盧布,加上自己的三盧布,便可以買一件羊皮裘了。

  他走到村中先尋找一個鄉人,沒有在家,他妻子許諾在一禮拜內讓她丈夫送點錢來,到時卻一個錢也沒有;他又到另一個鄉人那裏,那鄉人直訴苦說沒有錢,只拿出二十個哥幣修靴錢。靴匠想暫且賒一下皮裘,那賣皮裘的人卻執意不肯,只說:“拿錢來便挑你心愛的東西去,賒賬是不行的。”

  靴匠一件事情都沒有辦到,只收得二十個哥幣,另外在一個鄉人那裏取了一雙老冬皮鞋來縫補。他不免垂頭喪氣,一萬分的不高興,便把二十個哥幣買了酒喝,才走回家去。他從早晨涼到現在,如今喝了一點酒,就是沒有皮裘,身上也十分溫暖。在道上走着,一手不住地用那手杖擊地上的石頭,一手把一雙鞋上下揮着,不由得自言自語起來。他說:“我不穿皮襖也很暖和。喝了一杯燒酒,筋骨裏沸騰起來。也不用什麼皮襖。走着走着便忘掉憂愁了。我就是這種人!我有什麼要緊呢?我不用皮襖也活得成。我一世都不穿皮襖。不過我那老婆不免有點不舒服罷了。最可惡的就是我給你做了工,你卻玩弄我。你小心着吧!不拿錢來,準把你頭上帽子取下來。這算什麼意思?只給了二十個哥幣!纔夠我喝一頓酒的費用。嘴裏說着沒有錢,沒有錢,你沒有錢,難道我會有錢嗎?你有房子,有牲口,什麼都有;我卻除一身以外,別無長物。你自己有面包,我還需向外邊買去。這三個盧布難道還不能給我嗎?”

  靴匠走近鐘樓那邊,看見前邊閃着什麼白的東西。那時候天已薄暮,靴匠仔細看着,辨不出到底是什麼東西,心裏十分納悶。自忖這裏又沒有一塊石頭。是牲口嗎?又不像牲口。從頭上看去彷彿一個人,那麼白的到底是什麼?如果是人,卻在這裏做什麼事情呢?他正自獨自忖度的時候,再走近一步仔細一看。實在是一件怪事!但見一個不死不活的人赤身坐着,靠在鐘樓那裏,絲毫不動。靴匠一看之下,不由得嚇一大跳,心想這個人一定是被人殺死,剝去衣服,扔在這裏。趕快走,不要惹出禍來。

  靴匠想罷,便從旁邊走過去,走到鐘樓後邊,看不見那人。走過鐘樓,回頭一看,聽見那人揹着鐘樓正在那裏慢慢地動,彷彿四處探望似的。靴匠心裏越發膽怯,心想走到哪裏去呢?還是徑直走過去呢?如果走到那裏去,誰知道他是個什麼人?恐怕要出什麼事。這個地方是不能做好事的。一走過去,他馬上跳起來,把你弄死,你也沒有力量去和他抵抗。如果他並不懷什麼惡意,你可以去同他周旋。那麼你同光身人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把自己唯一的衣服脫下來給他嗎?

  靴匠想到這裏,便放開腳步,想着徑直從鐘樓那裏走過去,不管這些閒事,良心卻責備起他來。

  他站在道上自語道:“謝明,你這個人怎麼啦?人家正在危難之中,將要死去,你卻因爲膽怯,想從他面前走過,掉頭不顧。難道你已經發財了嗎?怕別人家搶你的錢嗎?謝明,你這種行徑實在有點不合適啊!”

  謝明便轉過身來向那人走去。



  謝明向那人走去,看看他,知道這人年紀還輕,力量也大,身上也沒有被打的痕跡,不過因爲凍着,所以成了這個樣子;他斜倚在那裏,不看謝明,彷彿極其累乏,不能擡起眼來,謝明剛走過他身旁,那人忽地清醒過來,回頭睜眼向謝明看了一看。就此一看,謝明不由得愛憐起這人來。便趕緊先把那雙冬鞋扔在地上,解開帶子,給他穿上冬鞋,然後就脫下外套,一面說:“唔,快穿上吧!”

