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

  伊從八歲,便被關在深閨裏,一直到十七歲上,除了伊的父親和伊的小兄弟以外,伊從沒見過第三個男子。日間做些針線,夜間同母親安歇:八九年的生活,總是這個樣子。但是伊出落得極美麗,極端重。所以姑母、姨娘、伯母、嬸子們一看見伊,便誇獎道:“真是好孩子!出了閣以後,婆婆丈夫不知怎樣憐惜疼愛呢!”伊一聽見這種話,便烘的紅起臉來,有時急得眼裏滾下淚來:伊自己也莫名其妙。

  這樣的好姑娘,不用說,父母自然是一百二十分地疼愛。因爲額外地疼愛,所以親事也被加倍地謹慎。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了伊十七歲上,才定了親。伊的未婚夫是伊父親的得意門生,是一個極乾淨、極聰明的孩子,但伊的母親還不放心,又親自過了目;後來又打聽得男孩子的父母也是極善德的,才放了“定”。

  換過了“大柬”,親事便算一妥百當。伊已是十七歲,按着習慣,也是“出閣”的年數了。所以親事才妥,便又忙着嫁娶。伊此時早已有些頭暈了。有一天,伊的姨母來看她。姨母也是見過姑娘的未婚夫的;無意之中,對着伊的母親說道:“真是天生成的一對兒,打着燈籠,也沒處去找去呢……”伊聽見這句話,早已又扯脖子帶耳朵的紅起臉來。

  但是這一次的紅臉和尋常紅臉大不相同。伊覺着有一種特別的滋味發生在伊的心裏——十七年中從沒有過的滋味。伊在家裏過了幾年“白天做針線、夜間睡覺”的生活,伊那真正的感情,從來沒處去表示。這回聽見伊姨母那句話,那有生俱來,卻又深藏了十七年的感情忽然劇烈地發現出來。全身的血液彷彿萬馬奔騰:那顆心突突地亂跳,好像要離開腔子;眼前一黑,晃一晃身軀,幾乎栽倒;趕緊扶着桌子坐在那裏。姨母和母親見伊這個樣子,只說伊有點兒害臊——女兒常態——倒也沒大注意,又慢慢地談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

  到了“吉期”,這一天伊的靈魂早已離了本殼:木偶一般,任憑人家擺佈。直到花轎到門,伊才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妙;趴在母親懷裏,嗚嗚地哭,再也不下來。一家子人哄小孩子一般,才把伊哄上了轎。

  全身披掛着,頭上頂上了大紅“蓋頭”,上了轎,封了轎簾,伊覺得天昏地暗,簡直和地獄差不多。好容易雲裏霧裏,熬得轎子落了地,開了轎簾,掀起“蓋頭”,一陣子“拜四方”,伊又幾乎暈過去。接着“坐帳”,“鬧房”,姑娘的心,眼看就要嘔出來。

  一直到了十一點左右,“新房”裏才清靜了。一個人也沒有了,連伊帶來的老媽子丫頭子也通不在跟前。但是清靜得未免可疑;鴉鵲沒聲的又有點兒令人怕起來。伊自己呆呆地坐着,正在有點兒不得主意,忽然腳步聲響,一個人走進來。伊不由得擡頭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一看時見眼前立着一個十七八的少年,四隻眼睛正對了光,伊不暇看仔細,早又羞得面紅過耳低了頭。伊雖然沒有見過,但是心裏早已明白:“這就是所謂的‘他’了。”伊覺得周身不合勢,站起身來就往外跑。“他”偏乖,一進屋,早順手把門帶上而且閂上了。

  伊於是得又坐下了。他也湊勢坐在那邊牀上,說道:“請安歇吧!”伊覺着不好答應什麼,只好低了頭。他也覺得有些發赸;便拉過那個繡花枕頭來,遂身一歪,合着眼倒在那邊牀上。伊在這邊,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膀子依在牆上;只一會兒擺弄擺弄那條小手巾,一會兒低下頭看看自己鞋上那兩撮紅絨鳳頭兒。時鐘“滴答”“滴答”地走過去,打了一點。伊也有些兒倦了,擡起頭來看看那邊牀上的他,依然閤眼睡在那裏;於是伊也順勢歪下了。

  歪在那裏,也合上眼,心裏覺得舒服得多了。但是腦子又作用起來——“怪不得姨母那天對母親那樣說呢!……方纔一進來的時候,雖然不曾看仔細,但是他的眼光是怎樣的飽滿而又光明啊!……他坐在那邊牀上時,我低着頭只看見他的兩隻手垂在那裏:手指是怎樣的細長而又柔嫩,皮色是怎樣的滑澤而又可愛啊!但是——他的面兒終究不曾看清楚,此時再也想不起來了——彷彿也是聰明、慈善的……”

  伊想到這裏,再也耐不住;翻過身來,微微地睜開眼睛看時,他依然睡在那邊。燈兒明亮亮的點在桌子上;可是他的臉兒,有些籠罩在燈影兒裏呢。聽了聽,窗外一點兒聲息都沒有;窗紙上也看不見什麼唾沫溼的小窟窿兒;於是伊欠起半截身子,輕輕地把燈往前挪了一挪。燈光直射在他的臉上了!他還是閤眼睡着——她看見他的面龐了!兩道斜眉,斜行入鬢;兩頰豐趁,映着燈光,透出紅暈,想是睡得正酣呢!

  伊不知道什麼叫作“愛”,只是捨不得不看了。盡望着,……但是又耐不住了。裝作理鬢,起來走至妝臺前面,取出一面小梳子來,對着鏡子,攏了攏頭;便倚着桌子,立在那裏,又看起來。他那隆準垂直的鼻子裏,出入氣息極勻,似乎微有齁聲呢。伊放開膽,又湊了兩步——可惜他不曾醒着,看不見他那飽滿、光明的眼光啊!

  窗外“聽房”的人們嗤嗤地——似乎是忍不住地——低聲笑出來。伊正有點兒着忙——伊看見他那光明、飽滿的眼光了!伊極力想避開他那眼光的注視,正如方纔想着看見一樣;但是伊好像受了催眠術,自己的眼連眨都不眨了慢說是避開。兩個人就這樣的對瞅着,窗外的笑聲轟然了。伊聽見正如頂上打了一個焦雷,才趕緊倒退了兩步,紅漲了臉坐在那邊牀沿上。窗外似乎有人說:“好大方啊!不要……”說到這裏又好像另有一個人把說話的人的嘴捂住了。伊聽了頭只低掛在胸膛上,爲難地滴下淚來,哭了!

  他第二天早上出去,遇見的人,沒有不慪他的。他本來年輕,臉皮子熱,實在有點兒磨不開了。他恨極了伊那樣的“無恥”——在洞房第一晚燈下偷看自己的丈夫。並且他聽得旁人背後談論伊,說伊一定有些不大……不然,怎會第一晚上就那麼大方呢?他又氣又惱,從此永不進伊的房,見伊的面——夫妻們“反目”終身。

  伊也深悔自己的“不該”——在洞房第一晚燈下偷看自己的丈夫。後悔到傷心處,便自己咬着牙,掐自己的肉,甚至於流血。但是伊每一想起洞房第一晚那幅深刻的印象——他那紅暈、豐趁的兩頰,斜行入鬢的劍眉,高高的鼻樑兒,方方的紅嘴脣兒——彷彿又得了極幸福的安慰了。雖然丈夫永不進伊的房,見伊的面,伊卻就用這樣“安慰”,很平和地(不自殺,不過度地傷心)去過那苦痛的“反目”生活,一直到老。

一九二三,四,十三,在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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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顧隨
Type: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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