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今年都要拿起笔来

  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在“老”作家中可以算没有扔掉了笔的一个。我的职务不比别人少,连政府的带群众团体的,我有二十个“头衔”。但是,我想出一个办法,使我手不离笔。办法很简单:坚持每天上午写作,下午才去开会、办公。

  在夏天,每个上午我能工作四个钟头;冬天,三个钟头。三四小时可写得一千字左右,一个月就能得三万字。以一个长约五万字的剧本来说,有两个月即可草成初稿。假若这个剧本需要改写六七遍,大约再需五六个月即可定稿。这样,大致八个月的工夫可完成一个多幕剧剧本。一年去了八个月,其余的四个月还可以产生一些别的作品。一年中能写成一个多幕剧,和一些短文或一个独幕剧,实在不算少。

  半天写作,半天搞别的,是个不错的办法。

  假若有的人因工作性质,不可能每天匀出半日工夫去写作,我想那还可以退一步,每星期匀出两三个半天来,写些短的散文或小诗。过去三年,“老”作家们连短文小诗都写得很少。越不写,越不敢写,这很危险!

  还有:一小部分“老”作家还有写作生活,多数“老”作家已放弃了笔墨,势必各报纸各刊物都找那几个还拿笔的人赶任务。于是,那几位就忙得心慌意乱,不赶任务吧,于心不安;赶吧,既不见得能完成任务,又破坏了原定的写作计划。有时候,一个早上我能接到三处的电话,要三篇不同的短文,而且每一篇似乎都是最重要的,非写不可的,我无法应付!在电话中,我连连道歉,对方仍是不依不饶,急得我头胀脑昏。假若大家都还拿笔,即使不写长的,也还写些短的,一定可以适当的分工,不必教几个人包办任务了。

  我希望“老”作家们要去争取:最好是每天,其次是每隔一两天,有些执笔的时间。

  什么热劲儿支持着我经常拿笔呢?很简单:我是写东西的,我要继续写东西!一天不摸笔,我心里难受!三年来,我写过的东西里约有四分之一是废品,扔在字纸篓里。这挫折并拦不住我再写,再写,再写。我们要有个顽强劲儿!不怕失败,也许会成功。

  对已有成就的青年作家们,我的话很简单:及早争取变成职业作家,别再因循。要成为一个文艺作家是一辈子的事;活到老,学到老。耽误了青年或壮年的好时光是很大的损失。

  还有一类作家,他们以前写过京戏或地方戏剧本,或章回体笔记体小说。他们的文字很好,也能掌握某些通俗文艺形式与技巧。可是,他们的思想也许稍稍落后。对这些作家,我以为,应当采取人人是师傅,人人也是徒弟的办法。这就是说,他们应当和新文艺作家搀和起来,在一块儿搞创作——特别是通俗文艺的创作。这样过集体创作生活,彼此就都会得到好处。这比以往的单独地给“旧”作家办思想学习班什么的要好一些,收效大一些。单凭思想学习不易解决创作上的那些具体问题。

  以上是我对“老”作家,青年作家,和“旧”作家的一点建议,不知对与不对。(我不喜欢这里的“旧”字,但一时想不起更好的字眼来。)

  以下另说一个问题:

  一个艺术家也应当是个思想家。读书是思想的重要泉源。前面说过了,我在写作方面作到了苦学苦练;可是,我没有工夫读书。这是个很大很大的缺点!

  全国“文协”及北京市文联布置的各种学习,我必参加。各方面组织的报告,只要约我,我必去听。但是,我没有主动地有系统地去读书。上半天写作,下半天办公,平均每日工作十个钟头,到了晚上我已精疲力尽,不能再用功。晚间,我只能读些旧诗词,古典文艺名著,作为消遣。新的政治理论,经济理论,以及文艺理论,念起来都太费力,我吃不消。可是,不念明白这些新书,怎能作个新时代的作家呢!在我的写作过程里,我的确不怕吃苦,不耻请教别人;一部稿子修改十遍二十遍我也不泄气。可是,假若我自己的思想高明,能掌握政策,我就可以一下笔就是地方,就可以少改两遍,省下一些时间来。我希望全国“文协”把我这样“写而不读”的作家组织起来,好好地读些书!这是个迫切的诚恳的要求,详细办法不在这儿多说。

  我缺乏新知识新理论,对于老东西却还知道一些。另一方面,有些青年文艺干部正和我相反,他们的新知识新理论也许相当丰富,可是对于中国的世界的文艺遗产不大知道或全无所知。因此,我写的东西是老味道很厚,而缺乏新鲜劲儿;他们所写的又有时候太“新鲜”了,连语言都像外国话。我想,也该把他们组织起来,学习文艺遗产。

  大家都学习,大家都会有进步。我愿意看到:上自全国“文协”,下至各地方的文联“文协”,都从现在起,有一种学习与创作的空气,把老的少的新的旧的作家全动员起来,一边学,一边写,写的好,写的多!在这种空气里,文艺干部们的办公就是学习与创作。我希望:在一九五三年里,每个作家都拿起笔来;顶好都订定文艺的爱国增产公约!

原载1953年2月25日《人民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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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老舍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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