  謝明扶着那人肘兒,拉他起來。那人身體十分輕,手足也有損壞,臉上極其溫和。謝明把外套給他披在肩上,見他衣服都沒有力氣穿,便代他穿好,繫上帶子。他又從頭上脫下一頂破帽兒,想給他戴上;自己的頭卻不由得發起冷來,心想我是個禿子,他卻滿頭都披着捲曲的長頭髮。想罷,便重新把帽子戴在自己頭上。謝明給他料理齊整,便說:“喂,你稍微走幾步。再好生烤一烤,便好了。還能走路嗎?”

  那人站着,直注視着謝明,一句話也說不出口。謝明又問那人:“怎麼你不說話?這裏過不了夜。還是到屋子裏去。我家離這不遠,你身體雖很累乏,終要支持着過去。快走吧!”

  那人就慢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途中,謝明問他:“你從哪裏來?”那人道:“我並不是這裏的人。”謝明道:“這裏的人我全認識。你怎麼會倒在這鐘樓下呢?”那人道:“那個我可說不上來。”謝明道:“不是人家折辱你嗎?”那人道:“誰都沒有辱我。是上帝指示我的。”謝明道:“固然萬事全系乎上帝,但是也需人爲的。你到底想往哪裏去?”那人道:“我到哪裏去,全是一樣的。”

  謝明聽着這話,不由得十分納悶,心想看那人談吐文雅,似乎並不是壞人,可爲什麼不肯說出自己的來蹤去跡。轉來一想,且不管那人究竟怎樣,還是我做我的事情。他便朝他說:“既然你沒有去處,就往我家去吧。”

  謝明同那人並肩行着,走到自家院子那裏。一陣風吹過來,直吹進謝明汗衫裏頭,酒醉已醒,身上覺得冷。他一邊走着,一邊想:“全因爲那一件皮裘,本來是去買皮裘的,現在連外套都不在自己身上,還帶了個光身人回來。瑪德鄰是決不贊成這件事情的!”他一想到瑪德鄰(他的妻子)心裏免不得發起愁來。再看一看那奇異之人,想起剛纔在鐘樓下的情境,心裏愈加不安起來。



  謝明的妻子早就把家事收拾齊整。柴也砍好了,水也提來了,孩子們也吃飽了,自己也吃了一點,心中便盤算起來;心想幾時去做麪包,是今天晚上,是明天?不過麪包卻還剩着一大塊。她想:“如果謝明今天晚上已經在外邊吃完回來,我一頓早餐又不吃,明天那些麪包就夠用了。”她不住地把那塊麪包翻來翻去,心想:“今天可以不做麪包。現在所存的麪粉已經無幾,還要延到禮拜五才成,所以不如節省些的好。”

  瑪德鄰把麪包藏好,便坐在桌旁替她丈夫縫汗衫。她一邊縫着,一邊想起丈夫出去買羊皮裘的事情來。她想:“賣皮的人不會哄騙他吧?我們那個人的性子是十分直爽的,自己決不欺人,只恐怕三尺童子都會欺騙他。八個盧布也不算小事,能夠買一張好皮。無論是柔皮的,卻也算是皮,去年冬天沒有一件皮襲纔算受罪呢!什麼地方都不能去,連河邊都不敢去。他一出去,又把衣服全穿在自己身上,我簡直沒有什麼可穿的。他去了這麼久,也應該回來了。不是又在外邊胡逛了吧?”

  瑪德鄰正在掛念的時候,耳朵聽見街上腳步的聲音,有人走進來,她趕緊把針插在一處,迎到外屋去。一看進來兩個人:一個是謝明,一個是頭無帽子,腳套冬鞋的男子。

  瑪德鄰一眼就看出她丈夫酒醉的樣子,心想他準又在外邊胡鬧了。又看見他外套都不在自己身上,手裏還是空着,並沒有拿着什麼,卻不吱聲也不言語,在那裏微微地發顫;瑪德鄰便心慌起來想:“他和這個不正道的人喝了酒,聊在一起,卻又把他帶回來了。”

  瑪德鄰讓他們兩人進屋,自己也隨着進去,一看那人年紀還輕,身體瘦弱,她丈夫那件外套倒穿在這人身去。那人外套裏面又沒穿汗衫,帽子都不戴着。剛一進來便站在那裏一點不動,眼也不擡起來。瑪德鄰心想這個人不是良善之輩,便懼怕起來。

  瑪德鄰緊蹙眉頭,退到火爐那邊,看他們做點什麼事情。

  謝明摘下帽子,坐在坑上,還似平常一樣,對他妻子說:“怎麼,你給我們預備吃的沒有?”

