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學士

  S的三月還有陳雪積在門前的一夜,無量君的家裏有在理科大學比他高級的A來訪他。原來他們是理科大學,只有三個中國留學生中的兩個人,A初進三年級後就因他的夫人的病而回到家裏去,到了翌年一月纔回來,只是A已考滿單位數,所以這三月就可以畢業。

  A已經過了三十歲,所以也很通舊文章,他全不能住慣日本,他得到理學士文憑,即刻要回到中國。無量君雖然是沒有誦過《論語》而進新式初等小學的,也能夠了解他們的心理。將從庚子賠款裏被日本政府培養的學生們,已經沒有吸過清末空氣的氣概。

  A穿一身舊的大學制服,足上穿一雙日本下馱的足袋襪,兩雙趾甲已經穿出足袋。

  “你好了,你可以回去了。”無量君說。

  A的面上帶有憂色。

  他講起來,他的話是熱心,他的話是悲痛。

  他一月前被薦着國立××大學的教授席,不料有他的同鄉也在那裏,因爲這一位同鄉同A同在某中學時有緣故,又沒有好好畢業大學,又沒有出洋過,倒佔據了理化主任,所以這位先生中傷A君了,現在A君倒變成沒有職可就了。

  A君仔細講起來,無量君也被他感動,但是他對於就職問題還沒有十分興味,雖很同情A君,並沒有爲他義憤。

  A爲謀事而回中國了,五月的新綠,像成熟的處女。遠望河對面的山上,無量君的近視眼也可以看得踏青人三四。

  這時候,他埋頭於數式中預備考函數論。

  試驗已即迫於兩天後了,他接到一封電報。

事情有變動,速來。


  這是在東京的朋友B打來的,原來無量君已畢業××大學醫科,因爲他將來要專攻生理學,他再到S來進××大學理科。大學雖有官費資格,××省經理員不肯把官費給他,當這時候有庚子賠款補學費之事。照補費規則,他在資格第一的大學,又有資格第一的年級,所以他託在京的朋友B去報名的。

  現在有“事情有變動的”報告來!——他仔細想一想——爲什麼必須我上京去?——他一時總猜不出,不過他不願放棄考試。

  他就打電報去問B可不可以延期上京。

  B的回信說不能。

  所以無量君不得不上京了,上京後的結果仍落於消極。他將回S的晚上,還去單獨辦最後交涉的B回來說:

  “我在學務處同××作最後的交涉,他說無量君的情形誠可同情,他在帝國大學本科,年級又高,資格已在第一,不過,名單已成,不論造名單時有錯誤或者有意遺漏,今我來一改名單,必定以後再要有許多人來要求改名單。”

  B說到這裏,丟下他的帽子。

  他又說:

  “我將要出來,逢到幾個同省人,他們說:‘現在你要運動把無量君加入麼?你可入無量君,便要從名單中逐出一位自費生,你想這一個人不可憐麼?’”

  B因爲悲憤,不再說了。

  貧困迫牢無量君,他到了秋初不能支持了,只是他總要學完。他去告訴生物學某教授,某教授因他專攻的就是生物物理,就把他編入生物學教室的助手。他可以仍舊上學。只因他可以不作助手雜務,只可以得助手的半俸——四十元日幣。

  無量君有時也想到回中國去就某大學教授職的A,想到中傷A的他的同鄉,想到在外國的中國留學生的一種習性。

  不過他不恨經理員,也不恨學務處;他從四十元中付三十五元於下宿棧的老婆子,餘下的五元作一個月的零用;他也不恨下宿棧的味噌醬和昆布湯。他逢到兩三天還仍不能解的難解的微分方程式的時候,就要攜一本他愛的Rostand來念:

Mais……chanter


Rêver, rire, passer, être seul, être libre, Avoir l'oeil regarde bien, la voix qui vibre, Mettre, quand il vous plait, son fentre de travers, Pour un oui, pour un non, se battre ou faire un vers!


Travailler sans souci de gloire ou de fortune, A tel voyage, auquel on pense, dans la lu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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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陶晶孫
Type:短篇
Total Words:1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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