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思潜

去冬因叔辅的绍介而与高君思潜结神交。君字伯陶,安徽和县人。君家世以文名,县志即君祖所修。君满岁而能屡随家人之问指高、下两字而不讹;十二而诗文甲一县。十四就馆芜湖,以赡家用。旋为境遇所迫,弃文业医,而医术亦精。今年二十六,遗叔辅书云,他的叔祖及诸伯叔皆工文而早夭,他自料也不久于人间了;并且他自己已发现肺痨之首期征候,益觉灰心。我们并没见过面,但闻叔辅说,君才气焕发,而言讷讷若不能出诸口,不觉联想到我国古代的文人;并且君之失志亦与前人相印合:慨然久之。君新旧诗虽不多见,然天赋之资自有逆遇所不可掩者。且君未尝习于学校,而思想每得风气之先,尤为难能。君致叔辅书,备极萧瑟,故作此慰之,并以相勉。君之乡人以君家文人早达而又早卒,恰如月之易圆易缺,乃相传君家茔地为“月亮地”,故诗中云云。


  你天上月钩中生长大的神童,

  你逐渐走近辉煌的望日之诗翁,

  因为铜臭的蟾蛛想将你吞下,

  以致忘记了你乃稳擎于慈母之掌中。

  母亲慈鸟般用暖翼将你覆起,

  使冰血的雪不至落入你赤子的心里;

  你只要听听,我这三岁失母的雁雏之哀鸣,

  你就更当觉得你有母亲的欢喜。

  不过:我年幼时曾居于画图的中间,

  那时总不相信大家对于江南的赞言,

  如今居北,才感到那些语言的滋味:

  母亲的有无也与这审美的道理一般;

  并且:咽喉被病魔掐住的诗人,

  内困于痛苦,不暇赏鉴窗外的白云:

  同样,怫郁的环境将你的乐趣夺去,

  而你在母亲的慈爱中只暇感觉到苦辛。

  你英雄般肩担家务于十四的年华,

  有如少年时代的秦武将宝鼎高拿;

  可怜你将家人国人救活的华佗,

  竟救不了自己因医人而得的刑罚!

  为什么日月为两目的天公这样昏蒙?

  为什么有望的志士终潦倒于困穷;

  光阴耗于谋生上,壮志黑铁般生锈,

  而傀儡般的庸人反居于富丽的深宫?

  虽说是天降穷乏以炼将肩大任的英豪,

  为什么远谪的贾傅终未伸他的怀抱?

  为什么身负百创足经万里的李广,

  只博得匈奴人赠他的将军之名号?

  要说是他有意的造出这颠倒的人生,

  鸦雀高翔而凤凰卑伏,那他便是不仁!

  要说是他无意的造出这翻覆的世界,

  黄钟见弃而瓦釜上列,那他便是不明!

  虽然如此,他到底只许贫士入他的楼阁,

  想象便是他颁赐的启他瑶宫的管钥;

  他们遗下些诗文,有如玄奘的西行纪程,

  指引虔诚的善士入极乐的佛国。

  思潜,古代弱水西曾有一个诗人,

  济慈,也是一个看出自己痨病的医生!

  他将一片赤心研成炉香的细末,

  燃之于神像前的炉中以供九位的美神。

  济慈诗中所歌咏的诚然都罩上了苦辛,

  但月亮映日光般快乐须映悲哀而始明,

  未受悲哀洗礼的快乐有如饧食之悦口而易厌,

  远不如受过悲哀洗礼的快乐之仿佛苦茗的回馨。

  济慈的诗不死,身子早死了有何轻重?

  百年来知道烟灭了多少富寿的凡庸!

  虽说高寿的才子也有七月识知无的乐天,

  但香山所以不朽,不是因寿高而是因诗工。

  思潜,你是一条困于浅沼的雏龙,

  一颗骊珠闪耀于头角峥嵘的额中,

  将来有一天雷雨喧呼着下来迎你,

  你将奋身跨上紫电的长桥而腾空。
Previous
Author:朱湘
Type:诗歌
Total Words:1171
Read Count:8