  瑪德鄰鼻子裏哼了一聲,站在火爐那裏,一動也不動,看着那兩人直搖頭。謝明看見他妻子臉露不悅之色,可也沒有法子;便一面假裝着毫不覺察,一面拉着那奇人的手,說:“朋友,請坐,我們快吃飯了。”

  那人坐在坑上。謝明又對他妻子說:“怎麼,還沒有做好嗎?”

  他妻子氣憤憤答道:“做是做了,卻不關你的事情。你真好呀,我看你又喝醉了,你是出去買皮裘的;回來的時候不但皮裘沒有買到,自己外套又沒有了,又帶了這樣一個光身的人來。你這個酒鬼,今天沒有你們吃飯的份。”

  “瑪德鄰,說話不要這般無理!你也先問問這人是……”

  “你快說錢在哪裏?”

  謝明從口袋裏把錢幣拿出來,轉了一轉,說:“錢還在這裏,他們沒有把錢還我,明天再問他們要去。”

  瑪德鄰聽着愈加生氣:皮裘沒有買來,那外套倒穿在別人身上,又帶他到家裏來。她就從桌上拿起紙幣,藏起來,又說:“我沒有東西吃。那一個醉鬼我更不願意給他吃。”

  “唉,瑪德鄰,說話留神些。先聽一聽再說……”

  “爲什麼來聽你這酒鬼的醉話。我本是不願意嫁給你這酒鬼的。真是倒黴!母親給我的布,你全拿來喝了;出去買皮裘,也全喝完了。”

  謝明想對他妻子說自己喝酒,只花去二十個哥幣;又想說他怎樣找見這個人,他妻子卻終不讓他插話,自己剛說上兩句,又被他妻子搶着說了。差不多十年以前的陳事,她全一股腦兒嘮叨出來。

  瑪德鄰越說越有精神,索性跳到她丈夫身旁,指手畫腳地罵起來。後來氣稍平一些,拉着門正想出去;她的心忽地動了一動,便平心靜氣,想知道這到底是什麼人。



  瑪德鄰站住說:“這個人如果是良善之輩,決不會光着身子,連一件汗衫都沒有。無論你做了什麼好事,你總需對我說這個人是從哪裏帶來的。”

  “對啊,我說給你聽吧!我走到鐘樓那邊,看見這人衣服都沒有,坐在那裏,凍得幾乎僵死。想想這時候並不是夏天,可以隨便赤着身子。上帝特地引我來救他,要不也就完了。這有什麼法子?難道這件事情都不能做嗎?我就拉他起來,給他穿上衣服,帶到家來。你暫且平息一下你的怒氣。瑪德鄰,你不怕罪過嗎?我們是快死的人了。”

  瑪德鄰正想開口罵,她看了看那人,卻不言語了。那人正坐在坑邊。身子一動也不動。手放在膝上,頭垂到胸間,眼閉着,眉皺着,彷彿有人用繩子正在勒死他似的。瑪德鄰一言不發,謝明卻說:“瑪德鄰,難道你心裏竟沒有上帝嗎?”

  瑪德鄰聽見這話,看了那人一眼,氣就下來。她從門那邊退回來,走到爐子那裏,預備晚飯。先把茶杯放在桌上,倒進茶水,拿出一大塊麪包來。又把刀匙放好,便說:“快吃吧。”謝明便叫那人爬上炕去,自己把麪包切成碎片,兩人便吃起來。瑪德鄰坐在桌旁,手託着頭,注視着那人。她越看越可憐他,不由得憐愛起他來。那人忽然十分高興,眉毛已經不皺,擡頭向瑪德鄰一看,微笑了一下。

  飯畢,瑪德鄰收拾齊整,便問那人:“你從哪裏來?”

  “我不是這裏的人。”

  “你怎麼會倒在路上呢?”

  “那個我可說不出來。”

  “誰把你弄成這樣子的呢?”

  “上帝指示着我。”

  “就這樣光身躺着嗎?”

  “就這般光身躺着,凍得利害。謝明看見我,不由得哀憐起來,便脫下外套,給我穿上,讓我到這裏來。現在你又給我吃喝,十分憐惜我。願上帝保佑你們!”

  瑪德鄰站起身來,從窗那裏取出謝明穿的舊汗衫,交給那人;又找出一條褲子給他,一邊說:“我看你也沒有一件汗衫,先把這件穿上,隨便在什麼地方躺一下子,棚上也好,坑上也好。”

  那人脫下外套,穿上汗衫,躺在棚上。瑪德鄰滅了燈,拿着外套,爬到丈夫身旁。她用外套一頭蓋着,躺着卻不睡着,心裏頭直想那人。想着所有面包全被他們兩人吃完,明天就沒有東西吃了。又想起那件汗衫和褲子都已給了人家,心裏便憂愁起來;卻想到那人的笑容,心裏又快活起來。

  瑪德鄰許久沒有睡熟,只聽見謝明也睡不着,把外套拉到自己身邊。她便輕輕喊道:“謝明!”她丈夫答應着。她說:“麪包全被你們吃完了,我還沒有做好。明天不知道怎麼辦。不如向瑪拉尼借點去。”謝明道:“能活一天,能飽一天。”瑪德鄰躺着不言語了,一段時間後,又說:“這個人看着很好,不過他終不肯說自己的來蹤去跡。”謝明道:“大概他終有不能說出的原由。”瑪德鄰道:“也許是這樣的,不過我們會幫助人,爲什麼沒有人幫助我們呢?”謝明不知道怎樣回答,只說:“那也不必管他了。”說罷,便轉過身去睡熟了。



  早晨謝明醒來。小孩子們依舊睡着,妻子到鄰舍那裏去借麪包。那人穿着舊褲舊汗衫正坐在坑上,往上看着。他的臉色比昨日更爲光亮。

  謝明說:“朋友,怎麼樣?肚子要麪包吃,光身要衣服穿。你總需想法子過日子才行。你能做什麼工?”

  “我一點工也不會做。”

  謝明覺得很奇怪,卻說:“只要心裏願意,什麼事情全是學來的。”

  “人家做工,我也要做工。”

  “你叫什麼名字?”

  “米海勒。”

  “唔,米海勒,你不願意說你的來蹤去跡,那是你的事情,卻終以能自己養自己纔是。我吩咐你做什麼工,你就做,我供給你飯食。”

  “很好,我可以學一學。你吩咐我做事情吧。”

  謝明拿起絲線,在指頭上繞,打了個結,說:“這事情並不太難,你看吧。”

  米海勒看了一會兒,拿起線來,繞在指上,也照樣打了個結。

  謝明教他怎樣鍛皮子,米海勒立刻學會。又教他捻鬃毛和縫綴的法子,米海勒也一下子便明白。謝明無論教給他什麼,他全都很快學會,第三天就做起工來,和熟手一般。他做工並沒有一點敷衍的樣子,吃得又很少;工作一完,便默不作聲,向上看着。他不上街去,不說空話,也不鬧玩笑,也不露笑容。只在第一天晚上,當瑪德鄰給他預備晚餐的時候,瞧見他笑了一笑。



  一天一天,一禮拜一禮拜的過去,一直到了一年。米海勒照舊在謝明家裏做工,在外邊已經傳揚了極好的名譽,說謝明家的工人米海勒縫的鞋子又幹淨又結實,沒有一人能比得上他;這樣三三兩兩地傳揚出去,許多人竟從遠處跑來買鞋,謝明頓時增加了許多收入。

  冬天一日,謝明和米海勒正一塊兒坐着做工,忽地遠遠地跑來一輛三匹馬帶鈴的的車兒。他們從窗裏向外一看,見着那馬車正停在門前,一個馬伕先跳下來,開了車門。一個穿皮襲的紳士從車裏走下來進入謝明家內,走到臺階上。瑪德鄰跳出來開門,那紳士彎着身子走進來,剛一直身,頭幾乎頂在棚上,竟給他佔着了大半個屋。

  謝明站起身來,鞠了一躬,看着那紳士,覺得驚奇。因爲他從沒見過這樣的人。謝明本來很瘦,米海勒比他更瘦,瑪德鄰卻瘦得好比一根乾柴,那人卻彷彿從另一世界來的;臉兒又紅又肥,脖兒粗得和牛頸一般,全身彷彿剛從火裏取出來的紅鐵。

  那紳士吹了一口氣,脫下皮裘坐在坑上,便問:“誰是這個鞋鋪的主人?”謝明應聲道:“是我。”那紳士頓時叫他僕人把貨物拿來。那僕人跑進來,手裏提着包袱,遞給他主人。紳士拿着包袱,放在桌上,吩咐解開。那僕人便解開。紳士指着那皮料,對謝明說:“皮匠,你聽着,你見過這路貨沒有?”謝明答道:“見過。”紳士便問:“你知道是哪種貨。”謝明摸了一摸,說:“這個貨物很好。”紳士道:“自然是好的。你這個傻子,還沒有見過這路貨色吧。這是德國貨,花了二十個盧布纔買來的呢。”謝明膽怯起來,說:“那我們哪裏能見過呢!”紳士問:“你能不能用這個材料,照我的腳替我做雙鞋呢?”謝明說:“可以。”紳士對他喊道:“你自然要說能夠。你必須明白你是爲誰做鞋,用哪一種材料做得好。我讓你做這雙鞋,需穿一年,一點也不能壞。你能夠做成這樣,便拿去剪材料,如果不能,就不要拿。我先對你說一下:如果這雙鞋一年之內便壞了,一定要把你下入監獄裏;如果過了一年,並沒有毀壞,那就給你十個盧布的工錢。”

  謝明聽着這話,不由得懼怕起來,不知道怎麼說好,只看着米海勒輕輕推他手肘,說:“朋友,怎麼辦?”米海勒點頭道:“可以答應下來。”謝明聽從米海勒的話,把這宗買賣答應下來。紳士把那僕人喊過來,吩咐脫去左腳鞋子,伸出腳來,說:“量量吧!”

  謝明縫好十寸的一條布,把他弄得十分平勻,便彎身下去,先把手擦得乾淨,免得弄髒了紳士的襪子,便動手量起來。先量腳底,又量腳邊,後來又量那粗如木頭的腿,那條布竟不夠用;便重新縫好一條來量。那紳士坐在那裏,腳趾不住地搖動,屋裏許多人都過來看着。紳士看是米海勒,便問:“這是你的什麼人?”謝明道:“這是我的工人,將來鞋也歸他縫。”

  紳士對米海勒說:“你好生記着,縫得需穿一年纔好。”謝明看了看米海勒,見米海勒並不看那紳士,卻只朝着紳士身後看去,瞧着瞧着,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臉上發出光來。

  紳士說:“你這傻子呲着牙笑什麼?你記着,一定要如期辦好。”米海勒道:“幾時要,便能幾時做好。”紳士道:“那就好了。”

  紳士穿上鞋子和皮裘,走出門。卻忘記彎身,腦袋撞在木頭上面。他呶呶地罵了幾聲,擦了擦頭,坐上車便走了。

  紳士已經走了,謝明說:“這個人真好像鐵錘做成的,腦袋撞在門上,也不覺得怎樣。”瑪德鄰道:“這間屋子,他站都站不直。這種鐵釘似的人是很不容易死的。”



  謝明對米海勒說:“工固然已經答應人家了,卻恐怕要招出什麼禍事來。材料很貴。那位先生又很有脾氣。你眼睛比我尖,手也十分靈快。給你這尺子!你去裁剪那材料,等一會兒我來縫縫那鞋頭。

  米海勒便拿起材料,鋪在桌上,疊做兩層,拿着刀子裁起來。瑪德鄰走過來,看見米海勒在那裏裁剪,不由得覺着奇怪起來。原來她對於縫鞋一事總見,也很熟,現在看見米海勒並不照着皮鞋樣子裁剪,卻剪橫圓樣子。她正想說出來,又想:“也許我並不明白怎樣替紳士剪鞋的法子,米海勒一定知道得多,我也不必管這件事情了。”

  米海勒裁好,便拿起來縫,卻不照皮鞋樣子兩頭去縫,只縫一頭,像縫拖鞋一般。瑪德鄰看着越發奇怪,卻還不去管他。米海勒勤勤懇懇地在那裏縫。到了晌午,謝明起來看見米海勒已經用紳士的材料縫成一雙拖鞋。他不由得嘆氣起來,想:“怎麼米海勒做了一年工,沒有一點錯,現在卻做出這宗禍事來?紳士定做的是靴子,他卻做成沒有腳跟的拖鞋,把材料全都損壞了。現在叫我怎麼迴應那位紳士呢?這種又不是輕易兌現的。”

  他就對米海勒說:“你怎麼做成這樣子?你簡直坑死我了!你知道紳士定做的是鞋子,你這縫成了什麼東西?”

  他正在那裏和米海勒理論的時候,只聽見門外敲門的聲音。從窗裏一看,一個人騎馬下來,把馬在一邊繫好,謝明便來開門,進來一看,原來是那位紳士的僕人。便互相問了好,又問他來爲什麼事。他道:“我家太太派我來,爲了那雙鞋子的事情。”謝明問:“什麼鞋子的事情?”那人道:“就是白天這件事情!老爺現在用不着這雙鞋子,因爲他已經故去。還沒有到家,他就死在車裏。車剛到家,開門一看,他已經倒在裏邊死去。所以我家太太叫我來吩咐你,老爺剛纔定做的鞋可以不要了,你趕快就用這項材料縫成一雙死人的拖鞋。他又讓我等着縫好了,一塊兒帶回去。我現在來就是爲了這件事情。”米海勒便從桌上取下剪剩下來的材料,又拿出做成的拖鞋,用布擦了一下,遞給僕人。僕人拿着拖鞋,喊聲:“再見!”便上馬走了。



  一年一年的過去,米海勒住在謝明家裏,已至六載,生活還是照常,也不到別的地方去,也不說空話,多年來只笑過兩次:第一次在瑪德鄰預備給他晚飯的時候,第二次就在紳士來定做皮鞋的時候。謝明不是很喜歡他的工人,也始終不問他從哪裏來的;卻怕米海勒離他而去。

  有一天他們在家裏坐着。主婦把生鐵放到火爐裏燒,小孩子們在鋪上跑着。謝明在窗旁坐着縫鞋,米海勒卻在對面窗旁打靴跟。

  小孩忽然跑到米海勒面前,爬到他肩上,向窗外望,便說:“那邊一個婦人帶着兩位姑娘走過來呢。那個姑娘是個跛足。”

  孩子一說這話,米海勒放下手頭的工作,回身朝窗外望。

  謝明不由得奇怪起來。米海勒從來沒有向窗外望過,現在卻倚窗瞭望起來。謝明於是也向窗外望着:看見果真一個婦人走到他院子裏來,她穿得十分整潔,手裏領着兩個穿皮裘的小姑娘。兩個小姑娘面貌都很相像,簡直分辨不出來。一個姑娘左腳已蹩,一瘸一拐地走着。

  婦人走進前屋,把室門一開。先讓兩個姑娘進來,自己也隨着進來。

  “掌櫃的,你好呀!”

  “請問什麼事?”

  婦人坐在桌旁。小姑娘躲在她腿旁,見着人怕生。

  “這兩個小姑娘要做雙春天的皮鞋。”

  “這個可以。我們雖然沒曾做過小鞋,卻總好辦。哪一種式樣都能做。我那米海勒便是老手。”

  謝明一邊說一邊看着米海勒,見米海勒丟下手裏的活,坐在那裏,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兩個小姑娘。謝明不由得又奇怪起來。自然那兩個小孩是很好的;黑汪汪的眼睛,紅芬芬的臉頰,衣服都穿得十分整齊,謝明卻終不明白爲什麼他永遠看着她,彷彿熟識的朋友一般。

  謝明一邊納悶,一邊同那婦人談話。他便量起鞋來。婦人把那跛足的姑娘放在膝上說:“這個小孩應該量兩個尺寸,那個跛腳縫一隻鞋,那個直腳縫三隻鞋。她們的腳差不多大小,她們是雙胞胎。”

  謝明量着尺寸,對着那跛腳姑娘說:“她怎麼會這樣呢?好好的一個姑娘。生來是這樣的嗎?”

  母親說:“不對。”

  瑪德鄰奇怪起來,便想知道那個婦人和小孩的底細,問:“難道你不是她們的母親嗎?”

  “我並不是她們親生的母親,兩個孩子全是別人家的。”

  “不是自己的兒女,怎麼這般愛惜她們呢!”

  “我給她們餵奶,我怎麼能不愛惜她們呢!自己也有小孩,卻被上帝取去了。”

  “那麼她們是誰家的孩子呢?”



  那婦人便講起來:“六年以前,有一個禮拜,當這兩個孩子生出來的時候,她們的父親已於星期二那天安葬,母親不過一天也就死了。我那時候正和丈夫住在鄉村裏。我們是鄰居,對門住着。他們的父親家庭十分簡單,在樹林裏做工。一根木頭墜下來,正砸中他頭上。一下子就壓倒了。大家剛把他擡回家去,靈魂已經交給上帝了;他的妻子就在這禮拜裏生下兩個孩子,就是這兩個!她一個人在那裏,又窮,又寂寞。她一邊生產着,一邊就要死去了。

  “這天早晨,我正好去看望我那鄰居,走進屋裏,她的心已經冷了。她死的時候,壓在這個姑娘身上,壓壞了這隻腿。鄰人都聚集起來,有的給她洗浴,有的給她穿衣服,有的給她棺材,便把她葬了。他們倒是是好了啊,可是隻剩下那兩個小孩。怎麼辦呢?那時候許多村婦中只有我一個人正哺乳着小孩。我那大孩正生養了七個禮拜。我臨時便把她們領來。村人聚集着商議,卻想不出什麼法子來,後來便對我說:‘瑪里亞,你暫且先留下這兩個孩子,等我們慢慢想出法子再說。’我便答應給那個好腳的小孩吃奶,卻不給跛腳的吃。後來一想,爲什麼要得罪天神呢?並且我也很可憐這個小孩。於是也給她吃奶,連自己兒子,一共有三個小孩吃奶。那時候我年紀又輕,又有力量,吃得又好,奶水流出很多。喂着兩個,那一個等着,可是上帝安排着要使那兩個孩子活着,自己的孩子在兩歲上就死去了。以後上帝也不再給我孩子。現在我們住在商家磨房裏。薪水很高,生活也好,卻沒有兒子。如果沒有這兩個孩子,我一人怎麼能活着呢!那叫我怎麼不愛她們!”

  說着,她一隻手拉着那跛腳的小姑娘,一隻手擦起臉上的眼淚來。

  瑪德鄰嘆着氣說:“可見諺語說得真不錯:沒有父母可以活着,沒有上帝決不能活。”

  他們正互相談着話,忽然從米海勒坐的地方放出一陣霞光,照耀着全室。大家全望着他,看見他坐在那裏,兩手交叉在胸前,向上看着,臉上微微含着笑容。



  那婦人領着小孩子們走了,米海勒便站起身來,放下工作,脫去前褂,向主人主婦鞠了躬,說:“主人,再見吧。上帝已經饒恕我了。”

  他們看見米海勒身旁都圍着神光。謝明也站起來,向米海勒鞠躬說:“我看你不是平常人,我也不能留住你,我也不能查問你。只請你說一件事:爲什麼當我找到你,領你到家的時候,你這樣憂愁,卻在我老婆給你吃飯的時候,你對她笑着,那時候你就比較光明些呢?還有,爲什麼當老爺定靴的時候,你第二次笑,而從此又光明些呢?現在爲什麼當那婦人領着小孩來的時候,你又笑着,而你全身都光明呢?請問你身上怎麼會發神光,你怎麼又笑三次呢?”

  米海勒道:“我身上有神光,因爲我本被罰,現在上帝已饒恕我了。我笑三次,是因爲我要知道上帝的三句話。後來我知道了上帝的話:第一次話是在你妻子愛惜我的時候知道的,所以我笑了一次。第二句話是在那老爺定靴的時候知道的,所以我又笑了一次。現在當我看見那兩個小姑娘的時候我知道了第三句話,所以我又笑了。”

  謝明說:“請問:上帝爲什麼要罰你,並且上帝說的是什麼話?”

  米海勒道:“上帝罰我,因爲我違背了他。我是天上的神使,卻違背了上帝。”

  “有一次上帝派我去取婦女的靈魂。我飛到地上一看,正躺着一個婦人,病得很利害,生下兩個女孩。那女孩在母親旁邊動着,母親也不能給她們吃奶。那婦人看見了我,明白是上帝派我來取靈魂的,便哭着說:‘天神!我的丈夫剛剛安葬,是木頭把他壓死的。我也沒有親戚姐妹,誰也不能養我這兩個孤女。你不要取我的靈魂,讓我把自己的兒女養活好再說吧!小孩子沒有父母是活不了的啊!’我聽着那母親的話,把一個小孩放在她胸前,一個放在她手上,便昇天去朝見上帝。飛到天上,我就說:‘我不能取慈母的靈魂。父親被木頭壓死,母親生下兩個孩子,我請求不要把她的靈魂取去,讓她養活了兩個孩子再說。所以我不能取她的靈魂。’那時候上帝就說:‘快去取那母親的靈魂來,並且還要知道三句話:人有什麼?什麼東西不能給人?人依何爲生?等到你知道了的時候,再回到天上來。’我便返回地上,取了那婦人的靈魂。

  “嬰孩從母親胸懷裏掉下來。屍體挺在牀上,壓着一個小姑娘,壓壞了她的腳。我飛到村子上面,打算把靈魂給上帝,一陣風向我吹來,我的羽翼也吹掉了,那個靈魂自己到上帝那裏去,我卻掉在地上道旁。”


十一


  謝明夫婦這才明白他是什麼人,不由得又驚又喜,哭泣起來。那天神又說:“我赤着身體。一人躺在田裏。我以前既不知人間的需要,又不知所謂飢寒。現在變成人了,又餓又寒,不知道怎麼辦。一眼看見一座鐘樓,便走過去想藏一下身。不料樓門關着,不能進去。我就坐在鍾後,躲避着狂風。一到晚上,我餓得全身發痛。忽然一個人在路上走着,帶着雙靴子,在那裏喃喃自語。我第一次見過這樣死氣的人臉,不由得有點害怕,便回身躲着他。但聽見那個人自己說這個冬天他身上可以穿一件皮襖,妻子和兒女都能養活。我就想我現在困於飢寒,正遇見這個人走着,卻想的是自己和家庭衣食的事情。那他是決不能幫我的了。後來那人看見我,便皺着眉害怕起來,打我身旁走過。我更難受起來,忽然又聽見那人回來了。我向他一看,竟不認識原先的人了:那個人臉上發死,現在他卻活了,我看見他的臉,像看見了上帝的面容。他向我走來,給我穿上衣服,領我到他家裏。一到他家一個婦人迎出來,說着話,她愈加讓我害怕,死神從她嘴裏走出來,我不由得嘆起氣來。她要趕我出去,我知道如果她把我趕出去,她便要死了。忽然她的丈夫跟她提起上帝來,那婦人忽然變了。她就給我們預備飯,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她臉上的死色已經完全退去,她已經活了,我知道她身上有了上帝了。”

  “我便想起上帝的第一句話來:人有什麼?”我就知道人類有愛。我很高興,上帝能讓我知道他所預示的話,我所以笑了一下。可是我還不能全知道。我還不明白什麼不能給人,並且人依何爲生。”

  “我就住在你家裏,住了一年,一個人來定做穿一年還不壞的靴子。我望向他,忽然看見他背後站着我的同伴死神。除我以外誰也看不見他,可是我卻認識他,並且知道太陽未落時,那富人的靈魂就要被他取去。我就想:‘一個人預備做能夠穿一年的靴子,卻想不到只能活到今天晚上。’我也就想起上帝的第二句話來:什麼不能給人?

  “人有什麼,我已經知道。現在我又知道不給人些什麼。不給人的是他認爲他自己所需要的東西。我於是又笑了。

  “但是我還不能全知道。我還不能明白人依何爲生。於是我還住在這裏,等候着上帝給我開示第三句話。第六年上,那個婦人帶着雙胞胎的姑娘來了,我認識這兩個小孩,又知道了她們生活的情形。我想原先我相信兒童沒有父母不能生活,現在卻有別家的婦人把她們養大。當那婦人喜愛別人的兒女,並且哭泣的時候,我在她身上看出上帝來,就明白人依何爲生。便知道上帝開示給我第三句話,已經饒恕了我,所以又笑了一次。”


十二


  天神的身體顯現了,他全身都是光明,眼睛不能直視;他大聲說着話,彷彿不是從他嘴裏說出來,卻是從天上發出來的聲音。天神就說:“我知道人類活着,並不爲了自私,而是爲了愛。”

  “不讓母親知道伊的兒女爲生活所需要的東西是什麼。不讓富人知道他自己所需要的是什麼。也不讓那個人知道晚上所用的是活人的靴鞋,還是死人的拖鞋。

  “我做人的時候,能夠活着,不是因爲我自己這樣想,卻是因爲在過路人和他的妻子那裏有愛,他們憐惜我,愛我。那兩個孤女能夠活着,也不因爲她們自己這樣打算,卻是因爲在別家婦人心裏有愛,她憐惜她們,愛她們。所有人類之所以能活着,不是因爲他們自己想活,而是因爲人類中間有愛。

  “我原先知道上帝給人以生命,希望他們活着,現在我明白另一種見解了。

  “我明白上帝不願意人類孤立地生活着,所以不願意告訴他們,每人只是爲了自己所需要的事情而活;他願意人類在一起生活着,然後開示給人們,他們很多人爲了自己,爲了衆人所需要的事情而活。

  “我現在明白人類覺得自己的生活不過於自私,因爲他們的生活有愛。誰在愛裏,那個人就在上帝那裏,上帝也就在他心裏,所以上帝就是愛。”

  天神唱着讚美上帝的歌,聲音洪亮得房子都動了。房頂忽然劃開,從地上到天上豎起一根火柱。謝明和他的妻子兒女都掉下地來。天神背上長出羽翼,升到天上去了。

  謝明醒來的時候,房子依舊完整着,屋內除了家人以外,誰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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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托爾斯泰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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